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茜 范志强[浙江万里学院中文系, 浙江 宁波 315100]
论荣荣的诗
⊙杨 茜 范志强[浙江万里学院中文系, 浙江 宁波 315100]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女诗人荣荣的诗脱胎于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朦胧诗,秉承了朦胧诗抒写个人情感和内心体验的精神;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诗歌融入了一些现代主义的元素;21世纪之后的荣荣经常以日常生活入诗。荣荣的诗体认细腻、语言浅显而思致深邃、富含哲理。总体格调为清新、明朗、达观。
荣荣 诗
荣荣(1964—),女,本名褚佩荣。现任《文学港》杂志主编,宁波市作协副主席。1992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自1992年以来已出版《风中的花束》等六部诗集。其中《像我的亲人》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看见》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曾获首届徐志摩诗歌节“青年诗人奖”,2006年被评为“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为中国作协会员。
荣荣的诗歌从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朦胧诗时代脱胎而来,秉承了朦胧诗抒写个人情感和内心体验的精神;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诗歌融入了一些现代主义的元素;21世纪之后的荣荣则经常从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发现真谛,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尘埃落定”的风格与姿态。
荣荣早期的诗作有纯美清新的一面,如《雨夜无眠》:“又一个听雨的夜晚/我静坐窗前/想我与雨水的关系/我们是否过于密切/水的本质一样的柔弱或深情/你只是另一种女人/从天上坠向地面/纤细的模样说不尽的美丽和哀怨/当我独自静坐/常常心若止水又泪如雨下/也许我更愿意是你/穿过所有我热爱的人及事物/阴郁时分带去如丝的触摸……”对雨意象的描摹与对女性的诠释是何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荣荣于雨夜静坐窗前观雨,认为雨原来只是另一种女人,与身为女人的自己一样具有水的本质。可谓“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诗的格调纯美但并非远离人间烟火,从天上坠落大地的雨是得其归宿的,用水做骨肉的女人也同样追求能穿过所爱的人、事物、为其在“阴郁时分带去如丝的触摸”的境界。荣荣诗常具的哲思意味于这么一首清新柔婉的《雨夜无眠》中也是清晰可见的。
而作于2006年同样叙写了女性的《在增城想起贵妃与自己》则由荔枝想起杨贵妃,并将同样爱吃荔枝的杨贵妃与自己处处对比。杨贵妃“她是皇家园林里的金枝玉叶/美丽是她的饭碗宠信是她的口粮/在华清池她总也洗不尽多余的唾沫/食不厌精华衣锦裳”,“而我是无意争春的寻常女子/是柴米之妻糟糠之妻……”那么,这样隔着一千多年时空,身份地位悬殊的女子有什么好比较的呢?“她的命是一片金箔/尖厉的撕裂声在今天仍被听到/我的命是一张写有错字的纸/由我自己珍藏”,并且“她最终被男权政治无法收拾的/江山和千宠百爱的美丽杀死/黯然神伤的我却总能劫后余生”。如果说《雨夜无眠》中荣荣对于女性的审视还是一种敏锐与细腻的自我观照,并流露出诗人早期风格上的相对纤弱的一面,那么相隔十余年后写的《在增城想起贵妃与自己》则具有更为厚重的意蕴——有时生命中看似太多的幸运与顺利反而不能保全一个人,历尽沧桑之人反而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苦难是“命定”的,那么不妨把它看成生命的玫瑰。这种沉思、达观的诗风可被视为诗人成熟的标志。
荣荣还写“容颜有过细腰有过/锦衣有过玉食有过”的李清照,写清照的晚年,写“二十九岁守寡,八十年后才走回所来的地方”的祖母,在《看上去有点脏》中写为繁华的城市所吸引而来的“看上去有点脏”的乡下小妹,“她马上就会漂亮干净”,还有《吃香蕉的女子》中对冗长会议中一个不寻常地吃香蕉女子的速写,《阿桂姐》中“第一次被迫……受辱……/便有无数次……”的心有不甘的阿桂姐的叙写。荣荣笔下的女性画像不多,但刻画出的每个形象却绝对深刻至她们的灵魂深处。
得到众多好评、写于1999年的《一个疯女人突然爱上一个死者》则别具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是始料未及的/爱上一个死者是不是缘分/昨天我撞上他/出丧队伍前他的照片/在走脸容多么亲切/他冲我笑 对我说着什么/别吵!别吵!/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了/人们却用石块回敬我/他们疯了这样对待一个女人/他们是卑微的一群/而他多么高贵/直觉告诉我 他是/世间一个孤独的过客/我多么爱他而他也是/不管他多大 有没有娶妻/我的心已被他揪走了/就是他了 跟着队伍/我走了很远 谁也不能/将我从哪里赶走/我叫道 我爱他/我爱上一个死者/爱情醒了 我多么幸福啊/我的泪水流了又流
“疯女人”爱上死者这种匪夷所思的主题首先就具有一种现代主义文学的非理性色彩。死者“冲我笑对我说着什么”,还有“直觉告诉我 他是/世间一个孤独的过客”是女主角的意识流动,“我多么爱他而他也是/不管他多大 有没有娶妻/我的心已被他揪走了/就是他了”则是女主角的内心独白。女主角被人们认为是疯子,得到被砸石块的待遇;女主角在人世间找不到爱情而只能在看见一个死者的照片后才留下爱情,并觉醒后流下了幸福的眼泪,这就有力地描写、说明了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而异化主题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突出表现的主题。荣荣曾读过许多西方诗人的作品,因此她诗中体现出现代主义元素也并不出人意料之外。读者还可以把这首诗看成是后期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一出荒诞派戏剧,或者是汤显祖《牡丹亭》部分情节的现代演绎。有的论者评说这首诗:“用冷静的反讽的独白式的戏剧语言,把一个女人对爱情的理解、寄托以及冥想,通过外化的情节和焦灼的冲突呈现了出来。”①也是相当精辟的见解。
《精神错乱的椅子》则象征无所适从、常处于精神焦虑错乱状态的现代人。另外还有颇具戏剧化效果的《投奔》、采用了“意识流”表现手法的《光线》、还有《分裂》《描述一种物体》等,不过总体来说荣荣此类颇具现代主义元素的诗并不是很多。
21世纪后的荣荣诗歌的目光常投注于普通人与琐碎的日常生活,荣荣采用了她偏爱的把生活原样白描的做诗手法,简洁有力地写出她对生活与生命的感悟。
写普通人的诗篇有《邻居》六首、《有关邻居老木的一首诗》《钟点工张喜瓶的又一个春天》等,老胡“他一生简朴遵纪守法/办事顶真烟酒不沾/业余喜欢读小说打牌下棋”,邻居是“沪籍老板/工人司机 厂长 工程师/退休教师 民警 承包者/及不明身份的租住人员/他们不读诗 认识不写诗时的我”,钟点工张喜瓶“手里的布也许是她旧日的纺织/她擦拭掉的灰尘堆积起来/却高过春天”,开的士张师傅一字一顿断言:“付假钞的人绝不会有真感情!”对芸芸众生的描写显露出荣荣向生活本真靠近的一面,滚滚红尘中并非只有英雄名人才令人景仰,许多普通人身上同样蕴藏着许多美德和别样的优秀,即如张师傅脱口而出的箴言,即如在《婚外恋将如何发生》中,母亲一脸严峻地告诫如一头小小的困兽的女儿:“如果不能做一只鸟 你就给我/老实的呆在地上”,“女人若不能老实的呆在地上/最终会像一架飞机那样失事!”如此鲜活睿智的语言不仅活脱脱地勾勒出诗中人物的形象,闻其声如见其人,又给诗歌注入了生命与活力。
日常生活中的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思,荣荣总能将之轻而易举地纳入诗笔。如《露天堆场》中,荣荣注意到许多“曾被放进去的那双手珍惜”的货物被“堆置在露天偶尔/顶一块军用雨布衣不蔽体”,由此想起自己寄给对方的礼物,现在的我“怕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若她挨淋倒置或被重重地敲打/流泪的是我的眼破碎的是我的心/颠覆的是我曾赖以支撑的梦幻”。还有《那天我看见一个人打开珠蚌》《热带风暴“云娜”》《装修》《东钱湖边嘬食一盆螺蛳》《买锅者言》……单看这些诗篇的名字,你就会惊叹于荣荣涉笔成诗的才能。《买锅者言》宛如现代版的《买柑者言》,言说:“把生米做成熟饭/整个过程是在锅里完成的/这让我想起心怀不轨的旧式男人”,“但我离不开锅/尤其当我想做一个好主妇……这样的锅适合用梦的铲子操作/无需理性的盐感性的糖/含蓄的油饶舌的醋/以及搬弄是非的味精……”简洁的叙中有议的写作手法是荣荣的一大擅长。还有《印染车间》里荣荣听到纤维的发言,在该诗中,被印染的布料已成为一种象征,象征本真的被遮蔽、本色的被置换。
生活中的诗意原来不仅在花在鸟,亦可在碗里的螺蛳,一口平常的炒锅,一块被印染的布料。荣荣是否得了宋诗的某些真传?诗的题材向日常生活倾斜,琐事细物,都成了荣荣笔下的诗料,诗笔又非常地生新,风格追求是以平淡为美,但却“平淡而山高水深”。
荣荣诗向琐屑日常生活靠近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她“觉得万事万物都可入诗,生活中缺少的不是诗,缺的只是独特的发现和表达”。认为诗歌“生发于日常的平庸和琐碎,却抵御掉了日常平庸和琐碎”(荣荣《我的阅读我的现实我的诗》)正因为对诗歌与现实有这样的理解,荣荣也便在诗中一直奔赴着她“小作家写小现实”的理想。贺拉斯曾在《诗艺》中说过,你们从事写作的人,在选材的时候,务必选你们力能胜任的题材,多多斟酌一下哪些是掮得起来的,哪些是掮不起来的。假如你选择的事件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自然就会文辞流畅,条理分明。②看来荣荣是深谙此道的。
荣荣因为要写“我们这一代普通女性正在感受着种种感受”,因而也对生活采取了一种“放下”的姿态,她的《放下》一诗很经典地说明了靠近芸芸众生的姿态及重塑自我的决心:“让我从最小的事开始/学习放下/放下一枝铅笔……放下青春疾病疼痛/还有残剩的梦想……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说:是时候了好了。”品味这首《放下》,我们可见诗人荣荣的“放下”姿态,这是一种写作并兼为人姿态的放下,还有一首《减去》则可被视为《放下》的姐妹篇。荣荣决意要“减去”、要“放下”,实质上是一种对生活的回归,实质是要使自己的脚步更扎实地进入现实生活。荣荣早年的诗歌里本就无甚凌空蹈虚的成分,21世纪之后的她更是放下了诗的冠冕堂皇,她开始看见一马平川,开始着“软底鞋和休闲衣裤,心也随之宽大”(《谢天谢地,青春终于逝去……》),她的情绪更为冷静,她的思想更加睿智。她的诗总是以浅显平易的语言道出深刻的思想,不仅没有削弱思想的力量,反而使之更易入人心脾。清代刘熙载曾言:“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艺概》)荣荣用常语表奇思,这种境界并非容易达到。
荣荣的爱情诗也是她诗集中亮丽的风景。她的情诗写尽女性对爱情的体悟,还有许多为孩子写的诗,描绘母亲伟大的母爱,孩子可爱的童真,母子间的亲情。荣荣还有一些诗作看似以无心的游戏之笔写成却寓含许多哲理的表述。如《爱情练习》由数学、语法等练习十首组成,其中的《英语练习》用k开头的字母作英文练习抒写爱情,有点儿游戏笔墨的味道,但是,正如朱光潜所言,凡是艺术都带有几分游戏意味,诗歌也不例外。就史实说,诗歌在起源时就已与文字游戏发生密切的关联,而这种关联已一直维持到现在,不曾断绝。巧妙的文字游戏以及技巧的娴熟的运用,可以引起一种美感,也是不容讳言的。③读书有感,荣荣也以诗录之,如《被一首相逢的诗所占据》《读梦参禅诗修行三首》。
荣荣从上世纪80年代前期就读大学时就开始写诗,迄今已二十多年。她的六部诗集记录了她全部的心路历程,是她的一部生活史。呈现出荣荣的时代和生活所给予她的所有颜色。
① 徐海蛟.从华丽到简约,由前倾而后退——荣荣诗歌艺术探索[J].诗探索,2007(1):82.
② 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③ 朱光潜.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作 者:杨茜,文学硕士,浙江万里学院中文系讲师;范志强,文学硕士,浙江万里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