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颀咏乐诗之价值

2011-08-15 00:42隋秀玲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科系郑州450015
名作欣赏 2011年14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音乐艺术

⊙隋秀玲[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科系, 郑州 450015]

李颀咏乐诗之价值

⊙隋秀玲[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科系, 郑州 450015]

李颀是唐开元、天宝年间的重要诗人,他善“解赏”音乐,并能运用艺术感知,把听之有声、触之无形之音乐,用语言表现出来。他的三首咏乐诗,综合运用比喻、通感、夸张、用典等多种表现手法,把音乐艺术转化为语言艺术。李颀以诗歌语言再现音乐艺术的成功尝试,对唐代咏乐诗的发展功不可没。白居易《琵琶行》、李贺《李凭箜篌引》、韩愈《听颍师弹琴》等著名咏乐诗都有借鉴李颀描写音乐的痕迹。

李颀 音乐诗 影响

唐朝是我国封建社会文化艺术发展的黄金时代。这一时期,各种文化形式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其中音乐艺术以其空前的辉煌,赢得了与诗歌争辉的声誉。

《新唐书·礼乐志》载:“唐之盛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当时的京城长安是“处处闻弦管”。在民间,音乐也极为普及,白居易《杨柳枝词八首》其一云:“《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唐人酷爱音乐,而士大夫文人犹甚,他们除一般欣赏外,还亲自弹、唱、舞。《唐才子传》载,王翰“酒间自歌,以舞属(张)嘉贞”,张志和“酒酣或击鼓吹笛”,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谓“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其《玉壶吟》也有“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歌涕泗涟”的描绘。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诗句。音乐,成了唐人生活的一部分,而对音乐的歌咏、描绘也成了唐诗艺苑中的一支奇葩。

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古人的乐谱知识又不发达,因此,一千多年前的“唐音”,我们是无法听到了。但当我们探航于唐诗艺海时,却又感到唐代丝竹“声声”入耳。正是诗人们以其高度的鉴赏力、丰富的想象力和杰出的表现力,把音乐的美妙凝固在了纸上,今天的我们才得一饱“耳”福。

据统计,唐朝三百年间,约有一百六十位诗人,写了约六百首咏乐诗。可以说,诗与乐的结合,在唐代达到了一个高潮。清编《全唐诗》开篇,太宗皇帝的《帝京篇十首》并序,即有对音乐的描述,《帝京篇》其四:

鸣笳临乐馆,眺听欢芳节。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

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

《帝京篇》其八: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玉酒泛云罍,兰肴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壁。

太宗是位有独特音乐美学思想的皇帝,《旧唐书·音乐志》载,唐初,御史大夫杜淹因《玉树后庭花》《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而视之为“亡国之音”,要求太宗废除。太宗则认为“夫音声能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欢者闻之则悦,忧者听之则悲。悲欢之情,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民必苦,然苦心所感,故闻之则悲耳。何有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今《玉树》《伴侣》之曲,其声具存,朕当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这种“人和则乐和”的音乐思想,使得一代帝王在诗歌中再一次“明雅志”:要“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即提倡阳春白雪之雅音,摒弃郑卫淫俗之声,崇尚金石谐神,百兽率舞,“皆节之于中和”的尧舜之乐。这是唐代最早描写音乐的诗歌。

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有一首著名的咏乐诗《听蜀僧浚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诗中用“绿绮”、“流水”、“霜钟”之典,衬托弹琴者的弹奏技艺,表现琴声的巨大感染力,以大自然宏伟的万壑松涛声比喻琴声之铿锵有力。全诗一气呵成,简洁明快。但简则简矣,我们只能通过诗人的大写意,笼统感知琴音的艺术魅力,总有缺少工笔细描之憾。

论及唐代咏乐诗,研究者多把目光集中在著名诗人的著名诗作上,如白居易《琵琶行》、李贺《李凭箜篌引》、韩愈《听颍师弹琴》等。的确,这些咏乐诗,无论是音乐本身,还是诗歌的语言,都精美绝伦。然比较、研究唐代咏乐诗,我们发现,这些著名诗人的著名咏乐诗,都深受盛唐诗人李颀描写音乐的影响。可以说,李颀对唐代咏乐诗有开创之功。

李颀(约690—约753),开元、天宝年间的重要诗人。《唐才子传·李颀传》谓:“当时名辈,莫不重之。”同时代人殷璠称他的创作是“杂歌咸善”。稍后的白居易认为他的诗歌“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明、清两代,李颀更被置于盛唐名家之列,高 列盛唐之盛名者十人,李颀位居其中;胡应麟把他的歌行与王维、高适、岑参相提并论;前、后七子更奉李颀七律为圭臬。

李颀是位艺术型诗人,多才多艺,他还擅长绘画。《唐才子传·张諲传》载:“諲……善草隶,兼画山水,诗格高古。与李颀友善,事王维为兄,皆为诗酒丹青之友。”李颀对书法和弹棋也有浓厚兴趣,但他于音乐有更深的造诣,不仅能“解赏”音乐,而且善于通过艺术感知,把听之有声、触之无形的音乐艺术,用语言再现出来。李颀有两首描写音乐的著名诗歌:《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这两首咏乐诗以杰出的艺术手法让我们“聆听”了唐音的美妙,更让我们享受到了精湛的语言艺术。

《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一诗,描绘了胡人安万善吹奏觱篥的高超技艺:

南山截竹为 篥,此乐本自龟兹出。

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

枯桑老柏寒飕 ,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觱篥,唐代的重要乐器之一,本自龟兹出。觱篥二字,在中原流传的过程中,有多种写法,诸如:必栗、悲栗、毕篥、筚篥等。唐代,文人多写作“觱篥”。《太平御览》乐部载:“觱篥者笳管也。卷芦为头,截竹为管,出于胡地,制法角音,九孔漏声,五音咸备。唐以编入卤部,名为笳管;用之雅乐,以为雅管;六窍之制,则为凤管,旋宫转器,以应律管者也。”详细说明了觱篥的形状、制作材料、产地及其类属。觱篥这种域外乐器传入汉地后,经由博大精深的华夏文化的滋养,再经过音乐家们的消化、融合和创造,更呈现出神奇的面貌。因此,李颀诗歌一开始,就先交代觱篥乐器的制作材料和觱篥乐的来源,并强调,在由胡地传入中原的过程中,觱篥乐愈传愈奇,一“奇”字统领了安万善的整个演奏风格。李颀在描绘安万善奇妙的演奏技艺时,用可观、可感的大自然的形象和声音比之。如以枯老的桑、柏,在寒风中发出的飕飗声音比拟觱篥的苍劲古朴;以九只雏凤等待哺育的啾啾鸣叫比拟觱篥的清脆细碎;以龙吟虎吼比喻觱篥的高扬激越;以秋天里的万籁之音和百泉的流淌之声交织在一起的奏鸣比喻觱篥的谐和浑融。李颀以丰富的想象、生动的比喻,把觱篥之声的无穷变化,用文学语言转述了出来。读者正为诗人提供的形象应接不暇时,“忽然”一语,再一次突出安万善演奏觱篥的奇妙:觱篥声之悲壮,正让听众如同穿行于云黄日暗、沙尘漫天中;霎时,又转为轻快明丽,一如春天在皇家的上林苑中信步赏花般惬意。音乐是能拨动人心弦的艺术,是激活人类情感的触媒。安万善的演奏,使“傍邻闻者多叹息”,更让远客他乡的人,越发思念故土,以至辛酸得流出了眼泪。李颀以读者易于感知的或可以通过想象而感悟的声音及形象,描摹了安万善吹奏觱篥的高超技艺。这种以声拟声、以视觉写听觉手法的运用,使得诗歌一如音乐本身,散发出撼人的艺术魅力。

《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这首咏乐诗,以更丰富的文化底蕴、更多的表现手法,为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再现了琴师董大撼天地的演奏技艺: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 。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董大即董庭兰,唐代著名琴师。“胡笳声”,乃按胡笳声调翻成的琴曲。诗歌以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使胡人、汉使落泪断肠做铺垫,为董大极具感染力的演奏张力。董大胡笳声一起,四郊的秋叶即被惊得摵摵而下,更为甚者,深山野岭的妖怪也被胡笳声惊动了,它们也前来偷听,音乐的力量真乃惊天地,撼鬼神。“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董大弹奏时,手法变化之快,根本不是用语言表达能跟得上的,而“将往复旋”的旋律又充盈着弹奏者的满腔情怀。描写抽象的音乐之声,李颀善用有形的物象和可闻的声音做比,以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提高读者对音乐的理解力。如描绘胡笳声的疏密,即以空旷山间鸟群的飞散、聚合比之;描述胡笳声的低沉和明快,用阴云蔽天和晴空万里比喻;而琴声的凄怆呜咽,则用失群的雏雁在黑夜里辛酸哀鸣做比。如果说异类的悲伤总与人类有别的话,那么当年文姬归汉与胡儿诀别,胡儿恋母的哀怜,读者则能感同身受。接着李颀又连用两个中原公主远嫁异域的典故,进一步强调琴音的哀怨。“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这四句被殷 誉为有“足可嘘唏,震荡心神”的艺术魅力。长风吹林,雨堕屋瓦,琴声急促,预示着最后高潮的到来。李颀以泉水喷涌、野鹿呦鸣的激越高亢,结束了董大的演奏。胡笳声就在这撼人心魄中戛然而止。

音乐是以声音为载体的艺术,诗歌是以语言为载体的艺术。诗人把音乐艺术转化为语言艺术,实际上是一种再创造,因为诗人一则要把无形音乐的艺术效果转化为读者能“感知”的语言形象;二则在进行语言描述时,融注了自己的主观理解。因此,诗人用语言再现音乐效果,这就要求诗人不但要有极强的感知和鉴赏音乐的能力,而且要有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李颀的这两首咏乐诗,无疑都为以语言描写音乐做出了典范。综而观之,李颀的成功有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善用比喻。音乐,听之有声,视之无形,而这种“声”,对于直接欣赏者来说,是具体的、可感的;对场外者来说,却是抽象的、间接的。用语言把这种“逝去”的艺术“复活”,所需桥梁之一即是自然界可观、可感的万物。《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音乐家通过乐曲表达对生活的感受。听众则通过悦耳动听的音乐引发联想,感悟音乐,享受艺术的魅力。正如宗白华所言:“音乐使我们心中幻现出自然的形象,因而丰富了音乐感受的内容。画家诗人却由于在自然现象里意识到音乐境界而使自然形象增加了深度。”诗人李颀正是借助具体可感的自然形象比拟抽象的音乐艺术,提高读者对音乐的理解力。其次,运用通感。即化音乐中的听觉形象为诗歌中的视觉形象、感觉形象。音乐,是通过听觉而产生美感,而欣赏音乐时的感受有时候会与我们看到的、感到的某些景象的感受是一样的,这为使用视觉形象、感觉形象描述音乐效果提供了可能。李颀诗中成功运用了这一通感手法。其三,多用典。典故本身有着丰富的内涵和特定的意境,运用典故能达到以少胜多和提高语言表现力的效果。如李颀描述董大弹奏胡笳声的凄切,就借用了西汉公主、唐代公主远嫁异域的典故:中原公主远嫁他乡,夫君年老,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她们有无尽的悲愁和哀怨。通过这两个故事,读者自然就理解了胡笳声的悲凄。文姬归汉、胡儿恋母、渔阳掺鼓等故事,都是为了增强这种表达效果。另外环境的烘托和大胆的夸张,也是李颀成功转述音乐艺术效果而使用的重要手段。如以“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的苍凉、阴沉背景,渲染董大弹奏胡笳声的清肃与低沉。而“四郊秋叶惊摵摵”,“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则是以夸大的言辞,强调音乐的感染力。董大的胡笳声,不仅感天动地,而且“深山窃听来妖精”,音乐的魅力竟突破了人与自然、妖魅的界限。

音乐、文学是两种不同门类的艺术。李颀的这两首咏乐诗,无论是描述音乐,还是诗歌创作,都为后人提供了成功经验。白居易《琵琶行》、李贺《李凭箜篌引》、韩愈《听颍师弹琴》等著名咏乐诗,或想象更加丰富,或描绘更加生动,或抒情更加感人,但在他们的咏乐诗里,我们明显地看到李颀咏乐之痕迹。李颀以诗歌语言再现音乐艺术的成功尝试,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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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隋秀玲,中州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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