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
日本平安时代的王朝物语《源氏物语》,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写实小说,成书年代比我国的《红楼梦》还要早700余年。它描写的是王朝贵族们错综复杂的婚姻、恋爱生活,不但具有高超的文学性,还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恢弘巨著。这一点和《红楼梦》有共通之处,所以又被称为“日本的《红楼梦》”。两部书中都有乳母登场,但其形象却各不相同。
因为创作背景、创作目的和手法的不同,《源氏物语》中的乳母形象无论从数量还是功能上来说都远远大于《红楼梦》中的乳母形象。《源氏物语》主要的乳母形象有主人公源氏的乳母;源氏妻子紫姬的乳母;源氏情人夕颜的乳母;源氏儿子夕雾的乳母;夕雾表姐、左大臣之女云居雁的乳母;八亲王私生女浮舟的乳母等。而《红楼梦》中主要的乳母形象只有宝玉乳母李嬷嬷;贾琏乳母赵嬷嬷;探春乳母等3人。从功能上来说,尽管乳母都是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年幼的小主人并负责照顾其日常的衣食起居,有时还负有教育小主人的职责,但两者表现在和主人的关系上时,却存在重大的不同,现分析概括如下:
《源氏物语》中的乳母群彰显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存在。作者将她们的行为、心理描写完全捆绑在其侍奉的主人身上,其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和主人息息相关、互为一体。她们和主人的关系极为亲密,不是家人,却又胜似家人。为主人恪尽职守是她们做人做事的唯一准则,至于她们自身的需求,在《源氏物语》中并无一字提及。并且这种特殊的关系在她们家人、子女的身上也得到延续,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1.乳母与主人荣辱与共、对主人恪尽职守
作者紫式部在书中点评乳母时写道:“凡是乳母,往往偏爱她自己喂大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缺点,她也爱成完美无缺的人”。这也许是人类社会共通的一种朴素情怀,但《源氏物语》中的乳母对小主人还有一种几乎崇拜的情绪,如源氏探望生病的乳母时,乳母“觉得自己曾经朝夕服侍他,也很高贵,能服侍他,自己也是一种荣耀。”相比之下,同样是集千般宠爱于一身的宝玉,他的乳母似乎总在抱怨宝玉对丫头们比对自己还好,常常为此发狠骂人。
《源氏物语》中的女主角紫姬幼年丧母,小小年纪又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外祖母,最后只剩下乳母少纳言伴在身边。源氏前去探望时,乳母“啼啼哭哭向公子讲述了姑娘孤苦伶仃之状,使得公子涕泪满襟”。之后源氏将她们二人带回自己府上,对年幼的紫姬用心照顾,乳母看在眼里,心想:“这真是一跤跌进蜜缸里了”。待到后来看到紫姬受宠,“内心再次庆幸不已”。
在对主人恪尽职守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夕颜的乳母了(见第22回玉鬘)。夕颜意外暴死,乳母苦寻无果,无奈之下,将其幼女玉鬘从京城带到地方上生活。乳母一家将玉鬘当成主人的遗念,悉心抚养成人。她为玉鬘的前程着想,拒绝了众多求婚者,为了躲避地方权贵的强娶,全家人,包括乳母已经成家的3个孩子,全都抛家舍业,冒着生命危险,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玉鬘护送回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种行为似乎远远超越了我们通常意识里对乳母职能的定位。
“护主”这一点在第50回“东亭”中也有较为明显的体现。浮舟因其私生女的身份被人恶意退婚,后又遭继父粗暴对待,爱女心切的母亲将她暂时寄身在同父异母的姐姐二女公子家,不料又被惯于寻花问柳的二女公子丈夫匂亲王窥见,匂亲王因贪其美色,意欲图谋不轨,乳母面对地位高贵的亲王也毫不畏惧,时刻守在左右,对亲王怒目而视,做降服恶魔状,终于化险为夷,保住了主人的清白。浮舟投水自尽后,作者特意写道:“乳母和母夫人不堪悲痛,躺在地上号哭。”
也许因为作者紫式部自身幼年丧母的缘故,《源氏物语》中描写了大量失去母亲的贵族男女形象,在此种情况下乳母的代偿功能似乎也能解释上述某些现象,但即使像浮舟这样有亲生母亲的人,其乳母仍然占据重要的地位,至少《源氏物语》对其二者的描写几乎是等量齐观的,这和《红楼梦》里的乳母形象大不相同,我们很难想象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和王夫人有什么可比性,即使像迎春这样没妈的也自然有大家族中的族人来照料,与乳母的感情绝没有这么亲近。
2.乳母的子女和小主人关系亲密
日语中有专门的一个词“乳母子”来称呼乳母的孩子。因为小主人和乳母孩子的出生期大致相同,他们(特别是同性别的)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关系亲密,非一般人可比。小主人一出生就有远大的前程(平安朝的贵族是世袭制),乳母子女的身份相对较为低下(一般为受领阶层),尽管如此,他们特殊的私密关系一般不会随之发生改变。主人视乳母的子女为心腹,处处依赖他们;反之,乳母子女对小主人恪尽职守,在生活中尽心服侍、必要时出谋划策,随时听候召唤,同心同体,荣辱与共。这在《源氏物语》中有大量的体现。源氏的乳母之子惟光是源氏的心腹,源氏“每次微行,总少不了惟光”,在夕颜暴死后,是惟光帮六神无主的主人源氏摆脱了困境,秘密处理了善后事宜;源氏获罪被贬须磨时,惟光陪其前往流放地;源氏飞黄腾达,惟光也时来运转,当了六条院总管。夕颜死后,她的乳母之女右近大哭不已,希望与小姐一起化为灰烬,哭诉说:“悔不该与她生前过分亲近,反叫死别徒增痛苦”。中国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说法,《源氏物语》中奶兄弟关系之亲密似乎也不亚于亲兄弟,而日本的军事物语和历史上更不乏奶兄弟并肩战斗的案例。
相比之下,《红楼梦》中,乳母的子女们显然不具备这种待遇。李嬷嬷的儿子李贵给宝玉当差,但和宝玉的关系似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宝玉信赖的另有其人(铭烟)。贾琏乳母的两个儿子更是连在贾府当差的份儿都没有,最后还是母亲亲自向贾琏夫妇求情才谋到了个采买的差事。迎春乳母的女儿和小姐的关系文中更无一字提及,倒是乳母的媳妇,在婆母聚众赌博被罚后公然寻上门来,抱怨迎春不为乳母开脱罪责。
3.乳母在主人的婚恋问题上有一定的话语权
《源氏物语》的主题讲述的是贵族青年男女的情爱纠葛,在盛行“妻访婚”的平安时代,男子与女子先是通过传书,然后用隔帘对答的形式来倾吐爱慕之情,作为信息传递人,乳母和侍女起着重要的作用。她们既要教导主人如何得体应对,又要防止出现对主人安全和名誉不利的状况。
源氏之子夕雾与舅家表姐从小由外祖母太君一手抚养长大,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却遭到舅父左大臣的强烈反对。云居雁的乳母不但严厉劝诫她不可和夕雾通信,更认为夕雾职位低,自己的小姐嫁给他不体面。另外,夕雾的乳母则竭力维护自己的主人,亲自劝云居雁不可听从父亲的主意,要等着夕雾,并对舅老爷看不起夕雾十分不满。看到两个年轻人受相思之苦却无法见面,“便向太君商请,趁这傍晚众人往来杂沓之时,叫两人在另一室内会面了”。
浮舟遭遇左近少将退婚,继而又被继父赶到偏房居住,其母亲愤慨不已,“乳母也很愤慨,痛恨他们欺负自家的小姐,并表示这未必是坏事”。对左近少将攀龙附凤、毁弃婚约的行为,“浮舟的母亲和乳母觉得此事荒唐,卑鄙可厌”。
即使贵为太上皇的朱雀院,在为爱女三公主择婿时也要先和众乳母商议,听取她们的不同意见。公主下嫁后,乳母随行,时刻关注主人的权益,并及时向上呈报。
《红楼梦》中的乳母对公子、小姐们的婚姻基本上没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中国的婚嫁自古是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即使父母不在也有兄嫂做主,甚至由旁系家族来定夺,乳母作为外人,是无权参与其中的。虽然中国的传统小说中不乏有奶娘、侍女协助小姐定情甚至私奔的描写,但往往基于一些朴素的认知和侠义心肠,与话语权无关。
《源氏物语》中的乳母形象和《红楼梦》中的形象差别很大,同为描写贵族生活的写实小说,前者显示的是对主人恪尽职守的忠诚、荣辱与共的感情,而后者却强调的是利己的一面:宝玉的乳母会从府上悄悄带包子给自己的孙子吃,赌气吃了宝玉给丫头们留的酥酪,不客气地擅自吃了宝玉精心炮制的枫露茶;贾琏的乳母为了给两个儿子谋个差事不惜去求主人;迎春的乳母更是为了赌博,偷了迎春的首饰去当卖。
造成这种不同的原因首先在于中日家族制度的不同,尽管中日之间关于家族的概念有某些相同之处:都有对祖先的尊重,都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但正如《红楼梦》中体现的一样,中国传统的亲族关系是一个庞大的团体,宗族之间有着较为巩固的团结力;日本的亲族特征,有扩大后分裂的倾向,远亲之间没什么亲密感,但另外,“日本社会有类似家族关系,非血缘关系的集团存在以恩惠为媒介构成的类似亲子关系”。尚会鹏在《中国人与日本人》一书中也解释了这种不同:“对中国人来说,‘家’这一概念完全是指由血缘与婚姻关系者缔结的集团,每个人都有强烈的宗族归属意识,但对日本人来说,这一概念要广泛一些,它还通常包括那些长期生活在一起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长期为某家族服务的仆人、管家甚至佃户和雇工,这表明日本人的家族对血缘的强调并不像中国人那么极端”。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源氏物语》中的乳母可以和主人之间形成类似家人的关系,而《红楼梦》中的乳母想的更多的是自己及其家人。
其次,不管日本的家族内部成员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支撑它的是一种等级严格的序列制度。在于“主从方施恩与报恩的互动关系及自我否定的恭顺关系”。这一点体现在主人与乳母的关系上,即主人是施恩方,给乳母及其家人以巨大的恩惠,作为回报,乳母一方要顺从主人,克己奉公,尽力报答,这就是日本有名的“奉公灭私”思想的体现。而在中国,主人和乳母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恩”的主体指向性和日本是截然不同的。乳母对主人有养育之恩,主人理当报答,尽管社会身份的悬殊淡化了这种伦理关系的现实含义,但正如《红楼梦》中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表现的一样,当她认为宝玉忽视自己时,是可以骂他:“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的,贾琏的乳母也是可以当着他的面抱怨他不顾惜自己:“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而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迎春乳母的家人也是可以要求她为受处罚的乳母说情的。
综上所述,《源氏物语》和《红楼梦》中的乳母形象是建立在两国不同的社会构成模式和思维意识形态之上的,分析其各自的特征找出其不同之处,分析造成这种不同的深层原因,有助于加深对两国文化的理解,也有助于对这两部文学名著的正确解读。
[1]紫式部著.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上中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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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根千枝.タテ社会の人間関係[M].东京:讲谈社现代新书,1998:26-27
[5]刘相雨.论《红楼梦》中的乳母形象[J].北京: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4辑
[6]王向华.传统家族制度与“公”及“私”的观念[J].北京:日语学习与研究,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