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品晶 王 昕[西南交通大学外语学院, 成都 610031]
作 者:付品晶,西南交通大学外语学院教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王 昕,西南交通大学外语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读者由于所处的历史条件和文化氛围不同,对同一个作家、同一部作品的理解、评价尽管有其连续性的一面,但更具不同之处,有时甚至差异很大。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读者期待视野的变化,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作品中‘潜在含义’逐渐被接受者所发现。”格林童话从20世纪初进入中国以来,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接受史。这期间,其形象随着历史文化环境的不同,发生了巨大的变动:从最初“幼稚荒唐的故事”到“神怪小说”的杰作、“教育童话”的楷模;从战争年代现实关照下的贵族式虚空到阶级斗争意识下的反动;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缺席到新时期三维立体形象的建构,格林童话走过漫长的中国接受之旅,其多维审美空间在动态期待视野的变幻中得到展演和肯定。
文学的接受是在一定的文化语境中发生的,不同的文化语境形成读者迥异的理解前提和期待视野,这种差异性造成格林童话在不同时期形象发生变异。在格林童话开始进入中国的20世纪初,只有译者和身边同仁对其有点滴接受。“五四”运动前后,尊崇个性解放、崇尚精神自由的浪潮推动人们开始返回自然,关注民间,关注儿童文学;同时,浪漫主义的潮流迅速流遍中国,知识分子对浪漫主义作品的关注和对儿童的关心,使久已扬名世界的格林童话走入中国读者的视域。但由于文化的隔膜和理解的障碍,中国读者初次接触格林童话只能留下表层印象。周作人说:“我们初读外国文时,大抵先遇见格林兄弟同安徒生的童话。当时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它好处在哪里。”这种最初的印象很快得到了改观,“后来涉猎Folk-lore一类的书,才知道Grimm的价值,他们兄弟是学者,采录民间传说,毫无增减,可以供学术上的研究”。周作人对格林童话的认识历程包含了两层涵义:“幼稚荒唐”是对格林童话儿童性的误读,而“毫无增减的民间传说”则是格林童话“现实性”“人民性”的最初呈现。周作人前后相悖的阅读体验正昭示了格林童话文本自身复杂的“召唤结构”,也开创了格林童话在中国的接受史。
这一时期,格林童话的教育价值逐渐被发现,也是它儿童文学价值的初步显露。赵景深说:“太荒唐和太恐怖等等的童话都不可以当做教育童话。所以教育童话家采集童语,加以选择,写了出来,就是教育童话了。”在这里,格林兄弟被赵景深称为“教育童话家”,格林童话则成了教育童话。随后,人们对其教育性的认识逐步深入,有学者说:“《格林童话集》里有《狼和七只小羊》的故事,德国教育家多用它来引起儿童母子的感情。他们假借童话中的本事,按时道德,这种利用法,最为上着。”周作人也认为:“德国学者以《狼与七小羊》(《格林童话集》第五篇)一话教母子相依之谊,不过假童话本事,引起儿童注意,暗示其理。”接受者不仅认识到格林童话自身的教育性,而且从格林兄弟搜集民间童话所持的选择标准和方法“不荒唐、不恐怖、不粗鄙”中得到启示,“觉得格林的童话,可以供研究教育的参考。他那选择童话的方法,极其精密,这是我们应当效法的”。在语言和篇幅上,由于格林童话的句子“短而简明,每篇不很长,都很合儿童的心理”,受到了刚刚起步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们的欢迎,当时人们认为若是想把民俗学的东西“作为教育的辅助,给儿童看,最好对于格林的童话集先作一番研究”。从比较的视野接受格林童话,更能发现它的优点。赵景深曾将安徒生童话拿来作比说:“但是看他的童话里,所叙述的总不及格林那样朴实,《雪女王》和《白鸽》两篇,美妙的艺术表现得尤多,小孩似乎说不出那样美的话;即使儿童偶尔有极美妙的诗句,但最多不过四五句,大约没有那样多的。”
总体来看,格林童话在中国最初的三十年,读者已初步认识到其文本的丰富内涵,如果按照这一接受进程发展下去,格林童话丰富的审美内蕴很快就会向读者敞开,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建设也会随之迈上康庄大道。但三四十年代战争的硝烟阻断了这种多元审美的文化语境,把人们带到战火与血泪交织的现实中。
“五四”时期的外来思潮能否在中国生根,关键在于是否适合中国社会的需要。中国进入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争的硝烟此起彼伏,国家处在危亡的境地,当人们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求生本能和现实处境便位居首位,而富于幻想的格林童话则被搁置,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必然选择。抗日救亡成为当时压倒一切的社会主题和文学主题,儿童文学的现实主义走向已经成为必然的趋势。因此,在阅读或创作儿童读物时,尽可先用实在性的资料,至于“曲解人生理想”和“信任幸运”的格林童话,则因为“是堕落民族用以自己骗自己的谎语。振作有为的民族自不应沉溺于其中,尤不应在读物中使稚龄儿童养成崇拜幸运的习性”。儿意文学“要能给儿童认识人生”的指导作用,“公主王子的童话我们不承认是有益的儿童文学,因为那不能使儿童了解人生的真实……我们所要求的儿童文学必须是反映人生真实的艺术品。”张天翼、严文并、金近等的创作被肯定性评价为“取材于充满苦难与抗争的中国社会的现实生活,不仅揭露讽刺黑暗丑恶的现实,还书写人民的愤怒与抗争情结,鲜明地表达出革命的主题”。虽然排斥格林童话是战争年代的主潮,但仍有少数人赞同格林童话,鲁迅就独具慧眼地说:“孩子的心……它会进化,绝不至于永远停留在一点上,到得胡子老长了,还在想骑了巨人到仙人岛去做皇帝。因为他后来就要懂得一点科学了,知道世上并没有所谓巨人和仙人岛。倘还想,那是生来的低能儿,即使终身不读一篇童话,也还是毫无出息的。”格林童话大团圆式的结局方式契合了中国人的审美偏好,此时开始被少数人发现和认可。苦难的人生和现实的悲剧使人们希望在别处寻求一种心理慰藉,格林童话大团圆式结局方式恰好迎合了这种心理需求,同时它也给战争中的人们以希望和动力,更重要的是大团圆式的欢喜结局符合儿童的心性、利于他们的健康成长,“给儿童们以最大的感动和愉悦”。
综上所述,三四十年代中国读者对格林童话的接受是一种放逐式的接受,一方面,认为格林童话在思想内容上远离现实、远离成人世界、虚空且有毒素;另一方面,又默认并仿造格林童话的大团圆式结局。
文学接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总会受到时代主体文化的制约,因为主导文化决定着整个文化的基本走向,作为一种文化环境和社会心理定式,它浸染着生活在这一时代的每个人。上世纪50年代中国阶级斗争的深入人心,使接受者形成了以阶级意识论优劣的心理定势。这种心理定势驱使接受者对任何作品都以阶级的眼光来审查。格林童话就是被这种审美尺度衡量并定格为“基本精神是反动的”,格林童话在中国的广泛传播此时遭到质疑:“这部作品就是在当时已表现出它的反动性,为什么到了社会主义的今天还要把它捧上天来推荐给我们的小读者,是不是也要他们和阶级敌人拉起手来,成为亲戚,朋友和兄弟呢?”格林童话的反动性被归结为“一方面往统治阶级的脸上贴金,一方面又极力丑化劳动人民”。然而,这一时期并非所有人排斥格林童话,但纵使是肯定,也是从阶级立场来理解、阐释和赞颂格林童话。如童话家金近认为:“在《格林童话全集》里所搜集的童话和民间故事,有不少篇幅是反映人民反对专制政体,反对贵族和教会的作品。”
总体来看,五六十年代的儿童文学可以被称为阶级斗争意识下的儿童文学。这种儿童文学观是政治激情的产物,同时也隐含着苏联儿童文学强大的影响力。其实,三四十年代,苏联儿童文学与理论话语已逐渐进入中国。50年代,“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儿童文学蜂拥而入,翻译俄苏作品几成一场浩大的运动。苏联儿童文学不但深刻影响着当代中国少年儿童的精神成长,而且几乎左右着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走向”,成为当时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强大制约背景。格林童话这种模糊阶级观念、主张阶级调和的作品在此环境中,自然遭到排斥和批判。
格林童话经过了战争年代的被放逐、建国初期阶级意识的严厉审查以及“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真空存在,终于迎来了新时期的到来。作为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经典,格林童话在叙事结构、意象文本中留有较多的空白和不确定点,形成了其潜在的召唤结构,以调动、激发接受者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不断去想象、补充,创造作品新的形象。新时期文化环境的相对宽松,人们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给人们更多欣赏文学艺术的时间和机会,人们的审美水平也得到相应提高。同时,多元化语境培养了大众审美趣味的多元倾向,人们开始从不同角度去解读格林童话,格林童话丰富的意蕴逐渐向读者打开。
格林童话在中国前期得到肯定的价值此时再次得到赞誉并进一步被阐释。如前期被肯定的人民性此时依然受到肯定,并被阐释为一种现实主义精神,被认为“集中相当一部分作品反映了当时德国劳动人民向往美好生活的感情,不同程度地表现了他们机智巧妙地反抗统治者、反抗残暴邪恶势力的斗争精神”。很多读者认为正是有了这种人民性和现实性,格林童话才能够以它特有的纯真、质朴吸引着千万读者。三四十年代和五六十年代批判格林童话的读者看到了格林童话的幻想性和阶级斗争意识的贫乏,却忽略了作为民间童话,它现实性和人民性的价值,这是环境造成他们对格林童话的审美缺失。新时期,有从文学本身的审美特性出发来解读格林童话的真善美,还有从比较的角度来欣赏格林童话迥异于别种童话的特点,也有从教育性和女性的角度来重新审视格林童话对女童成长的影响以及对孩子性格的塑造等。总之,格林童话丰富意蕴的面纱正在逐步被揭开。
格林童话从最初“幼稚荒唐的故事”到新时期丰富意蕴的全面展开,一步步走向了儿童文学的经典、民间文学的要籍。建构为文学经典的作品,总是能够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心理共鸣,并写出共通的人性心理结构,因此才具有成为经典的潜质。格林童话自身丰厚的意蕴是其成为经典的要质。格林童话在中国的几个时期,不同文化氛围和政治气候形成了不同的接受理念。这种不同让他们发现了格林童话不同的阐释空间,如幻想性、民间性、教育性和现实性等。一部作品能不能成为经典,最终的决定权在作品自身和时代读者。格林童话像一部管弦乐谱,在演奏中不断地获得新的反响,使文本从原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时代的经典。“一部作品,特别是一部优秀与伟大的作品,它的全部含义不会也不可能为某一时代的读者所穷尽,它只有在不断延续的接受链条中逐渐为读者所发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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