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兰[内蒙古农业大学外语学院, 呼和浩特 010020]
作 者:李春兰,内蒙古农业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及翻译研究。
哈代是19世纪后期英国批判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也是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最受读者欢迎的小说家之一。哈代以“威塞克斯”地区为背景创作了许多以乡村为题材的小说。1874年出版的《远离尘嚣》则是其中的代表作。这部小说以遭受资本主义侵扰的“威塞克斯”地区为背景,描写了女主角芭丝谢芭与三个男人(牧羊人:盖伯瑞尔·奥克;青年士官:托伊;农场主:博德伍德)之间的爱情纠葛。这部小说是作者取得成功的第一部著作,也是体现作者思想的典型代表作之一。然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的思想却充满了矛盾性,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哈代深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这体现在作者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的品格方面,就是强调人物的主观能动性——人物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生活,创造自己的未来;而同时,《远离尘嚣》中哈代的宿命论思想又无处不在。在《远离尘嚣》中,哈代既寄寓了自己对传统的乡村生活的留恋和赞美,同时也流露出了对乡村宗法制度落后性的批判。
一、“进化论”与“宿命论”的矛盾 在达尔文和斯宾塞的影响下,哈代逐渐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进化向善论”。他相信,社会是发展进步的,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也肯定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创造自己的未来。在《远离尘嚣》这部小说中,作者的这种“进化向善论”的思想倾向十分明显。芭丝谢芭小姐是《远离尘嚣》中的主要女性形象,她性格鲜明而又极具特点。作者对于芭丝谢芭小姐“命运”的安排,集中体现了作者矛盾的创作思想。
芭丝谢芭小姐是一个坚强独立、勇于进取的女性,这主要体现在她对婚姻的态度和追求经济独立的意识方面。当芭丝谢芭小姐在集市发现邻居——农场主博德伍德对自己的美貌竟然无动于衷时,她便在情人节这天给博德伍德送去了一张情人卡,这一举动使得博德伍德心潮澎湃,并萌生了对于芭丝谢芭小姐强烈的爱意。这固然是芭丝谢芭小姐“爱慕虚荣”的体现,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一个处处受到传统禁忌与束缚、缺乏追求进取精神的女性,又如何能够有这样的行为?
不希望成为婚姻或者他人的附庸,而是要勇于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的想法使得她拒绝了盖伯瑞尔·奥克和农场主博德伍德的狂热追求,而最终选择了托伊中士。尽管事实证明托伊中士虚伪浪荡的本性难改,而且他并不是真心喜欢芭丝谢芭小姐,但是在二人的热恋过程中,芭丝谢芭小姐的主动和热情是前所未见的。在小说的第十章,托伊中士邀请芭丝谢芭小姐来看自己舞剑,“尽管疑虑重重,芭丝谢芭最后还是上了她家附近的那座山”。较之此前对于盖伯瑞尔·奥克和此后对于博德伍德的态度,芭丝谢芭小姐的态度可以说是“逾礼甚矣”。
芭丝谢芭的勇于进取还体现在她追求经济独立、努力使自己不成为男人附庸的独立意识上。小说的第四章中,芭丝谢芭小姐声称自己“并不打算雇一个新的农场经理”,而是想自己管理农场,如小说第五章,芭丝谢芭亲自上集市进行麦子和牲畜的买卖;芭丝谢芭接手了叔叔的农场,在瞬间拥有了巨大的财富,但是她并没有坐吃山空,而是更加努力奋斗。从这种意义上说,芭丝谢芭接手叔叔的农场,与其说是拥有了财富,不如说是获得了一个展示自我独立意识的平台。芭丝谢芭小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这种勇于追求和把握幸福生活的“主观能动性”,是哈代深受达尔文进化论思想影响的有力证明和突出表现,而另一方面,在芭丝谢芭小姐身上,哈代的悲观主义宿命论思想也表现的十分明显。
小说《远离尘嚣》的结尾所采取的喜剧结局方式,在哈代的小说中可以说是个“异数”。因为哈代的其他小说,几乎都是以悲剧的方式结尾。尽管这部小说的结尾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仍然难掩哈代的悲观主义思想。芭丝谢芭小姐最后与盖伯瑞尔·奥克得以结合,并且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此前芭丝谢芭小姐一系列的经历,尤其是遭遇托伊中士和婚变等情节,都体现出了人在强大的“命运面前的苍白无力”,从一开始拒绝盖伯瑞尔·奥克的追求,到最终和盖伯瑞尔·奥克的结合,芭丝谢芭小姐被所谓“命运”的双手牵引着兜了一个大圈子。
哈代痛觉,这种“天意”是渺小的人类难以抗拒的。因此在他的设计下,小说中这个坚强独立、勇于进取的女性的命运充满了不可预知性。小说中,作者一方面着力展示了芭丝谢芭小姐在与托伊中士热恋过程中主动热情的进取精神,另一方面则将这种“看起来很美”的“感情”亲手毁灭。而这出悲剧的背后,其实是个人主观能动性和强大的“命运之神”的矛盾。
另外,通过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盖伯瑞尔·奥克的经历,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思想的矛盾性。盖伯瑞尔·奥克老成持重,而且极具个性,他“穿着打扮一成不变,并不认为自己的外表很重要”。小说一开始,盖伯瑞尔·奥克拥有自己的农场(尽管这个农场是自己攒钱租的),而且日子过得也还算闲适。“他是作者一心向往的田园理想的化身,他的生活就是哈代在早期生活中竭力歌颂的生活。”但是,命运的天然意向却是敌视人类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他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所购买的羊群在晚上被自己的牧羊犬赶下悬崖,大部分都被摔死,于是,盖伯瑞尔·奥克不得不去异地谋生。当他来到威瑟伯里时,芭丝谢芭小姐从她叔叔那里继承的农场却突然起火,因为救火时的突出表现,盖伯瑞尔·奥克成为了他朝思暮想的芭丝谢芭小姐的仆人。经过自己的努力奋斗,盖伯瑞尔·奥克最终拥有了自己的农场,并且获得了芭丝谢芭小姐的青睐。命运似乎在和盖伯瑞尔·奥克开玩笑,把他从一个小“农场主”变成了穷光蛋,又从穷光蛋变回了真正的农场主。其戏剧性,让我们在为这个老实人欣慰的同时,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变化无常。
二、留恋与批判的矛盾 在哈代的作品中有很多地方表现出对于乡村文明和乡村生活的留恋。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哈代在对于乡土的深情留恋背后,也隐含了对源自这种文明的某些宗法制度的批评。
在《远离尘嚣》中,哈代为我们描绘了威塞克斯美丽宁静的田园风光,然而,在这令人神往的风景之中却隐含着哈代深深的叹息。他那略带忧伤的笔调,仿佛在为即将逝去的田园生活作不平之鸣,又仿佛在为其奏响挽歌。在作者的笔下,大自然的一切仿佛都具有了灵性:晴朗的天空,清晰可辨的星星,大雪覆盖的田野,充满香味的空气,这些景物只有在乡村才能看到,也只有在威塞克斯才具有。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和宁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充满爱心,并且保持着高度的和谐。然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随之诞生的个人主义的价值观,使得乡村社会迅速解体,也使得乡村的人们变得卑贱、自私和唯利是图。在意识深处,哈代对于自己长期生活的乡村充满了留恋和赞美,而对于导致这种文明土崩瓦解的资本主义抱以强烈的批判态度。哈代根据自己家乡所虚构的地名“威塞克斯”,正是哈代乡土情结的集中体现。
在《远离尘嚣》这部作品中,尽管哈代对于乡村生活充满了深情和留恋,但是同时,哈代也对乡村中长期形成的宗法制度如婚姻制度等表示质疑和批判。芭丝谢芭小姐的女仆范妮,被风月场上的老手托伊中士诱骗而离家出走。托伊本答应和范妮结婚,但是却因为范妮走错了教堂而耽搁,托伊以此为由拒绝再次举行婚礼。托伊中士诱骗并致范妮怀孕,后来又将范妮抛弃,使其病死在救济院中。作品中的范妮无疑是一个备受伤害、值得同情的弱者形象。她原本淳朴善良,一尘不染,是一个天真的乡村姑娘,但是,当她遇到了虚伪浪荡的托伊中士时,一切都被改变了。
范妮惨死救济院,无疑是小说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当得知托伊中士同芭丝谢芭小姐结婚后,范妮的爱情美梦彻底破灭了。对于一个生活无着的女子而言,饥饿、疾病、嘲笑、打击,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范妮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受害者,她受荼毒之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哈代曾经说过:“这个星球没有为‘高级生物’的幸福提供任何物质。”言下之意,人类作为这个星球的高级生物,其命运将会是悲惨的。尽管范妮值得同情和怜悯,但是无论在实际生活中还是在小说中,她都是一个悲剧形象,都注定会牺牲。在范妮出走时,有一段和盖伯瑞尔·奥克的对话:
“请你千万别对村里的任何人说看见了我,”姑娘哀求说。“我很穷,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的事。”她的瘦弱的胳膊由于天冷而颤抖着。
“我谁也不告诉,”盖伯瑞尔说,“你在这样的晚上应该穿一件斗篷。”
“不,不!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再见!”她呆在黑暗中,盖伯瑞尔继续向威瑟伯里走去。
范妮一再对盖伯瑞尔·奥克强调不要告诉任何人看见了自己,她究竟是在惧怕什么?她只是芭丝谢芭小姐的仆人,她不是惧怕芭丝谢芭小姐,也不是惧怕农场中的其他人,而是惧怕世俗和流言。范妮喜欢托伊中士,这本无可厚非。但是,她选择离家出走去寻求自己的爱情,而这样的爱情不是明媒正娶,不符合宗法和世俗观念,所以注定“见不得人”,因此范妮的悄然出走,是爱情和世俗角逐的结果。她对于爱情怀抱着美好的希望,但是她喜欢的人又不可能明媒正娶她,而她又不愿意放弃这段感情,于是她采用了这种为世俗所不齿的方式——离家出走,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私奔”。很明显,这样的行为无法得到世俗的理解和认同,也不容于当时的宗法和婚姻制度。
另一方面,芭丝谢芭小姐在一次深夜回家时偶遇托伊中士,为其花言巧语所蒙蔽,于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和托伊中士“闪婚”。婚后托伊中士对芭丝谢芭小姐逐渐冷淡。范妮的死使芭丝谢芭小姐发现了真相,托伊也因为内心愧疚而离家出走。其实,当芭丝谢芭小姐察觉到托伊中士婚后的变化时,她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如果说托伊中士对于芭丝谢芭小姐还有所依恋的话,那么他依恋的并不是芭丝谢芭小姐对自己的“爱”,而是芭丝谢芭小姐的“金钱”。而芭丝谢芭小姐对托伊中士的“爱”,真的变成了一厢情愿。
但是,当托伊中士离家出走并且警察已经“判定”托伊中士死亡之后,芭丝谢芭小姐却一直抱残守缺,没有勇气冲破徒具形式的婚姻的束缚。在博德伍德重新向芭丝谢芭小姐求婚时,芭丝谢芭小姐却坚称要等自己的丈夫“七年”。在此,作者对于这种名不副实的“形式”婚姻的不满和质疑表露无遗。
因此,在《远离尘嚣》这部小说中,作者的乡土情结是复杂而矛盾的。一方面,他对即将逝去的乡村文明和生活方式表示了极度的留恋和赞美;另一方面,作者对于那些束缚人性、不合常理的宗法制度和世俗偏见给予了有力的批判和讽刺。
综上所述,小说《远离尘嚣》从两个方面体现了哈代思想的矛盾性:“进化论”与“宿命论”的矛盾和对乡土情节的留恋与批判的矛盾。而这种思想的矛盾性,与哈代广泛涉猎各家学说具有极大的关系。哈代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无论是神学、进化论、向善论、意志力论,还是实证主义、悲观主义,这些都猛烈冲击着哈代的心灵,并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烙印。多种学说并存于哈代的头脑中,使他的思想显得芜杂而缺乏系统,同时也使他的创作思想充满了矛盾性。
[1]哈代.远离尘嚣[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6.
[2]李志红.品读《远离尘嚣》的三层意蕴[J].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0,(05):89-92.
[3]丁世忠.论《远离尘嚣》的生态和谐观[J].江西社会科学,2008,(0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