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健[安徽大学中文系, 合肥 230039]
有人将作家分为两类:一类,勤于操觚,产量丰富,他们以等身的著作辉耀了文坛;一类,只求质量,不计篇幅,他们以少量的精品得到了普遍的赞誉①。许辉无疑属于第二类。对于自己的创作及作品,许辉认为“它们语言劲道、颇富内蕴,但囿于文风清淡,短时间里较难传之广远”②。长期以来,许辉小说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读,其原因除了他所说的意蕴深厚、文风清淡,恐怕与他小说独特的形式和风格也有很大关系。他曾明确表示对形式的追求,“你想要写出某种东西,真的应该用与内容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形式去写它;他们之间会产生新的、全新的和谐”③。所以从小说修辞的角度进入这位创作态度严谨的作家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论者大都指出了许辉小说与淮河地域文化之间的精神联系,但是这种精神联系是如何被呈现出来,又是如何影响到读者却提到的不多。
一、人物视角的展示型叙述方式小说的叙事视角是叙事学最为关注的问题,作家在作品中采取各种叙事视角可以产生不同的主题意义和审美效果。许辉的文体意识很强,这与他以短篇开始自己的小说创作有关,从发表小说处女作《库库诺尔》开始,他就确立了以人物视角为主的展示型叙述方式。这一叙事策略造成了他小说的故事性、情节性因素降低,而空间意识大大增强。小说所追求的画面效果同时也给读者带来“置身其间”“、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和空间感,体验到属于作者个人真切的地域感知。他的小说不是没有矛盾冲突,而是将它们隐藏在各种视角的转换之中,呈现出纠结交织的状态,无形中提升了文本的意蕴层次。
《库库诺尔》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人寻找青海湖的过程。开篇第一句就比较突兀,作者假定读者和他一样已经认识了这个人物,直接使用第三人称“他”,而不对其背景作一番介绍,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心理距离,为读者进入人物意识,直接采用人物视角做好准备。接下来作者压缩叙述成分,增加人物对话,展示生活在高原上的人的性格,同时将人物与环境结合起来。在叙述过程中,全知叙述者经常被置换成视点人物的限制视角,让读者通过他的意识来感知故事世界,形成了两种视角之间的交互作用,揭示了人与自然共生共鸣的成长主题。如果说这种叙事方式在《库库诺尔》初步形成,他的经典之作《碑》则意味着这种叙述方式的纯熟并形成风格。洗碑是一种生命的凝固形式,是生者对死者的缅怀以及两者建立精神联系的纽带。“碑”同“悲”,这为全文定下一个悲凉的调子。然而作者对这一行动本身却处处虚写,落笔都在罗永才寻访山王的路上的所见所闻,通过人物的有限视角来展示春阳日暖、万象更新的景象,生命以周而复始的形式生生不息,并因此而获得永恒。许辉在他的小说中不吝啬对一草一木的细致入微的描写,通过一棵树、一株草的生命力来诠释每个生命个体都与外部的大千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碑》写的是宽义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悲有喜,有生也有死,而悲与喜、生与死、有限和无限在文本中都是通过全知叙述视角和人物展示视角的频频转换而纠结交织在一起,最终都落实在具体的实物意象——碑上,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阅读张力和意蕴层次。
二、讲述与展示的艺术结合讲述和展示是小说修辞学的一组核心概念。这是两种非常重要的小说写作技巧和修辞方法,但它们在具体文本中并不是这样条分缕析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纯粹的展示而彻底避开讲述的小说,展示中潜藏着讲述”④。同样,讲述也是一种展示,因为讲述的过程必然展示出叙述者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判断,这种情感态度和价值判断可能会因为与隐含作者或读者达成一致或者不一致而造成诸如反讽、共鸣等的阅读效果。
许辉的小说似乎更注重展示,因为他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短暂的,而我们所目睹的却都是永存的”。展示也是一种讲述,许辉所讲述的是在他“起即成行、卧立为吟”的江淮大地上发生的一切,诉说着他对这片大地的热爱。濉浍平原对许辉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在这个承载了数千年历史文化的厚土上书写了贫瘠状态下的原生态景观,以观察和体验切入自然,高蹈着自然生命的灵魂之舞。这类作品大都选用第三人称外视角进行叙述,叙述过程中力求客观,好比一架摄像机,选取了合适的角度记录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叙述速度变缓而获得一种充满视觉效果的空间感,让读者置身其中,体验着传统农耕文明下人与自然的自在状态。这里的自然呈现的是生命的原初状态,与其说它被尊重着倒不如说它自由着,它沉静而亲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
许辉还有一些小说是重视讲述的,主要集中在他的一些城镇题材中,如《游览北京》《夏天的公事》《幸福的王仁》《康庄》等。它们大多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或主人公的一段经历,有些因讲述方式独特而颇具先锋意味。如《十月一日的圆明园和颐和园》,通篇看上去都是“我”在不停地讲述,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它却展示了消费主义大潮下一些知识分子的那种无所适从、焦虑不安的生存状态。主人公“我”不愿意为了挣钱放弃理想和信念,但每天的各种花销又让“我”觉得正在被社会掏空;“我”喜欢“掺杂在人群中”,害怕孤独。圆明园、颐和园之类的文化空间并不能让“我”找到某种归属感,反而鬼使神差地跟踪一外国姑娘,并因为进了圆明园没见到一个外国人而感到“心里像少了点东西”。然而圆明园正是因为外国的入侵才遭到焚毁,历史与现实的反差造成了反讽意味,提高了小说的审美价值。
事实上,在很多时候,许辉小说中的叙述者或隐含作者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导致他的小说存在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如《幸福的王仁》中既否定庸俗又肯定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合理性。许辉小说总是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将日常生活最真实平凡甚至有些琐碎的一面呈现出来,至于这种生活的本质是真实还是荒诞却从不轻易加以判断,一切得靠读者自己去辨味。
三、自然丰厚的意境美陈平原曾在其著作中强调了《诗经》与《离骚》所开创的“诗骚”传统对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影响⑤,其突出标志就是在小说叙事中夹带大量诗词。这一手法经乡土浪漫派作家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人的发扬,逐渐形成一种颇富民族特色的诗性修辞形式。
许辉最初是以诗人身份走入文坛的,虽然后来很少再写诗,但无疑他把作为诗人的才能和气质带入了小说的创作中,这一点论者多有提及。诗人身份对他最大的影响就是他的小说语言平素而畅达、丰富而凝练,“随随便便,信手拈来,便是一段耐看的文字”,浸透着作者的精神气质与生命体验。另一方面,敏锐的直觉是诗人把握世界的方式,往往呈现出朦胧、混沌的状态,这造成了许辉小说的多义性,也就更耐品。许辉终日行走在江淮大地,用他那带有诗性的慧眼努力去捕捉生命中最充满诗意的一瞬,然后在小说中酝酿出自然丰厚的意境,用文字使其成为永恒。如《飘荡的人儿》中,作者借记者刘康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泗水河畔乡野闲适恬静的春色”,以及他所遇见的一个野杂耍班子艰辛而又充满人情味的生活,将自然地理的神秘优美与人的美好情感融为一体,传达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内在亲和关系。其在对自然美的渲染和人类情感的细腻描摹中,不自觉地沟通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抒情意境。文中贯穿的“风筝”意象让整个文本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既象征着杂耍班子四处漂泊的命运,也说明他们的根仍维系在泗水河畔这片丰饶的大地上。
许辉小说意境的自然之美,根源于作者真实的经历和独特的人生体验。他喜欢行走在大地上的感觉,用生命去体验自然和人生,因而他的小说内蕴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哲学意味。在他小说的意蕴里,有对故乡风物和人情的依恋,如《蚕》《焚烧的春天》《飘荡的人儿》等;有对生命的同情和怜悯,如《园子里的蜗牛》《受伤的鸟》等;有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叹息,如《变形三题》《花大姐》《鄢家岗的阚娟》等;有对生存困境的展示与无奈,如《游览北京》《康庄》等;还有那些对淮河地域文化的思考和热爱更是几乎散布在他所有的小说中。
许辉小说借鉴了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意境美的特点,并将它与现代小说技巧相结合,融合成既具有传统文学艺术美又有现代叙述技巧的风格特点,体现了展示和讲述两者完美的艺术结合。他的小说以对传统农耕文明的真实记录和自然感慨,唤醒了我们的乡村记忆,导引着读者去思考我们平凡、琐碎却又包容无限的日常生活,思考我们最为熟悉和习惯的一切,从而发现其中的美和种种困境,在诗性叙述中抵达深度。
① 袁良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吴组缃小说艺术漫笔》,《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6期,第50页。
② 许辉:《我在江淮大地的老家》,《江淮文史》2002年第3期,第76页。
③ 许辉:《读书与随感》,《山花》1998年第7期,第62页。
④ 刘俐俐:《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页。
⑤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5-2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