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离与妥协:解读哈代《远离尘嚣》中的女权主义观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德伍德尘嚣奥克

李 芳

叛离与妥协:解读哈代《远离尘嚣》中的女权主义观

李 芳

1.引言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曾被誉为“英国小说中的莎士比亚”(李华田,1999:1)。虽然哈代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诗人,而写小说只不过是为了谋生,但他最著名的作品却是一系列小说,尤其是“性格和环境小说”系列(丁世忠,2008:4):《远离尘嚣》、《还乡》、《卡斯特桥市长》、《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等。其中,发表于1874年的《远离尘嚣》是他的成名作,该书出版后的二十年间,评论家们一再告诉哈代:“that simplerural scenes were his proper subj ect-matter,and his best novel was Far fromt he Madding Crowd.”(“简单淳朴的乡村生活是他最擅长的创作主题,而其中最优秀的就是《远离尘嚣》”)(Merryn Williams,2005:23)。

《远离尘嚣》叙述了19世纪中叶英格兰威塞克斯地区年轻貌美的女农场主芭思希芭·埃弗汀与三个男人——牧羊人伽百列·奥克、农场主威廉·波德伍德、中士弗兰克·特洛伊之间的爱情纠葛。小说1874年刚一问世,就以其迷人的景色描写、跌宕的故事情节而大获成功。新婚的哈代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事业有了一个巨大的突破。Merryn Williams写道:“每当哈代携妻子前往伦敦,总能看到人们在争阅此书,而在大西洋两岸这本小说也是好评如潮。”(Merryn Williams,2005:24)。

2.对传统的叛离:哈代女权主义的先锋之作

哈代女权主义的先锋之作《远离尘嚣》出版于1874年,属于英国维多利亚(1837-1901)时期,当时文学中的女性多被定义为优雅、忠诚、顺从、没有欲念的“家庭天使”。那一时代的很多作家笔下,不乏天真无邪、一心按照传统社会习俗和道德标准生活的典型维多利亚女性形象,而哈代《远离尘嚣》中的女主人公芭思希芭,却大胆叛离了维多利亚女性的标准,而更趋同于21世纪的现代女性:勇敢、果断、自信、独立。芭思希芭的婚恋事业观与她的点滴生活细节均反映出哈代超越时代的进步女权意识。

2.1 超前的婚恋观

小说的开篇,芭思希芭只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却身无分文的年轻姑娘,而奥克是一个薄有资产的年轻农夫。当芭思希芭面对他的求婚,如果是同时代相同背景的其他维多利亚女性,必然会欣然接受。因为在维多利亚时代,婚姻总被视作女性的最好归宿。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无权无钱无机会,只能通过婚姻保障衣食,提高社会地位。波伏娃评析道,“婚姻是一种光荣的事业”,“既是周围的人为她设想的前途,又是她本人的梦想”(朱望,2009:39)。而芭思希芭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奥克,理由是她不爱奥克,还说自己痛恨被看作男人的财产。芭思希芭不愿趋同以财产为择偶标准的传统观念,而把爱情视为婚姻的首要基础。

遇到特洛伊之前,芭思希芭一直过着心满意足的单身生活,对婚姻毫无概念。她觉得当一位新娘是一件不错的事,但伴随婚姻而来无处不在的“丈夫”这一想法却令她很不快,因此她拒绝嫁给伽百列和波德伍德。但是芭思希芭发现如果不和特洛伊结婚,她就不能得到特洛伊这个对她充满性吸引力的人。最终,芭思希芭向自己的欲望妥协,嫁给了特洛伊,成为自己冲动的受害者。

婚后,芭思希芭发现自己深爱的丈夫特洛伊并不爱她,而且他还残忍地告诉她:他心目中真正的妻子是被他抛弃、和他并无婚约死在济贫院的范妮。芭思希芭痛苦地质问特洛伊:“我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公正——就这些”(张冲,1997:292)。要求婚姻中的公正,这无疑是维多利亚传统女性所不敢奢望的。

小说的结尾,芭思希芭抛开与奥克在地位及财富的巨大差异,深夜前往奥克的住处,向他委婉求婚。这一举动也是对当时传统的婚姻门第观的大胆叛离。

2.2 前卫的事业观

芭思希芭所处的时代,传统女性的最大梦想就是做一名贤妻良母,除此之外她们涉足的领域不外乎是裁缝、保姆、佣人等极具女性特征、不太需要抛头露面的职业。而芭思希芭在继承了叔叔的农场后,作为一名未婚的女农场主,勇敢地驱车前往集市。在集市上,作为唯一的女农场主,芭思希芭毫无惧色地与商人们周旋,丝毫没有流露出低人一等的柔弱姿态。彼时,千里之外内战后的美国,斯佳丽·奥哈拉(玛格丽特·米切尔《飘》中的女主人公)也在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智慧与商人们周旋。但她俩经商的驱动力并不相同:斯佳丽经商是生计所迫,她必须要维持塔拉庄园和家人的生活;而芭思希芭却更多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要证明自己不输于任何男性的事业心与能力。

发现农场经理贪污后,芭思希芭果断地开除了他,并且信心十足地说自己决定来担当农场经理一职。她对农场的工人们说道:“你们还没醒,我就已经起床;你们还没起床,我就已经下地;你们还没下地;我就已经吃了早饭。一句话,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张冲,1997:86)。19世纪女性这样的声言是颇具魄力的。

面对特洛伊的背叛,芭思希芭没有选择离家出走或是自杀(当时公认的摆脱羞辱和赢得尊严的惯常做法),而是选择留下,“千万别往后缩。站稳了脚,哪怕粉身碎骨”(张冲,1997:327)。离家出走的是特洛伊。得知特洛伊溺水身亡的消息后,芭思希芭强忍悲痛,继续独自经营农场,表现出超人的毅力。

3.对传统的妥协:哈代男性权力话语模式

在芭思希芭的塑造上,哈代经历了一个对传统的叛离与妥协的心路历程:既充满矛盾又必然地契合他男性作家的身份与19世纪的时代大背景。

3.1 象征型命名与宗教隐喻

哈代的祖父与父亲都热爱音乐,常在当地教堂里演奏,而哈代的母亲也是一名虔诚的教徒。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哈代在青少年时期笃信宗教,并一度想做一名神职人员。他的小说创作也常常可以看到宗教的深刻影响。《远离尘嚣》中很多角色的名字均带有浓厚的宗教隐喻色彩,预示出人物的性格或命运,属于“Aptr onym”,意为“象征型命名”(也称作“标签式命名”)。“Aptr onym”一词由当代美国专栏作家Frankl in Adams所创,其定义为:适合于某人或某个人物职业、角色、性格等的名字(熊沐清,1995:63)。在各个时期、各个作家笔下都不乏这类象征型命名。如:英国乔叟所著的《坎塔布雷故事集》中的女修道院长Eglantyne与eglantine(野玫瑰)谐音且形近,语气颇多抑揄,影射她的风流妖冶;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中的John Falstaff,一个肥胖的没落骑士,吃喝嫖赌、吹牛拍马却又俏皮幽默,他的名字Falstaff意指“false stuff”(假货色);黑色幽默作家冯尼库特创作的《第五号屠场》主人公Bill Pilgrim频繁往来于生命的不同时期,pilgrim(朝香客、流浪汉)一词贴切地暗示了小说的结构与主题上的特点以及人物的活动特征,又具有反讽式的幽默和深重的历史内蕴(熊沐清,1996:64-66)。

《远离尘嚣》的女主人公芭思希芭·埃弗汀的名字源出《圣经》中的人物拔示巴(Bathsheba)。根据《圣经》中《撒母耳记下》:拔示巴本来是战士乌利亚的妻子,后来大卫王爱上了她,在拔示巴怀上了他的孩子之后,大卫王设计让乌利亚战死,然后娶了拔示巴。这段奸情触怒了神,他惩罚了大卫王和拔示巴,令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芭思希芭”意指“voluptuous”(耽于奢华或感官享受的(女子))(哈代,1995:432)。《远离尘嚣》中的芭思希芭也是一个美貌虚荣的女子。她看不上牧羊人奥克的忠实憨厚、对农场主波德伍德的一腔痴情也毫不动心,反倒是青年军官特洛伊凭借他风流潇洒的外表,一点上流社会的血统,几句花言巧语和一场精彩的击剑表演就迅速地虏获了芭思希芭的心。她匆匆嫁给了特洛伊,从而导致了她自己、特洛伊、波德伍德和范妮几人的悲剧命运。

而书中的男主人公伽百列·奥克(Gabriel Oak)也源出《圣经》。Gabriel是《圣经》中的大天使伽百列,意为“上帝是全能的”。他最著名的事迹即为向圣约翰的父亲报告约翰诞生及向童女玛丽亚报告她将怀孕圣子耶稣。在《远离尘嚣》中,伽百列也是一个像天使一样的人物:忠诚、善良、宽厚、执着,有极强的是非感和正义感。他毫无保留地帮助陌生人范妮,挺身而出谴责特洛伊的不负责任,无私地开导情敌波德伍德,默默地守护并多次不计前嫌地解救芭思希芭。正像基督教中的伽百列是“复活的天使”、“真理的天使”、“启示的天使”,伽百列在书中作为牧羊人,不仅照看了羊群,也担当了上帝的牧羊人,成为迷途人们的守护天使,为他们指点迷津、解难帮困。

3.2 男性权力话语模式

“芭思希芭”这一命名,以及开篇对芭思希芭傲慢与虚荣的描绘,都表明哈代原意欲刻画一个如拔示巴般美貌虚荣、耽于享乐的女子。而后,哈代的笔下出现了一位大胆叛离传统、独立自信又坚强的女性形象。

芭思希芭勇敢、能干、自信、独立,充满现代色彩,但同时她又具有自负、虚荣、冲动等诸多品德上的缺陷。伽百列断言“最糟糕的总是与女人为伴的毛病,就是虚荣”(张冲,1997:8),这也正是哈代男性主义的视点所致。

因为美貌,芭思希芭就不可避免地自负虚荣。但同样的逻辑并没有应用到英俊依然沉默内敛的波德伍德身上。此外,芭思希芭用自己的美貌有意或无意地诱惑了三个男人,奥克因为自己天使般的美德没有成为她美貌的牺牲品,而波德伍德却因为对她的爱恋最终沦为杀人凶手,特洛伊也为她抛弃了范妮。男人被美色诱惑而导致悲剧正是套用了《圣经》原罪的故事原型:《创世纪》中,亚当被夏娃诱惑并被逐出伊甸园。“女性的冲动得到的不是眼睛的明亮,不是智慧对善恶的分辨,而是由欲望直接带来的罪恶与惩罚。不是亚当的软弱,而是夏娃的软弱,直接导致悲剧的产生”(邹广胜,2008:104)。这是哈代典型的男性权力话语模式。女权主义者不由得质问:波德伍德和特洛伊的悲剧为何不是他们自身没有战胜芭思希芭的诱惑,没有战胜自己的欲望,纯粹由于自己的软弱而导致的呢?

天使般的奥克对爱的忠诚、隐忍最终得到的回报是芭思希芭的爱与顺从,而勇敢美丽的芭思希芭对爱的忠诚、隐忍换来的却是特洛伊的背叛、抛弃,变得沉静、沉默,以及她最初并不甘愿接受的婚姻。芭思希芭与伽百列貌似美满结局的婚姻,勇敢独立的芭思希芭最终被伽百列“驯服”,成为“家庭天使”中的一员以及他们二人主仆地位的最终转换,这种种安排恰恰反映出哈代的男性价值取向。“女性从男人的肋骨中产生的观念,隐含了男性为整体,女性为部分的意念。从部分依附于整体,即可得出女性必然依附于男性的基本价值观念”(邹广胜,2008:104)。“《圣经后典》认为只有贤惠的、沉默寡言的妻子才是男人所需要的,因为‘贤惠的妻子乃是丈夫的欢乐,她有能力使丈夫日益强壮。淑静的妻子具有无限的魅力,这是一种高贵得无法形容的品质’”(邹广胜,2008:105)。由此,芭思希芭独立自信的进步形象在小说结尾遭遇令人遗憾、逆转性的改变,从一位反传统的女性被驯服为一位传统的维多利亚“家庭天使”。

尽管《远离尘嚣》的结局看来是一个喜剧结尾,但是从女权主义视角,不难发现这是哈代男性权力话语模式强加给芭思希芭的悲剧性命运。正如西蒙·加特里奥所言:“她(芭思希芭)不同寻常的举止只能带来伤痛,因为她是一个女人。”(Simon Gart rel l,1995:19)。

而书中另一女性范妮,虽然也因为自身的欲望受到惩罚,惨死在济贫院。但是她的死却似乎依传统洗刷了她的罪过,为她赢得了特洛伊永远的爱和他眼中真正妻子的身份。她美丽隐忍、始终逆来顺受,这些维多利亚时代传统女性的美德也使她得到哈代无意识的偏袒,并最终得到特洛伊与哈代的正名。这又是哈代男性权力话语模式的另一体现。

4.结语

哈代在《远离尘嚣》中展示出远超同时代其他作家的进步女权主义观,从而塑造出芭思希芭这一美丽、勇敢、独立、自信的进步女性角色。但由于哈代自身的男权意识和时代局限,最终未能将这一叛离秉承到底,而是向传统的社会价值观作出了妥协,使芭思希芭超越时代的进步性蒙上了令人遗憾的阴影。

[1]Merryn Williams A Preface to Hardy[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SimonGartrell“Introduction”,inThomasHardy FarfromtheMadding Crow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Research Press,1995.

[3]丁世忠.《哈代小说伦理思想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8.

[4]李华田、杜峰、余季英编著.《托马斯·哈代作品导读》[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

[5]熊沐清.从Aptronym看英美文学中人物命名艺术的嬗变[J].外语与翻译,1995(1):63-67。

[6]张冲译.《远离尘嚣》[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

[7]邹广胜.论女权主义解读《圣经》的新视角[J].外国文学,2008(5):101-107.

[8]朱望.女权与阶级:论曼斯菲尔德小说中的女人们[J].外国语文,2009(1):37-40.

李 芳(1973— ),女,湖南株洲人,上海海事大学浦东工商管理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汉互译理论及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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