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中文系, 河北 沧州 061001]
作 者: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网之下》发表于1954年,它使艾丽丝·默多克一举成名,被认为是默多克最好的小说。但是,它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方面有一些模仿的痕迹,加之人们当时对其独特性认识不足,于是就出现了将之强行归类的局面,或归入存在主义,或归入“愤怒青年”。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了其独创模式,认为“默多克在自己的艺术里创造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说世界”①。与萨特在《恶心》中借洛根丁这个存在主义的孤胆英雄表达的对个人意志和自由的赞扬不同,也与愤怒青年们对社会的反抗不同,小说通过对流浪者杰克寻家之旅的外在描述,以隐喻的形式表达了一个更具哲学意味的独特主题,即人的本质失落与回归。
在《网之下》发表的前一年,默多克刚发表了第一部哲学著作《萨特:浪漫的理性主义者》,表达了对存在主义的评价。所以《网之下》一经发表就引起了人们对其与存在主义关系的极大兴趣,或认为“默多克意欲使《网之下》成为存在主义小说”②,或认为“《网之下》讽刺了萨特的小说”③。这两种说法分别道出了部分真相,因为默多克就是要借助存在主义小说的形式来完成对存在主义的批判和超越,以降低萨特对个人意志和自由的重视程度。
萨特的哲学关注个人的自我实现,却也忽视了他人。他把他人与自我的关系描述为一种正面交锋。我本来是有着无限自由和可能的人,但是他人的出现却限制了我的自由和可能。就像我把他人作为对象进行凝固一样,他人也可以把我凝固。由于他人的存在,我拥有了他人对我的定位,我的可能性远离了我,成了一种异化和凝固的存在。这使我认识到他人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相互侵占了彼此存在的谋划,而又都想着收回它,于是自我与他人间的根本关系就是“冲突”。人们也多是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其名言“他人即地狱”的。
与萨特对个人自我实现和与他人冲突的强调不同,默多克认为只有真正在与他人面对面的过程中,自我才能领悟存在的秘密,既发现他人,也发现自己。默多克对自己与存在主义的分歧很清楚,曾公开承认自己是“反存在主义的”④。如何通过小说来“反存在主义”,这在《网之下》对《恶心》的戏仿上清晰可见,她最初把杰克塑造成存在主义者只是为了完成对他的嘲弄和批判。
表面看来,《恶心》的主人公洛根丁和《网之下》的主人公杰克确实有很大相似性。在小说开头,他们都在从事二手的工作,没有与生活直接接触。洛根丁整天忙碌于德·洛勒旁侯爵的历史研究,对各种叙述难辨真伪,这种寄生的存在状态使他无法洞悉存在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杰克则以翻译法国作家的作品这种“不事生产的白日梦”维生,这也是一个二手的、没有创造力的工作,他就直接称自己为“寄生虫”。
两人相似的工作状态都与他们疏离社会的生存状态相关。在《恶心》中,萨特揭穿了人的存在谎言,重新思考了其合理性。无论在宗教背景下,还是在理性主义背景下,人类都认为自己的存在具有无可争议的优越性和合理性,正是因为人类的工作才使世界有了秩序,使一切个别都从属于一个集体,没有漂浮无根的东西,因为人和万物都是有本质的存在。但是洛根丁却发现了世界的荒谬,即世界的无序性和偶然性。既然人是偶然的存在,在周围环境和社会生活中没有固有的位置和存在的理由,人的自信心和责任心也就消失了,容易成为一种自我放逐的疏离存在。洛根丁就是如此,认识到荒谬以后,他放弃了历史研究,什么都不想做。在《网之下》中,杰克也和洛根丁具有相似的生存状态:“他是一个‘局外人’,政治上与情感上淡漠,反对正式的工作,没有社会等级……也就是说,他有一种消极的自由”⑤。
二人还有一个重要的相似点,就是都体现出了个人主义色彩,都拥有强大思想和自由意志。
“萨特认为,存在不再由被外表掩盖的内在和秘密的本质所确定。”⑥只有个人的思想和行动才能确定它。洛根丁就是一个具有个人意志和自由的人,他认为人是不附着在任何其他事物身上的存在,人生的意义要靠自己创造。萨特选取日记这种形式,这种以“我”为中心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中遍布的都是洛根丁的意识。他对外部的认识不是从事物本身出发,而只是作为一个思考对象,因此才有人说这个故事“试图通过事物为我们勾画出意识的途径,《恶心》因此是一部由外在把握的内在经历”,“存在主义是一种哲学追求,是要重新恢复反思的主观性和人的意志的统治地位”⑦。这正是本质失落的时代悲剧。普遍价值失落,没有了精神家园,每个人都成了飘浮无依的个体,既已没有了团结作战的依据,任何反抗也都只能是个人的反抗了。
《网之下》中的杰克也是一个笛卡儿式的人,他对个人意识和自由充满信心。“我说我的世界,而不是我们的,因为有时候我感觉非恩没有内心生活。我这么说无意对他不敬;有些人有,有些人就是没有。我把这点和他的坦诚联系在一起。像我这么敏锐的人,会考虑很多,因而不能给出一个直接的答案。思路太复杂正是我的问题……或许,非恩在渴望内心生活,而那或许正是他追随我的原因,因为我内心复杂且极为敏锐。总之,我认为非恩寄居在我的内心世界里,而且意识不到他借用了我的。这种安排似乎对我们两人都很合适。”⑧这种自以为是的思想是典型的杰克式的思想。通过意识他拥有了无限自由,但他利用这种自由剥夺了别人的意识,使一切都客体化。
由以上来看,杰克与洛根丁的确有很大相似性。但这种相似性仅限于小说开头,我们很快就会发现,默多克与萨特的价值立场完全不同,这体现在两人对待主人公的态度,以及为主人公选择的道路上。
海德格尔说得对,认识世界既不是人与世界的唯一关系,更不是原初关系,而只是一种派生样式。然而由于启蒙主义以来对理性、意志和自由的过度张扬,人对世界的认识关系似乎成了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关系。但是私人意志所无法摆脱的一个悖谬就是,它以认识他人和世界为目的,却终究难以摆脱唯我论的困境,从而难免歪曲他人和现实,致使无法看到真相。
对于这一点,在《恶心》中,萨特没有表现出对个人意志和自由的任何怀疑,而是对其充分肯定。正是通过个人意志和自由,洛根丁认识到世界荒谬,并选择离开,以写作来确立生命意义。与仍然沉迷于幻想和虽然认识到荒谬但不敢反抗的人相比,萨特显然是认同并赞扬了洛根丁个人意志的强大和自由选择的勇气。
拜厄特认为,《网之下》也试图将杰克的故事整合到关于“自由”的观点里,它的确是关乎自由,但对由私人意志代表的自由的态度,默多克却与萨特分道扬镳了,她反对的恰恰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这种对个人意志的过分自恋使人无视他人意识,也阻碍人正确地认识他人。杰克认为没有内心生活的非恩却能和哲学家长谈;他认为只能写差劲畅销书的作家获得了龚古尔奖;他认为人们的感情纠葛是:莎黛爱雨果,雨果爱安娜,自己也爱安娜,而雨果道出的真相却是:雨果爱莎黛,莎黛爱杰克,杰克爱安娜,安娜爱雨果。由于过于强调个人意志而导致对现实的认识出现重大错误,这个喜剧性效果正是默多克刻意营造的,因为她要以此来批判萨特式的对个人意志和自由的张扬。
由于默多克和萨特对个人意志和自由所持有的不同态度,两人也为主人公安排了不一样的出路。
当洛根丁认识到荒谬,即世界无序与人的偶然性后,他选择在艺术中创造一种必然、有序的形式作为对现实的补偿。但是通过沉浸于艺术创造而非加入公众生活来塑造自己,这意味着在一定程度上更加疏离了生活。
默多克部分同意萨特关于世界无序和偶然的观点,但她绝不将其看做是无奈的荒谬,而是她将其看做一种可贵的特殊性和个体性,她主张尊重这种偶然和独特。如果非要为它强加秩序,那将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行为,会使现实得到错误的重读,就像杰克所做的那样。她也部分赞同萨特对艺术拯救功能的信任,正如尼柯尔所言,艺术在《网之下》中比在默多克其他小说中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⑨,所以杰克最终也选择了小说创作。但是她又不赞成完全弃绝生活而在艺术中获得虚假安慰的做法。在比较了洛根丁与卡夫卡的K之后,她认为K“坚持相信人类交往的普通事务是有意义的”,《恶心》暗示在外部“形式”中,在另一个世界中才能发现自由,而不关注人类交流的普通事务,这至少对非哲学家来说是种幻觉。⑩因此她坚持让杰克找一个半天的工作,投身生活,在现实中与他人建立真正的联系。所以有人说“杰克不同于萨特《恶心》中的主人公,因为他发现自己在社会之中”⑪。
由上可见,由于萨特崇尚个体的意志和自由,从其最初的生存状态到思想转变再到最后的选择,洛根丁都是一种个人主义的奋斗,始终具有疏离社会的特点。而默多克却认为崇尚个体的意志和自由正是一种自我中心的狂妄,会忽视他人的主体性和特殊性。所以洛根丁抛弃现实中的偶然,通过理智在艺术中寻找必然;而杰克却抛弃由自我意志强加的必然,以经验在现实中寻找体现在他人那里的特殊性和个体性。
默多克于20世纪50年代登上文坛,而这个年代素有“愤怒的年代”之称,因为它是“愤怒青年”(The Angry Young Men)占领文坛的时候。这是战后英国的一支文学流派,遵从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同情下层人民,对资产阶级的等级制度、教育制度、种族制度等问题进行了全面的批判,约翰·韦恩发表于1953年的小说《误投尘世》和金斯利·艾米斯发表于1954年的小说《幸运的吉姆》都是其代表作。
《网之下》发表后,评论者普遍认为它“符合了20世纪50年代社会现实主义的取向”⑫,尽管默多克既不年轻,也不愤怒,更不是男性,她还是被称为了“愤怒女青年”。但是在对《网之下》与《误投尘世》和《幸运的吉姆》进行比较之后会发现,对社会的愤怒与反抗这个愤怒青年作品的主题绝非默多克的诉求,而人与他人和社会的疏离才是她要批判的对象。
那么,《网之下》与愤怒青年作品的分歧是从哪里开始的呢?这要先从它们的相似性说起。
首先,三部小说都采用了流浪汉小说式的结构,即以没有固定根基的青年的流浪形式结构而成。《误投尘世》的主人公查尔斯和《幸运的吉姆》的主人公吉姆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前者为了谋生不得不混迹于各种下层职业,后者为了谋求留任大学讲师不得不周旋于各种关系之中。而《网之下》中的杰克则是靠翻译小说谋生的人,为了寻找住处和朋友不停地穿梭于伦敦与巴黎这双城之间。
其次,三个主人公都表现出与社会疏离、不能融合的生存状态。查尔斯先是以主动远离的方式表达对上层社会的轻视和仇恨,虽然后来他又主动向其靠拢,但心中的轻视和仇恨仍然存在。而吉姆一方面为了工作不得不极力讨好教授及其夫人,另一方面同样也很轻视他们的虚伪道德和价值立场,他经常以做鬼脸和恶作剧的形式来发泄心中的愤怒,敢于得罪傲慢自大、用情不专的教授儿子和喜欢出卖别人的约翰斯。而杰克则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拒绝写迎合市场需求的小说,拒绝为政党写剧本,也拒绝接受由别人提供的轻松赚钱的机会。
但是,不可忽视的是,杰克与查尔斯和吉姆之间存在着本质性区别。
首先,他们疏离社会的原因不同,查尔斯和吉姆疏离社会是由于对社会的愤怒,而杰克却只是一种简单的漠然。作为毕业大学生,查尔斯与吉姆都预期通过教育改变命运,但是教育的脱离实际和等级制度的壁垒使他们无法进入由上层人控制的社会。在表达对那个社会的轻视的同时他们也多少流露出些许向往,于是就产生了对等级、教育、政治和社会的愤怒。这是一种求之而不得的愤怒。“愤怒青年”的作家们在60年代初之后逐渐放弃愤怒的写作也与他们逐渐受到重视,拥有了可观收入的稳定工作和家庭生活有关,而杰克的疏离却是主动的选择,对查尔斯和吉姆具有巨大诱惑的东西都无法使他动心。他不想写迎合市场需求的小说和戏剧,也拒绝接受玛德兰提供的易于名利双收的机会。“重要的是,我要有对自己命运的洞见,并朝着它前进。我跟剧本写作有什么关系呢……我又在乎什么金钱呢?那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⑬这是一种真正置身事外的漠然,没有愤怒,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我不恨任何人”。因此,与“愤怒青年”不同,社会的不公,政治的解放这些问题根本就引不起杰克的兴趣。他躁动的根源不是“对某种特别氛围或社会环境的任何强烈的仇恨”,“他的淡漠是神经质的,一种本能地保护自己远离生活,而不是有目的地寻找‘自由’”⑭。
其次,他们疏离社会的程度也不同。这种程度的不同正与其疏离的原因相关。愤怒是强烈的情感态度,持这种态度的人在与社会疏离时却又保持着紧密联系,因为愤怒本身就是对社会的介入。所以查尔斯和吉姆与社会的疏离并不彻底,这可从他们对感情的执著窥见一斑。查尔斯深爱维罗尼卡,吉姆深爱克莉丝廷,由于疏离的不彻底性,当得到允许进入上层社会的机会时,他们很快就妥协了。为了爱情,查尔斯抛弃了愤怒甚至是良知,一心要挤进上层社会,他不但做了以前最憎恨的毒品生意,而且看到朋友被杀也置身事外。结尾时维罗尼卡想和查尔斯重续前缘,虽然小说在他的犹豫中结束,但他的口头禅就诠释了他的态度:“我爱我所憎”。吉姆更是一心想融入社会,他百般讨好自己讨厌的人就是为了留在大学教书,比查尔斯更幸运的是,吉姆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克莉丝廷舅舅的青睐,成为了其私人秘书。
但对杰克来说,漠然使他与社会的疏离更为彻底。他对一切都不关心,也缺乏查尔斯和吉姆那种强烈的情感依赖。他对玛德兰的离去没有惋惜,虽自称爱着安娜,但并不想娶她。那些诱惑了查尔斯和吉姆的现实利益都无法令杰克改变其意志。他改变的原因来自于认识到自己生存状态的错误性。他主观地判断身边的人与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看到真实:他认为偷偷发表《沉默的人》背叛了雨果,会让他很生气,结果雨果很喜欢这个小文章;他认为安娜温柔娴静,她却疯狂的追求着雨果;他还以为雨果不可能喜欢虚荣、做作的莎黛,但雨果爱的正是她。认识到由于与他人和社会疏离而导致自己无法认识现实时,这才促使他放弃疏离,投身于与他人和社会的融合中。
因此,杰克绝不是“愤怒青年”,从最初的漠然到最后的参与,他都不是出自与社会对抗的原因,正像有人所说:“尽管默多克的作品总是有道德关怀,但她不写关于社会不公正的反对当权派的小说。”⑮所以默多克的主题定是另有所指。“作者真正关注的并非社会和政治,而是哲学和文学,与真正看到他人状况的困难和发现足够好的语言去捕捉他人难以言喻的个体性的困难有关”⑯,因为只有意识到对他人个体性的尊重这个问题才能解决杰克所面临的生存困境。
通过将《网之下》与《恶心》和“愤怒青年”的作品进行对比,可以看出默多克所关注的独特主题,其重点不是个人意志和自由,不是政治与社会,而是更具哲学意味的话题:人的本质失落与回归。从失家到寻家再到安定下来,小说以隐喻的形式表现了从失去本质到回归本质的过程。杰克既不是以自由意志反抗荒谬的存在主义英雄,也不是反抗社会的愤怒青年,而是失去并最终返回家园的人。这不仅指外在的物质之家,更指内在的精神家园。人的本质属性是社会的人,只有在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本质,才是在家园之中。而疏离他人与社会,无法看到他人与社会的真实就是本质的失落,也就是根基失落,家园失落,返家即是对本质的返回。
在小说开头,杰克就是以失家者的身份出场的。杰克刚由巴黎返回伦敦便被告知,自己已被女友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接下来他一直在为寻找住处或人奔波于大街小巷,酒馆和咖啡馆就是其落脚点。而这些地方比别人提供给他的寄宿地更给人一种无家可归感。因此,从最物质的层面来看,杰克的确是一个失家的人。
海德格尔认为无家可归状态是“忘在”的标志。既然人是社会的人,必然要处在与他人和社会的紧密联系中才能拥有自己的根基,当杰克忘记了存在的本质,也就失落了根基和精神家园,所以他的整个生存状态都体现出与他人和社会的疏离。
杰克害怕亲密接触,喜欢旁观。他认为安娜把人生看得太认真、太强烈是相当愚蠢的做法,而他则主动与一切保持距离,既不深入生活,也不真正走近他人。他喜欢在书中阅读女人,而对生活中的女人们则缺乏真正的关心和了解。他一再强调自己对任何目光都很敏感,因为眼睛是灵魂的镜子,躲避眼睛的交流就是避免心灵的直接接触。“我痛恨孤独,但我又害怕亲密接触。我的生活本质上就是与自己进行的一场私密对话,一旦它成为与他人的交谈,那将无异于自我毁灭。我需要的同伴是那种在酒馆或咖啡馆里的人。我从不需要心灵的交流。”⑰因此,杰克的生存状态是远离他人、远离社会,因而也是远离人的本质存在的。
但是,杰克也时常感受到失家的不适,并渴望回归。在小说结尾,他从戴维家搬出来,打算认真租一个房子,开始新生活,这也是对本质回归的隐喻性表达。
与洛根丁义无反顾的离家出走不同,杰克虽然远离家,却一直怀着对家的留恋,不愿漂泊。杰克讨厌戴维所住的可有可无的伯爵街以西的地方。“他是犹太人,所以他能够不做任何特别的努力就能感到自己是历史的一部分。关于这点我很嫉妒他。而我却不得不年复一年地不断努力,才不至于成为历史的旁观者。所以戴维可以不在乎有个可有可无的地址,而我就没有这种自信。”⑱戴维可以在时间中找到归属,而作为时间的旁观者杰克只能在空间上寻找归属,于是他处处游荡,逃避可有可无的地址,却又一直在可有可无中生活,居无定所。因此,他清楚地意识到:“当前的问题是找个愿意接纳我的地方住下来,直到这点解决,其他的都无所谓……无家可归时,我无法做任何事情。”⑲如何解决这种失家的不适,那就是要返回社会,返回人的本质这个家园。小说里的其他人物不约而同地都劝导杰克要投入社会,接触他人。
雨果是维特根斯坦式的人物,对语言持怀疑态度,因为其远离直接生存经验。雨果认为语言是制造假象的机器,只有沉默地行动才能获得真理。他从不设定理论和模式,而是投身生活,在独特的偶然中发现真理。他告诉杰克投入进去才能找到真相。默多克承认“网”的意象来自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将网作为一幅图像,表示概念、观点和思想间的联系,被用来‘以一种统一的形式对世界进行描述’”。⑳雨果就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网”这个意象的,一种陷入以语言组织的理论或模式而无法自拔的状态,只有尊重偶然,关注独特的现实才能从网之中穿过。
哲学家朋友戴维则劝导杰克通过找一份工作去投入社会。拜厄特认为把戴维看做实用主义世界观的代表是不公平的,认为戴维为杰克开的方子更代表了默多克自己的价值观。戴维对杰克说:“你总是考虑自己的灵魂。不要考虑你的灵魂,应该想想其他人……社会应该掐住你的脖子摔一摔,让你做份有意义的工作。这样你就可以在晚上写一本伟大著作。”㉑杰克最终选择了戴维的建议,决定找一份半天的工作,在剩余的半天里创作。
廷克寒太太则以非说教的形式使杰克看到了万物的融合状态。她的小店位于街角,挤满东西与灰尘,但那里悠闲、自在,没有安排,一切都能够自然地融合在一起。这里的物质脱去了目的性,只是自在地存在。想倾诉心声又想保守秘密的人都会来到这儿,而廷克寒太太无论知道多少,都从来没有为了利润或实际目的向别人泄露过一星半点。这是一个经验的世界而非理智的世界,在这里,沉默是语言,倾听是语言,信任是语言。廷克寒太太时刻准备提供给杰克的住处也是对本质居所的隐喻。
如何回归本质,说到底就是人与人如何相处的问题,就是要摆脱自我中心主义,尊重他人的个体性。真实之所以常常以杰克从未猜准的形式出现,是因为他“试图进行一场内心独白,却发现世界充满他人,虽然之前他已经误解了他们的观点,但是可以通过学习而获得正确的认识”㉒。意识到这点,杰克也就找到了返回本质之家的途径。这可以从他对安娜认识的转变上体现出来。当叙述中温柔美丽,安静多情的安娜被雨果的话语打碎以后,想象中疯狂追求雨果的安娜也逐渐消失之后,一个独立的安娜才能出现。“我不再有安娜的任何影像。她像巫师的幽灵一样消失了。但她比以前更坚实地呈现在我心中。似乎是第一次,安娜真正成了一个独立的存在,而不是作为我的一部分。这令我很痛苦。然而当我试着凝视她的所在时,我对她有了一种想主动认识的感觉,或许这终究也是一种爱情。安娜是不得不重新被认识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呢?或许只有在意识到认知的不可能性,并放弃了这种欲望,直到最终不再感到有认知的必要后才能办到。但是,那时人获得的不再是认知,将只是一种共存;而这终究也是一种爱情。”㉓应该说,这段话已经表明杰克“最终战胜了他的认知癖”㉔。
① Hilda D.Spear,Iris Murdoch[M].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5:24.
②⑮ Cheryl K.Bove,Understanding Iris Murdoch[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3:43,36.
③ Kate Begnal,Iris Murdoch:A Reference Guide[M].Boston,Mass.:G.K.Hall,1987:3.
④ Michael O.Bellamy and Iris Murdoch,An Interview with Iris Murdoch[J].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18,No.2,1977:131.
⑤⑩⑭⑳ A.S.Byatt,Degrees of Freedom:The Early Novels of Iris Murdoch[M].London:Vintage,1994:13,24-25,13-14,11.
⑥⑦ 洛朗·加涅宾:《认识萨特》,顾嘉琛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4页,第7页,第17页。
⑧⑬⑰⑱⑲㉑㉓ Iris Murdoch, Under the Net[M].Harmondsworth, Middlesex, England: Penguin Books,1988:9,184,31,24,27,26-27,238.(本文在翻译小说文字时参考了阮叔梅所译的《网之下》,此译本由木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于2006年出版)
⑨⑫㉔ Bran Nicol,Irish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M].Houndmills, Basingstoke,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2004:92,93,94.
⑪ George Soule, Four British Women Novelists: Anita Brookner,Margaret Drabble,Iris Murdoch,Barbara Pym[M].Lanham,Md.and Pasadena,Calif.:Scarecrow Press;Salem Press,1998:219.
⑯ David J.Gordon,Iris Murdoch’s Fables of Unselfing[M].Columbia,Mo.: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95:117-118.
㉒ A.S.Byatt,Iris Murdoch [M].London:Longman,197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