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之
《文选》所录有姓氏的作家共130人,而无别集者有先秦之子夏、荆轲,秦之李斯,汉之刘邦、韦孟、邹阳、孔安国、苏武、杨恽、朱浮,魏之曹冏,晋之刘伶、李密、赵至、郭泰机、王康琚,梁之徐悱等17家。考察这些无别集者之作品来源,对探讨《文选》是否“再选本”或怎么样的“再选本”这一“选学”的基础问题有着特殊之意义。因之,尽管我们此前已为《关于〈文选〉所录诗文之来源问题》一文(见《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对《文选》所录诗文之来源作了多方面的探讨,然鉴于这一问题的重要,故尚有必要为此小文以复究之。
考《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在刘义庆“《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后,有“《集林钞》十一卷”,“《集钞》十卷”(原注:“沈约撰。梁有《集钞》四十卷,丘迟撰,亡。”),“《集略》二十卷”;孔逭“《文苑》一百卷”后,有“《文苑钞》三十卷”;等等。这说明有部分总集来源于其前更大的总集。由此,日本学者冈村繁先生云:“《文选》的编纂并非如以往我们一直腾空临云般想象的那样,是编纂者必须殚精竭力才能完成的大事业。……《文选》大部分是从沈约的《集钞》十卷、丘迟的《集钞》四十卷、以及昭明太子与刘孝绰自编的《诗苑英华》二十卷等先行选集中第二次采编而成的选集。”①又云:“刘孝绰只要从这些先行选集中将合乎己意的作品依次采录,恐怕就可以迅速完成《文选》全书九成以上的工作。剩下不足一成的部分是‘近世’以后创作的若干四言诗,以及同属‘近世’文学的辞赋与骈文。”②其后,我国学者曹道衡先生在论及《文选》“有些作家的前后次序”何以“在各卷中存在不同”这一现象时,亦认为“《文选》是据前人所编总集再加编选而成的”。其云:
此说发自日本学者冈村繁先生,我国学者如王立群先生亦主此说。笔者认为王先生在《〈文选〉成书考辨》中提出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因为从李善注看来,《文选》所载作品,其文字与李善所见作家本集已有不少不同,很有可能《文选》所录并非采自本集而取自当时的一些选本。特别像《文选》所录文章,有的作者恐怕本来并无集子。如卷五十二的曹冏《六代论》……又如卷四十三的赵至《与嵇茂齐书》,据李善注载,本有赵至《与嵇蕃书》和吕安与嵇康书二说。检《隋书·经籍志》,梁时有《吕安集》二卷而无《赵至集》。今《文选》所载,题为赵作,当非采自《吕安集》,疑亦取自当时的总集。③
我们认为,两位先生之说均有商榷的空间,尤其是冈村先生之说。据上所引可知,冈村先生认为《文选》所录无别集者之作品除徐悱的外,均出于沈约的《集钞》与丘迟的《集钞》。然仅凭常识便能判断:此想当然耳。冈村先生因出现《集林》后有其再选的《集林钞》《集钞》《集略》,出现《文苑》后有其再选的《文苑钞》等,便作无根据的类推而断《文选》所录入宋以前的诗文均选自沈约的《集钞》与丘迟的《集钞》。值得注意的是,据李善于《文选》卷24嵇叔夜《赠秀才入军》题下注之“刘义庆《集林》曰‘嵇熹,字公穆,举秀才’”、于卷47《出师颂》之“史孝山”下注之“范晔《后汉书》曰:王莽末,沛国史岑,字孝山,以文章显。《文章志》及《集林》、《今书七志》并同,皆载岑《出师颂》,而《流别集》及《集林》又载岑《和熹邓后颂》并序”与于卷53《运命论》之“李萧远”下之“《集林》曰‘李康,字萧远,中山人也。性介立,不能和俗。著《游山九吟》,魏明帝异其文……’”可知《集林》不仅有作者介绍,而且至少作品题中涉及的人物亦有注释如“嵇熹,字公穆,举秀才”,等等。此其一。其二,从李善引《集林》仅此四处看,《文选》所录诗文而见载于《集林》者恐本来就不是很多,别说其多来自《集林》。至于《集钞》,李善注与五臣注根本不提。当然,《文选》选作品于某书,李善注时未必亦提及某书。问题是,李善不仅频频地引相关的史书(参下);亦多引相关的别集以为比观。后者如卷24曹子建《赠丁仪》与《又赠丁仪王粲》下,李善分别注:“《集》云:‘《与都亭侯丁翼》。’今云‘仪’,误也”,“《集》云:‘《答丁敬礼、王仲宣》。’翼字敬礼,今云‘仪’,误也”;陆士衡《为顾彦先赠妇二首》下,李善又有“《集》云:‘《为全彦先作》。’今云‘顾彦先’,误也。且此上篇赠妇,下篇答,而俱云‘赠妇’,又误也”之说;等等。即李善盖认为《赠丁仪》和《又赠丁仪王粲》来自《曹植集》,而《为顾彦先赠妇》二首从《陆机集》选入。否则,其不当如是说。因之,《文选》中的作品是否有少量自沈约的《集钞》与丘迟的《集钞》来便是一个问题,遑论其刘宋以前之作品均再选于这两部《集钞》。此其一。其二,昭明太子序《文选》云:
……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
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④
这里的第一段说明为何编纂《文选》;第二段说明其选文范围与选文标准;末段说明其编纂体例。的确,与《文选》编纂成书相关的许多真相早已被历史“掩埋”了,然《文选序》有如此明晰的理论主张,正表明《文选》并非如冈村先生所说的,是“在前人选集的基础上屋上架屋而再度编成的简约选集”,没有自己的东西。⑤综合上述两方面以观之,显而易见,冈村先生之说既缺乏应有的文献支撑,又乖乎情理,是不能成立的。另外,将“在前人选集的基础上”再选而编纂的集子说成“屋上架屋”,用词未当。
至于“从李善注看来”云云,乃缘没有注意到《文选》选文不只据该作家的别集与其前之总集这二者所致。另外,曹先生说“提出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之王立群先生,其在《文选》成书研究方面之贡献良多。不过,“别说《文选》所有作品均再选自其先前的总集,说其主要是一‘再选本’恐亦多商榷的空间。首先,《文选》有不少作品直接选自别集与相关的史书,等等”,然笔者此前已撰文详辨之⑥,故此不赘。
下面,我们拟对《文选》中无别集作家之作品的来源作一具体的考察,以便更好地辨明这一问题。
如上所述,《文选》所录无别集作家之作品,不可能像冈村先生所说的除徐悱的外,均出于沈约的《集钞》与丘迟的《集钞》。而曹先生因曹冏、赵至等无别集,便“疑”《六代论》《与嵇茂齐书》等“取自当时的总集”,似亦有所未照。那么,《文选》中的此类作品之来源到底如何呢?今试究之如下。
据前面所引《文选序》可知,由于“姬公之籍,孔公之书”不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故《文选》不从“经”中选文。不过,其卷45录有子夏《毛诗序》、孔安国《尚书序》(这里不讨论其真伪问题)、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与“经”有密切关系者。而据《隋书·经籍志》经部《诗》类著录及注,知宋雷次宗撰有《毛诗序义》二卷、刘瓛等撰有《毛诗序义疏》三卷、宋阮珍之撰有《毛诗序注》一卷、孙畅之撰有《毛诗序义》七卷、梁陶弘景注《毛诗序》一卷。于此,可见当时《毛诗序》单行之盛况。又,《隋书·经籍志》经部《春秋》类著录有刘寔等《集解春秋序》一卷、贺道养注《春秋序》一卷、崔灵恩撰《春秋序》一卷、田元休注《春秋序》一卷、刘炫注《春秋左传杜预序集解》一卷等,可见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单行情形之一斑。因之,尽管子夏与孔安国没有别集,而《隋书·经籍志》集部著录“《杜预集》十八卷”,然我们亦无法找到《文选》录《毛诗序》与《尚书序》于某一总集,而选《春秋左氏传序》于《杜预集》的任何文献。另外,据《梁书》卷8《昭明太子传》载,“太子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因之,像《毛诗序》《尚书序》《春秋左氏传序》一类文章,自然是太子在决定编纂《文选》前便烂熟于心的。《文选序》之“《诗序》云”云云,便是明证。然不管是《毛诗》《尚书》《春秋左传》三书,还是单篇流行的《毛诗序》《尚书序》《春秋左氏传序》,对他太子来说,又均是十分易得的。因之,子夏与孔安国有无别集,均不是问题。当然,由于没有直接的文献说明,现在已无法断定《毛诗序》《尚书序》的来源一定如何如何,然从情理的层面完全可推测,当太子决定编纂《文选》而定好选文范围与相应的标准后,这类文章之取舍完全是瞬间便可确定的。换言之,用不着再转从总集选。同样的道理,《春秋左氏传序》的选取亦无需大费周章,即从什么总集或《杜预集》中通过与其他文章作一番细细的比较才能决定。此近乎常识,实无需过多的论证。
据前面所引《文选序》之“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方之篇翰,亦已不同”与“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说,并验之《文选》本身,可知:昭明太子于史书,仅选其“赞论”与“序述”而为《文选》之“史论”与“史述赞”两体。不过,《文选》虽不选史书的正文,却从《汉书》等史籍中直接选录“相当数量的作品”⑦。这里的卷37“表(上)”之李密《陈情事表》、卷39“上书”之李斯《上书秦始皇》、卷41“书(上)”之杨恽《报孙会宗书》和朱浮《为幽州牧与彭宠书》、卷 43“书(下)”之赵至《与嵇茂齐书》、卷 47“颂”之刘伶《酒德颂》与卷 52“论(二)”之曹冏《六代论》等等,亦极有可能来自相关的史书,而非其前之总集。先看与这7篇作品相关的文献及李善注引书的情况。
1.李密《陈情事表》,见《华阳国志》卷11《后贤志·李宓》。后裴松之注《三国志》,于《蜀书·邓张宗杨传》之“(程)祁、(杨)汰各早死”下引有关李宓生平的文字,而冠以“《华阳国志》曰”,其中即有此表。李善于“李令伯”下,亦引《华阳国志》曰:“李密,字令伯,父早亡,母何氏更適人。密见养于祖母,事祖母以孝闻,侍疾日夜未尝解带。……密上书,武帝览其表曰:……”
2.李斯《上书秦始皇》(题盖昭明太子录时拟。称“秦始皇”者,以后说前也),据今存文献,最早见《史记》卷87《李斯列传》。李善于“李斯”下引《史记》曰:“李斯者,楚上蔡人也。……斯乃上书,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3.杨恽《报孙会宗书》,见《汉书》卷 66《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李善于“杨子幼”下引《汉书》曰:“杨恽,字子幼,华阴人。……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与恽书,诫谏之。……恽乃作此书报之。”
4.朱浮《为幽州牧与彭宠书》,见《后汉书》卷33《朱冯虞郑周列传》。李善于“朱叔元”下引范晔《后汉书》曰:“朱浮,字叔元,沛国萧人也。……(彭)宠既积怨,闻遂大怒,举兵攻浮。浮以书责之。”
5.赵至《与嵇茂齐书》,见干宝(283-351)《晋纪》等书⑨。李善于“赵景真”下注:“《嵇绍集》曰:‘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本末。……’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二说不同,故题云景真,而书曰安。”另外,唐人公孙罗、李周翰亦引及《晋纪》与《嵇绍集》。前者的《文选钞》在分别引干宝《晋纪》之“……(吕)安还书与康,其中云:‘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与《嵇绍集》之“此书赵景真与从兄嵇茂齐书,时人误以为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其本末”说后,云:“寻其至实,则干宝说吕安书为实……干宝见绍之非,故于修史,陈其正义。今《文选》所撰,以为亲不过子,故从绍言以书之,其实非也。”⑧(卷85《与嵇茂齐书》注引)后者曰:“干宝《晋纪》云:‘吕安……在路作此书与嵇康。’安(力按:当为“康”)子《绍集》云:‘景真与茂齐书。’……考其始末,是安所作,故以安为定也。”⑨
6.刘伶《酒德颂》,见晋太子中庶子戴逵《竹林七贤论》。今《竹林七贤论》虽佚,然刘孝标(462-521年)注《世说新语·文章》之“刘伶著《酒徳颂》,意气所寄”引是书,其中存《酒徳颂》,且以此与《文选》所载比观,两者完全相同。另外,从孝标注《世说新语》引是书达十八次之多看,其在当时的影响不小。又,李善于“刘伯伦”下引臧荣绪《晋书》曰:“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志气旷放,以宇宙为狭,著《酒德颂》。”
7.曹冏《六代论》,见于东晋史家孙盛(约302-374年)《魏氏春秋》。不仅如此,其后刘宋的裴松之(372-451)注《三国志·魏书》卷20《武文世王公传·评曰》亦引《魏氏春秋》这部分文字;等等。李善于“曹元首”下仅引《魏氏春秋》曰:“曹冏,字元首,少帝族祖也。是时,天子幼稚,冏冀以此论感悟曹爽,爽不能纳,为弘农太守。”
如上所述,《集林》不仅有作者介绍,而且至少作品题目涉及的人物亦有注释。然这7篇作品,李善注无一涉及《集林》及其他总集。尤其是《集林》若收杨子幼《报孙会宗书》,当注“孙会宗……”如上引之“嵇熹,字公穆,举秀才”。此其一。其二,据李善注卷4张平子《南都赋》之“挚虞曰‘南阳郡治宛,在京之南,故曰南都’”(第68页)、注卷9班叔皮《北征赋》之“《流别论》曰‘更始时,班彪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作《北征赋》也’”(第142页)与曹大家《东征赋》之“《流别论》曰‘发洛至陈留,述所经历也’”(第 144页),注卷 21应璩《百一诗》之“李充《翰林论》曰‘应休琏五言诗百数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焉’”(第305页)与卷48杨子云《剧秦美新》之“李充《翰林论》曰‘杨子论秦之剧,称新之美,此乃计其胜负,比其优劣之义’”(第678页)等,知挚虞《文章流别集》与李充《翰林论》有相应的说明或评论文字。同样的,上述作品之李善注亦无一处提及这两种书。其三,将上述作品与其相应史书所载的同一篇文章之文字比观,其差异最大的是《陈情事表》——《文选》所录者,其最后一句“谨拜表以闻”为裴松之注引《华阳国志》之“密上书”所无;个别地方如“躬见抚养”与“躬亲抚养”、“早婴”与“夙婴”、“非徒”与“非独”等,不是问题。至于《陈情事表》之名,盖昭明太子录时所加。此外,差异之大者就数《报孙会宗书》之《汉书》载为“与群僚同心并力”而《文选》收作“与群僚并力”,然此并未出“五臣注”与“李善注”所载同一作品差异之域。换言之,此可谓完全相同。其四,如上所述,昭明太子曾剪截史书之“赞论”与“序述”为《文选》之“史论”与“史述赞”。不仅如此,其还摘相关史书之相关文字作为所录作品之序,由此可证这些作品当录自那些史书⑩。其五,以上文章虽非史文,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史文,或史文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明此,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昭明太子序《文选》之“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说之义蕴。另外,《史记》、裴注《三国志》(《华阳国志》)、《汉书》《后汉书》《晋纪》《竹林七贤论》等,在其时都是读书人所十分熟悉的。总之,综合上述五个方面看,《文选》的这7篇作品最有可能的来源当为相关的史书,而非其前的总集。
当然,其中的《与嵇茂齐书》之来源或许要复杂些。即“书”本身当来自干宝《晋纪》,而作者与题名则从《嵇绍集》。不过,“题云景真,而书曰安”者当为昭明太子而非本之其前的总集,观公孙罗之“今《文选》所撰,以为亲不过子,故从绍言以书之”云云,思过半矣。至于公孙罗之“干宝说吕安书为实”与李周翰之“《晋纪》国史,实有所凭”说,则恐未为得,然辨此问题非本文的任务,故兹不赘。
关于卷29“杂诗(上)”苏子卿《诗》四首与卷25“赠答三”郭泰机《答傅咸》的来源问题,首先,苏子卿“《诗》四首”之前是李少卿“《与苏武》三首”,故苏诗之对象自然是李少卿。考《四库全书》本《艺文类聚》,其卷29“别上”引此第一(“骨肉缘枝叶”)、第三(“征夫怀往路”以下)两首,即题“苏武《别李陵诗》”;《初学记》卷18《离别第七》“黄鹄”条引此第二首(“黄鹄一远别”)之前四句,亦作“苏武《赠李陵诗》”⑪。又考《隋书·经籍志》四著录“汉骑都尉《李陵集》二卷”,而无《苏武集》。逯钦立先生云:
李陵、苏武,有赠答各诗。而先唐旧集有附入他人诗文之习惯。则新有之苏诗,或即出于李集也。以苏诗原属李集,故他书引录,尚多作李陵。如《文选》苏诗第一首“骨肉缘枝叶”篇,《初学记》引作李陵《赠苏武诗》。又骆宾王《和学士闺情启》云:“李都尉鸳鸯之辞,缠绵巧炒。……”捡“骨肉缘枝叶”篇有“昔为鸳与鸯”一句,骆氏所云,自必指此。又第二首“结发为夫妻”篇,有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而江淹《杂体》拟李陵云:“日暮浮云滋,握手泪如霰。……”是江淹拟诗,尚视此夫妻离辞,为李陵之作也。又第三首“黄鹤一远别”篇,《艺文类聚》亦引作李陵《赠苏武诗》。⑫
“先唐旧籍有附入他人诗文之习惯”云云,的是。如挚虞《三辅决录注》云:“(士孙)萌字文始,亦有才学,与王粲善。临当就国,粲作诗以赠萌,萌有答,在《粲集》中。”又如《三国志》卷10《荀攸传》“(荀)衢寤……由是异之”下,裴注引《荀氏家传》之“(荀)衢子祈,字伯旗,与族父愔俱著名。祈与孔融《论肉刑》,愔与孔融《论圣人优劣》,并在《融集》”;《三国志》卷 11《邴原传》“是后大鸿胪巨鹿张泰、河南尹扶风庞迪以清贤称”下,裴注引荀绰《冀州记》之“(张)邈,字叔辽(按:“叔辽”,或又作“辽叔”),辽东太守。著名《自然好学论》,在《嵇康集》”;卷32《先主传》“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下,裴注之“《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曰:……”卷33《后主传》“(建兴)五年春……营沔北阳平石马”下,裴注之“《诸葛亮集》载禅三月下诏曰:……”卷40《李严传》“其见贵重如此”下,裴注之“《诸葛亮集》有(李)严《与亮书》……”等等。因之,就《文选》所录作品的来源说,昭明太子时有无《苏武集》,结果当均无所异。至于逯先生之“以苏诗原属李集,故他书引录,尚多作李陵”云云,则未尽然。其所以如此,更多的当因苏诗收在《李陵集》,而古人引文时或凭记忆,故易致张冠李戴。如《文选》收录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与《登徒子好色赋》于同一卷,而李善引《神女赋》之“迁延引身”一语注卷2张平子《西京赋》“迁延邪睨”与卷14鲍明远《舞鹤赋》“迁延迟暮”,均误作《高唐赋》;注卷17傅武仲《舞赋》“迁延微笑,退复次列”,又误此作“《好色赋》曰”;注卷9班叔皮《北征赋》“隮高平而周览,望山谷之嵯峨”引《登徒子好色赋》“周览九土”,却冠以“《高唐赋》曰”;等等。至于类书如《艺文类聚》者,此类张冠李戴更非止一二数。
其次,在《答傅咸》之“郭泰机”下,李善注引《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末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以此合前面辨“苏子卿《诗》四首”之来源考察,郭泰机之《答傅咸》当在《傅咸集》中。不过,李善注引《傅咸集》之“直戏以答其诗”云云,显非为与郭泰机本诗相应者。
在无别集者的作品中,尚有卷22“诗·反招隐”王康琚《反招隐诗》与同卷“诗·游览”徐悱《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邪城诗》。关于前者,李善曰:“《古今诗英华》题云:‘晋王康琚,然爵里未详也。’”五臣之吕向亦曰:“《今古诗英》题云晋王康琚,而不述其爵里才行也。”⑬据此可知:昭明太子编《古今诗英华》时已收此诗;据“《古今诗英华》题云……”可证冈村先生据《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的“往年因暇,搜采英华。上下数十年间,未易详悉”之“上下数十年间”云云,而认为“这段时期当决不会超出宋、齐、梁三代”⑭说,大误。另外,据此亦可证明“十”字肯定有问题。至于其原本所自,今已难考矣。关于后者,不言而喻,其既非选自此前之总集,亦非缘于别集。是诗之入选,盖因其当时受到好评而为太子所重的结果。
综上所述,可得以下四点结论:第一,《文选》中无别集作家之作品非再选于更早的总集,至少多数入选者如此;第二,这些作品最重要的来源当是史籍,其次或来自其所序之书,或来自单篇流行者,或来自他人的别集;第三,《文选》绝非冈村先生所说的那类“再选本”;第四,疑无别集作家之作品“取自当时的总集”,乃缘疑者思未密而没有注意到史籍往往亦是好文章之“渊薮”,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