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莉[中共营口市委党校, 辽宁 营口 115003]
禅意盎然
——试析丰子恺艺术作品的佛禅取向
⊙赵淑莉[中共营口市委党校, 辽宁 营口 115003]
“禅意”充满了丰子恺的艺术与生活,本文通过佛禅怎样走入丰子恺的艺术人生以及其作品中“现世”和“入世”的佛禅审美取向,说明了禅佛思想是丰子恺“人生艺术化”美学思想的重要渊源。
人生艺术化 佛禅 现世 入世
丰子恺被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①,为世人所景仰源于他在文学、绘画、篆刻、金石等多个领域皆有成就;为世人所喜爱则缘于其作品的清新、简洁、流畅、趣味、生活中的一粥一饭皆可入其诗画,却禅意盎然。“人生艺术化”是丰子恺艺术创作的皈依与其艺术观与审美观的精髓。他的美学思想多直接源于其自身的艺术创作与审美教育的实践,所吸收的理论资源非常丰富,从康德、叔本华至儒释道,但佛教禅宗却是丰子恺“人生艺术化”美学理论最为浓重的一抹底色,其作品中随处闪烁着禅意的光影。
佛禅曾以不可小觑的作用占据了许多现代作家的心灵,以至于成为文学史上特殊的文化景观。倘探其缘故,时代的苦闷是难辞其咎的:“从民国元年到五四运动之后的数年内是20世纪中国苦难最为深重的一段时期:军阀的混战、社会的动荡、道德的沦丧、精神的匮乏、经济的衰退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等都使觉醒的一代青年苦闷不堪。”②而佛教人生皆苦、世事无常的“苦空观”颇能契合这浓重的悲观情绪。于是,许多知识分子如鲁迅、周作人、宗白华……都引佛禅为精神的慰藉与解脱之所。
丰子恺也是他们中间一位执著、虔诚者。他不仅将佛禅的意味渗透在艺术创作与日常生活里,还终于以居士身份皈依佛门。他亲近佛禅,不仅仅是家庭变故令其生发对世事无常的感慨,而转求佛教的解脱:“幼年多遭变故,七岁上死了祖母,刚刚中举的父亲在家居丧,诸弟姐相继死亡,家道中落……”③更多的还是他对宇宙的根本、人生的究竟,长期执著的求索。他非常认同“宗教是人的终极关怀”的说法,并坦言“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可说是我的一种习性”④。在《两个》中,丰子恺索性将自己入佛教的原因直接归为令他“不能安心做人”的个体之与所处的时间与空间产生的疑惑。另外,李叔同的精神牵引对其更产生了毋庸置疑影响。李叔同是将丰子恺引入佛门的业师,从丰子恺对于老师所作的“三层楼”之喻释表达其景仰与无力相随的遗憾,可以见证丰子恺宗教情结的根深蒂固:“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他又说到自己,“我脚力小,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斤斤于一字一笔的小技,自己觉得很惭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楼梯,向三层楼上望望。”⑤
从这里可以看出,丰子恺认为宗教是具形而上意味并且高于一切的。其对于自身介于二、三层楼之间的定位恰恰印证了他对禅宗的文化选择,呼应了他何以终其一生以亦僧亦俗的双重角色在俗世间追求着艺术化的人生境界。
学界较为普遍地认定,禅宗正式创立于法师慧能,中国佛学以禅宗统领天下。禅宗是人生哲学,更是生命哲学,如冯友兰所说:“中国所谓禅宗,对于佛教哲学中的宇宙论并无若何贡献,唯对于佛教中之修行方法则论辩甚多”⑥。一语中的地指出了禅宗哲学的“重人”且“贵生”。中国佛教史上有两次革命:第一次发生在宋元时期,“把心外佛转向心内佛,由外在超越转为内在超越”⑦,实现了彼岸到此岸的转向,可以“现世”概之;第二次是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原来追求内在超越的佛学一变而为关注国家兴亡、社会政治和人生问题的经世之学”⑧,实现了由出世向入世的转向,可以“入世”概之。丰子恺对佛禅的取向,是基于“现世”和“入世”两点的。
禅宗思想的本质是超越精神,表现为赋予人的生命以真正的主体性,即使人的本源主体性拨开云雾见青天,并由此达成人们对自由生存状态的终极意义的关怀。丰子恺以为:“今世有许多人外貌是人,而实际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机器。这架机器是装满着苦痛、愤怒、叫嚣、哭泣等力量,随时可以应用,即所谓‘冰炭满怀抱’也,他们非但不觉得吃不消,而且以为做人应当如此,不,做机器应当如此。”⑨唯有少数“大人”因谙于“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⑩,故能“不复为世知物欲之所迷”⑪,于是得以洞见人生宇宙之真相。而这样的“大人”往往皆一以贯之地葆有一颗极其活泼的“童心”。丰子恺认为,“童心”实乃“人生最有价值的最高贵的心”⑫。它能以“绝缘”之眼直逼万物本体的“相”。故此推出“‘童心的世界’与‘艺术的世界’相交通,与‘宗教的世界’相毗连”⑬的结论。因此,丰子恺径直走进儿童的纯真天地,终其一生流连于儿童的自然率性、自由创造与应执著处孜孜以求的美好里,在《子恺画集》《护生画集》《学生漫画》《儿童漫画》和《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这样的漫画、随笔中这些俯拾即是。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世智尘劳会令童心渐行渐远,丰子恺因此祈望人们学会息除尘世的一切妄念,以“豪华落尽见真纯”的胸襟来涵泳自己的“童心”。他始终以八指头陀的诗砥砺自己:“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镜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⑭季诚性曾以“秋天里的‘春天’”称赞丰子恺先生。而“春天”的气质里所蕴蓄的就是人生的精义,也即葆有着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和对俗世的超脱。
禅宗主张精神的超越性是在现实生活中获得超越,是不离世间的,所谓“道在平常心间”,即无须刻意地参禅打坐,于随缘自适中成就一种个人独特的精神境界,彰显出浓郁的人本主义色彩。换言之,禅宗将个体生命所向往的形而上的期许溶解在形而下的人生体验中,求佛问道与吃饭穿衣、一粥一饭不离不弃。“同平常人、日常生活表面一样,只是精神境界不同而已”⑮。
事实上,丰子恺的禅宗取向,也正是开启于对人的生存状况的思索,最终又回复到现世人生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切听其自然,便“日日是好日”“夜夜是良宵”。⑯在丰子恺的笔下:家国兴亡、旅途观感、人间沧桑、童心佛韵、小城旧事、艺术真味等一一展现。他始终保持着浓厚的生活兴味,悠然自得地品赏着日常生活的细碎小事,而后以一枝极自然的笔去体物言情,但弥漫在字里行间的却是一种对人生的无限眷恋与真实的执著,从其散文《白鹅》就可窥豹一斑:在这篇写于1946年并配漫画的随笔中,从“刚把这只鹅抱回家时”,“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高傲”的最初印象;继而以“鹅的高傲,更表现在它的叫声、步态和吃相中”,细致刻画了鹅“严肃郑重”的声调、“大模大样”的步态和“三眼一板”“一丝不苟”的吃相。我们不仅可以从作者生动幽默且富有童趣的笔墨中看到白鹅的有趣、可爱,更可以从中感受他对生命的关爱,对生活的热爱。于是,“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⑰。丰子恺将禅的意味流淌在日常生活里,无时不在地呈现在其作品中,以一种随缘任运的态度在平凡世界中品咂着普通人的真性情,从“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中感悟着人生的真与美。
倘若“现世”的生活化建构,着眼于个人的解脱与精神的超越,那么“入世”则为佛禅“普度众生”情怀的具体体现。对于禅宗,丰子恺是以艺术家的视角,关注世间的人类生存状况,即“入世”。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最高产物,与儒与道皆有着很深的渊源,是儒、道、佛三家折中调和之结果,儒家的因子强有力地跳动于佛教中,并一定程度上改其面貌而形成中国的禅宗。即便传统的心理本体依旧以儒家为主导,亦“随着禅的加入而更深沉了”⑱。丰子恺所期许的“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族,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那时陌路就变成家庭……”⑲的“大同”世界其实是一种兼而有佛家的慈悲与儒家的仁爱之理想的人生境界。禅宗,确切地说,是一种人间佛教,并不以追求彼岸世界或西方乐土为终极旨归。所谓“出世”的超脱,不过意欲达到一种超越世间苦痛与困惑的精神境界,最终成就入世的事业而已。换言之,正是葆有了出世的超脱,入世才会奋不顾身。也即丰子恺所说:“人生的一切是无常的!能够看透这个‘无常’,人便可以抛却‘我私我欲’的妄念,而安心立命地、心无挂碍地、勇猛精进地做个好人。”⑳
当然,丰子恺的“入世”取的是“人生艺术化”的途径。当“启蒙”与“救亡”两大主题成为那个时代的主题,文学和艺术成为政治的传声筒甚至匕首、投枪与药时,丰子恺却携着佛禅给予的超脱情怀与普度众生的愿力,一生致力于自己与他人的“人生艺术化”的经营,并以此作为其“启蒙”和“救亡”的主要方式。今天看来,当时虽然显得有些疏离于时代主流,却是富有远见卓识的。所谓“艺术的人生”,即:“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来应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艺术的情味来……这样,我们眼前的世界就广大而美丽了……我们的生活就处处滋润了:一草一木,我们都能领略其真趣;一举一动,我们都能感到其温暖的人生的情味。艺术教育,就是授人以这副眼睛,教人以这种看法的。”㉑
“艺术的心”使丰子恺以“人生的艺术”度着自己的“艺术的人生”。他坚持“以理想之美改现实之恶”㉒的原则。赞同弘一法师的“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然”㉓。并在《护生画集》将其演绎得颇为酣畅。在这里,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护心”说,即去除残忍与自私以滋养同情与仁爱,从而为积贫积弱的现代中国捧上一碗获得幸福的“粥饭”,也使文艺承担起为民众展示“理想之美”、涵养人性之善的职责。丰子恺认为,“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爱护群生。至少,应该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㉔缘于此,《悠然而逝》《蝴蝶来仪》《最后的吻》《蜜蜂》《沙坪小屋的鹅》……才让人感动。
佛禅为丰子恺解答了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困惑,艺术则让他与有情尘世牵手与共。“而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㉕。因此,怡然自得地徜徉于艺术与宗教之间:以佛禅的“现世”观照自我的人格修养,涵养一种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同时,又以他的“护心”说提升民族甚而至于整个人类的群体人格修为,即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㉖,这也正是中国现代“人生艺术化”命题最本质的理论与精神标志。
在文明的行程中,与物质的飞速膨胀伴生的往往是精神的苦痛与迷茫。在媚俗媚众之风愈益严重、人类精神家园愈益荒芜的当下,丰子恺的受佛禅影响而形成的“人生艺术化”的美学思想,彰显了人生境界的深层旨趣,触摸到了幸福的深度而令人对生活生出无限的眷恋之意,其“现世”“入世”的人生态度,也引领着失衡的心灵在的现实世界中找到真实的平衡点。
①⑰ 谷崎润一郎.读《缘缘堂随笔》[M].夏丏尊译.丰子恺文集(6)[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112,113.
②哈迎飞.“五四”作家与佛教[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90.
③ 转引自谭桂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208.
④⑨ 丰子恺.缘缘堂随笔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12,454.
⑤㉕ 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丰子恺文集(6)[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398,401.
⑥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79.
⑦⑧ 麻天祥.20世纪中国佛学问题[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2-3.
⑩⑪ 丰子恺.渐.丰子恺文集(文学卷1)[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99.
⑫⑬ 丰子恺.关于儿童教育.丰子恺文集(艺术卷 2)[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250-256,248.
⑭ 丰子恺.谈自己的画.丰子恺文集(5)[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468.
⑮ 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24.
⑯ 吴言生.禅宗哲学象征[M].北京:中华书局,2001:23.
⑱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383.
⑲ 丰子恺.佛无灵.丰子恺文集(5)[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707.
⑳ 丰子恺.拜观弘一法师摄影集后记.丰子恺文集(6)[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148.
㉑ [法]卢梭.爱弥儿.论教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6.
㉒ 丰子恺.谈抗战艺术.丰子恺文集(4)[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37.
㉓ 弘一.弘一法师书信[M].林子青.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188.
㉔ 丰子恺.悼丏师.丰子恺文集(6)[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159.
㉖ 朱光潜.谈美.朱光潜全集(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34.
作 者:赵淑莉,中共营口行政学院行管法学教研部主任、副教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