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琪
A
“你要还认我这个兄弟,就跟陈小可睡一晚。就一晚。”
从拖桌摆碗吃晚饭开始,肖拉就在委婉地想说明这件事,没想月过中天了,王品还在闷屁。
王品身子迟疑不决地挪了挪位置。他试图从肖拉的眼里看出来点什么,但他看到的只是两束燃烧的索马里战火。
一
一周前,肖拉从上海给我来电话,说他将带上老婆回巴洲。巴洲是肖拉的老家,但他当时没说是什么事。
在我印象里,肖拉还是去上海时的样子,个高,瘦条脸,眼眶深陷,走路有风急火燎的气势。前年,听说他去了索马里,好像他的生活,一直就是一条单行线。
但他如今结了婚,说不定还有了孩子,细细一算,差不多有三年没见面了。
这该死的三年,这么长的时间都他妈的跑到哪里去了?放下电话,那一整个晚上我都在想着这一个问题。
二
乔叶听说肖拉要来消息时,正在喝水,身子仿佛麻了下,水奔跑着,迷失了方向,呛出一串咳声。不过,这点小小的干扰并没影响她顽皮的思想。
哦,肖拉!一个阳光十足的身影,在她眼里飘出来一股陈年五八腊豆豉的滋味。
“他不是去索马里了吗?”
“是。刚回,说这次是带老婆回来——看看。”
乔叶脑子里冒出的一点想法,就着呛出的胃液囫囵着咽了下去。
在礼拜天那天,乔叶去精品商店买了一条素色韩裙,是那种流行的款式。乔叶半开玩笑说,别让他老婆给比下去了。裙子一买来就洗了水,挂在过道里,就像一片浓缩了的风景。
B
有一只飞蛾在浅黄的光晕里起舞。
王品两眼聚焦,目光追随着飞蛾忽左忽右。心,也在忽左忽右,上下挣蹿。
肖拉忽地一下笑了,你这鸟样这么些年过去,怎么就一点也没改呢,还是一头犟驴。
肖拉松开王品,把一截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说实话,原先没这么想过。总觉得一辈子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其实,很短。
肖拉跟王品说起索马里他每天都要光顾的一家土耳其人开的餐馆,在一个早晨突然被洗劫,开店的夫妻俩被长刀抹了脖子。“就在我眼前,一瞬间的事。”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肖拉耸耸肩,打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你知道利比亚吗?利比亚,就你电视上见到的战事正酣的非洲小国。噢。”
王品看见飞蛾被屋檐下的一片蛛网粘住,痛苦地闭了下眼睛,这小东西,他妈的自取灭忘。
“我前前后后考虑过,人这一生,总得留下点什么。”肖拉又续上了一根烟。“你说,对于我,留下点什么呢?”
肖拉用的是火柴,火柴又长又大,这让王品感到有些意外。“你,一直还用火柴?”
“是啊。”肖拉又抽出一根。“索马里帮特族人都用火柴,这是他们的一种喜好。”“嚓”地划燃,深吸一口。“我也喜欢这股淡淡的火药味。”
王品觉得心里也被一根火柴划着了,擦出一片亮色。
三
肖拉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到的巴洲。他没有叫我接站,自己在古朴的竹荫街挑了家明清格式的农家小旅馆住下。
他给我打电话,请我们一家吃晚饭。
“谁都没请,就你们一家三口,再就是我和陈小可。”肖拉强调说。
出发前,乔叶特意把新裙子换上了,临出门还不放心地在客厅墙镜前照了又照,颜色与款式跟乔叶的身型肤色很相配,看不出已是一个有了两岁孩子的母亲。
有一咎头发,一老披撒下来,挡住她的眼睛,她一边把头发卷上去,一边抱怨: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啊,成心跟人过不去呢。反复到梳妆台前改变形状,最后无奈,用一只水蓝玻璃夹子别上了。
“怎么变得跟三年前一样了?”我饶有兴趣地盯着乔叶,这是我们以前最喜欢的样式。
“要是给你丢脸了,你可别怪我啊!”
我没说什么,伸胳膊用力搂了乔叶一下,她顺势往我身上靠了靠,我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淡淡的苹果香。
“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们!”
那天一见面,肖拉热烈地上前跟我拥抱,他的大手还在我的后背用力地拍打,。“你还是老样子啊,一点没变。”
肖拉像是刚洗完澡,海盗式长发湿湿地披在肩上,衬衫随意地只扣了下边的两粒,从敞开的领口,能看见漆黑的胸毛。他比以前胖了些,周身洋溢着战虎式威挺的气势。
肖拉跟乔叶也来了个欧式拥抱。“比以前更出彩了,乔叶!”肖拉在乔叶僵硬的状态下跟她贴了下脸,风趣地说,“这拥抱不算来得太晚吧?”
乔叶眼里有一丝异样,一阵烟似的,倏忽便飘了过去,很轻。
“我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们了。那地方——”肖拉侧过身,面向妻子陈小可,“我说他们一定会来的吧,是不是。”又转回头对我和乔叶说,“你根本想像不到,死神天天在推着你往前跑。”肖拉让我们看他手臂上的一道刀疤。“大白天,就在艾尔港码头。”肖拉告诉我们,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挥着刀抢夺他的电脑包,公司所有的机密数据几乎都在电脑里。“挨这一刀,也算是为国家作了点贡献。”肖拉大声地说着,好像是件挺有趣的事。
陈小可正在旁边的一张条案上做凉拌,把姜丝切碎,再跟黄瓜,胡萝卜,大葱搅拌到一起,然后淋上香油、陈醋。她做得异常仔细,手不停顿,抬起头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又说肖拉:“你们是不知道,肖拉有过几回生死劫了,还有一次——。”
肖拉手一挥,把陈小可的话从半道上赶了回去,一边让坐,“你们可别介意,这里的房东让我打发走了,这两天旅馆就我们四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来了,你们随意。”
陈小可从条桌后的灰暗处转出来,看出身体稍有些肥胖,大眼,塌鼻,厚唇,眼睛周围浅浅的一圈雀斑,但整个搭配一点也不难看。她穿了一条浅色水磨牛仔裤,水红色的丝质衬衫扎在裤腰里,略为把身材拉长了些。
陈小可直接走到乔叶身边,乔叶比陈小可高,陈小可看她得抬点头。“想不到乔叶这么漂亮。”她脸上洋溢着自然而亲切的笑容,“俩人站到一起,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这裙子,款式也好看。
肖拉以索马里人待客之道招呼我们喝茶,是绿咖啡,肖拉从索马里带来的,茶汤绿荧荧那种。“来,都尝尝。”肖拉说,“可惜没有酥油,如果用酥油来煮,那就是一道美味了。”
“绿咖啡”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涩涩的说不出味道,有些梗喉,却极有烈劲。一杯下肚,整个身子就像着了火一般。
天色渐渐暗下来,室里的光线逾来逾弱,背光的地方,基本上连大致伦廓也看不出来了。陈小可起身开了一盏壁灯,被肖拉阻止了,“你看,这氛围多好。”他沉浸在恬淡的意境里。
乔叶对肖拉说,“王品经常跟我说起你,肖拉这个,肖拉那个的,好像你没去索马里,天天跟他在一起,他怎么就一老念叨你啊?”
“这就是哥们感情!他就应该念叨我!那么些年,都是我带着他们这帮家伙,上天揭瓦,入地掏洞,不是说能忘就忘的。”肖拉说完拍了我一掌。
很快活地说起过去,大都是在说肖拉,第一次带带头下馆子,第一次带头进网吧,第一次带头追女孩子,第一次……噢,肖拉突然想起来,问孩子呢?你们怎么没把孩子带来?
孩子上幼儿园了。“只可惜。”乔叶说,“上的是全托,不能带来跟你们见一面。”乔叶不愧是做老师的,孩子的一点一滴,在这里都被她说成了一遍绝妙的文章,不难看出,肖拉和陈小可深深地被乔叶的描述给陶醉了,俩人不时嗯嗯啊啊发出惊呼声,肖拉两眼闪着亮光,拉着陈小可的手,意思是说,你看看,你看看,有个小宝贝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陈小可对虫子这个名字很感兴趣,“你们怎么就想到取这名字呢,含意很深呵。虫子!真有意思。”
C
王品想起那根钢管,突然断裂,白光一闪,凌空而下。
当时,他正在点烟。是肖拉从三米外飞扑过来,将他推开,刀尖一样的管头,竟直从肖拉的软腰斜刺穿过。
肖拉一只手按在软腰上,“你是不是嫌弃陈小可,啊?嫌她胖了?没有乔叶阿娜?你他妈以前不是挺喜欢胖的吗。爬墙头偷看胖妞洗澡你比谁都跑得快。怎么现在软蛋了?”
太突然了。况且,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牵扯到陈小可,还有乔叶,她们会怎么看?
“陈小可是什么想法呢,啊,陈小可?”王品把目光收回来,重新盯在肖拉脸上。“就算我同意,陈小可未必也同意?”
“我肯定地告诉你,这是我们俩共同的、最大的愿望。”肖拉特地在“我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房里有些潮湿,但让人感到舒适,神经很容易松驰下来。
“因此,你不要有一丝愧疚,也用不着。”肖拉果断地挥了下手。“当然,困难也是有的,陈小可是我老婆嘛。现在我要你把陈小可当财务胖妞。那时候你追胖妞不也是困难重重吗?当时你怎么说来着?”
“困难是给英雄准备的。”
“对,对。你他妈就是这么说的,天天挂嘴上。”
四
晚餐是从凯拉迪克西餐厅订的简易餐,每人一块牛排,一片烤火腿,一份沙拉。啃光最后一块牛排,肖拉说,去看看吧,看看我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那幢大楼已不再是供销社门市部,已经变成了一所颇负盛名的寄宿学校。四人站在暗影里,回味当时那惊人一幕。
“钢管就是从十八层的外架上掉下来的。”肖拉指着大楼的顶端,示意钢管坠落的方向。“就这,这柿子树旁。”他过去,抱住粗大的柿子树摇了摇。“当时,如果没这柿子树临空隔挡一下,钢管直接就要我的命了。”他深有感触地又摇了一下柿子树,树干在黑影里晃一下,几片叶子飘落下来,悄无声息。
画面毕竟远去了,只能在心里面回想。我感到心潮难平,用力搂抱住肖拉。肖拉也用力回应。俩人就这么搂着抱着,默默站了一会。
俩个女人站在敞亮的地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和肖拉从暗影里出来,看见乔叶泪流脸面。陈小可也哭了。
乔叶异常悲伤地跟我说,就是那次事故,使肖拉终生失去了生育。“因此,他们到现在,一直都没能要上孩子。”
孩子们朗朗读书声,从大楼里传出来,辉映着满天星光,夜空中好像跳跃着无数的精灵。
我什么也没说,吐一个字都难。
往回走时,天上已爬出一轮月亮,地上的雨迹还没完全褪去,月光下石板泛着湿湿的青色,走在石板地上,四人的影子若即若离,移动的步子倒是踩在一个节拍里,嚓嚓嚓的,好像印刷机滚筒的搅拌声。
一直到街的尽头,肖拉突然拉住我的手说:“王品,下个月我就去利比亚了。是组织派遣,时间大概是一年。”
我和乔叶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陈小可重说了一遍。陈小可说,本来组织上定的是另一位处长,没想到那位处长在体检时发现肝部有病。肖拉是自己报的名,他很早以前就有过去国际救援中心为难民做事的打算,这次算是遂了他的夙愿。
乔叶显得有些无措,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天啦,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她像是自言自语,身子往我这边靠了一点儿,伸过来她冰凉的手拉紧我,好象我真的会失去一个朋友。
回到宾馆,陈小可拉乔叶去楼上的卧房说话,我和肖拉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月光从阁楼的窗洞里流进来,洒下一地细碎的银白。偶尔能听到屋外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我在惨淡的光晕里摸索着点上烟。肖拉从茶几底下拿出个伏牛型状的烟灰缸,看上去很庞大,没有棱角,肚子鼓起来,当中开了一道豁口。
我说:“就这事,我真没法解释心里有多难过,肖拉!”
肖拉也点了根烟,他把身子靠到靠背上,一边吸烟,目光从烟雾里穿过来,腮帮紧咬着。
我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肖拉!一生一世我都欠你来着,我清楚这一点。不过,你看我们能否找到好的办法。比如把我的孩子过继给你,或是到其他偏远地方另抱养一个……。”我把能想到的辙飞快地从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看,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
肖拉夹烟的手指一下僵停在脸前,嘴张着,定格成一个O洞,眼睛倒是放出光来。他大概在想我能帮他什么。
“我真的想过,一直在想。”他说你能给我做什么呢?灌肠一样的手指敲了敲脑门。“我没有什么是需要你来帮忙的。”
“可我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心里压着块石头过一生吧?”我深吸一口烟,骨子里的那点东西,如梗在喉。
“嗬,你看你,个性一点没变。”肖拉把烟蒂从伏牛肚子上的豁口扔进去,看着一缕细烟从身子里飘出来。“要不,你要真有心的话,就给我生个孩子吧,跟陈小可。”肖拉把脸伸过来,捉摸我脸上的变化。“说真的,你能帮我的,也就这件事。”
脑袋里有了些隐痛。我把两只脚在脚踝处交叉到一起,打算平静一下焦躁不安的心情。
肖拉起身坐到我身边,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搂到我肩上。“你别抖。在这里,只有你知我知。”肖拉轻轻摇我一下。“你要能帮我这个忙,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即使死在利比亚,也再没遗憾。你不会忍心看着我带着这个遗憾去利比亚吧,王品?
“你怎么会有这想法呢?”我狠劲地吞咽了下,喉咙发出“咕噜”一声空响。“再说,好男人多的是啊。”
肖拉把目光往上抬了下,那里有一线亮光通过回廊照进来,在俩人间狡黠地闪烁。
“之所以。”肖拉把音压低。“因为我们俩早就融为了一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可分割。”
我说,我得想想。
肖拉用腿碰了我一下。“我相信,陈小可会跟乔叶谈得比我们顺当。”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老不回巴州吗?整整三年,电话都没打回来一个。你以为我是不想回?就因为没有孩子,面对所有的人都没话交待,更何况还有双亲在世。昨天走的时候,老母都给我跪下了,两老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我的孩子。面对苦怜兮兮的父母,我的心都碎了。”
肖拉显得可怜巴巴,欠着身。“你不就是想不开,内心愧疚吗?人家深圳、广州早些年就已流行换妻游戏了,人家仅仅只是为了一次快乐,一种刺激。你就只当是换了一次妻嘛。”
肖拉的话顿时让我找到了一个落着点。我说:“那让乔叶,跟你也……来一次?”
肖拉楞了一下,他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主意。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一种平衡。
肖拉深吸了一口气。“非得这样吗?”
我说:“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五
乔叶的工作是我主动去做的。我说,当我们面对虫子的时候,想想肖拉吧。还有利比亚。“也许,噢,我不该这么说。但现实就是,谁能保证一年后肖拉会完好无损地从利比亚回来呢?”
“哦,你别说了。”乔叶伏到我肩上,抽泣起来。“我是爱你的,王品。我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知道。”面对索马里、利比亚,为了肖拉。
“只当是做了一个梦,或者是一个游戏。”我说。
“可毕竟不是游戏呀?”
“你就只当是。”我抬手擦干乔叶满脸的眼泪。“也就一个晚上。噢,连一个晚上也没有,月亮都到中天了。”
D
王品觉得乔叶那一声喊,就像利比亚战火中一发呼啸的炮弹,冷不丁地砸过来。
四年了。整整四年还有多,她怎么就没这么撕心裂肺喊叫过一次呢。妈的,跟肖拉一次,就把四年的空白给填上了。
那过去了的四年算什么?一张白纸?还是一部无声黑白影片呢?
操。
六
看来陈小可跟乔叶都谈好了,房间里只有陈小可一个人,庸懒地坐在床沿,看见我,她笑了下,没有说话。房里开了盏床头灯,光线略为显得有些暗,但还是能清晰地看清每一个角落。因为我的拘谨,影响了陈小可的情绪,她一直坐着,没动。
我说:“你开电视看啦。”
她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说:“不看。”
陈小可的长发已经被她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束在脑后,脸盘子比头发披撒时要大出很多,五官反到显得更清晰娟秀。她一老绞着裙子的一角。哦,她换上的是一件质地十分优良的丝绸睡裙,浅黄色,上面的图案大概是孔雀,或是凤凰。她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比先前更浓烈了,让人有一种亢奋,一种冲动。
我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说,我得先洗个澡。有些慌乱地从包里找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内裤。不知是乔叶忘记了,还是装的时候放错了包,装她包里了。
关上浴室门,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的地方,把提着的心缓缓放下去,让它落到底,似乎是踏实了,但还是能感受到“咚咚”的擂鼓声。我不知道现在乔叶跟肖拉怎么样了,乔叶会不会拒绝肖拉的亲近?我心里有一些难受,说不清的感觉,到底是替乔叶,还是为自己?好像有个东西在窗前晃了下,可能是竹林里的野猫。陈小可在房里喊了我一声:“王品。”我连忙打开水笼头。“王品。”陈小可敲浴室门了。
我光着膀子,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陈小可说,怎么这么久啊?我说,快了快了。重又把门关上,然后站笼头下冲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乱麻,不时想到了肖拉,也想到了乔叶,甚至连虫子也想到了,更多的是想到了那根钢管。如果肖拉——。
原有的一份负重感,被流水牵着,渐渐从地孔里消失了。
陈小可大概是按捺不往情绪,在房间里划着圈走动。
等浴室门打开,陈小可嘎然停住,身子扭半个圈,眼睛回望着我,“王品,你不是不愿意吧?”
我说,“没,哪有不愿意呢。”
在房与房的顶部留有一扇通气木窗。隔壁房间似有细碎的声音传过来。
我示意陈小可静下来,侧耳聆听了一下,隔壁房里有床的吱呀声,起先比较平缓,渐渐就快起来了,像牛赎子拉水车的声音,吱呀呀,吱呀呀,小夜曲似的似乎透着欢快。我觉得胸腔堵得慌,好像塞了一把枯草。
陈小可拉了拉我,问我要不要开灯?我没有做声。
“王品。”陈小可挨着我在床边坐下来,滚烫的身子贴在我身上。“哦,你能不能放松点。”她双手从背后绕过来,替我解衣。两只乳房软软地挤在后背上。“还等什么呢,王品?”
“噢,开始吧。”
陈小可小手蛇一样地抚在身上。我呼吸粗重起来,顿时一股热流从小腹部升起。
突然,隔壁房传来乔叶一声尖利的鸟叫。“欧……欧欧……”横空而出。
我身子筛糠似地抖了下,恍若一根钢管插在软腰上。
陈小可“哧”地笑了声,“作傻,那是乔叶叫床的声音。”她呻吟着扭动身子,双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乔叶的叫声。结婚四年,乔叶就从来没这样唱过歌,一次也没。既使在她高兴的时候,也就扭扭身子,踢踢腿。
陈小可一只手在我胸前摩挲,另一只手从小腹慢慢探下去。“王品。”她抓住了我的私处。“你是怎么回事啊,王品?”她猛地一下弹开了身子。
天啦,软绵绵一团。这该死的鸟叫。
“这……刚才都还……好好的。”我抱歉地看着陈小可,感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我真不是……故意的。”差不多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心里酸楚楚的,眼泪竟然爬了出来。
“你,真的是太紧张了。”陈小可怜悯地看着我,在她眼里能看到一团焰火正悄然熄灭。
“可是,我答应了肖拉。”我说,“你们从上海赶过来,最终愿望却没能实现。”又想到了那根钢管,还有利比亚……。眼泪又下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欧……欧欧……。”叫声此伏彼起,连成了串。
七
第二天,肖拉和陈小可就收拾行囊回上海去了。走前,肖拉过来跟我告别,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是精神抖擞。他充满激情地以索马里方式拥抱我,大巴掌还是那么有力地拍我的后背。我能从他的力量上分辨出他的真诚与喜悦,他甚至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真的感谢你!王品。真的!”
随后,我和乔叶一同回家,上车后,乔叶紧贴着我,手一直放在我腿上。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把储存在脑子里的东西剔除掉,并且在心里许了个愿。许的愿是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想起这个晚上,就只当是一阵风,在记忆的心海不留一丝痕迹。不过乔叶不会明白我的心。
“你在想什么呢,王品?”乔叶问我。
“绿咖啡!”我说。
“嗨,味道还真特别,麻麻的辣辣的。”乔叶惬意地回味,“倒底是索马里,一杯绿咖啡就能把整个人点燃。”
我笑笑,又摇了摇头。
车到半道,我突然想起似乎丢了点东西,怎么着得返回去看看,这个想法一度在心里异常强烈。我要司机停下车,对乔叶说:“我得去办点事,你先回吧。”
回到宾馆,房东已经回来了,我说我来找一个东西。“哎,就那么丁点大。”我真实地比划出一个大小。
房东是个慈善老太太,她说她刚送走我的朋友,还没来得及打扫房间,她让我自己去找。
我对自己的这个举止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就想到要去肖拉的房间看看呢?房里一切照旧,看不出变化,只床上显得凌乱,被子揉成了团,床单有三分之一滑到了地上。我从床角捡到了乔叶的那只蓝玻璃蝴蝶发卡,它被那晚喝剩的半包绿咖啡挡着,只露出来那么一点点。
八
从此之后,生活似乎真的开始有了些改变,这让我总要想起跟肖拉在一起的那个晚上,觉得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我跟乔叶不知是在哪一天分床睡了,原因是谁都在排斥对方的身体。——在某一个晚上,我大胆走进了幽深小巷里的按摩院,不过,很快就被挺着一对大奶的小姐赶了出来。最终确信自己已是一杆“银洋腊枪头”。这一切,冥冥中似乎都跟那一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令人措手不及。我跟乔叶之间的谈话也越来越少了,即使是在大街上碰见,也再没招呼,更别说牵手,就算是在一个非说话不可时拉开了话匣子,也都是围绕着孩子,虫子一天天大起来,在他身上开始冒出各种拐弯抹角欺骗人的天性。我们试图寻找一种方式,让孩子安静下来。乔叶有时会无来由地发点脾气,出气的往往是虫子。
我开始喜欢一个人独处,特别是在晚上的时候,如果那个晚上有月亮出来,我会一直盯着它,从升起到坠落。这时候,我就会想起肖拉,想起乔叶的鸣唱,还有陈小可扭动身子呻吟时的情景。
我原希望从记忆里剔除的东西,不但没有形成一阵风,反到变幻成了一幅图像,时不时地在眼前闪现。
有一天,肖拉从遥远的利比亚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大声地说:“王品,陈小可有啦!他妈的我得感谢你呀,王品。一年后回去,我就能抱上儿子了。”
我“哦哦”应着肖拉,想像出肖拉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心里的这个结终于解开了。”他说,“你知道吗,我原本是想在这里了此一生的。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肖拉说他正在利比亚首府的黎波里以东50公里处的一处难民营救治伤员,那里的生存环境让他懂得了生命的珍贵。他说:“我不会失言的,王品。一年后回来,我第一个就来看你,抱着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