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林
艺术的灵魂既非现实主义,又非浪漫主义;既非再现,又非表现,而在于审美的自由。这种自由,鲜明地体现在艺术主体的人格内涵中,它表现为突破限制和束缚后的一种自我独立、自我主宰、自我选择和积极创造。自由的这种特性,与艺术精神在本质不谋而合。自由,是艺术的灵魂。
自由是一个永恒的历史哲学范畴。时至今日,对每个人来说,自由恐怕仍然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对什么是自由,恐怕今天的许多人依然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自由是一个历史范畴,同时又是人类进步的标志之一,它本身具有多方面的含义。从最一般的意义上说,自由可分为人类的自由和个人的自由。前者是人类在改造世界和改造自身的实践活动中,通过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而获得认识、改造、支配自然和社会的能力;后者则是指在人类不断获得自由的同时,个人也日趋具有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意志和信念越来越成为个人意识中的决定因素。自由又可分为积极的自由和消极的自由。要获得自由,必须要有:第一,独立自主,自我把握;第二,突破束缚、限制,获得身心的双重解放;第三,自我选择。
从艺术主体看,艺术家是一个最富自由精神的个体。在行为上特立独行,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在思想上,独立自由,往往惊世骇俗;在视野上,独具慧眼,情有独钟;在外表上,独行其是,不加修饰。我们日常所说的某人有艺术气质,在本质上就指这种独立自由的精神,因为在超常脱俗的各种言行和装饰背后,正是一种自我主宰、自我选择、自由自信的精神在作支撑。
从艺术发展演变的历史来看,艺术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地挣脱限制、突破规范、克服局限、走向自由的过程。在欧洲,中世纪艺术是对古罗马、古希腊艺术的限制、规范,文艺复兴艺术全面突破中世纪的束缚,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自由创造,不拘一格;古典主义是文艺复兴的规范限制,理性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又是对古典主义的突破;然而,批判现实主义又以客观冷静和细致科学限制了浪漫主义。到了近现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又实现了对传统的突破和超越。正是在不断的突破和超越之中,在限制、规范和反限制、反规范的斗争中,艺术才获得一种内在的张力,得以不断地裂变、新生、成长、走向成熟、丰富和辉煌。
综观人类艺术的发展,更是这样:大地艺术一器物艺术一身体、语言、技艺艺术一科技、声光电子艺术。整个过程,就是在建立规范限制与打破规范限制的矛盾运动中不断更新、不断进步的。艺术越向前发展,越符合人类的充分和谐、全面发展的利益,就越接近自由的境界。
一切艺术在精神归宿上都是理想主义的,都是面对现实、着眼未来,有利人类的自由和谐和全面发展。正因为如此,一切艺术总是热烈地歌颂理想,执着地追寻理想,艺术地实现理想,为人类指明奋斗、前进的方向。艺术展示的理想境界,关乎着人类社会生活和人类的方方面面:有社会生活的理想,如《桃花源记》;有社会制度、文化观念的理想,如《镜花缘》中的男女平等;有理想的人格,独立自尊如李白之“一醉累月轻狂侯”,“自云臣是酒中仙”等;有理想的爱情,如超越门第、金钱观念的梁祝、《天仙配》;再如大卫的阳刚、力量的劲美,也同样散发出人类关于人体理想的另一种光泽。
艺术的理想主义精神,有时是通过对非理想、反理想的残酷现实的描绘来曲折地指向理想的,如毕加索的现代立体主义绘画《格尔尼卡》,画面笼罩着浓重的死亡和绝望的气息,触目所及是一片腥红、灰暗,到处是被炸弹炸碎了的人的肢体和骨片,到处是死亡的残象以及被强力扭曲了的天空和大地。再如挪威现代主义画家蒙克的《呐喊》,画面中一个干瘪得近似骷髅的人被置于前台,他声嘶力竭地发出狂叫,但这狂叫寂寞无声的消失在空旷寂寥、一无所有的大地上,像是被无边的沉默碾成粉末,没有引起一丝回声。这大地笼罩在一种垂死恐怖而耀眼的强烈红光中,给人一种已死亡千年、衰朽无比的感觉。这两幅画的共同的特征在于,他们都展示了人类被异化、被摧残和被漠视、被扭曲的现实,传达出一种极度恐怖失望、极度孤独苦闷的时代情绪,给人一种歇斯底里、撼人心魄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传达,不是为了炫耀悲哀和失望,而是为了激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理想的追寻,对当下生活处境和生存状态的深深反思。
一切艺术又总是立足于现实而高于现实的。这种超越首先表现在艺术题材的处理上,它要求艺术家把握现实、驾驭现实,对现实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概括集中、分析抽象的处理;其次,也表现在艺术主题的确立上,它要求艺术家对现实作出自己的理解、认识和历史的发展趋势和方向作出自己的预言和揭示。从艺术主体看,艺术对现实的超越,表现在艺术家所扮演的先行者、前驱的角色上。房龙在《人类的艺术》中对此有出色的描绘:“真正的艺术家和哲学家一样,是个拓荒者。他离开人们经常走的路,常常一去就是几年,去找一条新路,常常一去不返。可能在寻找高峰的时候,被洪荒所吞噬。有时可以找到放在他的白骨周围的绘画,那是他在最后孤独的时刻画的。对这几幅画,经营艺术的商人,像抢骨头一样,进行一场恶斗,然后把他们的抢夺品,售给博物馆和私人收藏。……拓荒者在孤独中死去,正好说明艺术家在精神世界里远远走在一般人的前面。”正是这种原因,许多艺术家在生前被人漠视、嘲弄和贬损。
一切艺术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形式上,都要立足传统,继承传统,但又必须超越传统甚至挑战传统,表现为对传统束缚和规范的挣脱和突破。艺术贵在创新,贵在发展,一切艺术正是在创新中获得了自己的生命和光芒。牛仔服是背弃上流社会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产物,它以结实耐用、经济务实为目的,以简结、明快的形式,将青春、力量、大众化带入世界;摇滚乐是对典雅的正统音乐的挑战和反叛的产物,因为适应了时代的宣泄要求,因而自二十世纪40年代以来,风靡全球。再如,服装艺术的审美传统指向是包装、遮掩和装饰,将人们的审美心理引向好奇、神秘,以至西方当代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说:“女性身体最诱人的地方是衣服开口处。”但近现代以来,服装艺术反其道而行之,一反遮掩、包装和装饰,而以亮、透、露为审美主调。今天的服装审美主调的这种变化,并非说今天的人变得堕落了,虽然不一定得到多数人的认同,但从艺术家的角度来看,在这种变化的背后,隐藏的是人类观念的变化和对传统的超越。就服装而言,“露”之追求是古希腊人文主义和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潮的回归:肯定、赞美人的一切,视人为万物之灵,视人本为自然造化之巅。不仅如此,今日服装“露”之追求,还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与当代世界潮流交融、汇合后激荡出的回声,那就是:崇尚自然,师法自然,回归自然。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我们可以把美的领域中的活动看作一种灵魂的解放和摆脱一切压抑和限制的过程。”
综上所述,艺术的灵魂既非现实主义,又非浪漫主义;既非再现,又非表现;既非道德的劝善惩恶,又非历史的展示和预言,而在于审美的自由。这种自由,既体现在艺术精神内容特质上,又体现在艺术形式的发展变化上,同时,更鲜明地体现在艺术主体的人格内涵中。可以说,自由,既是艺术生产的起点和最深远的动机,又是艺术最直接、最根本的归宿,是艺术的真正灵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