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朝晖[攀枝花学院外国语学院, 四川 攀枝花 617000]
作 者:崔朝晖,攀枝花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红字》是19世纪美国文学史上浪漫小说和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霍桑最杰出的代表作。它以爱情为主题,探讨了爱情、婚姻、家庭的内涵,它所蕴含的巨大思想价值和道德启示不仅与当时的社会生活紧密相关,而且跨越了时空,具有现实意义。
爱情、婚姻、家庭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人类历史以来,最为推崇的就是相爱双方情感的纯洁和诚挚,对爱情的守护和培育,从而使爱情深化和升华。“爱是男女双方心灵的碰撞与融合。”①爱是双向性的、两厢情愿的事。然而,现实生活中,许多恋人,由于各种原因,他们的爱情并非十分纯洁、高尚、浪漫,以致家庭并非和谐美好。仔细品味分析《红字》中三位主人公的对话及行为表现,不难看到罗杰·奇林渥斯与海斯特·白兰的婚姻没有爱情基础,是孤独的罗杰·奇林渥斯一厢情愿、单向性的;海斯特·白兰与丁梅斯代尔的爱其实也是激情的一时冲动。当通奸被暴露后,虽然白兰自始至终全身心地爱着丁梅斯代尔,受罚时尽管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也没对当局和公众说出她的通奸者,并常常关心着丁梅斯代尔的疾苦,但丁梅斯代尔为了自己的名誉、地位和信念,一直以正人君子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对白兰母女漠不关心,他们俩之间难道不也是白兰的一厢情愿吗?
“爱是感情的契合,爱又是利害的权衡。爱既是圣洁的,又是世俗的,是‘双向选择’,即男女双方各自按照自己的准则和标准去选择对象。这种选择应遵循自主的、公平的原则;否则一方破坏这项原则,爱的本意就被颠覆了。”②海丝特·白兰与罗杰·奇林渥斯的爱是单向而非双向性的,是世俗的,是有利害权衡的。奇林沃斯天生畸形,内心孤独,为了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拥有爱情和幸福,他以勤补拙,以脑力智慧掩盖生理的缺陷。他早年的生活是由诚挚、勤学、深思和宁静的岁月构成,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忠实地用于增长知识、增进人类的福祉。而当青春年华正该享受美好的爱情时,他专心苦读获取知识,成了“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博览群书的书虫,一个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用来满足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的老朽学究……认为聪明才智在一个青春女子的心目中可以用来掩饰生理上的缺陷”③。他失去了恋爱的最佳时机,但他需要爱,需要异性的陪伴。于是他以高深的学问和渊博的知识暂时赢得了白兰的敬重与欢心。他娶她时,“在她看来,当时在她还不谙世事之时,奇林沃斯诱惑她,使她产生幻觉,认为在他身边就是幸福”④。懵懵懂懂地,她嫁给了他,以为他的才华能给她幸福和满足。与海丝特·白兰结合后,他享受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女人的柔情:“每到傍晚他便从幽静的书房里走出来,坐在他们家的壁炉旁,沐浴在他娇妻的微笑中。他需要她那种微笑的温馨,以便从他那学者的心中驱走长时间埋头书卷所受的寒气。”⑤
作为一个自然人,虽然他有爱的权利,但他忽略了甜美的爱情、幸福的家庭是需要两情相悦的,他错误地认为他的睿智能弥补自己的残疾,会得到白兰的真实爱情。“……在普天之下随处都有的、人人都可以摘取并享用的那种朴实的幸福,也应该有我的一份啊!就这样,海斯特,我把你拽进了我的心,拽进我心房的最深处,想用你在那里产生的温暖来温暖你!”⑥他忽略了爱情是两性之间情感与性的双向选择,有各自的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彼此给予与吸纳,消融与享有;他还忽略了纯洁的、真挚的爱情需要厚实的爱的根基,双方发自内心的本能的欣赏,更需要爱情双方的真心呵护和培育。他对她的爱仅仅是精神上的一种感觉,是自私的,因为他不懂得去爱对方。马克思认为:“如果你在爱别人,但却没有唤起他人的爱,也就是你的爱作为一种爱情不能使对方产生爱情,如果作为一个正在爱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情是软弱无力的,是一种不幸。”⑦奇林渥斯是个毫无情趣可言的老学究,他沉迷于艰涩深奥的学问中,对妻子的内心世界和她流露的不满不闻不问,冷落了年轻的妻子而不自知。为方便自己的研究,竟让妻子孤身一人远赴新大陆,却未给年轻的妻子应有的呵护与关爱。所以活泼大方、热情奔放的白兰的青春就这样断送在这贫瘠的婚姻领域,婚后的生活才使白兰知道她当初的选择对象并非她权衡的那样能给她快乐和方方面面的享受,婚后的家庭生活也非她少女时想象得那么浪漫美好,而且丈夫的脾气有时也不太好,所以海斯特从未爱过他,也没有假装爱过他。
奇林渥斯是白兰的合法丈夫。妻子和情人让他带了绿帽子,使他的尊严受到严重伤害,这对任何一个丈夫都是无法忍受的,因为爱是排他性的。他有权捍卫他的家庭,追查这桩罪责。但奇林渥斯用阴暗的心理探究法,旁敲侧击、一步一步刺探丁梅斯代尔内心深藏的秘密,使其受到身心的煎熬与磨难,这与人类倡导的与人为善的道德相违背,却也是“爱之深,恨之切”。他没有对妻子进行直接的折磨和报复,相反却要她安然无恙,还常常去监狱看望她,获得心理的满足。虽然没有给她物质或精神上的帮助,但就在他们住在统一教区的几年里,他也没有对她进行过打击报复或其他什么伤害。他对白兰的爱还表现在小珠儿身上。在监狱中,面对处于半疯狂状态、正在痛苦地抽搐的小生命,奇林渥斯精心配药以减轻珠儿的痛苦。当海丝特担心他会加害于珠儿不敢喂药时,他如同慈父般地将珠儿抱在怀里,亲自给她服了药。直到珠儿在他的怀里香甜酣睡。他说:“……要是她是我的孩子——是的,我自己的,也是你的!——我也只能给她这个药。”⑧此时,他多么希望他能和心爱的女人、妻子——白兰拥有一个孩子!他临终时也自愿地把在北美和英国的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财产遗赠给了海丝特·白兰的女儿——小珠儿,使小珠儿成了当年新大陆最富有的继承人。他完全可以把财产留给慈善机构或去接济其他穷人,或自己生前挥霍,但他留给了珠儿,这不能不说这种爱主要来自对妻子的挚爱吧!这不也印证了人们常说的爱屋及乌吗!但爱情,作为男女的精神心理和道德美学关系,是和婚姻密切相关的。婚姻所以吸引人,首先是要确定道德义务,结成终身伴侣,加强精神交往——恋爱上一开始彼此就承担着道德义务。⑨爱情并非必然导致婚姻,而婚姻却需要爱情,俗话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奇林渥斯与白兰的婚姻一开始就没有爱情,只是他单向的、一厢情愿的事情,白兰虽然不爱他,但出于某种原因而嫁给了他,所以他们一开始的行为就是不道德的,也注定他们的婚姻是失败的。
年轻美貌的女子与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男士一见如故的感情和爱情本应是合情合理的,更是众人追求向往的。然而,小说中主人公海斯特·白兰与丁梅斯代尔的相爱却遭到政治的迫害与众人的唾弃。因为他们的爱在当时是不合法、不合理的。禁欲是基督教的传统,已婚的白兰与他人通奸生下一孩子,更是让人不可思议,是不允许的;作为基督教代表人物,众人的洗礼者,教区的主要负责人,丁梅斯代尔的任务就是传播宗教教义,他更不能违背宗教禁令。所以他们的恋情与古往今来的婚外情没有多大区别,由所谓的“通奸”到“私生子”。尽管他们的恋情不合法、不合理,白兰为此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和艰辛,但她心甘情愿,因为丁梅斯代尔才是她最深爱的人。
海丝特·白兰对丁梅斯代尔的爱让我们看到了人们讴歌但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的为了追求爱情、守护爱情而超脱自我、超脱社会甘愿受苦受累、持之以恒的伟大爱情。当爱因通奸有了证据——小珠儿而受罚时,她本可以离开所在教区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自由生活:她完全可以回到她的出生地,或者任何其他欧洲国家,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重新开始生活。但她留在了这里,把这个地方当成她的家。因为这里有她爱的人,她要陪伴着他,关注他的生活、事业,虽然他们不能天天见面,不能有肉体的接触,但这里是他的家,有他的事业。为了爱人的声誉和地位,在刑台上面对公众,她拒绝说出通奸犯,独自承担了所有的耻辱和痛苦,承受了人性能忍受的一切,直到丁梅斯代尔之死。当发现丁梅斯代尔所处的状况恶劣,看到他的神经近乎彻底崩溃,精神力量衰退,纤弱不如孩童时,她心如刀绞。当他向她求助时,她决定倾力相助。她设法接近丈夫,恳请他放弃对丁梅斯代尔的报复。甚至勇敢地设计和丁梅斯代尔远走他乡,一是出于对丁梅斯代尔的保护,二是梦想着有情人成眷属的生活。最后,在丁梅斯代尔和丈夫死后,按常理她应该跟女儿回欧洲一起生活,享受天伦之乐,幸福地安度晚年而不再居住在那远离他人、偏僻的破茅屋而孤独地生活,但她还是回到了自己曾忍受物质和精神痛苦的地方安住下来,并在死后葬在丁梅斯代尔的身边,以期灵魂永远守护、依偎着他,希望生不能同屋,死也要同守。这就是她对爱情的坚守:这里是她的家,是她与爱人历经爱与苦的地方。这段感情是命中注定、不可抗拒、难以逃避的,它给海斯特的生活历程涂上浓重色彩,使她像幽灵一样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
丁梅斯代尔,这位年轻的牧师,曾就读于英国一所名牌大学,给这块荒蛮的领地带来了自己的全部学识。他一表人才,他那雄辩的口才和对宗教的热情预示了他将蜚声教坛。并且,在那个时代,牧师这一职业受到全社会近乎崇拜的尊重,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足以招引最有抱负的人来为之效力。因此,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名声,也由于他自己的学问和信仰,他想爱而不敢爱。当他与白兰的奸情暴露后,他以教区牧长的身份当众要求白兰说出通奸者,可谓贼喊捉贼,是性格的懦弱还是利弊的权衡?“他一生就跨越了雷池一步,但那只是感情冲动造成的罪孽,并非故意而为。从那个不幸的时刻起,他一直以病态的热情,小心翼翼地监护着自己。他监护自己的一丝一缕的情感以及每一个念头。”⑨从此,他以“自我”的状态存在,按照社会需要,理性地隐藏和收敛了对白兰的爱,视她如普通罪人,甚至当众劝她说出通奸者的名字,而真正的共犯恰恰就是他自己。作为年轻而又有前途、到处受人敬仰的牧师,怎能放弃名誉、地位和他忠实的信仰去承认自己的罪行呢?况且这一罪是基督教“十戒”中的一戒——通奸罪,而且他还是教义的传播者,人们灵魂的拯救者。一旦他继续他的情感,他将被无情的社会权威判定为社会的叛逆者、宗教的叛逆者、大众的叛逆者。所以,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他放弃了爱和爱人。莱蒙托夫说过他“曾用自己的心灵的全部力量去爱过”。这就是说,爱情不单单是对美的崇拜,而且要为美而斗争。⑩丁梅斯代尔没有为爱而斗争,他只忍受着爱情带来的痛苦,忍受着心爱的人站在绞刑架下示众受辱,不但爱莫能助,还不得不担当自己爱人的所谓“通奸罪”的裁判者和惩处者的角色,不得不让自己的爱人和女儿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长期忍受世人的谴责和冷遇,以及生活的无助和困苦,而把他胸前烙下的红字和内心的痛苦深深地埋入自己的心底。这与人类文化所崇尚的阳刚的男子保护阴柔的女子的取向不符合,也与爱的心理相违背。
爱情首先是责任,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丁梅斯代尔与白兰相爱时就应该知道由于自己的身份和追求而不能对白兰担负责任,所以丁梅斯代尔对白兰的爱其实是不道德的。尊重道德品质的感情是把爱情提到丰富、纯洁、高尚的精神交往的高度,使人的冲动摆脱一切可能凌辱人格的东西。没有这种责任,就没有真正的爱情,人的交往的幸福便会为短暂的情欲快感所取代。丁梅斯代尔和白兰生活在一个教区,作为社区的牧师教长,他以牧师关心教民的名义去看望她们母女俩,并给予一些物质上的支助、关爱应该是很方便而且正常的,但他这样做了吗?没有。他没有一点点精神的安慰或物质的给予,何为担负责任?而当白兰碰巧发现他的健康和心灵都极度病态并打算帮助他,与他私奔时,便去林中他常散步的地方等候他。可是见面后,他对她是那么的陌生和无情:“海斯特!海斯特·白兰!是你吗?你还活着?”⑪可见他对白兰是不闻不问,更谈不上爱了。爱是一种“积极的活动”,是主动的投入,即爱是给予而不是接受。通过给予,双方彼此享受对方的快乐、兴趣、知识、幽默、哀愁等。给予不仅可以丰富对方的生活,也增添了自己的生命感受。见到白兰,丁梅斯代尔的问候是那样陌生,动作也是如此僵硬:“阿瑟·丁梅斯代尔怀着恐惧,浑身颤抖,同时又不得不缓慢地、勉强地伸出他那死人一般冰冷的手,去碰摸白兰冰冷的手。”⑫充满爱意和激情的男士会这样对待长期分离、朝思暮想的恋人?如果真爱,那汹涌澎湃的激情在哪儿?如果有情意,在只有两人的天地里,还需要掩藏冲动?当白兰告诉他奇林渥斯的真相时,他喃喃地说:“女人啊,女人啊,你对这事要负责任的!我无法饶恕你!”⑬他充当了第三者,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被报复,难道就是女性一方的责任?他还不能饶恕她,真是岂有此理!这些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当初的爱仅仅是一时冲动的表现?根据N.布兰登的马特尼克原则,浪漫爱情的精髓在于两个生命意识的相互作用和相互交流,两者之间应用信任、愉快和兴奋的态度去回应对方,而且感到被爱,在心理上可见,否则就是无生命的机械运动。小说的描述,自始至终,我们都看不到丁梅斯代尔对他所爱的人——白兰和珠儿的关心与呵护,更说不上责任、给予和交流了。相反的,白兰处处为他着想,关心他,这是她一厢情愿的,其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
纯洁、美丽的爱情是人人都向往追求的。奇林渥斯与白兰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们俩不般配以致没有爱情基础,最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海丝特·白兰与丁梅斯戴尔可谓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但因她已婚,再与其他异性的暧昧是清教教义绝对不能容许的。虽然她反抗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追求自由、纯洁的爱情,但追求的对象丁梅斯代尔因社会环境的约束不能满足她,也不能给予她挚爱,结果也只有她对他一厢情愿的爱。其实,从古至今,各种文化中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其实都讲求门当户对,两厢情愿,那种一厢情愿的、单向性的爱情注定是不会有幸福的。
①② 黄候兴.爱的解析[M].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1,15.
③④⑤⑥⑧⑪⑫⑬ 霍桑.红字[M].姚乃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153,157,157,64,61,236,57,181,170,171,175.
⑦ 艾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M].亦非译.京华出版社,2009:35.
⑨⑩ [苏]瓦阿苏霍姆林斯基.关于爱的思考[M].张金长,李天民,李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5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