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零
水边的孩子
八 零
我正在南河坝边儿钓鱼,突然,思路被一个孩子打断了。当时,我的心正悬着,那静止了老半天的浮标终于有点想动起来的意思了,骤然间涌到喉结里的激动,使我咬住了牙根——可偏偏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鸟般的喊叫,手一抖,钓竿的梢头打进水里,接着,钓丝条件反射一样弹向空中。刹那间,我感觉身体就像只刚充满气突然又被拔掉气门锥的轮胎,耳朵里“吱啦”一声响,眩晕的感觉打后脑里迅速扩散开来了。
我垂下钓竿,恼火地扭过身去,迎着热辣辣的日光,含含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孩子:距我十来米,约莫七八岁,光着上身,膀子圆圆黑黑,下身是件脏兮兮的蓝布大裤头,沾着几根湿草茎。风打他那边吹过来,一身野艾草夹杂着鱼腥的难闻味,经过我们之间一段烈日的熏烤,使我感到胃部隐隐不适。他表情似乎凝重而忧郁,呼吸急促,脖子上的青筋连着长手指,在不住地跳动。
我张张干巴巴的嘴,向他厌恶地摆一摆手,示意他到一边玩儿去。将分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水面上。一阵热乎乎的风吹过,悬浮在钓竿上的蜻蜓纹丝不动。但是,没用。机会已错过啦,浮标白眼似的翻着。于是心底骤然便汩起一股恶气来。喂,浑小子,哪家的呀?我放下竿子,冲他叫道,咋那么没教养!他不吭声,眼睛只死死盯住水面。水面上荡起一层细浪来。刚才还是平稳如镜,莫非刚才那声尖厉而沉闷的喊叫也让这满湖的水动气了?我这么想着,斜眼去看他。他只死死地注视湖面,对我权当没看见,这态度让我恼火又无奈。这时,坝上走过一个放羊的中年男人,见着眼熟,就向他打起招呼。他停下来,看起来很热情的样子。我爬上岸,递过去一根烟。为打发这突如其来的恼人局面,我跟他闲聊起来。最后,我指了指坝子下那个泥塑样的黑孩子问他,老乡,这孩子是谁家的呀,刚才突然在我背后尖叫了一声,把鱼全吓跑啦,真是没教养……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下巴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不愿说似的。我也不勉强,又下到坝子底下,回头见那男人摇着头走开了。真是要命。太阳似乎更大啦,遮阳帽越发起不到作用了。
坐在坝边的石头上抠指甲上的泥,篓子里空空荡荡,心烦意乱极了。等我再侧过脸去,想看清那孩子到底在干啥时,他已不在那儿了。沿着弯曲的河岸向远处张望,也没发现他的踪影。也许跑回家啦?这野孩子,神出鬼没的。不过我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乡村的孩子总是这样的。只是今天这鱼是钓不成了,只好悻悻地回到了四婶家。午饭的时候,我们一桌聊得很开心,除了四叔四婶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上院的两个亲戚以及他们的孩子也过来了。大家说说笑笑,场面算得上热闹。四叔笑着问我,你专从城里跑来钓鱼,一上午就一条也没钓到?我苦笑,没有,一片鳞也没见着。对于我这个自诩的“垂钓高手”,这么回答简直是一点脸面都没了。接着,我就向他说起了那个黑泥鳅一样的怪孩子来,将所有怨气都发在了他身上。
事实如此嘛,我本来有可能钓到的,可节骨眼儿上,他却在我身后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让我乱了阵脚,白白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现在,那张肃穆而忧郁的脸又出现在我眼前了。神色凝重异常,两只鱼一样突出的眼球死死盯住水面,胸脯不断地抖动……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拿筷子的手指不由得抖了一下。院子里阳光纷纷扬扬,蝉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滴汗珠儿落进了碗里。一个孩子?黑孩子……左脸有块疤?你是不是到南河钓的鱼?早上出去得急,忘交代你啦……四叔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一片细小的汗珠儿打他额角渗了出来。
好像是的。对,是在南河坝,怎么啦?
至于那孩子左脸上是否有块疤,我倒是没注意到,当时阳光正擦着他黑亮的肩膀反射过来,全挤进了我的眼睛里,使我的意识陷入了盲区。对……是有块疤。我决定沿着他的意思讲:那可恶的家伙,阴阳怪气的,真没教养!他爹妈该好好管管他……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桌子的人,全停了下来,神色慌张地看着我。我则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他们共用一张莫名其妙的脸。可是,可是我正说到兴头上呢:是的,确实是个令人讨厌的野种,眼睛死死盯着水面,表情很是不对劲儿,还没等我弄懂这一切,突然又消失了,神出鬼没……哎,我说这孩子咋啦?
他们没有回答我,我只顾说我自己的。我有些得意,好像发现了什么重大情况一样。我猜他们一定是被我精彩的叙述吸引住了,要不,我才不会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花费那么多口舌。可不是咋的,你们别不信呀,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有更邪门的呢,当时啊,说时迟那时快,我就看到一阵怪风刮了过来,要不是灰尘迷了眼,我一定知道他是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啦……我停了下来,呷了口啤酒。大家急匆匆笑着看过我一眼,就闷头吃饭去了。四叔干干地咳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他表情上的古怪。再看其他人的脸,只见下巴,一上一下颤动着。
看来他们并没有被我这个未来小说家的叙述打动嘛。埋头吃饭。直到其间我讲起了城里发生的一些趣事,场面才活跃了一些。饭后,我拉四叔到偏僻处,咋回事?我看你那么紧张。啥咋回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刚才啊,你知道的,为啥我一说起那个黑孩子,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我下意识地向旁边看了一眼。你告诉我,这里面到底有啥玄机?我看得出来他不想说,我就递给他一包好烟,做出央求的样子。他笑笑:没啥,没啥,没啥子事,操这个心干嘛,以后别到那儿钓鱼就行了……
我就“嗖”地站起来了。他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使我更觉得奇怪,甚至有点生气了。我和我的这位叔叔关系可是非同一般。我是说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十几年前的时候,我在他家住过两年,那时候我从他的口中听到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我相信我们总会有更多的话题。求你啦好四叔,那孩子到底啥名堂?看他几乎把脸都憋紫了,我就软下来了。好吧,他磨蹭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他……他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这个我看出来啦!
他呢……又摇摇头,好像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怎么说呢,他可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总之,很奇怪,就像你刚才感觉的那样。你说你在坝边遇到他,那一点都不奇怪。到河边的人多半会遇到他……他喜欢捕鱼?我赶紧说。不,不是的!四叔的眉毛垂了垂,喉结动了动,又干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他……他那是去那找他的妈妈的!
找他妈妈?我摇起头,差点笑出来,这怎么可能?那样子咋看也不像是在找人,我看纯粹就是去捣乱,要不就是神经有问题。不,不说这个啦。四叔深深呼出一口气,走,我带你上山采野果子吧?好着呢。为什么不说?我就笑起来,吊了我的胃口,就打住,这可不像你呀!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得出他对这件事确实有点讳莫如深的意思。他轻松不起来。这,我看出来了。树梢上的蝉叫让人头疼,就随手捡一块坷垃砸了上去。“吱啦”一声响,一股子凉丝丝的液体落进了我脖子里。一个奇怪的孩子,那眼神,那古怪的腔调……我几乎都要睡着啦,大脑里一片乱麻,全是那孩子的脸。赶紧去晃四叔的肩。
你真想知道?他也好像刚睡醒的样子。哎,还是不说的好……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你还是说吧,别卖关子啦,有啥好顾忌的?就当是讲一个故事,像以前那样。可这不是故事!他急躁地看着我。我不当这是一个故事,这样总行吧?他还是显得为难,可我不想就此放弃,就不断催他。他是个经不起死磨硬缠的人,这我了解。停了半晌,他说道:不是我不想说,其实呢,我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而且……他突然压低声音,这是个忌讳!忌讳?我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了。是的,那个孩子,谈他是个忌讳。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吧——他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好吧,你听着,然后猛然抽一口烟说道,这孩子……他不是个人!马上又说,当然了,你可别害怕啊,听我讲,我也不相信别人那种荒唐的说法。也就是说,他不可能不是个人……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等着他说下去。是这样的,他断续地讲开来了:大约两年前,这孩子曾失踪过一次,之后就有人说在河弯沙丘上看到过他的尸体。也就是说他死了。可是很长时间之后,他突然又冒出来了,因此,很多人认为他……已经不再是个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装作镇静的样子说:这有啥好奇怪的?不过是他们胡猜乱说而已。事实很清楚嘛,那个说见到他尸体的人一定是无中生有——你竟相信?可是,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事……他有些恼火了,你不也发现啦……不是也在奇怪?总是神出鬼没的,你刚刚说过的!我的形容是有点夸大其辞了,我赶忙纠正,你知道我就喜欢这样叙述一件事……不,你说得很准!很多人看到的都这样。可,可我还是不信……我就是想从他嘴里得到更多所谓的“事实”,你说他到河边找他妈,这又是咋回事?他不愿再说了。他开始拉上他那汗津津的袖口了,然后撂下这样的话:不说这些啦!我得放羊去了。以后你还是尽量少碰到那孩子,钓鱼可以到西边的山泉里去,那里尽是纯天然的肥草鲫……
我就没再拉住他,愣愣地站了半晌,钓鱼的心情也完全消失了。满眼都是那孩子莫测的表情。但是我不会放弃。为了找到一位能有助于我的“向导”,我着实花了一番工夫。可到最后我还是有点不踏实。我不太相信这个瘦弱如猴的孩子能给我提供多大帮助。不过,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太好的选择了。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经转了半个村子,花掉了半袋子的巧克力糖。可那些小混蛋们的嘴巴一旦被好东西塞住,除了傻笑,就再也打不开了。我只好苦笑着走开。我感觉我就像那些进村鬼子的翻译官,为了能从小孩子的嘴里获得“情报”,便以糖果作起了诱饵。我几乎要泄气啦,但是这一招到底还是奏效了。正当我满脸是汗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一直蹲在墙角瘦弱如猴的孩子颤悠悠地走上前来,以一种十分庄重的口吻说道:别信他们。把东西都给我。我能帮你。
你能帮我?我又喜又奇,上下打量他,语气里带着不信任,你知道我要做啥?
知道。他的脸皮绷得紧紧的,斜眼盯着那只剩下半袋子的糖果,把东西都给我……
我仔细地看着他:瘦,黑红色,皮骨之间似乎没什么肉,头颅上大下小,让我一下子就想到红色年代那个叫小萝卜头的苦孩子。不过目光锐利,满含着一种让我不敢小觑的尊严。我把糖果给了他。
他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挂出一丝浅浅的笑,然后揣进了裤腰带里。
接着,冲我点点头:你问吧。
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说啥好了,我被他一副老练而狡黠的样子打动了。好,我想了解一些有关……我停了一下,考虑该如何把“那个孩子”说得清楚一点,以便他能明白我要询问的对象。
没等我完成措辞,他就干脆地打断了我,歪着头死死地盯着我说:我知道你想说谁,一定是那个奇怪的孩子,对不对?
我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腹部,微微后退一步。是的,我在坝边钓鱼的时候碰到他……
说吧,你想了解他啥?
他摸摸腰间的糖果,似乎没太多耐心。
而我,我该从哪说起呢?现在,那个奇怪而神秘的孩子在我心中成了一个谜团,一团乱麻,该从何处解开呢?我说道:我呢,是刚从外面来的,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你,你和他很熟?
当然很熟!他的眉头扬了起来,可是咱们不熟。说着,狡猾地朝我撇了撇嘴。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吃了这些美味的糖果咱们不就熟了吗,对不对?
但是,他的脸上并没出现我预料或者说我期待的那种认同。他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向一边挑了一挑,手指从糖果袋上轻轻扫过。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想了想,说:只要咱们合作得好,我可以给你更多的东西,我从不跟小孩开玩笑。说罢,特意看他的反应,这话果然起到了作用。这贪婪的家伙!我把手腕上一挂小链子给了他。
他低垂的头抬了起来:我不要这个!
那你要什么?我真有点生气了。
我要啥以后会告诉你!他舒了一口气,问吧,你想知道他什么?
看来我不能再浪费这个提问的机会了,他可不是义务帮我的。我开门见山:他们都讲那孩子……
他又打断我:他们?他们都讲他死了对吗?他们认为见到的只是那孩子的鬼魂是不是?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说的又对又不对。总之,他们的话是不能相信的。
他的话语中带着不屑的鼻息。
又接着说道:接着问吧,我回去还有很多事干呢,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可你得再说明白一点呀,我毕竟给了你那么多糖!我再问你,他到水边找他妈妈,这又是咋回事?
他依然保持住他那副狡黠的神态,对于我的抗议毫不放在心上。我甚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对我的些许轻视。我肯定这一点不是由我的敏感所致,他确实显得心不在焉。手指抚过腰间,蜻蜓点水,可有可无。
这个问题我说不明白。他的鼻孔里呼出一股重重的气流,他就是去看他妈妈而已。
为啥要到那里看他妈妈?
没为啥,因为他妈妈就住在那里。
就住在那里?我没见那附近有房子。
人不一定都要住在房子里。他对于我的轻视,现在已经毫不保留地显示出来了,难道住在水里就不行了吗?
我一下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住在水里?他的意思是,那孩子的妈妈……
那有啥好奇怪的?少见多怪,住大坝里的人多着呢!
说着,他颠颠地走开了。一袋糖在手里抛来抛去。突然又头一回,说道:你的好奇心也别太强啦,我劝你以后别到那钓啥鬼鱼……
而我,则意犹未尽或者说尚未回过神地站在原地发起呆。直到几个小孩从我面前指指点点地走过去了,我才清醒过来,身子一弓,拉过来他们其中一个。
喂,你们在笑什么,说!
没……啥,嘿嘿……一溜烟全跑掉了。
我的情绪骤然低落到了极点。我感到那个瘦孩子耍了我。但是,不过不管怎么说吧,关于那黑孩子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了一些,尽管是一鳞半爪。
至少,这坚定了我的某种信心。
一连几天,我都像是中了邪,那孩子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一天比一天模糊、难以琢磨,又挥之不去。有一天夜里,在梦中,我竟碰到了他。这一次,他站在不远处冲我笑,一切都闪闪烁烁。有一刻,我似乎就要开口对他说话了,不料这时,趁我转念的工夫,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独将我扔在了一边。醒来之后,我在床上喘气。朦胧中,一股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我为自己会做这样荒唐的梦感到自责和不齿。正是九月的乡村,繁星满天,夜幕之下一片宁静,墙外一棵柿子树伸进院来,夜晚的风温柔地抚过肩头——而我,却为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恼火着。
天亮之后,有那么好大一会儿,我都直楞楞坐在床上一声不响。难道四婶四叔他们也看出了我哪点不对劲?问我,你这是怎么了?我才回过神,慌忙道,没,没什么。他们极不自然地笑笑走开了。那表情里,让我感觉有一种被蒙蔽了的微光,在隐秘闪动。
我决定到南河坝去。
这一次我细细地打算了一番。带着渔具,躲过认识的人,悄悄地摸到了水边。天有些阴,我仍戴着遮阳帽,压得低低的。拣了个茅草肥厚的隐蔽地蹲了下来。些许的紧张感顺着草根慢慢爬上我的脊背。远处一堆灰色的云团缓慢游动着。水面上几只白鹭,时而抖动翅膀,时而蹬足悬空。周围静极了,我时不时向四边探起头。这样几次之后,我突然感觉自己真像个傻瓜,感到自己的行为可笑透顶:偶然碰到的一个孩子竟能让我如此“牵肠挂肚”,别人知道了,岂不笑我哪根筋出了问题?不过,马上又说服了自己:要相信你的直觉。是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谜。是谜,就有猜谜的乐趣。
几只蚊子在身边绕来绕去,冷不丁往我胳膊上和腿上送来几个“红包”,我只好皱眉收下。眼前浩大的湖面上,水波不兴。一群游鱼拖着长尾巴兜来兜去,有时为哄抢一只落水的蠓虫,头和头碰到了一块。坝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石缝里不时弹出几条青虾。记得童年时,我曾在这一带钓到过半碗这样的虾,油里一过,嘿,味道鲜美极啦……
这时,岸上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羊叫,夹杂着话音。我赶紧挪了挪身子,又禁不住在心里自嘲起来。我想此刻那些看到我的人,若用“贼头贼脑”这个词来形容我,是再准确不过的了。他们一准说,嘿,瞧瞧这城里来的家伙,真是奇了怪了,来咱们这鬼地方就是为了藏在草丛里被虫子咬?或者说,这山外人,他的兴趣可真叫稀罕哪!感觉一只脚有些麻木,斜斜身子,换了一下支撑点。仰头看天,刚才还在远处的云,已不声不响地靠了过来。我不免担忧起来。拨开茅草,目光沿着嶙峋的坝沿儿小心翼翼地探视过去,一无发现。别说人影了,连一只水鸟也没有了。我的心就“忽”地一沉,再次探身过去。我就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这突发奇想的举动是不是太过幼稚太过草率了?甚至,我开始在心底骂自己的“窥视欲”强烈得有些过分了。我恼火地点起了一根烟。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手中的打火机刚碰到烟头,透过草丛,我突然注意到一个身影自上而下闪了过来。慌忙掐住烟头,微微挪了挪身子,调整好视线。确实走下一个人来。坝坡虽然有些陡,但他动作麻利。等他就要下到坝底了,我揉揉眼,发现那背影有些熟悉:黑红色的,皮骨之间几乎没什么肉,头颅上大下小……原来是那个瘦弱如猴的孩子啊,那个从我手中捞去半袋糖果却对我的提问躲躲闪闪的家伙!
我激动得喘起粗气。他来这做啥?看他那左顾右盼探头探脑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有鬼。我咽下一嘴的口水,眼睛一眨不眨。离我大约十米开外的空阔地上,他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他那起伏不定的背部。我竭尽心力地猜测着他来这的意图。他左右探视,然后不动声色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现在,两眼开始直直地搜起了水面。没多大会儿,他又向身后看了一看,然后张开了嘴,向着水面轻声呼唤起来:出来吧——黑哥,快出来吧——现在很安全,快出来,看我给你带来了啥好东西……
我的头脑里骤然间炸响起来,心跳加剧,浑身就像触了电,嘴鼻耳眼舌,心肝脾肺肾,一时间全向外膨胀开,四肢麻木难当。我紧握着十指——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但,这不是梦。这样持续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将情绪慢慢矫正好。接着,一种莫名而巨大的兴奋感,罩住了我,忍不住又向那边望去。
咳,我说你是睡着啦还是咋的啦?你瞧,我给你带来了糖果,巧克力的,你肯定没吃过啦!一个戴眼镜的傻瓜给我的……
嘿,原来,原来他从我这要走的糖果竟被带到这里了啊。而我呢,我成了一个戴眼镜的傻瓜了!看他自言自语的样子,我在心底笑道,这孩子恐怕是中了邪吧?但是,从他嘴里说出的“黑哥”这个词,马上又使我清醒过来。我相信这不是个玩笑。平静,再平静一些,静观其变。我暗示着自己。
说罢,他突然赌气似地将一只糖果丢向了水里。没多大工夫,水面居然悠悠地晃动了一下,幅度不大,但是接着——原本平静的水面,竟慢腾腾地探出了一个脑袋来。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水珠落去,我看清了那张脸。我再次惊异地张大了嘴。嚯,嚯,嚯,嚯——就像火车轧疼了大地的神经,我听到了我急促的心跳声,突然间就有一种想大叫出来的冲动,但是,我还是克制住了。平静,平静,再平静一些。我的心横了一横,将留有一排牙齿印的手腕从嘴里抽出来,用力眨眨眼睛,再度瞄了过去。我看清楚了,那水中浮出的,就是几天前碰到的那个怪异黑孩子——就是他!此刻,正呵呵地站在浅水里,嘴里含着糖果,腰弯着,冲着岸上笑。
瘦孩子开口道:哈哈黑哥,你终于出来啦,白叫我喊了那么多遍呀你……
我这才注意到,水中的孩子浑身上下长满了青色的类似鳞片的东西,上面挂满了晶亮的水珠儿。这长时间浸在水里造成的,还是……咋几天前我没看到这一点?我的头又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些,只让两只眼珠架在茅草之上。
他上了岸,在他身边坐下来。
哈哈,憋死我啦!黑孩子笑道,憋了整个上午呢,我的工夫还可以吧!
你自然了不起了,可为啥不上来透口气?味道怎么样?我专门弄来给你吃的。
我白天哪敢随便上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怕那些人啊。如今我一见到人就怕得要死,我总觉得上面不够安全……那孩子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一上来,我就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猴子你说这是怎么了……
咳,我问你好不好吃嘛!瘦孩子假愠道。
好……好吃,他回过神来,当然好吃啦,谢谢你了猴子,你总是对我那么好!他的嘴角溢出一道快乐的黑巧克力汁,但是,他的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警惕地说,告诉我猴子,这糖果是从哪儿弄来的?
放心吧!瘦孩子拍了拍胸脯,从一个外地人那要的,绝对可靠。
外地人?
对对,一个戴眼镜的人,傻乎乎的。
他们说到了“我”。傻乎乎。他们说到了我,而我就在他们一旁。我紧张得紧紧地闭上眼,耳朵支到了头顶。等再次睁开,注意到黑孩子脸上的神采又暗了下去。
嗯,一个外地人,没啥大不了的。他一边嚼着糖,一边手舞足蹈着,哦,对了,他还想从我这打听你的事呢,真是做梦……
啥?黑孩子站起来,为啥?难道他知道?
咳,那么紧张干嘛?他拉他坐下来,别那么担心啦,我看他也就是好奇吧。放心,我啥也没说。这是咱们的秘密,放心好啦!
一个外地人……黑孩子重复着,转过头问瘦孩子,是不是上次来这钓鱼的那个?
对对,应该是吧,那天我注意到他来钓鱼来着,也只有他啦,现在整个村子的人谁还敢来这啊,他一个外来的,不知其中的原因吧。呵呵,黑哥,你那天出来了?吓着人家了吧!他应该不坏,瞧这糖果多甜……
嗯,他差点就得逞了!幸好我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我估摸他当时一定给吓着啦!
哈哈哈哈……瘦孩子爽朗地笑起来,怕是吓出毛病来了吧,一心想从我这找答案。
黑孩子没笑,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想那样,随便唬别人也不对,可我总不能让他钓到鱼啊你说对不对?
那是自然!对了,现在整个村子都不吃鱼了呢。是这样的,一个月前,上村的曹五木,就是以前把老婆打折了一条腿的那个癞子,吃鱼的时候,被刺卡了喉咙,你猜怎么着现在?嘿,现在就像中了邪,不会讲话啦!
哈哈,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啦,那王八羔子,看他还逞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而我的背部以及脖子,早已是汗津津的了,两行汗珠儿从额头滚下来,痒痒的,快滑到嘴角时,我伸伸舌头,吸进了嘴里。我的心高高地悬着,耳朵一动不动地支着,两腮火燎燎的。
瘦孩子又说道:黑哥,外面的事你可知道的太少啦!如今,嘿,他们一提到你啊,一提到南河坝就惊恐得不得了呢,你家对门那个姓秋的女人,就是以前动手抓烂过你妈的脸的那个女人,前天我见她挎着一大桶脏衣服出来,我就故意说,是不是到南河坝洗衣服去呀?你猜她怎么样?哈,我就这么随便一说,她的脸就紫红紫红的啦——这就叫做贼心虚!不光是她,还有小学校的梁校长,村里的张书记,李会计……还有呢,几天前,几个县里的人开车来咱村,说是要让付村长带着去钓鱼,那付大麻子支吾了半天,也没敢带他们到这来。嘿嘿,你说怪不怪?
嘿嘿,黑孩子咯咯笑起来,他们都以为我变成鬼了呢,他们那些人总心虚得很。
是啊,他们就是迷信得很!我才不相信世上有鬼,要有也是他们心里有鬼。但是——瘦孩子突然沉吟起来,那个人好像对你很有兴趣,却又不像其他人显得那么心虚,不知道他打啥注意呢……
哪个人?
就是那个外地人,几天前来钓鱼的那个。不过,看他面相不像是个坏人,纯粹是好奇心强了点吧?
他们一谈到我,我就更紧张起来。还好,他们马上就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这时,我看到那黑孩子已是满脸黑云,手指在石面上滑来滑去,神情忧郁。一旁的瘦孩子则有些不知所措地拽着衣襟,他最后打破沉默,说道:黑哥,要下雨啦。
黑孩子毫无反应,眼睛只垂向水面。
黑哥,瘦孩子犹豫着,你也别想那么多啦,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可是我想找到我妈妈……
这个,这个我知道……瘦孩子以一种近似哀求的口气说道,她是个好人,我知道,她一有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我。可是,她早就不在了呀……
说着,他“嚯”地站了起来,都是你那该死的混账爹害的,要不是他,你妈也不会跳进这里来!那坏家伙,现在活得可滋润啦,听说又找了个女人……
说到这,他看了看他,噎住不说了。
接着,他们之间,好大一会儿不再说话。
我的头脑里嗡嗡地响,我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正沉浸在梦境中,咬咬舌头,才明白正身处于如此真实的现实之下——不可思议的无法想象的现实。一股冷飕飕的风贴着肩刮过去,我感觉头皮麻酥酥的。
这次黑孩子开了口:要下雨了……
对啦——瘦孩子突然提高嗓门,黑哥,情况不好啊,我听说那该死的家伙要承包这里,在这养鱼呢!村里所有的人都害怕这个地方,可不知为什么,他就不信邪,偏偏要来承包这块没人要的地方。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就麻烦了……
黑孩子坐不住了,不,他办不到!他剧烈地喘着气,胸脯不断地抖动。
我听书记说的,他已经答应了他。那王八羔子,你妈妈就住在这里,他还敢在这养鱼,就不怕遭报应?我觉得他是有意的……
黑孩子紧张得从一块石头转到另一块石头,情绪看起来十分激动:不,这里谁也别想动,谁也不能打扰我妈妈!
对,我支持你!你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保护她,怎么可以被人霸占去呢?
说着,他们紧紧凑向了一块,话音开始变得低沉,以至于接下来很多话我都没能听清。用手掏了几下耳孔,还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直觉告诉我,他们一定在密谋一件什么要紧事。可我一句也没听到。
这时,瘦孩子叫起来:好的,咱们就这么做。到时候有他好看的!
他们握起了手。黑孩子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这样行吗?
当然行啦,我会随时通知你的。你这几天再在水下面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死在水里的人,如果找不到尸体,就会变成鱼,放心好了……
我妈,她真会变成鱼?
绝对有这种可能嘛,变成了鱼!你怎么不信呢?那么久了,一直不见影儿,知道这是为啥吗?
黑孩子摸摸头,说不知道。那就一定是沉到水底啦。因为她身上的怨气很重,所以就沉到水底啦。我听赵老头说的。我相信这个,他是个有智慧的人。他说他的老婆很久以前也是跳进了这大坝里。但没说为啥跳的,只说后来他捞上了她,一条黑鲶鱼,嘴里都是泥。他就养在水缸里,一直养到死,后来埋进了院子里。他还说,那鱼长着一张人脸。所有的人都笑他疯了。他说只有最亲的人才能看出那是一张人脸,所有的人都笑疯了。你那该死的爹居然说,死老头子,那你跟那张鱼脸亲过嘴没有?……
但是黑孩子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只是喃喃自语着:她变了鱼,她变成了鱼,妈妈变成了鱼……
也别着急啦,你一定会找到的!瘦孩子耐心地拍拍他肩膀,以他坚定的笑容鼓励着他,嘿,你也别急,放心吧,凭你的潜水本事,一直找下去,往最底下找,没问题的!
黑孩子回过神,感激地看着他的这位朋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瘦孩子笑道:嘿,我说黑哥,你这本事是咋得来的呀,以后可要教教我!你瞧,我给你带来了那么多好吃的,是不是?
黑孩子看着他,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呵呵,我是说你高强的潜水本事!
哦,黑孩子淡淡地笑道,这……这我咋知道呀?我一出生就能这样了。我妈从前告诉我说,我是属鱼的!
属鱼的?
对,属鱼。
嘿嘿,你妈妈可真逗!瘦孩子搓起手。
是啊,当时她这么说,我也笑啦。不过有时候我确实有想成为一条鱼的想法呢。那时候我妈妈经常带着我到河边洗衣服……
到这里的河边?
是的,就在这一片。黑孩子突然向我这边望了过来,目光逡巡着,像在寻找什么。然后说,你看到前面的那层茅草了吗?以前这片地方倒是很干净,一片平地,有几块滑溜溜的大石头。一洗完衣服,我们就搭在石头上晒,什么时候晒干了,才回去。可现在,长满了茅草,石头也不见了……
你……你说说你想变成鱼的事情吧。
那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洗衣服。那时候的水可比现在清多啦。我们就蹲在水边,我的手就在水面上划来划去,那种感觉就像在梦里,很多小鱼游过来啄我的手,痒痒的,很舒服;有时候我想用脚趾夹住它们,嘿,那些狡猾的家伙,它们有滑滑的鳞片……
哈,原来你想夹住它们呀,真有趣!我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妈从不带我出来玩儿,你知道我打小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在空气里待的时间长了,就容易感冒。
现在我看你早就好了嘛。黑孩子说。
对,后来我妈就带着一篮子鸡蛋带我到粱套去看一个神老婆子,就给看好了。那人可真够神的,你猜她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快讲啊!黑孩子兴奋起来。
她说什么……啊,她说这孩子呀,先天对这个世界敏感什么的,说空气里的病毒太多什么的,我是闹不明白她的意思。反正就好了呗!快别说我了,说说你吧,说说你到底有没有夹住那些鱼?
是的,我想夹住它们。有时候我真的感觉就夹住啦,可是这时……
嗨,你停下来做什么?
给我一块糖!带巧克力的!
哈哈,你也可真够狡猾的,给——说吧,这时怎样?
这时啊,巧克力味道真不错!这时,它们呢,身子就一扭,又溜走了,尾巴还拍打一下我的脚背,真是调皮极啦……
黑孩子继续深入到他的记忆中,语气舒缓兴奋,看起来很是自豪的样子。
这个时候呢,我妈就笑着对我说啦,嘿,怎么,你想夹住它们吗?我说,是的是的,我就要抓住一条,问问它们每天都做啥。我妈妈就说,你这样是抓不到的。我问她,那我咋才能抓住?她笑了起来说,你要是也变成一条鱼啊,你就可以跟它们握手啦。我惊讶地问,真的?她认真地点起头。可是我马上又想了,我要是变成了一条鱼,我就不去抓它们啦,我要和它们一起游来游去。不过,我当时还有个疑问,妈妈说,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握手了,可我想鱼又不是人怎么能有手呢?我问妈妈,她说鱼当然有手。我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在水里琢磨了好长时间,我对她说,我可啥也没看见。妈妈说,这个别担心,它们确实有手的,人是看不见的,它们的手长在心里,只有鱼和鱼之间才能握住……
瘦孩子出神地看着他的伙伴。他刚一停下来,他就赶紧催他继续说下去。
太神奇啦!你妈妈真了不起,她竟然能说出那么多有意思的话!只有鱼和鱼之间才能握住,嘿,这话真有意思——再给我多讲讲吧,黑哥!
是啊,一到河边呢,我们就会讲很多事情。我妈妈总是笑着跟我说这说那。她说,人和鱼比,那是差远了,鱼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人就没鱼那么幸运了。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就望着水面,脸上的微笑也就全掉进了水里啦。我说,别担心妈妈,我们以后也会变成鱼的!她突然停下来不洗了,看着我,好大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给,黑哥,最后一块巧克力的了。
当时呢,当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啦。妈妈突然就笑起来,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我也笑了,我也觉得我有点傻,人怎么能变成鱼呢?可是——他顿了一下,可是,听你这么一说,现在再想想,我就相信了。
对对对,我刚才是这么说呢!绝对是真的。瘦孩子兴奋地叫道,没有什么不可能,接着说吧黑哥,你说得可真过瘾,就像在说故事一样!
那一次我们又在那个位置洗衣服,我们依然说好多事情。妈妈就告诉我她老家的事情,她说她的家在我们这个国家地图最偏的一个小点上。她说她那时候的家门前就有一条清得见底,长得走不到尽头的小河。她说她们那里到处都是河。于是我心里就一直想着她说的那个“国家地图最偏的一个小点”,做梦的时候我就变成了一条鱼,一直游到那个奇妙的地方。我说妈妈,那你干嘛来这啊?她马上又不说话啦。我想我这样问她一定不高兴吧……
瘦孩子突然打断了他:当然不高兴了!还不是你那死爹啊,从人贩子手里……又突然不说了,挠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接着呢,她就捶衣服。而我呢,双脚就在水面上划来划去。要不是快下雨啦,就像现在这样天阴得这么重,我们就会多待一会儿。我就喜欢待在河边,一回到家,我妈就从不跟我说我们在河边说的那些话……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对啦!他突然站了起来——有一次,我差点就变成了一条鱼了呢!那次我们在河边快乐极啦,我妈给我讲了她们那里的一个故事,一个接一个,我听完一下就站起来了。没想到,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当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因为我一直想我就是一条鱼。可是妈妈吓坏了,她跟着也跳进了水里,可是我竟自己游了上来。真是奇怪,我掉进水里,马上就浮上来啦,我双手一划,就回来啦,我摸着岸边的石头就要爬上来,一回头,见妈妈正背对着我游着,找我呢。于是我就没忙着爬上来,我双手一拨,就到了她身后,在她背后大声喊了一声,然后手一拨,划到她前面去了。我们上了岸之后,她生气地要打我,我呢,身子一扭,就浮到了离她几米远的水面上,冲她笑。她呆呆地站在岸上看着我,然后叫我上去。我没忘了再露一手呢,一个猛子下去,再浮上来时,手已经抓住了岸边的石头。她呆呆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什么时候学的游泳?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可一分钟也没学过呀。她不信,我也不信。可是我们还是相信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猴子?我天生就会浮水……
瘦孩子半晌才说:当然,当然了!太神奇了!你真的从来没学过?
之前我听我妈的话,一次也没下过水。
太奇妙啦,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真的没学过?哎,也许你天生就是个神童呢,一定是这样的,只有这样了!
我想这和我那时候的想法有关吧。他沉思起来,那时候……
啥想法?快说!瘦孩子急不可耐。
我是说那时候我心里老是想着一件事,我总是在想我就是一条快乐的鱼,想着想着就……
原来是这样……真奇妙,想着自己是一条鱼,自己真的像鱼那样游起来,是不是?
我本来打算在老家待上一星期就回去的,但是自从见到几日前的那一幕,我推迟了几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内心一直为那次的所见颤动不已。许多新的疑问爬上我的心头。但是慢慢地,我平静下来了,不像一开始那般心跳加剧了。
但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时时涌上嗓子眼。我没有将这次奇遇说给任何人听。倒不是担心别人会因此说我神志不清脑子出了问题什么的。我心中自有一番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没说出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应该说出来。再说了,我能说给谁听呢?
其后的时间里,我再也没去过南河坝了。临走前的一天,我倒是来到了那黑孩子的家门口。并不是为了去了解更多的事情,这几乎是不自觉的行为。我看到了那个男人了,正在院子里晒着鱼网,门旁一个女人在悠闲地嗑着瓜子。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一切都很平静的样子。透过鱼网,我看到那男人的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
他也看见了我,跟我打起招呼。
最近没见你钓鱼呀?我就闹不明白啦,你为啥就喜欢钓鱼,用网嘛,用网捕不就行啦?那多利索!哈哈……他大笑起来,手里的鱼网跟着剧烈地颤抖。
那女人瞥眼看看我,又专心嗑起她的瓜子,她脚边已经堆起一堆瓜子壳。
我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回答他。他又开口了:我已经把南河坝一大片水域包下来了,以后就到我那钓去吧,包你钓到大个的!
说着,又呵呵笑起来。
我还是不知说啥好。我其实想说,你的妻子就住在那里,还有你的儿子……
我还是没开口,只是可有可无地笑笑。这时,从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孩子,叫着妈妈。然后,那孩子就去抱男人的腿,并拿出胆怯的目光向我这边张望。
我只好掏出几块巧克力糖向他招手,他怯怯地走过来了,拿过糖又跑了回去。
爸爸,我要吃鱼,我要吃鱼,我要吃鲶鱼豆腐汤!孩子撒娇道。
女人显得有些愠怒:吃鱼吃鱼,就知道吃鱼!叫你没用的爹到南河坝逮就是。
男人笑着说:乖儿子,咱现在不是养鱼吗?到时候想吃多少吃多少!
不!我不吃你养的鱼!其他小孩都说南河坝里有小鬼,我可不敢吃……
死东西,别听人家乱说!
有嘛,就有嘛……有人都看见了呢。
他抓鱼网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尴尬地向我看了一眼。
女人转身回到了屋里。
天,暗了下来。
这是一个雨夜。我竟失眠了。我听见雨水正落在不远处的大坝上。吧嗒吧嗒,吧嗒吧嗒,溅起无数片水花,像极了那些白幽幽滑丝丝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