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与投射——论曹七巧偏执性格的形成原因

2011-08-15 00:42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长春130032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曹七巧哥嫂梅兰

⊙贺 萍[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 长春 130032]

作 者:贺萍,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外国文学教学与研究。

从张爱玲的《金锁记》问世以来,这部带有强烈情感冲突的作品就受到了广泛争议。读者无不为小说女主人公曹七巧所表现出来的偏执性格和激烈情感所震撼。在她身上不存在温和的情感表达,只有极端的爱恨。下面,本文将以客体关系理论为基础,通过对曹七巧成长环境的分析来再现一个完整客体投射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从而解释这种偏执性格的形成原因,同时对她在与周围人物的人际互动模式中所受到的影响做一个初步的探索。

梅兰妮.克来恩(Melanie Klein)的客体关系理论(Object Relations Theory,ORT)是心理动力学中的一种人格发展理论,主张人类行为的动力源自“客体的寻求”(Object Seeking),即通过精神分析来研究其人际关系以及内在的精神结构是如何从人际关系中发展起来的。该理论被引入文学和文学批评领域后,因其“重视自我与客体的关系,把与客体的关系置于人类动机的核心,使人不再是孤独的个体并始终处于关系之中”而成为文本分析的研究热点之一。在客体关系理论中,主体(Subject)指人的自我。客体(Object)指在交际过程中承担自我感情或行为的“他人”。梅兰妮·克来恩指出,客体关系在刚出生就存在了,儿童的第一个客体是照顾者。在这个阶段,婴儿还无法分辨自身和外界的区别。他将外界给予的感觉作为自我一部分接受下来,当照顾者给予亲切的照顾与舒适感时,婴儿感受到“好”;当照顾者偶尔不及时地照顾或产生饥饿时,婴儿感受到“恶”。婴儿无法整合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从而形成情绪上极端爱与恨的偏执状态,梅兰妮·克来恩将这一心理发展阶段定义为“偏执—分裂样心态”。投射认同作为偏执—分裂样心态的心理防御机制,是指婴儿为抵御两种相反情绪所造成的焦虑,在幻想中将自我中“恶”的那一部分排斥到外界,即投射到照顾者身上。在此过程中,婴儿因为排斥掉了心中对立的情绪而得到平和,同时,又因为自我情绪的一部分已经投射到客体身上,婴儿感到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梅兰妮·克来恩认为,这种焦虑和防御贯穿人一生的客体关系,人们不断地、反复地体验这种分裂—投射过程。当成人在客体关系中长期感受两种强烈对立的情绪时,自我的焦虑促使人将这两种感受分裂开来,并将其一部分投射到了客体身上——从而使接受投射的客体成为主体意识中的“自身”。即在心理上把某个人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其他人身上,然后以该内在扭曲了的知觉感受作基础对他人做出行为。

一、曹七巧偏执—分裂样心态的形成

几乎所有的客体关系理论家都认为人的精神结构起源于客体关系。纵观曹七巧的客体关系我们看到,两种极端的人际交往关系总是在重复交替出现。这也造成了她在人格建构的关键阶段,自我始终在极端的爱与憎中摇摆。下面本文将从三个发展阶段解析曹七巧偏执—分裂样心态的形成过程。

出嫁前,是曹七巧的客体依恋模式形成期,这也是偏执—分裂样心态形成的基础。麻油店出身的她来自社会底层。她与家人的关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哥嫂对于她而言似乎可有可无。从作品中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一言半语她与哥嫂的亲热,而实际上哥嫂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应该付出爱的客体。出嫁前的七巧,她有着“滚圆的胳膊”,“雪白的手腕”,从内到外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和性欲冲动。在家里时,“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她本有着自由恋爱的萌芽,但是为了钱,她的亲哥哥将她卖给了一个残废。在这里我们可以想象到七巧的委屈和不满,但朦胧的对于自由情感的追求不足以对抗现实的力量,她只能服从哥嫂的安排嫁进姜家大宅。从此,她对自己应该给予爱的客体,表现出一种矛盾的态度:既抗拒,又从心底无法承受失去,处于一种疏离的状态。

在姜家安定下来,是曹七巧偏执—分裂样心态形成的初期。在这段时间里,她身处两种极端的客体关系中:娘家人的巴结和婆家人的歧视。在这两种外力的撕扯下,我们看到七巧的自我处于一种迷惘、混沌的状态:一方面,她的哥嫂巴结她,以为是他们把七巧送入了天堂,而七巧也变成了他们的物质提供站。虽然七巧对哥嫂痛恨无比,虽然大哥把她带到了火坑,但也只有在哥嫂这里,她才能得到一点精神上的满足,一种被别人所需要与巴结的满足感;也只有在哥嫂这里,她才能得到宣泄。所以,在她后来见大哥时,哭闹之后,一样塞了许多贵重礼物送给大哥。另一方面,表面上她是姜家的女主人,实际上因为出身的低贱,她一直不为身边的环境所认同,连丫头们也瞧不起她。在作品开篇,作者就写到身份卑微的双儿和凤箫一同嘲讽七巧,在丫头们的眼里她并不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小姐太太,依然是一个低贱的麻油铺子的下等人,她在姜家根本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

随着年龄的增长,曹七巧的生长境遇改变了。丈夫、婆婆相继过世。这一时期曹七巧的极端情绪由投注给外在客体转为投注给自我,这是曹七巧偏执—分裂样心态的最终形成和固化时期。七巧以为丈夫死后她能够分到更多、更好的财产。但现实的境遇与内心的期待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在对现实的失望中,在对金钱占有的满足中,曹七巧开始将所有爱的部分驱逐出体外。此时,对抗偏执—分裂样心态的防御机制——投射认同开始发挥作用了。

二、曹七巧的投射认同

需要注意的是,投射认同这种心理防御机制的产生与偏执—分裂样心态的形成没有绝对的时间次序,二者可能同时发生。即偏执—分裂样心态形成的同时,投射认同可能就已经开始。《金锁记》中,我们可以在曹七巧身上看到一个完整的投射认同心理机制的运作过程。

季泽是姜家的三少爷,她“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走了过来”。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⑤可是自己的丈夫“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孩子高”,他的身体是“软的、垂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在两者的对比中,七巧自觉地把自我爱的部分投射到季泽身上。季泽成为七巧激烈爱情的全部寄托。这种爱情某种程度上包括了曹七巧人生阶段所感受到的所有爱的情感:对哥嫂、对那些爱慕自己的人。但是,季泽却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爱的客体。他早就做好了打算不惹自己家里人,所以面对曹七巧的暗示,他选择了逃避。当他再次以爱的面目出现在曹七巧面前时,尽管七巧也以为她一切的煎熬都是为了等待与季泽的再次相逢,但是这时的七巧已经失去了自我爱的能力,她一心想的只有金钱了。尽管内心痛苦至极,但是曹七巧还是看着姜季泽离开了。爱的投射宣告失败后,在曹七巧的自我中就只剩下恨了。

儿女,作为七巧最亲密的人,不再是爱的对象,他们理所当然成为投射的承受者。此时在曹七巧的自我意识里已经清除了爱的成分,仅仅拥有绝对的恨。这使她对旁人甚至除了仇恨外不存在任何的温情。对女儿长安,为了管住女儿不与男人接触,她强行给已经十三岁的女儿裹脚,疼得女儿死去活来。通过对长安的裹脚,七巧把自我恨的部分更多地投射到女儿身上。她把女儿看成了自己的替身、第二个自我。她说“这对我很有用,对你也有用,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你应当充分分享我的命运”。这样的想法,所体现的正是典型的偏执—分裂样心态的投射认同。女儿三十岁时与留洋归国的童世舫恋爱,是这个瘦弱的忧郁女子生命中唯一的火花。曹七巧千方百计阻止女儿的恋爱,以不露声色的表现诽谤自己的女儿,从而断送了女儿的婚事。儿子长白是七巧这么多年以来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她让儿子整夜陪她抽大烟,她放纵他沉迷于京剧而荒废了学业,她无视他捧女戏子、赌钱,她为了阻止他逛窑子不得已替他娶了亲。但是,给儿子娶了妻妾后,她却百般折磨儿媳。终于,儿媳在七巧变态的折磨下患病死去,而扶正的姨太太生下儿子后不到一年也自杀了。看到儿子因惧怕她而不敢再婚,看到再也没有人夺走她唯一的男人,七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将自我完全投射到客体身上后,对于曹七巧来说,儿女成为自身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找到曹七巧认同儿女的情节。这个时候,主体对客体的感知往往从自身视角出发,认为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客体,客体即自己。

综上所述,本文通过解读曹七巧的生活环境,系统分析了其偏执—分裂样心态的形成过程以及相应防御机制——投射认同在曹七巧的性格形成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通过引入梅兰妮.克莱恩客体关系理论,我们为其扭曲怪诞的偏执性格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同时也为这部旷世之作提供了新的解读视角。

[2]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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