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尚荣 张 颖
以西门庆“暴富”为例看中国资本主义夭折的原因
罗尚荣 张 颖
《金瓶梅》是一部关注市井百姓经济生活的古典文学作品,书中透露出的社会经济信息之多,在中国传统小说中首屈一指。作者通过西门庆的经商历程,反映了当时商人及市民阶层的经济活动。西门庆虽然“不甚读书”却在“终日闲游浪荡”中练就了一身敛财的本事,使自己的身价从殷实之家一跃成为当地首富,拥有六七万两白银的资产,如果仅从商业角度去考量西门庆的话,他确实是一名精明出色的商业大亨。
西门庆的巨额资产是如何聚拢起来的呢?我们可以通过文章对他的经商之道加以归纳:
(一)“贱买贵卖”、缩减成本的生意经
“贱买贵卖”是一切商业经营的规律。西门庆的生意经中贱买贵卖,压低价格收购廉价货以赚取差价是他经商的基本原则。小说第十六回,西门庆早已看清了向他贩卖药材的广川客的弱点,故意不回家去处理生意,这是在与广川客进行心理博弈。他知道清河县里数自己的生药铺买卖最大,本钱最足,能消化这批货,因此料定买卖跑不掉,一定要把价钱压低。丝绸生意和贩运盐引,这两项对西门庆积累财富非常重要,他依然遵循贱买贵卖的原则,从产地收购最便宜的丝绸货源,获取做大限额的利润。
(二)放贷收息、借官生财的敛财术
放高利贷是西门庆发家致富的基本方法,他不仅向百姓放贷还向官吏放贷,小说中都有典型的事例。商人李三、黄四承揽了朝廷的香蜡生意,因缺少本钱,来向西门庆借银子一千五百两,每月五分行利。这样算下来一年就是百分之六十的年息。西门庆在临终遗言里提到刘学管、华主簿欠自己的钱,或二三百两不等,可见借官放贷是西门庆的财路之一。
借官生财是西门庆积累财富的重要渠道。早在西门庆做官之前,他“说钱过事”的经历,第二十五回,盐商王四峰因事入狱,他送给西门庆两千两白银托其为自己向蔡京说情,西门庆至少获利一千两银子。做官后,执掌权柄,生财就更容易了,苗青一案中,苗青用赃银一千两行贿西门庆,西门庆将赃银与同僚夏提刑平分得到了手握权力带来的好处。
(三)纳妾得财、人财兼收的致富路
《金瓶梅》第二十九回中,“吴神仙”给西门庆看相,说他“一生多得妻财”,纳妾得财的确是西门庆生财的手段之一。作为精明的商人,他看重女方身后的财产。孟玉楼和李瓶儿都为西门家带来了丰厚的财产收入。《金瓶梅》第七回中对孟玉楼的嫁妆有这样的描述:“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第七回)李瓶儿带来的财产无疑是众妻妾中最多的,李瓶儿正式入门时,西门庆“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第十九回)方才将她的财产抬进来。她们的财产充实了西门庆的资产,纳妾一举让西门庆人财两得。
西门庆作为向来被封建社会所鄙夷的末流之辈——商人,为什么能成为令人艳羡的巨富呢?笔者认为正是由于当时商业经济繁荣,明朝社会出现转型,促使大众观念发生转变,加上西门庆个人出色的经商才能,最终使其成为山东“首富”。
(一)商贸活动的频繁
明代时候商业活动,南北商贸活动频繁,“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日夜商贩而南;蛮海、闽广、豫章、楚、瓯、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而北。”“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徼宦商,衡游蓟北。”明代中期以后,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农业产品、手工业产品的数量不断增多,物品交换越来越成为一种趋势。为了谋取更多的利益,商业活动逐渐活跃,商品经济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金瓶梅》中多处提到了这些来往南北的商人。例如:第十六回贩卖药材给西门庆的“三个广川客”、第三十三回贱卖丝线的湖州客、第七十七回花大舅介绍的“门外一个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作者虽然对这些商贩着墨不多,但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明朝商贸的频繁。西门庆当然也抓住了繁荣的商业活动中的商机,西门家的生药铺就从广川贩运药材来卖,绸缎铺从苏州、湖州贩运丝绸,盐运队伍从扬州贩运食盐到山东,这都为西门大官人赚得了巨额利润。
(二)社会转型与观念转变
明朝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像西门庆这样的商人在获得巨额财富的同时,社会地位也有所改变,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屈居末流的商人开始逐渐被社会认可,人们对商人的艳羡和对商人职业的认同感大大增加,甚至连明朝政府也一改执政之初对商人的苛刻限制,其商业政策也相对放宽。因为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商业和手工业的繁荣使得传统的农耕社会开始发生转型,商业在社会中的贡献以及商人所获得的社会财富日益增多,商人的社会影响力比以前大大提高。《金瓶梅》中孟玉楼不愿嫁给举人却要嫁给商人西门庆。
晚明社会的风气早已脱离了农耕社会尚俭戒奢的传统,奢靡之风大振,市民阶层普遍是笑贫不笑娼,重衣不重德,“家无担石之储,耻穿布素”。《金瓶梅》第五十六回里,西门庆的结拜兄弟常峙节拿了西门庆周济他的银子,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买房子,而是给自己和老婆买衣服,平民远远不能和西门庆家妻妾的服装相比。常峙节惊叹西门庆家“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第五十六回)。奢侈的社会风气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商业的繁荣,人们的购买欲望为西门庆这样的商人带来了发财的商机,也就难怪西门庆的绒线铺“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第三十三回)。
(三)精明的经营头脑与官商结合的投资手段
西门庆的暴富与他个人的经商才能密不可分,应该说他是头脑非常灵活的商人。西门庆遵循商业活动中“贱买贵卖”的原则,获取商业利润。在商业管理方面,西门庆也有一套有效的方法。缎子铺是西门庆与乔大户合资开办,他制定了利润分成方法“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第五十八回)。这样做为西门庆和乔大户赢得了大头利润,同时也照顾了伙计的利益与积极性,对于稳定他们的情绪,积极投入工作有很大作用,而最大的赢家当然还是西门大官人。
精明的西门庆除了把钱财投资到利润丰厚的金融、丝织等行业,同时,他也很清楚当时的社会要想发财就要与封建官员相勾结。因此,上至封疆大吏蔡太师、蔡、宋二位御史,下至地方税吏、提刑,西门庆利用手里的金钱对他们进行打点,使其为之打开方便之门,这成为西门庆经商过程中重要的投资手段。例如,第四十九回,蔡御史上任途中西门庆为其大张宴席,为西门大官人换来的是提前支取盐引的暴利。对于税官主事西门庆也是投资精细,结果收税时主事“青目一二”让西门庆缴纳了很少的税金。西门庆的这项投资不合理更不合法,但是,面对腐朽而强大的封建势力,这样的投资为西门庆的暴富铺平了道路。
明中叶以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商品经济空前繁荣。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渐渐产生了家资巨万的富商大贾,如徽商、晋商。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强大后对封建政权都进行了颠覆,确立起自己的政权,为资本追求更高额的利润铺平政治道路。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既然此时的中国已经和西方一样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却又因何夭折而没有形成新兴的资产阶级?笔者认为原因如下:
(一)经济与政治交织的双重枷锁
在整部《金瓶梅》当中,西门庆的经商过程充满了官商勾结的特点,这种发展模式为西门庆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同时也成为了阻碍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发展重要因素。上至皇帝重臣,下到税官小吏,他们为了私利滥用国家权力,提高了交易的成本,迫使商人不得不用行贿的方式获得正常的贸易权利,这对商业的繁荣和发展大为不利,最终使得中国资本主义夭折在萌芽状态。
中国古代封建国家以中央集权为主,体制上的高度集权,带来了经济上的全面控制。封建势力必须掌握国家的经济命脉和财富,以确保中央专制统治的稳定。统治者看到了商业发展带来的巨额利润,加之明朝内忧外患的特殊国情,其商业政策由“重农抑商”转变成了允许商业活动的存在,但对商人进行无情的盘剥和侵害,重征商税,尽笼天下货物,供自己挥霍。明代征收商业税的机构叫做钞关,嘉靖时,在杭州、苏州、扬州、淮安、临清等处都设有钞关。《金瓶梅》中不止一次提到临清钞关,西门庆也通过行贿减免了自己应缴纳的税款,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商人都能够逃税。明朝“百里之内,辖者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因为沉重的赋税盘剥而破产的中小商人也并不罕见,“客商俱怕征求,多至卖船失业”。封建统治者对商人财富的虎视眈眈,又让他感觉到“钱途”渺茫。作为早期商业资本家的代表,西门庆快速致富的经商过程紧紧地依附于封建势力而未能独立发展至与封建势力分庭抗礼的地步。
(二)陈旧的商业模式与新技术的缺乏
西门庆的主要经营领域在于长途贩运业和金融借贷两方面。贩运商业早在春秋时代就已盛行,发展到明朝后期,除了少数兼营工业的商贾和略带资本主义色彩的包买商外,大多数新兴商人还徘徊在产业部门之外,从西门庆的绸缎铺、绒线铺、生药铺来看,不论是长途采买还是门面销售,其贩运的性质没有改变。这些商品流通过程中的贩运活动并不是社会生产的组成部分,它可以超脱生产而进行,产量的提高固然能促进贩运业的兴旺,产量的下降也同样刺激着贩运商的活动。以西门庆参与的丝织品贩运和药材贩运来说,因为这两样都是生活必需品,人们的需求量固定,所以即使原产品生产停止或者受自然灾害破坏,都不会较大幅度地影响人们的需求,反而可能因为物以稀为贵而使得西门庆这样的中间商更有利可图。然而对于社会生产的真正发展来说,贩运商业远不如先进的技术或者发明那样能够强有力地推进社会生产的发展。至于西门庆从事的金融活动——经营的印子铺——向官员或者平民提供高利贷以赚取高额利息,这其实是“落后的民间资本市场,其中规模较大的有城市的‘巨典高门’,在接收质押衣物等方面,‘辎铢弗屑’;规模较小的有乡镇的‘短押小铺’,专收‘穷人微物’”。从《金瓶梅》里我们看到西门庆妻妾的一些衣服、头面、家庭的摆设等都是通过典当赚来的。当时的民间资本市场仅限于较为低级的高利贷典当行业,虽然利润丰厚,但规模小,资金少,分散而不集中,远不能提供发展工业所需的巨额资本。
(三)新思想与社会栋梁的缺失
明朝时期,由于社会风气的转变,明代中后期有许多士人弃儒经商,他们注重商业道德和人格修养,形成了被现代学者称为“儒商”的商人群体,儒商恪守商业道德,在经营获利之后,往往回馈乡里,因此留下了美名,这也是晚明时期的商业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传统的“四民”观念已经动摇。王守仁为工商业者正名:“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业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名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器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从明清小说中许多弃儒从商的故事也可以窥见士商合流的趋势。但是这种儒商思想不过是将传统的儒家道德用在了商业领域,并没有给社会带来新兴的充满活力的思想动力。没有某种正确思想的指导,新兴的商人阶级只能像没头苍蝇似的浑浑噩噩地挣扎,没有理想,没有奋斗的目标。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无疑是西门庆坚定的信仰,所以,他以享乐作为人生的最终目标,力求在生理快感的巅峰上尽可能多地停留,并且不惜代价地去实现这一目标。
通过分析西门庆的“暴富”现象可以看出,在陈腐的封建社会中,新兴商人阶级因为封建势力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双重压迫而不能正常发展,在欲海里垂死挣扎;落后的小农社会缺乏新的生产方式和技术;肩负社会希望的士人阶层又变得同封建母体一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堕落到财与色的深渊,这就决定了中国不可能产生像西方启蒙思想那样伟大的理论,指导新兴资产阶级不断发展壮大。中国资本主义在经历了短暂的昙花一现后最终夭折在腐朽的封建集权社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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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尚荣(1968— ),女,华东交大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张 颖(1984— ),女,华东交大人文学院中文系2009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