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馨 (苏州大学艺术学院 江苏苏州 215000)
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发展史上,早商至春秋约一千五百年左右,王国维说,中国传统多在西周时形成,我们且不论他的论断是否准确,但至少从这里可以看出,青铜时代是不容被忽视的,而伟大的青铜艺术则是这个时代大精神的显现。
一般说来,商周是青铜艺术发展的鼎盛时期,但商周文明的不同特征又导致了青铜器在社会功用上既有共同之处,又有所侧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外汉学家高本汉将青铜器分为三个时期:上古期(公元前950年以前),中周期(公元前950—650年以前),颓败期(公元前650—200年以前),其中,上古期,青铜器的宗教意义是大于政治意义的。迨至周代中期,青铜器作为国之重器登上前台,其中一个重要标记是铭文的大量增加,成为记载亡国、建国的重要资料。
青铜时代的概念和历史界定,书中多数以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为下限,而上限则可追溯至偃师二里头遗址的发现,从考古发觉来看,这个时期的文化已经具备了青铜时代的典型特。因此,青铜时代是一个荒蛮将逝,文明初始的时期,保留了许多原始社会的痕迹,体现在商则是“原始宗教盛行,巫师在社会中占有极高的地位,祭祀和战争是国家主要大事。生产方式还处在渔猎向农业过渡的阶段,从殷墟出土的大量动物骨骼来看,渔猎仍为重要的生产方式,百姓仍享有很大的民族权力,议事权力,当盘庚迁殷时,还有氏族会议的反对,说明原始部落的社会组织还有一定的社会效力。当时,阶级对立关系并不是社会的关键问题,巫术祭祀几乎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1]
由此不难看出,在商代,氏族特征依然十分明显,统治阶级更像是部落的酋长。在商朝律法中死刑的存在说明人们已经开始对死亡产生恐惧意识,生死灵魂观念增强,这一切都成为上古时期具有宗教意味的青铜艺术发生的温床。
对青铜器的造型分类,具体装饰纹样,大多数考古类,美术史类,工艺类的书中都介绍的非常详细了,我认为没有赘述的必要。本文主要从其所代表的精神涵义方面进行论述。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重道轻器”是重要的特征之一。所谓“道”是指艺术要表达的情感和观念,“器”则是指物质形式,“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对于青铜器的研究,多数人认为青铜艺术是形式艺术,并未受到“重道轻器”的影响,因为青铜器首先带给我们的是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我认为这种观念是片面的。
很多学者对青铜时代青铜器的艺术风格进行了划分,其中较有说服力的是郭沫若的研究,他将其分为四个阶段。第一是“滥商期”,“青铜初兴,精致草创,纹饰简陋,乏美可赏”。[2]第二期为“勃古期”,即商中期至周成康昭穆之世,这个时期的器物“向来嗜古者所宝重。其器多鼎……形制率厚重,其中纹饰者,刻镂率深沉,多于金身雷纹之中,施以饕餮纹,夔龙、夔凤象纹次之,大抵以雷纹饕餮之纹饰之领导。……饕餮、夔龙、夔凤均想象中的奇异动物。……象纹率经幻想化而非写实”。[3]第三期是“开放期”,“开放期的器物……形制率较前期简便。有纹饰者,刻镂渐浅,多粗花。前期盛极一时之雷纹,几至绝迹。饕餮失其权威,多缩小而降低于附庸地位。夔龙、夔凤等化为变相夔纹、盘夔纹……大抵本期器已脱去神话传统之束缚”。[4]第四期是“新式期”,“新趋简陋,多无纹缋……精进式则轻柔而多奇构,纹饰刻镂更浅细……器之纹缋多为同一印板前期螭夔纹之精巧化也”。[5]
一般来讲,考古年代都是以每个阶段能代表其生产力的材料来进行划分,我们目前所知道的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都以此为依据。历史上铜作为第一种金属登上文明的舞台,人们又通过实践在铜中加入适量比例的锡,使其熔点降低,硬度提高,于是青铜产生,并代表了一个时代。
材料的特性决定了它应该具有相应的造型手段,如泥塑,木刻,石雕。青铜作为一种金属,它可以熔化后范铸成型,“范”为泥质,所以可以较为自由的塑造,或堆塑加贴或塑造形象。据考古发掘来看商代范铸青铜技术已相当成熟,器物变化空间广泛,装饰丰富,形式多样而独特。春秋中期式蜡法出现,青铜器的造型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随后,错金银,鎏金等技术相应出现并被广泛使用,器物特征由狞厉转向华贵,这是另外的事,在此不加赘述。
青铜器器型中,典型的有鼎、彝、卣、觚等,其中以鼎最为众人所熟悉。鼎是全力的象征,所以器型磅礴而有气势,装饰简洁,主题纹样突出,饕餮等兽面纹位于鼎的视觉重心上,周围用其他力量较弱的纹样加以装饰,环拱中心,给人一种威风八面,庄严而又不失神秘之感,充满宗教美。圆鼎的装饰相对较弱,主饰与附饰之间关系不明确,较方鼎而言气势不足,因此,有推断认为方鼎与圆鼎在青铜时代其象征意义是不同的。
彝、卣等中型器物,器型浑圆,纹饰满眼,不如方鼎一般沉着而庄严,整个器物都充满了灵异色彩。虽然仍以左右对称的兽面纹为主进行装饰,但由于外轮廓起伏较大,又与附纹交织,因此纹样并不十分突出。但整体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井然有序而非杂乱,器型与纹饰相得益彰,成为宗教礼仪中使用最为频繁的象征物。
青铜器中应属觚的造型最为优美轻巧。觚口大,座小,向中间平缓内收,器型给人以轻巧上升的感觉。纹饰多是连续图案且不分主次。纹饰较浅,形状波动小,富有节奏感,并与器型一致,觚的外部形态也多年光滑平缓,无太多繁复装饰。总体来讲,觚优雅而略带凝重的造型和其作为酒器的用途是相符合的。
何谓程式?对于艺术而言,程式就是一个时代的标志。古埃及的程式是人物造型的三段式,头和腿为正侧,躯干为正面。古希腊的程式是有着严格法则的人物比例、动态与形象。程式在今天这个多元而创新的时代看来,依然充满着难以企及的艺术魅力,这种魅力并非是由于其诞生于几千年前,而是因为它承载了一贯时代的精神内涵。青铜艺术应该是古代艺术程式最高的。即使青铜器被分为四个时期,各个时期的风格又有所差异,但形制、比例、内在结构等并未有大的改变,我们对于青铜魅力的感受,也正式来源于其严格的程式法则所渗透的力量。
在青铜时代,社会形态的特点便是原始宗教占有重要地位,青铜器作为国之重器出现,它合乎的是社会规范,而并非个性的发挥。“尽管青铜艺术是神性的,但它同时也是理性精神的产物。理性精神出现在艺术品中,反映文明时代的到来。感性被理性自觉的意识所取代,依靠对自然的系统性认识为基础,并掌握一定的衡量自然的标准,构建了以数的比例和几何关系的认识方式。这种数的比例和几何关系是在累了无数认识,经验的总结来的,成为造物的规范”。[6]青铜器的每种纹样都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若没有造物的规范,它便失去了其标准,失去了纹样的可读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铜器的程式之美是其精神之美的源泉所在。
既然青铜艺术产生时的社会形态是以巫为主,荒蛮即逝,文明初始,其风格也充满了宗教意味,那么,青铜器在高本汉所说的上古时期到底起着一种什么样的作用呢?又体现了古人怎样的宇宙观与生命观?
原始宗教最初萌发于原始人的自然崇拜和灵物崇拜,后来又抽象为图腾崇拜。中国的原始宗教和祖先崇拜,逐步从低级发展到高级,从自然神发展到人格神,商人“崇帝尚鬼”,其宗教仪式是巫术。在巫教观念里,宇宙是多层次的,即人界与神界,而人界与神界是可以相通并转化的,因此,宗教与仪式便是使活人能够贯穿不同的层次,但这种贯穿必须依赖于某种特点的物品和方式,“中国巫师通常把柱体作为通天的方式,以动物为通天手段,以仪器和法器为通天工具”。[7]商周青铜器纹饰中动物形象占据了主要地位,包括神化的动物和现实的动物,这些纹饰不可能只是为了美化器物。《左传.宣公三年》中清楚的记载了青铜彝器协助巫沟通天地之用:“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使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秉天休。”这里的“物”应该就是指将动物形象铸刻于青铜器之上以达到“协于上下”的目的。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虽然尽我所能尽之力进行表述,却依然不能清楚地说出究竟何谓青铜艺术的生命精神。阿诺德.豪泽曾经这样说过:“过去的东西就其本质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仅仅是从与现在的联系中获得,因此,历史必须不断地予以重写,艺术作品必须不断地予以重新解释。”
人类发展至今天,或许是经历了百万年的漫长演变,或许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无论怎样,对生命的探索,对自我的认识,从未停息过。就像看到希腊人想到巴特农神庙,看到埃及人想到金字塔一样,除了秦砖,汉瓦,唐丝,宋瓷,中华民族伟大的青铜艺术,同样应该为我们所重视。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它所代表的大精神或许是一种回归,或许就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的血脉。
⑴胡兰成.《山河岁月》.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
⑵彭林.《中华传统礼仪概要》.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
⑶乔迁.《艺术与生命精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
⑷田自秉.《中国工艺美术史》.东方出版中心,1995年.
⑸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
[1]乔迁.《艺术与生命精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
[2]郭沫若.《青铜时代.彝器形象学初探》.转自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3]郭沫若.《青铜时代.彝器形象学初探》.转自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4]郭沫若.《青铜时代.彝器形象学初探》.转自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5]郭沫若.《青铜时代.彝器形象学初探》.转自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6]乔迁.《艺术与生命精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
[7]乔迁:《艺术与生命精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