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珊[嘉应学院文学院, 广东 梅州 514015]
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与极浦书》等著作中提出了“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象外之象”的理论。虽然当时他是对诗歌而言,但是雅各布森说:“文学研究的主题不是笼统的文学,而是文学性,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在中国古代,文学性更多体现于诗性,不仅包括主题,也兼及语言、情节结构、意境等文体形式。杜夫海纳曾说:“形式乃是感性的整体性。由于它赋予对象以形式并使之存在,因而可以说形式既是意义,又是本质。”小说形式虽然依内容而设置,但形式有其独特的功效。小说由产生到物化,即作品各部分、各质素的组合排列无不体现了作者的审美心理。从这种意义上说,小说亦可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诗化的形式”。因此,如果我们用这“三外”论来观照小说《红楼梦》则可以从诗化的角度领略《红楼梦》的诗性美。
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谈到辨识诗歌的韵味时打比方说:“江南之南,凡足资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於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司空图说的这两味,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自然美和艺术美,他将素材转化成诗歌意境,创造了“咸酸之外”的“醇美”之味,这种味外之旨就是艺术美。要体味“味外之旨”,要求读者不局限于诗歌形象本体的审美感受而能得到这种审美感受,而且要求诗歌在语言传达信息上相应地具备“韵外之致”,要求诗歌含蓄有致,余韵不绝,比它所呈现的形象本身更深远隽永。
“韵外之致”也是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的。“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司空图说的“味外之旨”的本来含义是艺术之美,但是,除了这种含义外,后世诗论家们又把它同“弦外音”“韵外之致”等同起来,即是诗歌表现含蓄,有意外之意,读者可以通过联想而领会到作者未直接说出来的意趣。“味外”要说明的是艺术美与自然美的关系,依靠艺术的升华作用而取得。“韵外”要说明的言与意的关系,主要依靠表现的形象化和含蓄而获得。
“诗家之景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即诗的艺术形象虽然来源于实际生活,但它不是生活景象,而只是生活景象的映象,有别于生活本身的“象外之象”。“象外”之说,揭示了艺术形象同生活景象的相互关系:生活是实,艺术是虚,虚中见实。象在“象外”,这是司空图韵味说的又一个基本观点,与“味外”之说相辅相成。首先得承认艺术形象是生活的“象外之象”,然后才能求其“味外之旨”。假如艺术与生活处于同样的水平、同样的形态,如何能有味的变化!艺术美所以能够超越自然美,正是由于艺术形象高于生活。另外,在习惯上,“象外”不仅被用来说明艺术形象与生活的关系,与“味外”相仿,也被用来说明艺术联想问题,指艺术表现上含蓄不露,留有联想的余地。
作品要有韵味,必须遵循一定的艺术原则,司空图从作品的韵味着眼,对创作提出了一系列的艺术原则,约略有“直致所得”“思与境偕”“返虚”“离形得似”“近而不浮、远而不尽”五项。这五项艺术原则是与他的“味外”“象外”“韵外”三个基本观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是“三外”在创作理论上的具体化,中心还是味的问题。
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说:“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在《二十四诗品》中又说“俯拾皆是,不取诸邻”;“性情所致,妙不自寻”。在这些论断里贯穿着这样一个思想:作品应该直接取材于生活,才能清新活泼,独具一格。“直致所得”就是要求作者直接观察生活,有得于心;然后根据自己所得,创造自己的意境,抒发自己的思想情感。生活中存在着美,可以“情悟”而得。诗人主观之情与客观之境自然遇合,不必强为搜求,便可以自致妙境。
辉昭百代的《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身世、感慨人生的拓墨寄怀的作品。《红楼梦》第一回说:“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而且,在脂评中多次提到书中之事,乃往日批者与曹雪芹亲历之事:第二十三回写到宝玉自进大观园后,整日无所事事,茗烟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古今小说、传奇角本,不曾见过。脂砚斋庚辰侧批:“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又如第四十八回写到薛蟠因挨了柳湘莲的打,羞于见人,想要出门学做生意,求有所成,开始薛姨妈不放心,不答应,后来宝钗劝道出门在外,没了依仗,举眼无靠,“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脂砚斋庚辰夹批云:“作书者曾吃此亏,批书者亦曾吃此亏,故特于此注明,使后人深思默戒。”此外还有很多批注云:“有是人,有是事”、“有是竞争事”等等。
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说:“五言所得,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这就是要求作品中的思想感情与“境”合成一体,情景交融。司空图追求的是意境美,认为作品中的思想感情必须通过形象来体现,绝不同意“标其目”“显其志”“直其切”的写作原则。《红楼梦》中有很多利用景物来衬托情感的描写,如第七十九回迎春将嫁给孙绍祖,被接出大观园去了,宝玉很怀念,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 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这一段描写很动人,景犹如昨,而人已非,情自景生,凋零残败的衰景不禁使宝玉在内心中产生幻灭之感。
返虚就是说在艺术表现上要虚实结合。虚与实是相对而言的。对于具体细致的描写来说,概括的叙述、一笔带过或是省略不提就是虚。对于叙述、描写来说,议论、抒情就是虚。司空图在叙述“雄浑”这一诗境时,一方面要求“真体内充”,另一方面又说要“返虚”。“真体充实”就是实。作者体验生活、积累素材、孕育主题的过程,就是充实的过程;而在艺术构思和表现过程中,又要能够“返虚”,虚实结合。有了生活的积累,又不能囿于此见,不能有闻必录,堆砌材料,记流水账。好的作品写人、写物、叙事、抒情都要有主次、有浓淡、有显与隐,有正面和侧面甚至反面,有烘托与对比,有概括与具体,所以要“返虚”。实中有虚才有味,太实则板滞。《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旁人眼中不是疯就是呆,总是荒谬万分。第三十五回玉钏喂宝玉喝汤,将汤泼在宝玉的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却只管问玉钏烫着了没有,害得两个婆子在背后大发议论:“……我前一回来……连毛丫头的气都受的……”唯有少数了解他的人,才能从他的行为中体味出他的别有用心。第六十五回和六十六回,尤二姐和尤三姐盘问兴儿贾家情形说起宝玉来,兴儿嫌他:“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尤二姐于是认为可惜,而尤三姐则认为不然:“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的,自然是天天只在里头惯了混。要说糊涂,哪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那样肮脏,只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他赶忙说:‘那碗是肮脏的,另洗了再斟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儿跟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不大合众人的事,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么看来,尤三姐可以说是宝玉的红颜知己。这一段是从侧面描写宝玉,兴儿和两婆子的话是从反面写宝玉,其目的在于烘托宝玉的性格。玉钏是丫头,宝玉待她如此,可见宝玉不分贵贱;尤二姐和尤三姐只不过是见了一两面的亲戚,宝玉待她们如此,可见宝玉不问亲疏。用侧面和反面描写的方法进行烘托以达到“返虚”的效果,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而且备有神韵。
而且,在人物关系的处理上,曹雪芹有时能虚实相生,用直接艺术形象的描写,反映出隐藏在背后的生活内容,达到了举一反三的艺术效果。王熙凤与贾蓉之间的暧昧关系,就是通过一系列的虚虚实实、若隐若现的细节“点化”出来的。第六回上,贾蓉奉父命向凤姐借玻璃炕屏,走后被叫回来的描写就很传神:“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王熙凤要说什么呢?这里没说,以后也没交代,似乎是个谜,被作者“隐”去了。其实,从这段话的字里行间,她欲说又止,引而不发之事,由实及虚,以形传神地流露出来。王熙凤欲说又止的原因,一是“这会子有人”,可见这事见不得人,要待没人处才能说,足见其神秘;二是“没精神了”,这事得打起精神才能说或去做。再从王熙凤的神态看,她“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似乎有无限的神思,触动了内心的隐事。这两个神态,印证了王熙凤、贾蓉有背后的不正当关系。从贾蓉的“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抿嘴一笑”的表情里,叫回来时“忙回来”和走时“方慢慢退去”的对比中,说明了贾蓉对凤姐所言之事心领神会。王熙凤与贾蓉之间虚虚实实的暧昧关系,在以后许多回里还有类似的描写,作者正是透过这虚实相生的细节,使读者从表面的、直接的形象里领会到隐藏在背后的间接性的广阔丰富的艺术境界,从而把王熙凤与贾蓉婶侄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披露出来了。
除此之外,曹雪芹在人物语言上也运用了虚实相生的表现方法,产生了言已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在宝玉与黛玉恋爱的过程中,两人常常是欲言又止,口含千言万语却难吐一字。如第九十八回,黛玉临死之前的情况是:“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黛玉说宝玉“你好”什么?没说出来,也难说出来。书上紧接着写道:“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但“此时无声胜有声”,读者会从“浑身冷汗”“不作声”想象出许多东西。如果这里黛玉在“好”字后面说出“狠心”等一大串怨恨的话,反倒是画蛇添足,不足为美,破坏了丰富的艺术境界。
《红楼梦》的结构既恢弘博大,错综复杂,又精雕细镂,笔入毫发。在构思这样的艺术结构中,光靠素材上的剪裁取舍是不够的,还需要在运用笔墨上花费功力。曹雪芹把虚实相生的美学思想运用于小说的创作上,使得《红楼梦》的结构宏阔而不臃肿,错落而不杂乱,细微而不琐碎,纷繁而不枝蔓,筑成了一个源流畅通,生气勃发的有机的艺术世界。
司空图在《二十四品·形容》中提出的“离形得似”,就是追求艺术上的神似,是要舍其形态的表面真实,求其神态的真实。司空图在论述艺术如何传神问题时说:“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古人认为,生气、精神都是内在的“心”的表现。“不著死灰”就是不要拘滞于形迹。司空图还指出:表现水要写出它的波光水影,表现风云要注重它瞬息万变之态,表现山要写出它的嶙峋之势,总之是要神态的真实。古今艺术实践又能够证明,神似的艺术比形似的艺术更真实,更有生命力。艺术既然可以离开生活原型而得其神似,这就再次说明了艺术形象的“象外之象”。
《红楼梦》在描摹大观园姑娘们的容貌体态和身边的环境时,抛开了对事物表征的刻意追求,而是着意于写她们的神情意态和环境的风致意韵。著名的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就曾经自称自己是想不出林姑娘的面容体态,他所知的仍旧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就因为在这里作者回避了表面的描摹,转而深入地去体验和感悟人物如诗似的风神。这种对人物外貌进行的诗化处理使人物形象具有了诗的气韵,并使得人物形象的容仪与内质相和谐而入妙境。
对于人物的这种处理方法也被很好地运用到人物所处环境的描绘上,黛玉所住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作者采用散文诗式的抒情笔触,使客观的环境活化为人物品格的主体外射,不但使人物形象经过了诗意的过滤和放大而具有了诗的飞跃性和抒情性,而且如仙之人和如幻之境也进而构建了一种缥缈凄迷、隽永凝练的诗的意境。诗是心灵与自然律动的契合,而《红楼梦》中的女性澄澈晶莹的心灵与飘逸幻妙的仙境相契合,也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种散发着浓郁的诗的芳香的文字来。
司空图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因为“近而不浮、远而不尽”与“思与境偕”“离形得似”“返虚”等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思想感情如果不是与境偕合,情景交融,寓情于景,而是直接地说出来,就会犯浮、尽的毛病。文学的近与远、浮与不尽,虽然主要是言与意的关系问题,但语言是表现手段,是运载工具。这里说的“言”还包括“事”“象”等,这是从作品的实际出发的。如果言辞或事类令人百思不解,在读者与作品之间造成了隔膜,连字面上的意义都不易懂得,文外之意就更难求了,这不是艺术。但言虽近而诗意不能浅露,浅露到“浮”。作品有余味,能使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和回味,这就是“远”,就是“不尽”。所以说,“远”不是文字的艰深和词意的晦涩,而是意境含蕴丰富,有言外之象。文学是通过形象反映生活的。在文学作品里,语言的表达方式不是直接地说明思想,而是塑造形象(意境),形象蕴涵着思想倾向。形象所包含的思想当然没有概念表述的那样明确,但是与概念相比,形象所体现的思想更具体、丰富,而且给人以美的感受。司空图提出的这个“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原则,是能够较好地发挥艺术的这种触发作用的。
《红楼梦》对于青春女性形象的选取侧面,执著于人物的“意远”,使得大观园中的女儿们以其鲜明的个性生命展现出青春女性“淑且真”的品格。意境的诗化在《红楼梦》中是十分普遍的:葬花、扑蝶、醉眠、画蔷、补裘等等无一不是意境的高度诗意化,使人感到清新蕴藉而又超拔俊逸。这里试取宝琴抱梅一节以观其神韵:第五十回写到众人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们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这一段关于宝琴抱梅与玉雪香山上的文字给人的感觉是多么清芳雅丽,花的意象与人为重合,人花一时难辨,宝琴俨然如一枝寒梅傲立雪中,却又艳得那么清,艳得那么高洁,竟是仇十洲的《双艳图》不可比拟,极具中国仕女画的神韵和诗情。
好的小说总离不开一些诗性的成分,总是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飞翔气质。这种气质常常引领着叙事不断地沉入生活又超越生活,与现实紧密相连而又抗拒着现实自身的一成不变,使叙事不断地进入人类生存的各种可能性状态,甚至出各种广袤的、不可思议的完美空间。司空图的“三外”论在品评诗歌的艺术韵味上有其独特的价值,《红楼梦》人物形象和意境有着道不尽的魅力,用司空图的“三外”论来观照《红楼梦》则可以凸显“三外”论作为审视作品的艺术原则的角度独特,也可以从诗化的方面去体会《红楼梦》恒久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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