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小波的文革小说

2011-08-15 00:49刘东玲
山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情爱王小波

刘东玲

论王小波的文革小说

刘东玲

情爱话语与政治话语

作为文革的亲历者,王小波的文革小说是对知青一代生活经验的超越性书写。在《革命时期的爱情》序言中,他表明:“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的复杂。”以情爱想象体现其深层的理性反思意蕴,情爱话语常常与政治话语交织,是王小波小说的独特视角。

文本中两种话语之间的构成关系可分为两类:情爱话语对政治话语的解构与颠覆,如《黄金时代》中王二与陈清扬两个被改造者之间的情爱对压抑性机制的消解;或者情爱话语与政治话语的纠缠错结,如《革命时期的爱情》,王二与×海鹰,一个思想落后的后进青年与团支书,意识形态主导者与被控制者之间纠缠的政治话语与情爱话语,在情爱关系中,很难分辨他们之间的政治关系,控制与被控制,教导与被教导的界限在这种关系中完全消弭。在这些文本中,情爱话语借助于政治话语获得支配性权力,支配与被支配并非确定的单一关系,政治与性的混溶构成了对权威政治话语的解构与超越。

有意思的是,王小波的文革小说中,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常常以女性出现,除了《黄金时代》,其他文革小说中,女性作为管教人员、执法人员,以意识形态执行者身份出现,如女厂长老鲁和女团支书王海鹰(《革命时期的爱情》)、女警察 F(《2015》)、穿黑色皮衣的女人 F(《未来世界》),而作为被管教一方的男性则屈于弱势。政治结构与性别结构的双重组合中,女性是政治权力的象征者,性别结构隐喻着政治结构,政治权力中的女性主体,起初掌握着意识形态的控制权,将这种控制关系转换为性别上的强势,表现为性爱中的主动性;而结局中,权力在性爱中隐退,还原为欲望男女之间的真实情爱。女性由权力主体还原为女性主体的过程,即是自然人性复归的过程。意识形态主体借助于政治的主体性实现了被压抑的个体欲望的释放,而作为意识形态客体的改造对象在这种情爱关系中获得了政治及欲望的双重释放。意识形态的主客体在这种情爱关系中恢复了真实的人性状态,对意识形态构成了反压抑的挑战及超越。这种以女性作为意识形态的代言人性别叙事逻辑,是对传统男性叙事权威的解构。对女性政治权威的赋予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权威自身的强度,构成对权威的质疑。

以性禁忌与政治的同构关系为切入点,王小波的情爱叙事是对压抑机制的解构。文革时期的意识形态有着强烈的禁欲主义倾向,人性及欲望作为禁忌,与纯洁的政治精神是决然对立的两级,政治具有宗教及伦理的双重意义。性禁忌及禁欲主义的意识形态控制机制下,无论权力者还是被控制者都是整个政治结构的被压抑者。从某种程度上说,政治控制是性禁忌的变相迁移,被压抑的欲望通过政治获得释放的途径,其表现出的暴力性特征已溢出政治理性的轨道,表现出复杂的状态。

王小波的情爱话语是其文革小说的主要情节结构,是核心,是主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小说与政治无关,恰恰是这种有意的政治“疏离”(没有作为重要情节展开的状态)却进入了隐喻层面对政治的深层反思,以人性情爱自由的实现质疑、颠覆了政治意识形态话语之荒谬。

自由主义理性立场

王小波文革小说的情爱话语结构,以西方自由主义理性精神的立场反思政治。从西方理性尊重人性,尊重个体自由选择的权利,质疑以崇高的意识形态理想否定人性基本的欲望,质疑意识形态本质的合理性,重申理性,肯定人性基本欲望,对个性的尊重的理性立场。

王小波质疑贫乏与愚蠢的善良,指出这是理性匮乏的结果,因而他强调思维的重要性:“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政治变革的历史过程中,屡屡以道德意识遮蔽理性思维,甚至成为荒谬历史的合谋者。在这样的知识分子历史现实下,王小波的独立思维振聋发聩。王小波文革文本中的意识形态主体,他们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大多是纯粹政治信仰的坚守者,《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的鲁厂长、王海鹰,《未来世界》中的女管教,等等。至于《黄金时代》中的军代表,也不过是群盲政治时代中的一员。在理性匮乏、精神贫乏的文革政治下,他们的思维狭隘及政治偏执,本质上非理性的。而极端政治对人性的侵害更是造成愚蠢的根本原因,通过切身的70年代政治经验,王小波对人性的逆转进行反思:“要逆转人性,必须有两个因素:无价值的劳动和暴力的威胁,两个因素缺一不可。人性被逆转之后,他也就糊涂了……还要有第三个因素,那就是人性的脆弱。”他毫不迟疑地评判“我在七十年代吃的苦、做出的牺牲是无价值的,所以这种经历谈不上崇高;这不是为了贬低自己,而是为了对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件有个清醒的评价。”

同时,王小波对文革政治意识形态造成人的精神癫狂状态有清醒的思考。他说:“至于文化革命,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大家闹的和心里想的也不是一回事。……我们的话语圈从五十年代起,就没说过正常的话:既鼓吹过亩产三十万吨钢,也炸过精神原子弹。说得不好听,它是座声名狼籍的疯人院。” 王小波文革文本中的人物,在精神意识上不乏癫狂的状态,如王海鹰主动对王二的帮教和政治教育,鲁厂长总是试图抓住王二使他得到改造的动机(《革命时代的爱情》),女管教F对小舅的管教(《2015》),都表现出某种癫狂的状态,意识形态催化着人物心理的癫狂状态。当管教与被管教者返归正常状态时,她们的政治癔症得到治愈。这些行为的无意识特征恰恰表明文革时期政治癔症的非理性特征。如同福柯的“疯癫”本质,政治意识形态主体的激情与谵妄完全是一种疯狂的理性。

王小波坚持理性的理念,且他所持守的理性是超越性的理性,亦即不以任何理性观念为绝对真理,而是能够对任何理念或信仰进行利害关系考量的理智型理性。他指出:“对于这世界上的各种信仰,我并无偏见,对有坚定信仰的人我还很佩服,但我不得不指出,狂信会导致偏执和不理智……我忽然发现,任何一种信仰,包括我的信仰在内,如果被滥用,都可以成为打人的棍子、迫害别人的工具。”王小波尤对那些有着崇高性的真理或信仰对人性的控制及蔑视给予了警惕,如他借对苏格拉底主张的“哲人王”治理国家的理想的质疑,“哲人王”以伦理道德改造人性的理想却潜藏着对基本人性的抑制,他认同马基雅弗利对人性理性认识,强调理智性理性,避免对任何理性的滥用,才能避免社会政治的失范及对人性的逆转。

王小波自由主义理性思想,来自于王小波深为服膺的自由主义哲学家罗素的思想,反对对他人生活的设置及控制,强调个体选择的自由。他的自由主义立场,表现出对理想主义的怀疑与回避,对社会设计论的反对,对专制持坚决的否定与批判态度。

反讽与戏谑——黑色幽默背后的意义显现

王小波小说在形式上富有先锋色彩,注重叙事独创性,趣味性。他强调小说必须有趣,对小说叙事有着自觉的探索精神,注重叙事结构,注重语言情调,规避了先锋小说形式所指匮乏的缺失,在先锋的形式构成中建筑自己的“意义意图”。王小波指出,他的小说的情爱话语结构,并非媚俗的,而是对过去生活的回顾,是对“非性”的禁欲时代回忆。“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里,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想爱与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为人性的障碍……然而在我的小说里,这些障碍本身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他明确表明“我觉得黑色幽默是我的气质,是天生的。”在小说中,他明确表示:“另外,我是写小说的,我的风格是黑色幽默。”

王小波的黑色幽默小说,以虚构的情爱故事表现现实政治世界的荒诞本质,其逻辑想象的真实性与理性本质的荒谬性构成了黑色幽默的格局。文本以轻盈的情爱文本指涉政治,以情爱关系中的性别角色,在性关系构成中体现为性别角色的施虐——受虐一方,他们各自不同的心理本质指涉政治意识形态权力关系中“支配——被支配”的精神关系。王小波对造成这种人格状态的根源——政治,在黑色幽默结构中进行反思。

王小波的文革小说中主人公生活的现实,是一个理性匮乏的时代。在这样的生存空间中,个体何以自处,是王小波小说叙述的中心。王小波小说中的政治受虐者,一改众多作家笔下哀怨的角色,他们在受虐的状态下依然保持着对人性自由的渴望,表现出一种对心灵与欲望的理性状态,相对于社会的“禁欲”状态,实在是一种“狂欢”的状态。这种狂欢在幽默的结构中言说。狂欢隐喻着对人性自然状态的肯定:“我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就是:在革命时期里,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是一只猪,来换取安宁……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其文本中的戏谑性语言,以语言的幽默色彩解构了权威话语。以个体戏谑式的存在方式,对体制反讽质疑政治话语的权威本质,以个体性爱话语赋予了人物鲜活的生命力,对僵化空洞政治话语进行了反思。陈清扬与我之间的自由性爱,是对文革时期荒谬政治话语的解构。王小波通过男女性爱的本能解构了两者之间的控制关系。王小波小说的反讽意识、人性立场是对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反讽,黑色幽默的反讽性结构恰恰实现了对滞重政治生活的超越性反思。

王小波的文革文本中,作为意识形态主体的管教人员对被管教人员的控制与惩罚,在以性禁忌为表征的文本中实施,政治以禁欲主义的规则实施着处罚,政治规训与个人隐秘的欲望窥视通过戏谑性情节得以揭示。王小波小说以反讽戏谑式的情爱话语,对貌似严肃庄重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解构,以反讽戏谑的轻快挑战空洞僵化的滞重,以举轻实重的情爱反讽所谓宏大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如孟繁华所言:“将认知意愿与语词网络断裂后的想象,移植于当年的生活场景,从而构成更为剧烈的文化冲突。这就是话语讲述的时代与讲述话语的时代的区别。或者说,只有在今天反思文革,王小波才有可能揭示出那个时代的文化机制。”

王小波以浪漫的想象虚构了这个个体存在的荒诞世界,个体作为被规训者,被虐者对现实惩罚的超越的处理方式,既非痛不欲生的绝望,也非理性反思的滞重,而是在貌似轻盈的承受中实现了心灵及精神的超越,在无可逃的状态中颠覆解构了意识形态,以自然健康的人性意识对抗极端的意识形态控制。

(本文为“海南省教育厅课题Hj sk2008—45‘文革话语’研究课题”论文)

注释:

[1]《王小波经典作品》,当代世界出版社,2005年,第14页。

[2]《王小波经典作品》,当代世界出版社,2005年,第89-90页。

[3]同上。

[4]《王小波文集》第四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11-15页。

[5]《王小波经典作品》,当代世界出版社,2005年,第24-25页。

[6]《王小波文集》第四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318页。

[7]《王小波文集》第四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159-160页。

[8]孟繁华:《生命之流的从容叙事》,《南方文坛》,1998年第5期。

刘东玲(1974—),女,甘肃定西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复旦大学博士,暨南大学副教授。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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