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霞
被颠覆的贤妻良母形象
——玛丽与繁漪比较研究
冯 霞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和曹禺同为20世纪的戏剧大家,都为本国的戏剧现代化进程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有人称奥尼尔是“美国的莎士比亚”[10](191),也有人说“他在美国戏剧界的崇高地位,犹如肖伯纳在英国,布莱希特在德国,契诃夫在俄国,皮兰德娄在意大利,易卜生在挪威,斯特林堡在瑞典。”[11](190)对于中国话剧而言,曹禺的杰出贡献则帮助完成了“涅磐”式的艺术转化,使“一个全新的融合着本土经验和世界经验的艺术形式”诞生了。[9](1)
尽管在两位大家的作品中,绝大多数都是以男性为中心在展开,但女性形象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正是有了这些女性形象的衬托,才使男性角色更加鲜活。奥尼尔在其“用血和泪完成的、揭示过去的伤心事的剧本”[4](321)《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1941)中,成功塑造了母亲玛丽的形象。Judith E.Barlow认为“玛丽是奥尼尔描写最为充分的女性角色,她的遭遇暴露了在根据男性意愿塑造的世界中,女性所遭受的局限性和悖论。”[1](172)曹禺对《雷雨》也情有独钟,他“爱着《雷雨》如欢喜在融冰后的春天,看见一个活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池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而繁漪这个角色是该剧中作者最早想出来的而且比较真切的人物,“在《雷雨》的氛围里,周繁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的白热,也有它一样的短促……她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5](353—357)玛丽与繁漪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她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都曾对生活充满期盼和幻想,她们都是善良的、真诚的、渴望美好的生活,但却被现实剥夺了一切可以实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的可能性。在传统的贤妻良母观念的重压下,她们的生活被扭曲了。
自古以来,母亲意味着“无私奉献”、“自我牺牲”、“博爱仁慈”,人们也尽其所能称颂着母亲的伟大。但在奥尼尔和曹禺的笔下,传统的相夫教子、忠贞贤淑的母性光环消失了,读者看到的是带着冷漠、自私和变态等特性的母亲形象。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里,人们总是希望根据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其实也就是男人们的标准)把女性塑造成为贤妻良母的典范。已为人妻、为人母的玛丽与繁漪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她们被要求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去迎合世俗的评判,但同时她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却从来没有熄灭过,这也就注定了她们悲剧的一生。
罗森·柏格曾对19世纪(玛丽的成长时期)美国妇女的作用做了这样的描绘:“19世纪美国社会为妇女安排了一个让人尊崇的、标准的角色,即贤妻良母角色。因此美国的妇女们,无论她们在心理上还是智力上存在多么的不同,她们都必须在传统角色中为自己定位,而这一传统角色要求女性具有放弃自我欲望的恒心与无私的奉献精神。”[3](213)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第一幕开始时,玛丽看上去一切正常,和丈夫、孩子们有说有笑,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的表现表明她处于一种“自然”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扮演着妻子和母亲的角色,试图掩藏自己的习惯,不让它被男性们发现。[2](208)
母亲玛丽家境比较优越,“在很体面的家庭里长大成人,在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接受过教育”(392),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丰富而细腻的精神追求,但与演员蒂龙的婚姻完全不同于她梦想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总是和我的生活不同”。玛丽怀揣着美好的愿望嫁给了蒂龙,希望做个好妻子。她长年跟着蒂龙为演出而奔波;当蒂龙三番两次地写信来说想念她并述说自己是如何孤单时,她毅然将尤金留在了家里让她母亲照管,赶过去陪在蒂龙的身边。
蒂龙从没有真正为玛丽着想过,还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行为辩解说,“我从来就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愿,拖着她到处跑。我要她陪着我,那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爱她。她来陪我那是因为她爱我,要跟我在一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她在吸毒之后忘乎所以,讲了什么样的疯话”。(426)正是他自私的爱让玛丽的一生发生了悲剧性的转变。甚至在他花钱请保姆来帮玛丽这件事情上,其真正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嫉妒她在孩子们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雇个保姆好带他们离得远远的。
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希望她拥有这三个美德:养育家人、宽宏大量、为他们放弃自己的梦想。但是,养育这一家子对玛丽来说实在太难,她无法承受由于儿子尤金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和罪恶感、一个有着严重疾病的儿子以及他酗酒的哥哥。[1](172)
玛丽认为,“女人家也需要有自己的家,才能做好母亲”。(382)但遗憾的是她从结婚以来就没有感受到过家的温暖,也就无法达到“好母亲”的标准。她为二儿子尤金的死而深深自责,以至于在怀着埃德蒙时心里一直很害怕,认为自己曾丢下尤金不管,就不配再生孩子,而且即使生了,天老爷也要惩罚她的。她在这种沉重的十字架下经受着煎熬。
在玛丽生活的年代,人们认为只有妓女才会成为吸毒鬼,而对于吸毒的玛丽,家人是无法接受的。詹米对于吸毒的玛丽是如此地感到难过,说:“我从前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除了婊子以外还有别的女人吸毒!”(445)他们看似为了玛丽着想,曾几次试图帮助她戒掉毒瘾,但都以失败告终。埃德蒙一句“有一个吸毒鬼的妈妈,有时候真不好受啊!”(409)让玛丽整个脸上因吃惊而失去了面色,剩下的就像是一副石膏像。他们不是在为玛丽遭受毒品的危害而感到痛苦,而是觉得有这样一个吸毒的母亲让他们脸上很不光彩。
玛丽对所经受的一切是那样的无可奈何,“这些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一旦发生了,还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弄到最后一切事情都不是出自自己的心愿,一辈子也是身不由己。”(361)玛丽尽管深爱着蒂龙,但也有自己的不满,觉得他“倒是做一条单身汉的好,住住蹩脚的旅馆,请请你的朋友上上酒吧!那样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365)她对自己遭受的一切有清醒的认识,当家里人对她又吸毒有所怀疑时,她用一种异常的报复腔调说,“要是真的话,你们都罪有应得”。(351)正是在这样的家庭里,这样的丈夫和孩子让她遭受着毒品的折磨。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玛丽甚至将吸毒看作了对丈夫和孩子的一种报复。
在这个家里,她的意见总是不被采纳,“你们听我讲这些话也不止上千遍了,你们的父亲也是这样,可就是左耳进,右耳出,跟耳边风一样”。(361)当詹米要陪埃德蒙去看医生、蒂龙要急着去俱乐部约会时,玛丽央求蒂龙不要去,她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能期盼的只是蒂龙能多待几分钟而已。但蒂龙却认为,不是他们父子三人丢下了玛丽,而是玛丽丢下了他们。在玛丽感到恐慌和无助的时候,丈夫和儿子们没有陪在她身边,而是各自在外面去找乐子,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家里。
蒂龙及其两个儿子对母亲玛丽的态度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怨恨的过程,这一过程的起伏变化是以玛丽是否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为中心的。父子三人维护玛丽的真正动机在于希望玛丽能扮演传统贤妻良母的角色,并希望从中重新得到玛丽的无私的奉献与爱。
繁漪是那种“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的女人。[5](358)出场时,作者对她做了这样的描述,“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愿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智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6](45—46)她如一朵渴望甘露滋润的花朵正在慢慢走向凋零。她受过良好教育,希望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但同时她又是传统的,这注定了她得不到自由平等的爱情,也无法享受到夫唱妇随的乐趣。
周朴园期望繁漪是个“百依百顺的旧式花瓶”,但他自从把这位聪明、美丽却有些“叛逆性”的小姐娶过来的时候,他失望了,并逐渐对她冷淡起来。对于任性、傲慢,完全生活在爱的情感中的繁漪,当曾经期盼的爱情无法在比她大许多的周朴园身上得到时,就注定了她悲剧的命运。周朴园并不是故意使周围的人觉得繁漪“不正常”或者“疯狂”,而是从心里觉得她确实如此,[7](365)也正因为这样,他对他给妻子繁漪造成的伤害全然不知,或者也是故作不知,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他请大夫给她看病、开药,逼迫她天天服用,他希望有一个“正常”的妻子。周朴园看似很关心妻子,其实却没有真正将其看作是一个有思想的独立的个体,而是将其当作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任由自己安排。这无异于在扼杀她的生命。当繁漪试图反抗时,得到的却是周朴园冷峻的答复:“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64)周朴园完全无视繁漪的感受,只是希望她能为孩子们树立榜样,做个“好”妻子,帮助他维护自己在家里的权威地位,维护这个他自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但他自己从不认为他的暴戾行为是自私的。繁漪对自己的处境有清醒的认识,她知道“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致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155)周朴园处处显示着他作为家长不可违背的意愿,甚至搬家这样的家庭大事,他也独断专行,没有事先和繁漪有任何的商量,连佣人都比她早得到消息。从表面上看是他为了繁漪着想,怕她听着嫌麻烦,实则是认为她的意见无足轻重。繁漪一句“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47)道出了多少心底的委屈和无奈,在这个家里,她是没有发言权的,只能服从,只能按照周朴园的要求去做,不可违背。但在繁漪那里,人家说一句她就要听一句是违背她的本性的,这就注定了她与周朴园之间不可能和谐。周朴园的专横将繁漪渐渐“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已经准备安安静静地等死”,但周萍的出现让她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在儿子周冲的眼里,繁漪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她最大胆,最有想法,又最同情他的思想。但是,繁漪却告诉他,“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51)她自认为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而怀着深深的自责。对于一个母亲来讲,在孩子面前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评价该是多么痛心。
第四幕在繁漪已经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指使周冲出来阻止周萍,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周繁漪 ……我看错了你——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周 萍(不平地)你是周冲弟弟的母亲吗?你这样说话。
……
周繁漪 (丢弃了拘束)我叫他来的时候,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的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正活着的女人!
……
周繁漪(……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176—177)
她已经没有了退路,也自认为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她希望能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当一个妇女意识到,对于‘我是谁’的问题,除了她自己能够回答外,并没有其他解答途径时,那她是令人生畏的”。[8](450)繁漪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她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希望自己是为他人活着,她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渴望着实实在在地活一回,而不是活在别人的期望中。
当周冲意外死去时,繁漪的痛苦是难以言说的,“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182)曾经的伤痛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不堪重负,最后精神失常。我们看到了一个美丽生命的逝去,或许忘记过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不论是作为妻子,还是作为母亲,一个女人她首先应该是被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她应该首先有作为“人”所具有的一切七情六欲,而不仅仅是有为他人奉献的责任和义务。如果她的正常要求被忽视,她将会为争取自己作为人的生存基本权利而成为人们眼中的“异类”。玛丽和繁漪都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但是她们都是勇敢的、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也是值得我们去怜悯和热爱的。
[1]Barlow,Judith E.“O’Neill’sfemalecharacters”.Michael Manheim.“EugeneO’Neill”.[C]Shanghai:ShanghaiForeign LanguageEducation Press,2000.
[2]Manheim,Michael.“The stature of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C]Michael Manheim.“Eugene O’Neill”.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3]Rosenberg,Carol Smith.Disorderly Conduct:Vision of Gender of Victorian America.[M]N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
[4][美]奥尼尔[著].郭继德[编].《奥尼尔文集》[第5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5]曹禺.《雷雨·序》.曹禺.《论戏剧》[C].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
[6]曹禺 .《雷雨》.且夫[选编].《曹禺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
[7]曹禺.《关于〈雷雨〉在苏联上演的通信》.曹禺.《论戏剧》[C].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
[8][美)弗里丹.《女性的奥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8年.
[9]李蓉.《曹禺——中国话剧史上的传奇》.且夫[选编].《曹禺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
[10]刘海平[译].《奥尼尔论戏剧·前言》.郭继德编 .《奥尼尔文集》[第6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11]吴定柏.《载入史册的奥尼尔》.廖可兑主编.《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年.
冯 霞(1975— ),女,文学硕士,四川省攀枝花市攀枝花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