⊙王雪峰[吉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不可抗拒的牺牲命运
——《白鹿原》原型分析
⊙王雪峰[吉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本文旨在通过对白鹿原中几个人物的牺牲结局的观察,揭示这种牺牲背后的某种不可抗拒的必然命运,从而进一步揭示民族的秘史。
英雄 牺牲 命运
《白鹿原》在大多数人那里是一部仁义之德的失落之歌,而在我这里却是一部命运交响曲,一首民族悲歌。陈忠实自己在扉页上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个秘史到底是什么呢?通过小说的人物命运我们将发现一个民族的历史就是牺牲的历史,而这种牺牲又是无法抗拒的,它是一个置我们于其仁慈之下,一个操纵着我们的死生大权的冥冥中的力量;它还是一种自然的力量,一种奔腾向前发展的力量。因此,本文从英雄的牺牲入手来分析这个不可见的命运之神的无穷力量,从而揭示《白鹿原》展示给我们的民族的悲歌。
可以说,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除白嘉轩(寿终正寝,但与文本故事无关)外都以死亡为结局,对他们再加以区分,可以看出,他们的死亡可以分成以下几类:1.病死,2.害死。这样划分未免简略,但大家从中也能发现划分的标准,主要是看他们的生命是不是外在力量强制剥夺的。病死者如秉德老汉、鹿子霖、仙草,不管是什么病,最终都不能找到那个真实存在的人可以承担他们死亡的责任,所以这一类人不在我们考察之列。我们主要对后一类人进行分析,我们会发现这一类人的命运值得关注,这些人主要有鹿兆海、白灵、贺老大、黑娃、小娥。让我们来逐一看一看。
首先是鹿兆海。他是那么纯真、热情、充满朝气和民族气节,对日作战,他慷慨赴死,他也是作为抗日英雄被白鹿原上的百姓赋予最隆重的葬礼,但谁能想到他并不是死在对敌作战的沙场上,而是死在中国人自己的自相残杀中。此时,我们仿佛看到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第二个人就是贺老大。这个人是主要人物,他既不是白家人,也不是鹿家人,但却是重要人物,代表着更广大的群众;他的死非常具有代表性,场面悲壮惨烈。他是真正地死在敌人之手,死在自己的追求之路上,无论如何他死得明明白白,是大多数为民捐躯的代表,是那个时代的优秀分子,在他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李大钊、方志敏。
第三个人就应该是白灵了。她是作品中最具亮色的人物,热情、单纯、漂亮,具有正义感和叛逆精神;她是一只真正飞翔的鸟,奔向光明和未来,但就是这只美丽的鸟,却葬送在自我倾轧的错误中。午夜时分的死亡是如此的凄美、无声无息,又如此的不甘和冤屈,她充满活力的青春还没有完全释放,就被埋葬在漫漫黄土之下了。
第四个人当是黑娃。黑娃在小说中是改恶从善的典范,黑娃的改变似乎让人看到了希望,他求助于诗书明智,用他自己的话说:“兆谦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现在想活得明白,做个好人。”他这个土匪胚子被朱先生认为是唯一一个真求学问的人,而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证实了他的改变是如此巨大,他是鹿兆鹏最可信赖的战友,是起义反正的主力。但就是这样一个侠肝义胆的好人却死在白孝文阴险的报复中,而自己却无力回天。
在众多被害者中不能不提到小娥,她是比较特殊的,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向死亡的。如果她事先知情,就她的顽强的求生本能来看,她一定会想方设法逃避的正基于此,她与那些死亡者有本质区别,那些死亡者的死都有可避免性,但他们都没有选择逃亡。贺老大完全可以如黑娃一样选择逃亡,但他没有逃亡,他就像历史上的谭嗣同一样是明知赴死也不逃避;鹿兆海虽然是军人,但他也完全有机会摆脱军旅生活,但他没有,他慷慨为国赴死,但却不是死在对敌作战的沙场上,而是倒戈一击把枪口对准中国人,他服从了命令却违背了正义的初衷,他的死最为尴尬;白灵在她死前已被人软禁无法逃脱,而她也没有逃亡的打算,但却是一直在痛骂,她死在内部错误的路线下,她死得也最为令人心痛;黑娃也完全有机会逃脱死亡的命运,结义兄弟早已给了他警告,但他不愿逃离,明知冤屈却不去抗争,死前他只求不与那两个敌人一起赴死。他的死既有岳飞的悲凉,又有阿Q的悲哀。
无论是怎样的死亡,所有的牺牲者都没有选择逃亡。这就使他们的死具有了明显的英雄气节,这也是我们最终把他们的死亡的实质定义为牺牲的最主要的原因。他们的死是牺牲,他们是摆在高高的祭坛上的牺牲品。那么又是什么让他们都走向牺牲的祭坛呢?
既然是祭祀,就不能缺少神灵,这个神又是谁呢?那就是命运之神,那个操纵着每个人生杀予夺大权的上帝;那就是那种不可抗拒的历史的必然。
“牺牲”是祭祀中的必需品,尤以血祭最为突出,这在人类历史上是非常突出的,人类在原始社会时期就已有这种习俗。原始人对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差不多世界各地都发现过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用红矿石涂抹死者的习俗,这种现象被推测为原始人认为人的死亡与缺乏红色(血)有关。他们也认为血液具有某种巫术性质,杜威说过:“原始人类之所以认为血液具有巫术性质,现在看来是十分明白的。种族和固有的种族差别的通俗信仰,实际上是继承着这些古老的迷信。”①血祭还是不完整的祭祀,虽然血的意象鲜明突出,但它总不如牺牲品功能完善,牺牲品是最能显示献祭者的虔诚的。在原始祭祀活动中,人们相信,通过杀死并吃掉“活祭品”,可以攫取牺牲者身上的某种生命因子(比如魄力之类),从而使病者康复、体弱者强壮、怯懦者勇敢。这种思维法使他们相信神灵也同样会从牺牲者身上得到力量,以便更好地保护自己。“这个上帝驻在人们心里,驻在人们的无意识中。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害怕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怖的来源,也是我们抵抗这种恐怖的力量的来源。人,也就是说他的有意识的自我,仅仅只是不足以论轻重的东西,只是一片随风飘飞的羽毛,有时它被作为牺牲品,有时它又牺牲别人,但他绝没力量阻止自己被当做牺牲品,也没有力量阻止别人的牺牲。”②荣格所说的上帝原型就是“一个置我们于其仁慈之下,一个操纵着我们的生死大权的冥冥中的力量——它就是生活中的一切必然性、一切不可避免性的一个意象。”③这个意象就是所谓的命运原型。这个命运原型并不是偶然体现在某个人身上,而是必然地发生在历史前行的各个关口。人类的创始者就是担负着牺牲的角色的,由他们的牺牲带来整个人类的救赎。西方有耶稣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牺牲了,以此带走众人的罪恶;中国有夸父毁灭自己来追赶太阳,最终身化自然而留给世人光明;佛教有佛陀先入地狱涅 以拯救众生。他们都是自我牺牲的代表,是出于一种自愿自觉自省的决心,是为他人为世界为苍生的奉献。而他们的牺牲又是无法回避的,谁能拯救他们?没有谁能拯救他们,他们付出牺牲是一种必需,是人类得以繁衍的必需。救世主的自我牺牲拯救世人的原型赋予牺牲的主题以悲剧性的力量,使之达到神话的高度。
真正的英雄都是作为牺牲者出现的,而他们的牺牲又是不被自己左右的,它们的死具有某种神秘性,又有某种必然性。“小说中的人物必须带着他们各自的必然性进入作品。但我们读到一篇故事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这些人身上具有一些多半会把他们带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的东西。”④《白鹿原》中的英雄,若想成就审美的价值,也必须牺牲;他们正直、善良、美好,唯有这些美丽的牺牲才能形成悲剧的巨大震撼力。而命运之神似乎并不为这些牺牲品而感动,这些先上祭坛的贡品,只是命运之神的掌中羔羊,虽然献祭给了神,却无法救赎真正的罪人。贺老大的牺牲是最好的祭祀仪式。这个祭祀是公开的,与杀戮没什么两样;刽子手是肆无忌惮的,祭坛几乎就是一个屠宰场。整个仪式中,血的意象不断凸现,悲壮惨烈让人目不忍睹。然而他的牺牲没有换来乡民们精神的救赎,也没有唤醒乡民们麻木愚钝的反抗意识,他们反倒被他的牺牲吓倒了,众人心理的委顿、软弱、失败让他的牺牲成为敌人有力的屠刀,割倒了人们刚刚萌生的自主意识,使他们又仆倒在刽子手的淫威之下。所有的牺牲者自身都是清白无辜的,他们牺牲了自我,但没能成为救赎者。他们并没有带走人们的罪恶,人们精神的负担并没有减轻,人们仍在罪恶的深渊里左奔右突。牺牲的实际效用令人怀疑,所以更增加了文本的悲剧色彩,关于这一点,鲁迅先生的《药》恰和《白鹿原》有异曲同工之妙。命运依然故我,就如伟大的俄狄浦斯王一样,抗争的结果就是牺牲,可谁也不能鄙视这种牺牲,这是以人的姿态存在的一种生活方式。正因为有这种抗争,人才能和神平起平坐,才能在命运之神的眼中抹上一抹无法剔除的火红,才能使人沿着真正的人的命运道路大踏步前进。
回过头我们也可以发现,牺牲者即那些投入历史长河进程的英雄,在中国历史上又是何其多。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牺牲史,而这部牺牲史又是不可避免的,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一种不可抗力,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生活的人们更是无法选择,也无法左右。这并不是宿命,而是一种规律,一种人类前行的规律。也许正在这种意义上,《白鹿原》扉页上的引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才有了真实的内涵。
① [美]杜威.自由与文化[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15.
②③ [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199.
④ [英]伊利莎白·鲍温.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M].伍蠡甫,胡经之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201.
作 者:王雪峰,吉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师。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