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高旺
集诸碎锦,合为帖子
——鲁迅论《儒林外史》的结构艺术
王高旺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及其他书信和序文中,对《儒林外史》的作过专门的、相当精到的论述。尤其是针对该书的结构特点,可谓一语点睛、评价极高。他说“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多种人物,行将而来,事与其事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固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虽云长篇,颇同短制,集诸碎锦,合为帖子”八个字道出了《儒林外史》的结构特点。吴组缃先生就曾对这种结构有过一个说法——“每回以一个或多个人物作为中心,而以许多次要人物构成一个社会环境……总是在这一回为主要人物,到另一回却退居次要地位,而以另一人居于主要;如此传递、转换,各有中心,各有起讫;而各个以某一人物为中心的生活片段,又互相勾连着,在空间上、时间上连续推进;多少的社会生活面和人物活动面,好像后浪逐前浪,一一展开,彼此连贯,成为巨幅的画面。……若要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做‘连环短篇’。”
《儒林外史》确无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也无贯穿全书的事件。第一回等于是全书的楔子,借王冕这一“名流”来隐括全文主旨,最后一回又添四位奇人,照应开头,再点主旨。中间五十三回则是“连环短篇”:第二回是写周进,实际上直接落在周进身上的文字并不多,大量的文字在写周进周围的环境,写夏总甲、梅玖、王惠这些人物。第三回,叙事的重心从周进渐渐地向范进转移。周进成了辅助人物,范进成为中心。直接写范进的文字并不多,突出的是胡屠户前倨后恭的表演。围绕胡屠户和左邻右舍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范进之流在科举道路上“苦苦攀登、至死不悔”的社会根源。第四回是一个过渡性的章回,张静斋带着范进去高要县打秋风,借此带出作者最憎恨的一个人物严贡生。第五、六回开始将叙事的重心向二严、二王转移,夺产成为焦点。第七回,借严贡生的活动,叙事的文字又回到周进,由周进带出来京会试的范进,由范进带出周进指名要关照的荀玫。再由荀玫带出同榜的王惠。第八回,故事的中心变成王惠,写王惠南昌府走马上任,写他如何聚敛有方,后来又如何投降宁王,宁王失败以后又如何落荒而逃。借此又带出蘧公孙,再由蘧公孙带出娄府二位公子。第九回,写二娄的访贤,带出“老阿呆”杨执中。第十回,插人鲁翰林,通过他的择婿带出蓬公孙。第十一回,借蘧公孙的新婚,递人八股才女鲁编修的女儿。第十二回,故事又回到娄府公子的求贤,递入权勿用、张铁臂一帮假名士、假侠客,写他们一个个出乖露丑。第十三、十四、十五回,连着三回都是写马二先生。求贤的闹剧告一段落,叙事的重心借蘧公孙转向马二先生,中心事件是枕箱案。凭着马二先生的古道热肠,一场弥天大祸消泯于无形之中。接着便是马二先生的西湖之游,遇到了设局谋骗的洪憨仙。借马二先生的闲逛带出匡超人。从第十六回一直到第二十回,作者用五回的篇幅来写匡超人蜕变的全过程。写他事父之孝,如何地尽心尽意,写他进学以后心态如何变化,写杭城的一帮所谓“名士”给了他怎样的熏染,他在潘三的教唆之下又是如何迅速地堕落,变得利欲熏心,势利无耻。二十回的后半部分借匡超人带出牛布衣。作者放下匡超人,来写牛布衣的行踪。第二十一至二十三回,牛浦是中心。先由牛布衣的死,带出老和尚,由老和尚带出“书中第一等下流人物”牛浦。再由牛浦带出牛玉圃。由牛浦的冒名顶替,逗出牛布衣妻子的千里寻夫。第二十四回,由牛浦的冒名顶替引出一场官司,由官司带出向知县,由向知县的被参带出戏子鲍文卿。故事的重心逐渐向鲍文卿转移。第二十五回,由鲍文卿遇倪霜峰,带出嗣子鲍廷玺(倪廷玺)。第二十六、二十七两回,鲍文卿病逝,叙事的重心转向鲍廷玺。中心写了鲍廷玺和王太太的恶姻缘。插入鲍廷玺和倪廷珠意外的兄弟相逢。由鲍廷玺带出名士季苇萧。第二十八回是一个过渡性的章回,写倪廷珠突然得病暴死,鲍廷玺顿失靠山。叙事的重心转向季苇萧。写季苇萧的纳妾,借季苇萧和辛东之、金寓刘的对话,嘲骂盐商的鄙陋。由季苇萧带出季恬逸。季恬逸和萧金铉为盱眙来的诸葛天申选时文,“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借着寻房子的事,顺手递入僧官和龙三的闹剧……。
从以上的简单梳理中可以看出,书中人物好像接力似地一个个往下传递。当然,前面提到的人物,后面还可能出现,但已经不太重要。小说第十九回,匡超人替金东崖的儿子金跃当枪手,后来潘三东窗事发,那款单上就有“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一条。那么,金跃及其父亲有没有受到处理呢?第十二回写了“侠客虚设人头会”,张铁臂便下落不明,竟是泥牛人海无消息。谁知道第三十七回,出来个张俊民,蘧公孙认出他,心想“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
叙事中心人物的接力,叙事重心的不断转移,淡化了人物的命运。书中的人物大多没有结局。作者真正有兴趣的是知识分子的整体命运,是世态人情的玩味,是对势利虚伪现象的讽刺。这种结构是对传统审美趣味的极大挑战。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所说:“其书虽是断片的叙述,没有线索,但其变化多而趣味浓,在中国历来作讽刺小说者,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王高旺:内蒙古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