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宇英[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 广州 510006]
作 者:邓宇英,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自诞生之日起,就非常注重作品的命名。这些书名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体现了作者的创作动机、小说的创作规律及其独特功能,具有丰富的内涵。因而研究中国白话小说的书名,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小说的价值和意义。
文学作品是作者个人心迹的写照,蕴含着作者的心血、情感和审美取向,在书名中也必定体现出作者的思想境界和人生追求。
与作者相关的小说命名方式在书名里体现出作者的创作主旨,传达出作者强烈的情感,这在近代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近代中国内忧外患,文人志士积极入世关注国家命运,因而在小说命名上用得最多的字眼都是与家国之难相关的“痛”、“恨”、“耻”、“惨”、“血”、“泪”、“仇”等,欲泄愤来取快,如《恨海》《血泪痕》《痛定痛》《血痕花》《亡国恨》《洗耻记》《离恨天》《仇史》《惨女界》《情天恨》《自由泪》《满洲血》等,从这些血泪字眼中我们见到人们对国运的忧虑、对社会的强烈批判,以及重振国威的强烈呼唤。还有以“怪”、“奇”、“苦”、“黑”、“现形记”、“现状”等来形容近代中国黑暗世界的书名也不在少数,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新旧社会之怪现状》《官商现形记》《学堂现形记》《家庭现形记》《女界现形记》《苦社会》《苦学生》《黑暗地狱》等,非常典型地体现了作者以批判的眼光对现实的动态描述,包括了学界、官界、商界、军界、女界等方面。面对如此惨痛的社会现实,人们希图变革,而改变现状的思想体现在小说书名上,则是在名著前标以“新”、“续”等,如《新三国》《新水浒》《新西游》《新孽海花》《新上海》《新中国》《新石头记》《新镜花缘》《新七侠五义》《新儿女英雄》等。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称这类小说为“拟旧小说”,欧阳健则称它们为“翻新小说”。在这些书名中,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近代知识分子对时局的忧心和强烈的谴责,也希望能以新面貌力挽狂澜,体现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大多数小说的书名都与内容紧密相连,对故事内容进行总结和概括,帮助读者充分理解作品的内容与作者的意图。
白话小说早期面对的对象是市井民众,他们的文化层次及其审美趋向,要求小说明白晓畅,通俗易懂,因此要求从书名上能看出故事的内容或者题材,如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公案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等从书名上就知其类别。
历史演义小说与英雄传奇小说的题材都撷取于史书,书名与历史相连。历史演义小说侧重于演说历朝历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兴亡,反映历史发展的概貌,总结经验教训。英雄传奇小说力图通过英雄人物来反映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寄托作者的理想和愿望。
历史演义以通俗为义,袁宏道说:“文不能通而俗可通,则又通俗演义之所由名也。”即历史演义小说以通俗的手法来演说历朝历代的故事,但重要事件、故事年月还是以正史为依据,强调历史的真实性,其命名方式多为“历史朝代”+“通俗演义”“传”。自《三国志通俗演义》始,就有隋唐系列、列国系列等,其他如《有商志传》《二十四史通俗演义》《东西汉演义》《东西晋演义》《两汉演义传》《西周演义》《南史演义》《两晋演义》等,都以叙一朝或几朝的历史为主要内容,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古代历史。这种通俗手法能够令深奥的史传变得浅显易懂,其通俗性、生动性易于使文化程度不高的市民阶层了解历史,具有史传无法比拟的“易传行远”的社会功用。
传奇小说则侧重于以“人名”+“传”来命名,如《杨家将演义全传》《岳武穆精忠传》《于少保萃忠全传》《韩湘子全传》《牛郎织女传》《说岳全传》《说唐薛家将传》《飞跎全传》《瑶华传》《昭君传》等都是人物传记,为杨家将、呼家将、薛家将、岳飞等作传的尤为多。此外,英雄传奇小说也会用“人名”+“事件”+“传”“记”“录”来命名,如《戚继光平倭志传》《胡少保平倭记》《班定远平西记》《五虎平西前传》《太妃北征录》《武皇西巡记》《五鼠闹东京包公收妖传》等,人物的主要事迹在书名中一目了然。虽然多数历史演义小说偏向“演义”而传奇小说偏向“传”命名,但两者命名也有交叉关系。因为虽或以历史为中心,或以人物为中心,但都是以历史为大背景,所以也有一部分英雄传奇小说,会用“演义”来命名,如《孙庞斗志演义》《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七十二朝人物演义》《乐田演义》《万花楼杨包狄演义》《吴三桂演义》等,虽命名为演义,其实也是人物传记。
公案小说在书名中大多会出现与案件相关的字眼,如“案”“冤”“错”“骗”等,《错认尸》《错勘赃》《错斩崔宁》《错下书》《女报冤》《冤狱缘》《九命奇冤》《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女子骗术奇谈》《施公案》《狄公案》《彭公案》《于公案》《刘公案》《双拐奇案》《驴夫惨案》等,大多是清官断案的故事,歌颂清官的清正廉明。而一系列的冤案错案揭露了当时司法官吏的昏聩糊涂和草菅人命,于是民众在包公、海瑞、狄公、于公、彭公等清官能吏上寻找希望和公正。
白话小说还有大量以故事发生中的人名、地名、物名、线索或是关目来命名,让读者对作品的主要内容、主要人物、场地背景能有深刻印象。以故事中的人名命名的,大多是人物传记,除前面所说的英雄传奇,还有专以水浒英雄好汉命名的,如石头孙立、戴嗣宗、花和尚、武行者、青面兽、李从吉等,这在宋话本尤其是杆棒类中较多见;义军首领王则、黄巢等;宗教人物严师道、千圣姑、骊山老母、观音、济颠、钟馗、关帝、韩湘子、吕祖等;市井人物洛阳王焕、志诚张主管、快嘴李翠莲、灯花婆婆、灯草和尚、春阿氏、金凤等;情爱小说中选取男女主人公人名命名,如杨舜俞、卓文君、李亚仙、章台柳、柳非烟、虞宾传、瑶华传等。此外,选取小说主要人物的姓名组合来命名,因其审美价值与主题意蕴得到完美统一,不少才子佳人小说广泛使用,如《金瓶梅》《玉娇梨》《平山冷燕》《宛如约》《玉闺红》《春柳莺》《雪月梅》《吴江雪》《萍雪缘》《玉楼春》等都沿袭这一命名方法。
有的作品是以故事发生的地点来命名,或者在故事中占有独特作用或中心地位的地点来命名。比较常见的有“楼”、“亭”、“园”、“阁”等场景,它们贯穿整个情节,具有重要的叙述意义,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比较常见。才子佳人们常在此地吟咏相会,这是他们相识、相爱或相离的地方,如《花萼楼》《燕子楼》《十二楼》《跻云楼》《听月楼》《争春园》《金光洞》《白云塔》《锦香亭》《白鱼亭》《清风亭》《绣云阁》,因与男女浪漫的情爱生活相连,所以亭台楼阁比较多。此外,还有以凸显地域性城市来命名,风光旖旎的杭州西湖是这种地域性文化的突出反映,或以之为背景,或与西湖名人名胜相关的风流韵事,如《西湖三塔记》《西湖一集》《西湖二集》《西湖佳话》《西湖拾遗》《西湖遗事》等;还有如:台湾(《台湾外纪》《台湾外志前传》《台湾实记》《台湾巾帼英雄传初集》)、上海(《上海游骖录》《新上海》《上海之维新党》《上海之秘密》《最新上海繁华林》);《北京繁华梦》《广州乱事记》《扬州梦》《洛阳三怪记》《苏州新年》《岭南逸史》《云南野乘》《中国现在记》《新中国未来记》《新中国之豪杰》《菲猎滨外史》《东京梦》等,都是以地域来命名,地方特色比较鲜明。
小说中贯穿全书的重要关目或者某一名物,往往在作品中具有联结全文、纠葛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不少小说就以这些关目或名物来命名,如《芭蕉扇》《混元盒》《金鳗记》《飞剑记》《珍珠衫》《比目鱼》《燕子窝》《女娲石》《玉佛缘》《枯树花》等。以情节中的重要名物作为书名,能够起到提示情节、引领读者更好理清故事发展脉络的作用。以恋人互赠的信物命名的小说也不少,如《紫香囊》《凤箫媒》《鸳鸯灯》《鸳鸯剑》《明珠缘》《绣球缘》《玉支玑》《桃花扇》《白圭志》《玉蟾记》《荔镜传》《犀钗记》等,此类书名中所提名物大多与男女爱情婚姻相关,它们在小说中或为男女双方相识、相恋的媒介、信物,或为暂时阻隔有情人相聚的障碍,从而使情节产生波澜。这与古代戏曲中经常使用小物件来缀合剧情、塑造人物、渲染气氛很相似。
小说有劝善惩恶的道德教化功能,能起到警示或警醒民众的作用,这些劝世之作,在书名上体现得很鲜明,以“警世”、“劝世”、“觉世”、“型世”、“照世”等来命名,以“警”、“醒”、“钟”等字眼寓讽喻劝诫之意,希望起到社会教育作用,以提高小说的影响和地位。如《警世阴阳梦》《型世言》《醒世奇言》《警世奇观》《觉世雅言》《警富新书》《照世杯》等,强化的都是道德层面的意义;而《清夜钟》《警悟钟》《金钟传》《宦海钟》《黑海钟》《歧路灯》《醉醒石》《石点头》《照世杯》等书名,匡时救世的用意也清晰可见。《清夜钟》自序中就提到“盖借谐谭说法,得以鸣忠孝之铎,唤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名之曰《清夜钟》”。《迷津筏》《金兰筏》(筏乃渡人之意,能够起到指引的作用)《风月鉴》《扫迷帚》《轰天雷》(轰天巨雷,举国震动)《枯树花》(有感受于国势颓危,中国如同枯败之树,若能重放新花,则为振兴之象)。这些书名以一种象征物为喻,体现了作者希望唤醒梦者的觉醒,有匡补天之意。这与当时人情世态炎凉、儒家风俗堕落密切相关,作者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警醒世人,挽救溃败的世风,并以宣扬忠、孝、节、义等伦理道德为己任,在另一些小说中就以忠孝友悌、贞烈侠义命名,如《忠国传》《真英烈传》《精忠全传》《末明忠烈军属传》《皇明中兴圣烈传》《忠烈全传》《辽海丹忠录》《忠孝勇烈奇女传》《忠烈小五义》《忠烈侠义传》等带有“忠”“烈”“义”等强烈感情色彩的字命名,以述忠义、仁厚、孝悌、节烈之事,达到“敦教化,厚风俗”的目的,强调小说的劝惩作用。
通俗小说的产生与发展,从本质上说与商业文化的繁荣密切相关,正是商业文化赋予通俗小说大众文化品格,使之成为大众娱乐的方式,在小说书名上也体现其娱乐性,这在笑话小说中最为明显,其诙谐幽默,确实能起到娱目快心的消遣作用。如《十二笑》《快心编》,以笑话形式描摹世态人情;《最娱情》《群佳乐》《逢人笑》《嬉笑怒骂》《新官场笑话》《官场笑话》《学堂笑话》等书名,可见作者希望既能娱目又能醒心。当然,娱乐性不仅仅是取悦民众,还有自我遣兴逞才之性,如消闲解闷、标举雅兴、宴游嬉乐等文人常见的生活情态。如《豆棚闲话》就突出“闲”,轻松随意地说闲话,抒闲情,寄闲趣。因娱乐离不开文人自我内心情怀的抒发或在精神世界里轻松自在的游历,在书名中突出“闲”、“梦”、“逸”、“花”、“影”等体现文人的审美趣味和雅趣的字眼,如《鼓掌绝尘》就以“风、花、雪、月”名集,表达作者的人生意趣,或是弄风花嘲雪月的情怀,如《雨窗集》《欹枕集》《长灯集》《随航集》《解闲集》《醒梦集》,顾名思义,是供人雨窗之前、长灯之下、旅途之中来打发时间,解闲驱睡的,体现出文人的风雅情怀、浪漫生活,有明显的消遣、愉悦功能。正如酉阳野史《新刻续编三国志引》中就有“夫小说者,乃坊间通俗小说,固非国史正纲,无过消遣于长夜永昼,或解闷于烦剧忧愁,以豁一时之情怀耳”。
总之,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命名,是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及所产生的思想文化、社会思潮、市井时尚作用于作家、读者头脑的特定产物,并辅之以取悦普通民众阅读心理的特性,加上出版商的推波助澜,使得通俗小说的书名丰富多彩。
[1]黄霖,韩同文.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下)[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