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吟珂[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 湖南 衡阳 421001]
论《世说新语》中人物的应对机智
⊙黄吟珂[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 湖南 衡阳 421001]
在《世说新语》中人物的言语应对中,几乎处处都可以感受到汉末魏晋人的机智。这些应对机智一般都引典故作为事实基础;以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以及人们对自然现象的经验认识为公理基础;以应对者的锐利眼光、博学深思、反应迅捷作为主体基础。在这些基础之上形成的《世说新语》中的应对机智,具体表现为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巧破对手、避而不答等不同种类,它们都是汉末魏晋人在矛盾激化、险象环生的背景下,所做出的智者的应对。
《世说新语》 应对机智 左右逢源 借力打力 巧破对手 避而不答
《世说新语》是“一部从汉到魏晋的历史资料,不仅记载了五六百人的风貌、思想、言行,还记录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俗、习尚”①。这个时代“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②。《世说新语》中的机智,就是在这种险恶而又富于热情的社会环境下得以产生的。在《世说新语》言语、文学、品藻、排调等门类中记录的人物言语应对机智,通常都是以险象环生为背景的。这些应对机智是古人为我们所留下来的智慧宝藏的一部分,对其进行研究具有现实意义。本文拟对《世说新语》中的言谈、问答、辩论等应对机智进行专门的研究。
《世说新语》中人物的应对机智是复杂多样的,任何分类法都难以将其完全囊括,为了论述的方便,本文不得已将其中主要的应对机智分为以下几类,即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巧破对手、避而不答。现分别举例予以论述。
1.左右逢源。在《世说新语》中,经常会出现二难选择的问题,若直接回答这些问题,总会让自己滑向一端,难以保持八面玲珑。遇到这样的问题,《世说新语》中机智的应对者总是能够很好地居于两端之中,达到左右逢源的妙境。
桓玄问刘太常曰:“我何如谢太傅?”刘答曰:“公高,太傅深。”又曰:“何如贤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世说新语·品藻》第87条
当着权势熏天的桓玄之面,评价他与谢安之优劣,确实算得上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刘瑾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机智就在于,他只客观地说出各人值得称赞的优点,丝毫不涉及不足之处,更不直接比较两人的高低,故能做到左右逢源。在仍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的桓玄继续追问他自己“何如贤舅子敬”时,刘瑾的回答依然如故,各称其美而已。
2.借力打力。借力打力,就是“抓住对方的话茬,顺着说下去,让其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从而折服对手”③。这种应对在“借”与“打”、“顺”与“推”中,表现出了高度的智慧与巧妙的机智。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言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世说新语·排调》第12条
诸葛恢回敬王导的巧妙之处在于,他先顺着王导之言,肯定了人们在葛姓与王姓连称时通常会说王葛;然后再举出人们驴马连称时习惯的说法,即驴马。既然驴不会胜过马,故推断出王姓不会胜过葛姓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虽然这种推断显得有点牵强,然而隐藏在这种借力打力的应对中的机智,却是值得肯定的。
3.巧破对手。在《世说新语》的言语应对中,通常都会有诡辩式的言论,让人防不胜防而堕入其中;也有“双刃法”的问题,词锋密布而难以躲避。《世说新语》中的应对者在破解诡辩式的言论与“双刃法”问题时,其机智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现。先来看巧破诡辩式的言论。
鸿胪卿孔群好饮酒,王丞相语云:“卿何为恒饮酒?不见酒家覆瓿布,日月糜烂?”群曰:“不尔。不见糟肉乃更堪久?”——《世说新语·任诞》第24条
王导劝孔群少饮酒,其理由是盖酒坛的布容易腐烂,因而可能也会对人体产生不利的影响。这种推论表面上看来是成立的,然而这两件事之间其实并没有内在的联系,故可以看做是诡辩。面对这样的诡辩,孔群也用同样的方式反驳道,没见到用酒糟腌的肉能收藏更久吗?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导的诡辩就这样轻易地被攻破。再来看《世说新语》中巧破“双刃法”的应对。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世说新语·任诞》第75条
庾亮(文康)非难庾子嵩之《意赋》,认为若是有意,则不是一篇赋所能表达得尽的;若是无意,根本就没有必要写此赋,总之不管怎样,这篇赋都没有什么意义可言。面对这种“双刃法”式的问题,庾子嵩可以说是陷入了左右被夹攻,无处可逃之境。然而庾子嵩“正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回答,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左右夹攻的锋芒,在绝处逢生的应对中散发出机智的魅力。
4.避而不答。在《世说新语》记录的应对文字中,有让应对者进退维谷或不好回答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避而不答或不直接回答。当然,这同样也需要依靠智慧与机巧,以避免因避而不答而与问题的提出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加剧。例如:
王敦既下,住船石头,欲有废明帝意。宾客盈坐,敦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每言帝不孝之状,而皆云:“温太真所说。温尝为东宫率,后为吾司马,甚悉之。”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世说新语·方正》第32条
一边是正统之君的明帝,一边是欲行废立的王敦,处于夹层中的温太真要回答王敦“皇太子作人何似”的问题,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回答“好”,则有违王敦之意,必将陷自身于危险;回答“不好”,则有违道义,以后亦将难以立身。在此窘境下,温太真只有故意贬损自己,答曰“小人无以测君子”以避免正面回答,才有可能给自己留有余地,可以说是智者的选择。《世说新语》中也有选择反问问题的提出者,以避而不答的。
桓公问孔西阳:“安石何如仲文?”孔思未对,反问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践,其处故乃胜也。”——《世说新语·方正》第32条
面对桓玄的两难问题,孔西阳不是选择前文所说的左右逢源术,而是反问问话者,使自己可以避免正面回答,从而跳出两难问题的泥潭。
《世说新语》中人物的应对机智的主体基础,是汉末魏晋时期人们风流不羁的名士风度,应对过程中深察事机、洞悉对方心理的锐利眼光,反应迅捷,以及博学深思。表现名士风度的应对在《世说新语》可以说仰俯皆是,故而例证从略,以下仅就后三个方面分别举例论证。
1.眼光锐利。《世说新语》中机智的应对者,一般都具备深察事物真相、透视对方心理的能力,即使是几岁儿童亦是如此: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世说新语·言语》第5条
孔融八九岁的儿子,对于事物的洞察力,甚至超过了护犊心切的孔融,预先就知道自己必不免于祸端,故而能从容地代使者回答:“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这种锐利的眼光,是应对机智的主体基础之一。
2.博学深思。知识储备与深思是机智应对的又一主体基础,这是因为应对主体有了一定规模的知识储备,并经过深思将其作为材料以运用,是机智应对的重要凭借。
桓玄既篡位,将改置直馆,问左右:“虎贲中郎省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殊忤旨。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玄咨嗟称善。——《世说新语·言语》第107条
虽然忤旨可能算不上是明智的,然而已经身处此困境中,却能够扭转局面,让桓玄“咨嗟称善”,其中的巧妙与智慧就一定值得我们去称赞与学习。这里的应对者,之所以能够机智应对、扭转局面,其原因是得益于他不仅能够脱口诵出潘岳《秋兴赋叙》的章句,而且用到此处恰到好处,非博学深思而不能为。
3.反应迅捷。《世说新语》中机智的应对者,还具有反应迅捷的主体特征,他们通常都能在千钧一发的紧张中,急中生智,给出巧妙的应对,《文学》门类中记载的曹植七步作诗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世说新语·文学》第66条
在上面所引文字中,曹植不仅能够应声而作以成诗,其反应之迅捷由此可见,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所作的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生动形象地道出了作为同胞兄弟的曹丕对自己的苦苦相逼,堪称机智应对的典范。
林辰与李瑜青编著的《舌战大法》认为,想要在辩论中获胜就必须遵守两种论证方法:“1.根据基本原理原则来论证。2.根据妥当的资料(事实)来论证。”④虽然本文讨论的主要问题是《世说新语》中的应对机智,但在《世说新语》中,应对机智通常是建立在事、理的基础之上的,应对中所用事、理又能做到巧用、活用,显现出所描写的人物所具有的机智。
1.事实基础
运用典故是《世说新语》言语应对的一个重要特点。运用得恰到好处的典故,不仅能够使得应对精炼简明;而且能够起到“事实胜于雄辩”的作用,使得应对无可辩驳,故从中可见用典者的智慧。试举两例:
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有人戏之者曰:“奴价倍婢。”祖云“:百里奚何必轻于五 之皮邪!”——《世说新语·德行》第26条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世说新语·言语》第22条
面对洛阳城中人以出生之地,去判断其没有才能的发难,蔡洪接连摆出了四个典故,以证明宝物不一定出自名山大川,而人才的出现也不拘于地域;并接下来以武王代殷,迁顽民于洛邑的旧事,以回敬发难者。整个回答一气呵成,给人以证据确凿之感,有无以反驳之势。非反应迅捷、具有高度智慧者,不能有这样的回答。
2.公理基础
所谓公理即被社会成员普遍接受的原理、原则。和公理相悖的言论,即使是谈锋锐利,也不会被大多数人认为是机智,而会被贴上诡辩的标签。《世说新语》在机智应对中,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坚持以公理作为言谈的理论基础。在儒、道、佛三家思想并存的魏晋时期,《世说新语》的作为理论基础的公理可以是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思想,也可以是对自然现象的经验认识。以儒家思想作为理论基础的如:
苟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世说新语·言语》第7条
因称赞其兄而遭人怪罪,苟慈明第一反应便是问对方的怪罪依据的是什么经。接下来便用儒家“亲亲”(《孟子·尽心上》)之义及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之义证明自己推举其兄的行为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理由充足。再来看以道家思想作为理论基础的机智应对:
梁王、赵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之贫者。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世说新语·德行》第18条
裴令公应对发难者的话,不仅仅是对老子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第七十七章》)之语的化用,思想上亦是以老子为本,借道家“损有余而补不足”的主张来回击发难者的讥笑。另外,《言语》中第48条,《夙惠》中第3条则分别用佛家思想与生活经验作为应对的理论基础。
合理的事、理基础,使得《世说新语》的应对能够避免走入诡辩的误区,使其成为真正的机智,而且,巧妙地运用典故、公理,本身就是一种机智。
总而言之,《世说新语》中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巧破对手、避而不答等应对,大多都是在矛盾激化或险象环生的背景下而产生的,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做出这些恰到好处的应对,需要智慧,更需要反映迅捷,也就是说,需要机智。
① 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5.
② 宗白华.艺境·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26.
③ 思勤,廖祥麟.机智雄辩术[M].北京:华龄出版社,1995:272.
④ 林辰,李瑜青.舌战大法[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5.
作 者:黄吟珂,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硕士,衡阳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