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阴晴 彰善瘅恶——评唐德亮诗集《深处》

⊙雷业洪［四川乐山师范学院， 四川 乐山 614000］

作 者：雷业洪，四川乐山师范学院退休教授，曾在中国科学院文学所与湘潭大学中文系工作多年，参加过张炯主编的《中华文学通史》第八卷等多种书的编撰工作，于《文学评论》等报刊发表过多篇论文。

社会气候也给人或晴和、光明，或阴暗、黑暗等之感，社会景况之山的光明面与阴暗面，已常被一些人视为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象征。诗人做诗应坚守良知，洞察社会阴晴，“彰善瘅恶”（《尚书·毕命》）。一般人都有自尊心、荣誉感，真诚、适当的赞颂，能使被赞颂者得到激励，更多更好地发挥潜能，能激起一些有关者的油然关爱或仿效。对真正值得歌颂的人和事进行适当歌颂的诗，有益于弘扬人世正气。“千里长堤，溃于蚁穴”，不适时揭露黑洞，难免悲剧狂演。对真正的社会阴暗面，给以适当暴露的诗，有助于读者萌生必要的忧患意识，适时进行正确决策。适当的歌颂与适当的暴露，都是诗歌不可或缺的功能，都值得诗作者高度重视。但由于受某些社会思潮等的影响，在这些年，我们并不难看到完全无视社会气候的复杂性或好坏，只是一味地歌颂或暴露或对一己悲欢浅唱低吟的诗作者。我们的诗歌创作的歌颂与暴露问题，虽已是一个谈了几十年的问题，仍并未完全解决好。因此，近期看到广东诗人唐德亮的第六部诗集《深处》（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年7月版），不能不特感欣喜，以为其中绝大多数的诗，对作者洞察社会阴晴、艺术地彰善瘅恶的创作趋向有较多体现，其彰善瘅恶的重要特点——适当真实性、广泛典型性、明显创新性、罕见感染力，颇值得关注。

一、适当真实性

所谓适当真实性，指其诗作的彰善瘅恶具有适当的艺术真实性，不仅对社会的光明面、阴暗面及其存在状态的复杂性都有所反映，而且这些反映都符合社会生活的本质真实，具有好的社会效果。社会的光明面、阴暗面存在状态的复杂性包括：社会的局部，有一些是以光明面或阴暗面为主，有一些光明面与阴暗面两者近乎各占一半，有一些似全是光明面或阴暗面；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在本质上是以光明面为主，阴暗面为次；有一些体现光明面、阴暗面的社会生活现象，反映着一定的社会生活本质。

《深处》中，有主旨在歌颂光明面或暴露阴暗面的诗作，有全是歌颂或暴露的诗作。“血泪变成老板白花花的钞票/她们失去红润与自由/得到的是一种魔鬼/名叫‘再生障碍性贫血’/她们把刚刚绽放便凋谢的生命/埋进了故乡的泥土”。这是引自全是表现揭批主题的《再生障碍性贫血》中的诗句。在当今一些城市的弱势群体中，在私营企业打工的农民工占了很大部分。这些农民工中为数并不很少的人，遭遇着不幸，经历着酸辛甚至惨痛，郁积着愤懑，若大旱之望云霓般企盼着改善生存条件。这些诗句，即显然是对不少打工妹在社会阴暗面的生存状态的较为具体的真切写照，是为读者打开的一扇扇眺望、思考这些民工凄苦命运的艺术窗户。

《深处》中主旨在歌颂光明面与暴露阴暗面的作品，两者相比，前者所占比例将近70%。尽管其中有较多的诗揭批到城乡阴暗面，但作者在重要关键处很注意用语的切实准确。其《机器》一诗叙写机器对工人的损害时，用了“某些机器变了身份”等语。这诗句中的“某些”，不等于全部。这比例与用语表明，其诗作对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生活的总体反映，是一种符合社会生活本质真实的反映。“活了上千年的村庄/……搬到一个陌生地方/晒上暖融融的太阳”。这引自《会跑的村庄》的诗句，既是对体现光明面的一些生活现象的真实反映，也是对改革开放劲风给我国农村带来巨大进步的生活本质的真实反映。这些反映都显然有益于读者正确认识我国城乡的改革开放形势等。

读者不会为自己不信的东西进入动感地带，没有读者的诗歌不会有行远垂久的生命力，诗歌的歌颂与暴露必须具有适当的艺术真实性，能激起读者的似真感。诗人说真话，不只是敢不敢的问题，还有能不能以及如何说的问题。《深处》所具上述适当真实性特点，体现着作者勇于直面社会阴晴的可贵性，反映着提供环境条件的时代性，表现着作者言说的策略性、分寸感，显然是其在彰善瘅恶方面的一个重要特点。

二、广泛典型性

所谓广泛典型性，指其一些诗作在意象、意境、情思等方面具有出生于粤北的一位瑶族诗人事业心强、正直坦诚、视野开阔、思虑深细的鲜明个性，与对当今瑶族风情、城乡变革、底层生活等的广泛概括性。

其《沙坊村浴佛节》，沿以小见大等思路，创造了坐在寺庙里、被香火熏黑、盼着浴佛节的“佛”，“把佛泡在河里/把水淋在佛身上”的“人”，能洗去佛们污脏，让其光鲜的“河水”，使“不愿回到那阴暗的庙堂/闻那呛鼻的烟火”的“佛们”重返寺庙的“雾霭”等重要意象。由这些意象构成的立意高远的“沙坊村浴佛节”意境，表现了习惯或曰体制对借“佛们”所喻人物的制约，与促人思考相应体制改革的重要主题。此主题，既产生于作者对粤北连山的沙坊村浴佛节等的细心洞察，与对国家反腐大业的深切关注，带有作者个性的鲜明烙印，又与广大民众期望的反腐体制的改革、健全相通，是对这种期望的一种生动传神的广泛概括。

其《机器》沿多方对比等思路，创造了曾是工人们的挚爱的“机器”，变了身份，使工人被绞断一万只手臂的“某些机器”；“矮小瘦弱/与阳光隔绝……/被轰鸣的声音与热力/……将生命蒸发”的“工人”等重要意象。由这些意象构成的，内蕴包含这些年某些工人的恶劣工作环境与所受损害的意境，表现了某些工厂劳资矛盾尖锐，希望有关人士给予应有关切，促其早日解决的重要主题。此主题，既产生于六岁丧慈父，八岁成孤儿，饱尝过社会底层艰辛的作者的生存体验与对私营企业工人前途、命运的牢固牵挂，激荡着作者的个性波澜，也与我国广大私营企业工人殷切企望的劳资关系改善、生活前景变好相通，是对这种企望的具雕塑般立体感的广泛概括。

没有意象、意境、情思的个性化的诗作，是流于公式化、概念化的平庸之作，缺乏对社会现实和历史潮流的广泛概括性的诗作，是靠近浅薄的劣质产品。只有把鲜明个性与广泛概括性有机地结合起来的诗作,才可能是符合广大读者审美与广识等需要的优质产品。《深处》所具上述广泛典型性特点，是作者鲜明个性与可观艺术概括力联姻所生宁馨儿，显然也是其在彰善瘅恶方面的一个重要特点。

三、明显创新性

所谓明显创新性，指其许多彰善瘅恶的诗，在意象、意境、情思等方面，都明显具有以一些独特方式实现“人未尝言之，而自我始言之”（叶燮《原诗·内篇》）等的秉性。

其《沙坊村浴佛节》，源于作者敏锐感到的：一些有腐败气息的官员，并非一开始当领导就爱上腐败，但在那些反腐体制不健全，给腐败留空子较多、较大的地方，官员陷入腐败泥淖的可能性确乎较大的问题，与瑶族浴佛节活动有一些相通之处。作者基于这种感受，用既具白描性，又具象征、暗示性的语言，创造一系列意象及相应意境，表现反腐情思的举措，在我们的视野中从未出现过，很能给我们以异彩夺目之感。

其《机器》，对一些企业的转型过程及转型后劳资关系状况等，做了较为全面的洋溢着激情的诗性观照。题为“机器”的已引起过评论人士瞩目的诗罕见。写过“珠江三角洲有四万根以上断指”的东莞打工诗人郑小琼的《机器》，以“尘世的心肠像铁一样坚硬”等质朴的现实主义诗句之手，画出了流淌着困苦的打工现场，受到过评论者的好评。将唐氏《机器》与此诗比，唐作明显增加了对机器所有权变化及工人民主权利弱化等情景的透彻揭示，营造了不少新景观,又有了新突破。

其《鱼眼》所写“我不是珍珠 不愿被珍藏/我在奔流中引领鱼的身躯潜游/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我识别不了香饵/那一种诱惑 那一种痛的滋味/尝到时 一切为时已晚”，曲折反映了一般民众遭遇骗局，难于识破的无奈与沉痛。曾获《诗刊》优秀作品奖的诗人周纲的《钓虾》所写“透明不止是网，/诱杀自来无情。/多少天真，/死于非命”，以人对虾的诱钓起兴抒怀，对涉世不深易于上钩者，很有预警作用。将这些诗句相比，周作是以旁观者清取胜，唐作是以借亲遇骗局者自述切身体验之深沉见长。

无创新特色之作，无正常阅读价值，只有具备一定创新性的诗作，才可能使人感到别开生面，值得一读。《深处》所具上述明显创新特点，显然是其在彰善瘅恶方面的又一个重要特点。

四、罕见感染力

所谓罕见感染力，指其许多彰善瘅恶之作，具有由上述适当真实性等三性及既无归属虚假的粉饰，也无夸大阴暗面的偏颇，更无“抛却理想”、“躲避崇高”、宣扬极端个人主义等有害倾向的健康性，而且具有以此四性奠基的，有必要音乐美配合的抒情美、意象美、凝练美合成的罕见感人力量。

《深处》彰善瘅恶之作，几乎全是自由体，但都既有由诗人情绪的消长起伏造成的情感律动，富有内在韵律，也有对表现内在韵律的语言的节奏与押韵等的外在韵律的一些追求，有必要音乐美。其中没有大量的二十字左右的，读之佶屈聱牙，以致不堪卒读的长行诗。其中诗行，最长者十八字，大多在十字以下，一些字数较多的诗行往往采用间隔一字的排列法，将其分成两三个音组。这样的建行，与注意适当用排比、复沓、对偶、自然押韵等，能使读者在朗读时，并不乏鲜明节奏感，流畅的语音美。

《深处》彰善瘅恶之作的抒情美，包括情思与抒情方式之美。如：其《沙坊村浴佛节》《机器》《如炬》抒发的，对使“佛们”重返寺庙的“雾霭”的揭批之情，对一些企业转型后工人生存状况的忧患之情，对鲁迅光芒四射、行远垂久的创作成就与人格精神的称颂之情等，都是生长于艺术真实、广泛典型等沃土上的，体现着作者良知，于广大读者有益无害，能使人感到欣然的美的情思。作者在抒发上述美的情思时，很注重巧用张力及借喻、排比、象征、拟人等手法。诗的张力，是以诗歌内部一些矛盾因素、差异因素的对比形成明显反差，使对立物的特质、状态更加鲜明突出，造成引人注目的超常语义或意境，以激起读者更多联想，使之感到更有意味的艺术表现力。《沙坊村浴佛节》中，有由洗去佛们污脏，让其光鲜的“河水”，与使佛们重返寺庙的“雾霭”等奇异的相矛盾因素构成的张力。《机器》中，有由“多数时候 它的心只为老板跳动/为利润 为财富 为别墅/为妻妾成群 为制造一个个大款而跳动”，“对那些欲跳楼讨薪的工人/伤病残没钱医治的工人//板着脸 瞪着眼 咬着牙”，“偶尔也为工人跳动/是在一些公众会议上”等触目惊心的相互矛盾的因素构成的多方面的张力。因为巧用了这些张力与具有恰当配合性的其他手法，这些诗作的意象、意境的创造，情思的抒发，给诗坛灌注了一股股清新有力的呐喊廉洁公正之风。在无益国计民生的伪诗、劣诗泛滥成灾，诗的声誉正急速滑向低谷时，这些创造与抒发，很能使内心未成铁石、希望激浊扬清者，感到富有含蓄味长或荡气回肠之美。

《深处》彰善瘅恶之作的意象，如《沙坊村浴佛节》《机器》中的“佛们”、“机器”，具有“深厚博大的思想，通过最浅显的语言表现出来”（艾青《诗论》）的特点。这些意象，大多不能只从字面意义上看，将其视作含义浅显的白描或比喻意象，而必须看到它们不仅有一些是排比、对比链条上的重要环节，充盈着如春江涌流浩浩荡荡的动态性，而且普遍披着象征面纱，构成了感情色调有所不同、含义丰饶的一些意象群。这些意象群，或隐或显地反映着我国在反腐倡廉、企业改制等多方面的一些重要情景，对良知未泯的读者，不会不觉得它们饱含于平中见奇、令人震撼、促人沉思的诗性美。

《深处》彰善瘅恶之作的写作，作者很注意以多种适当手法，选择最富有典型性、象征性、生动性、表现力的物象或事象来创造意象，使其中“它的心只为老板跳动”等一些部分，仅寥寥数十字或百余字，即可催生遐思，让我们感到风光满眼，辞约旨丰，凸现着凝练美。

这些年，真正富有感染力的诗集难得一见。《深处》所具上述罕见感染力特点，显然是其第四个重要特点。

唐德亮在诗歌建设方面，是素养到位、感受敏锐、善用灵视、出手不凡的成就卓著者。到2009年3月，他在《诗刊》发表诗作、诗评，即达十五次之多。其诗作已入选一百六十多种选本，引出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唐德亮研究专集》等。其诗集《深处》，难言十全十美，但已具有如上所述适当真实性等四个重要特点，包含着《沙坊村浴佛节》《机器》等不少优质品，应该说是我国当今诗坛一部功力深厚、感染力强的彰善瘅恶力作，大有丰富文艺宝库、有益世道人心、可资创作借鉴等重要意义。人生天地间，遇事生心意，世事涉善恶，善恶若长河，诗人彰善瘅恶，任重道远。但愿在歌颂与暴露方面，有更多的诗作者，能像唐德亮一样，硕果累累，值得称道；唐德亮能再接再厉，再创胜景，让我国诗歌园林，呈现出更多花木繁茂、佳果飘香的动人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