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 /陈昌平
一
即便对离休生活有了充分预计,寂寞还是汹涌而至。也散步,也下棋,也养花,还养过一只波斯猫——丢了。但寂寞还是化不开、赶不走。身体好得像一台状况良好但又失去牌照的汽车。罗老甚至对“车况”感到怅惘了。
当然下围棋了。这是罗老最大的爱好了。他也与时俱进地上网下棋,中国游戏中心和联众是他最常去的地场。只是网上棋手水平参差不齐,而且悔棋者众多。再说了,中盘之后,黑白子搅和在一起,看着头晕眼花,昏照迭出,弄得自己也常常悔棋。所以,罗老认为,上网下棋,不仅体现不了真实水平,而且心浮气躁,有损棋德。
市老干部活动中心倒是有几个棋友,棋力与节奏均与自己相当。但是那里太远了。当然喽,他可以要车。他有这个待遇。许总——他的继任,是他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但是,他从来不开这个口。
他住在帝泊豪庭。一个销售告罄但住户不多的新建小区。小区落成三年了,很多房子门窗紧闭,终年空闲。现有的住户都车来车去的,很多车牌都是外地的——辽A黑B吉P什么的,数字也都是极具身份象征的88或99什么的。小区门口有一个喷水池,池子中间有一个巨大雕像——一个浴女,没穿衣服,举着一把镀金的宝剑。罗老一直琢磨不明白,一个女的不穿衣服还举着宝剑,想干什么呢?偶尔见到散步的业户,不是牵着汪汪乱叫的大狗,就是高声地打着电话。电话的内容大多是工程啦结算啦或者饭局麻局什么的。所以,罗老经常走出大门,到小区外面溜达。
这一溜达,竟然有了意外收获。
二
帝泊豪庭对过,就是广阔的民权小区。说是小区,既没有大门、围墙,也没有明确的界线。它泛指着一片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的红砖板楼。
虽然一路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打眼一看,小区的楼房排列整齐,水电、煤气一样不少。但是仔细观望,就看出整齐里的寒酸与混乱了。这里的阳台一律封闭上了,而且加上了栏杆,所用材质不一,颜色各异,加上外面搭晒的衣物,整个大楼如同打着一身色彩斑斓的补丁。如果走进去,你就会发现大补丁还密布着许多的小补丁呢。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满了开锁、家政和治疗性病的小广告。过道墙面上的广告干脆是喷涂上去的,霸道,歪斜,一副你不看不行的模样。
但是,对罗老来说,这样的小区也有很多说不出的好处。
最大的好处就是热闹。几座板楼中间,便建有一溜水泥花坛。花坛里胡乱种植着一排不加修饰的冬青,其间还点缀着几株美人蕉。只要天气不错,花坛周围总是聚集着不少居民。尤其是夏季,天还没黑,这里便响起了一片趿趿拉拉的拖鞋声。吵吵闹闹、纷纷杂杂的声音一直会持续到午夜。深夜,花坛周围总会泛起一片长长的鼾声。那些耐不住酷暑的人,往地上铺张凉席,就地睡在蟋蟀弹唱月光的清凉里。
这里就是他们的客厅。拉家常、唱京剧、遛狗、烧烤和打扑克。当然也少不了下棋的——象棋。一堆人扎在一起,圈里的人蹲着,圈外的人抻着脖子,翘起脚尖。至于优势的一方,更是得意地捣弄着棋子,声音清脆,节奏自信,宛如将军踱步,猛然间一声“将”,手起棋落,叭的一下把棋子砸在棋盘上……人堆松动了一下,泛起了一片无奈的赞叹。
对这样的棋局,罗老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的。他喜欢安静。所以当他发现有两个人在静静地下棋、而且下的还是围棋的时候,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递了过去。他才不会一头扎进棋盘呢。他只是站在一旁,隔着一段距离,静默地观看。
他遗憾地看到,他们用的是围棋棋盘,但下得却是五子棋。而且,下棋的人,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是个小孩子。他正待转身离去,中年人抬头看到自己,迟疑地站了起来,拘束地说,唔……老厂长。
厂长?罗老一怔。多少年没人这样称呼自己了,而且,自己并不认识他。
看到罗老发愣,中年人赶忙说,我也是机床厂的。
机床厂,是罗老工作了三十二年的地方呵。说起这三个字,他心头荡然一热。哦,你贵姓啊?
我姓李。五车间的。
哦,李师傅。
两万多人的大厂,就算曾经的厂长跟工人打成一片,也很难认识每一个人。这时候,李师傅看着罗老,轻声问,老厂长,现在……还下棋吗?
罗老的指尖儿倏地泛起一片酥痒。他麻利地点下头。李师傅立刻挥退小孩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递给罗老一个棉垫。塑料棋盘,玻璃棋子,简陋的场地,嘈杂的环境……这些非但没让罗老挑剔和不满,反倒平添了几分野趣哩。
猜先之后,李师傅执黑。他第一手放在棋盘右上角,二连星布局,罗老以星,小目相应。至第五手,李师傅的黑子啪的一声在左上角一间高挂,罗老二间高夹。照正常定式,李师傅应该大飞走妖刀定式,但是罗老没想到,李师傅比大飞小了一步,走的是小飞。这个定式对黑棋显然是吃亏的。罗老跨了一手,李师傅挡,罗老断,这都没有选择的应招……猛了点,也嫩了点,罗老暗自掂量着对手。
李师傅下棋的时候,把脑袋扎在棋盘上。他的这个动作,让罗老豁然想起,五车间确有这么一个下棋的。他笑道,李师傅啊,我想起来了,我们下过棋的。
嗯,下过,下过。李师傅很高兴老厂长记得他。
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十几手之内,便对对方的棋力有了大致感觉。况且他们连下了三盘。前两局都是罗老胜出。第一局中盘胜,第二局两子险胜,第三局没下完,局面呈胶着状态但天色渐黑。罗老知道,这个李师傅与自己棋力相当。
夜色里他们相约,周末,再下几盘。
罗老自己一溜达,就收获了一个棋友。邻邻居居,棋力相当,罗老和李师傅迅速成为了棋友。
下完棋之后的大脑是黑白的,而且在不停地运转。下棋、复盘、打谱、研究棋谱……因为有了这个李师傅,画龙点睛一般,罗老的生活变得充实而有节奏了。他倒是不太在意胜负,但是,每一次胜利的侥幸,都使他看到自己的不足。所以每一次下完棋,他都用相机照下棋局。回到家里,他都要细细地复盘,找出自己的不足。
不在乎输赢,但在意失误。多少年了,罗老就是这么一个认真的人。
寻找自己的不足,也就能发现对方的优点。这时候,罗老对李师傅的棋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识。李师傅的棋是中盘强、序盘弱,而罗老的优势恰恰就是开局。罗老属于逻辑思维型,李师傅更倾向于感觉思维型。罗老追求棋型,李师傅热衷搏杀……因为胜利,罗老经常委婉地批评李师傅:为什么不可以这么下呢?这样下棋不好看啊。这么下棋没有前途。这手棋在这顶一下是不是更好呢?
每当这时,李师傅都憨憨地笑着,像是接受了批评,也像是无动于衷。罗老知道,说服对手的最好办法就是战胜他。他这样想,也确实做到了。虽然胜得侥幸,但是谁说侥幸不是实力的一部分呢?
罗老的胜利也是有代价的。首先,他要忍受来自李师傅的烟熏火燎。李师傅是个烟鬼。一盘棋下来,怎么也得抽上大半包烟。罗老早年抽过烟,对香烟还是有点感情的。但他对李师傅的香烟却没有好感。
李师傅的烟跟他的棋一样,太冲。闻着非但没有美感,反而直想打喷嚏。因为李师傅下棋的姿势,所以他吐出的烟首先是喷到棋盘上的。黑云压城一般,浓烟扑向无辜的黑子白子,瞬间再弹回一朵松散的烟团。烟团水母一样咕嘟咕嘟的弥漫开来,熏得罗老左躲右避。
罗老执子,用食指指尖和中指指肚拈住棋子,往棋盘上轻轻一搭。而李师傅则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棋子,落子时还有一个重重的摁,样子就像是在按手印。尤其是他执白,指甲上灰黑的一轮与棋子的洁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每每这个时候,罗老都要抬起头,眺望一下蓝的或不太蓝的天,怅惘一下。
下围棋,讲究的就是静。花坛这里的环境实在不佳,周围孩子吵闹倒也罢了,间或有几个醉鬼,借着酒劲,跟李师傅嬉笑打闹……这是让罗老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一片树叶落到棋盘上。天凉了,在外面下棋已经不太惬意了。到我家里对弈吧,我那里宽敞。罗老主动邀请道。
对弈?李师傅一怔。
见他还有点迟疑,罗老又说,我那里有好棋盘哦。
三
罗老的书房,就是他的棋室。
书房里有一面大大的书柜,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精装的书籍,也零散地点缀着旅游纪念品。书柜居中的位置,醒目地摆着一溜与围棋相关的奖杯和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尊奖杯,造型酷似足球世界杯的大力神奖杯,下面写着“机床厂围棋协会终身荣誉奖”。
把这个“终身荣誉奖”置于最为醒目的位子上,罗老是颇有深意的。说起来,自己这一辈子获奖无数。说最重要、最荣耀的一次吧,是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里,斜披大红绶带,面对无数的镜头,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颁奖……够骄傲的吧?但罗老从不显摆这些荣誉。他认为,那些荣誉既是奖励他个人的,更是奖励他头上那顶乌纱帽的。而这个“终身荣誉奖”就不同了。这是实实在在奖励给他这个围棋爱好者的。
面对这个奖励,罗老心胸坦荡,问心无愧。毕竟,他刚进入这座工厂的时候,全厂几乎没有第二个人会下围棋。是的,凭借他一人之力,围棋活动在全厂蔚然成风。说罗老是全厂围棋活动的开山鼻祖,毫不为过。
罗老的老伴也是一个离休老干部,姓马,跟李师傅点点头,招呼小保姆端茶送水,然后就继续看着她的红色电视剧。罗老家的小保姆,麻利地给他们倒水斟茶。
话题还是围棋。罗老指着书柜上的奖杯,讲起了记忆之中历次比赛的一些精彩片段和花絮。其中一次罗老做了一个摇橹劫并最终翻盘,让他回味良久。也就是那一次翻盘,让他连续第六年蝉联了冠军。
那时候厂子里流行围棋。每个车间都有围棋活动小组。每年工会都要举办围棋活动。邀请赛、团体赛、个人赛……最隆重的是一年一度的“东风杯”(东风是他们机床的商标)。比赛期间,俱乐部里人头攒动,专门请来的专业棋手还进行大盘讲解。那几年,正是中日围棋擂台赛万人瞩目之时,当时的厂办主任许军亲自去北京,挖门子找关系地请来了“抗日英雄”聂卫平。那一年也是罗老蝉联冠军,聂英雄亲自给罗老颁奖。
这张照片,现在也摆在书架上。
书柜上的另一张照片吸引了李师傅。他小心地走了过去,突然高兴地说,这上面有我啊!这是第五届全厂围棋比赛的合影。参赛选手加上工作人员,足足二百多号人。照片的形状是算盘一般的长溜,中间清晰,两边有点模糊。李师傅指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告诉罗老,那是自己啊,当时才四十岁。
算起来,你也是我师傅呢。李师傅感慨地说。
罗老欣然颔首。对这个称呼,他既觉得新奇,又颇为受用。罗老的棋,是五十年代在大学里学的。他还是厂长助理的时候,时任团委书记的许军率先拜他为师,并在青年团员中大力推广。以李师傅的年龄推算,他叫自己师傅,不为过。
什么师傅,都是棋友,棋友啊。罗老摆摆手,宽厚地说,我当时也是有感于社会风气不好,才推广围棋的……毕竟,围棋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国粹嘛。
是啊,国粹。
罗老觉得老李有点拘束了,便找出一包待客香烟,放到李师傅手边,诚恳地说,中华,抽吧。
棋盘是榧木棋墩,棋子是极品的永子。窗外青山绿树,屋内清茶飘香。李师傅吞吐的香烟也是自己曾经熟悉的中华烟……此情此景,是下棋,也是享受。
纹枰之间,话题经常漫出棋盘。李师傅最喜欢谈论厂里的事情。工厂变成公司了,许厂长变成许总裁了,起重机厂成立了房屋开发公司,许总裁的奥迪换成奔驰了……李师傅谈论的时候,罗老从来不加评论。听到高兴的事情,面容舒展一下;听到不快的话题,眉心微蹙。高兴与不高兴,都是瞬间的事情。
这天下午,他们连下三盘,罗老胜出一盘。
四
从此之后,李师傅每个周末都有了一项活动——下棋。到罗老家下棋。
在李师傅眼里,帝泊豪庭就是花园。鲜花艳丽得像塑料花。树木修剪得像个圆球。一路之隔,空气的味道都跟外面不一样。
第一次下棋,是罗老带着他进入的。门口的保安穿着警察一样的制服,啪地一个敬礼。李师傅知道这是敬给罗老的——业主嘛,但是,自己内心也陡然多了几分庄严。第二次来,不仅没了敬礼,还多了警惕的盘问。最后,保安致电罗老,请示了一下,然后就放行了。一定是罗老有了吩咐,以后再来,保安没有再为难一句。虽然没有敬礼,但李师傅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比起那些屡遭盘查的装修工人,还是多了一分惬意。
罗老的话也不多,顶多说说天气与交通,然后就是相视一笑——手谈。
直到有一天,李师傅的手里多了一包礼物。他们之间才有了更多的交流。
那大概是李师傅第五次或第六次登门吧。他手里多了一包礼物。李师傅的礼物不是一般礼物——两斤月饼,而且是燕窝馅的。对李师傅这样的工薪阶层,这是很重的礼物了。
罗老看着礼品,并不说话,但脸色把他想说的话都表达出来了。
老厂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李师傅怯怯地说。
心意?下下棋还下出心意喽?罗老揶揄道。
唔……都买了,就收了吧。李师傅嗫嚅道,脸上依然是憨憨的笑容。包装极其精美、奢华的月饼与外表憨实、淳朴的李师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师傅啊,我们在一个厂工作,虽然彼此没有共事,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大致还是知道的吧。我左右不了社会风气,但是管得住自己。我们的关系不是这种关心,东西你必须拿回去。罗老直接把话挑开了。
李师傅窘住了。罗老宽厚地说,东西不收,话可以说嘛。
那我……就说啦。李师傅吭吭哧哧地说,老厂长,这次厂里改制,要一刀切,我有可能提前退休。
提前回家不好吗?
老厂长,我现在退休,每月差一百多块钱啊。
为什么不去找领导反映啊?
领导?能见到的领导都不管事,管事的领导咱也见不着。李师傅几乎是在申诉了。
罗老知道他的意思。离休后,罗老从不过问厂里事情。即便小许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也这么要求自己。这是他的原则。罗老笑眯眯地给李师傅出这主意,许厂长不是你们围棋协会的会长嘛,直接找他反映啊。
协会?协会早就不活动啦。李师傅摆摆手。
说话间,保姆已经摆上了棋盘。罗老并没有回答李师傅的请求,拈起一粒棋子,开始下棋了。他们有约在先,轮流执黑先行。
几手定式之后,罗老轻轻地说,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什么事情,也不能坏了规矩。
但是,像我这样的情况,有的人就留了下来。李师傅嘟囔道。
那你就去反映反映嘛。罗老啪地下了一个子。
老厂长,反映什么啊,要想不下岗,就得上供。
上供?
就是给领导送礼。李师傅气呼呼地摁下一个子。
许厂长……知道吗?罗老静静地说。
老厂长啊,许总裁哪是我们想见就见的啊?
罗老没有接话,依旧不紧不慢地行棋。而李师傅心绪大乱,一个明显的死活棋,竟然也自堵其眼……罗老拈起棋子,已经准备杀棋了,迟疑片刻,又放下棋子。
来,休战,我们歇一会儿。罗老提议道。
罗老详细地询问了李师傅的情况。按照他的说法,李师傅的确不在下岗之列。一个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复杂了呢?在罗老看来,这更像是中层干部从中作梗、谋私。了解了这些情况,罗老开出了他的条件。
李师傅啊,咱们约法三章吧。
老厂长,你说。
第一,棋盘面前人人平等,别老厂长老厂长地叫了;第二,下棋,就要抛弃一切杂念,全力争胜,不得马虎。第三,你反映的情况,如果属实的话,我认为问题不大。但是,你必须赢我——连赢三盘,我才会考虑帮你这个忙。怎么样啊,李师傅?
真的?
君子一言!
有了“约法三章”,李师傅的神情凝重起来了。棋墩比塑料棋盘高,这回,李师傅几乎把头扎进棋盘了,着急了,还使劲儿地挠几下头。头发和头皮屑扑扑簌簌地掉到棋盘上,他也浑然不觉……每当这个时候,罗老就不由地把身子往后趄趄。他知道,李师傅不是那种人,但是,这确实起到了盘外招的作用……唉!
这天下午,连下四盘,罗老竟然皆败。
如果出现明显漏着,即便中盘告负,罗老也能接受。只是,有两盘棋,罗老觉得自己下得滴水不漏了,但还是没有一点机会。这比中盘告负更让罗老难过。这不是脆败,而是慢慢死亡。这意味着什么?罗老心里很清楚。任何一个不糊涂的棋手都很清楚。
实力。是的,实力使然。
就是说,李师傅以前的落败,分明是藏了一手。那么说,自己的胜利呢,不就是打了折扣甚至……掺假了吗?!
这样的失败,深深刺伤了罗老。也让罗老心里疑团丛生。
当天,罗老破例地挽留李师傅吃饭。他让保姆准备几个酒菜。清蒸鳜鱼、蒜薹炒腊肉、白菜拌蛰皮、黄瓜拌猪耳、黄花雨丸子汤。罗老拿出一瓶汾酒,缓缓拧开。屋子里立刻酒香四溢。
我心脏不好,不喝白酒,你别挑理哦。罗老给李师傅倒上满满一杯白酒,给自己倒了一点点红酒。
一开始,李师傅只是矜持地抿着喝,很少搛菜,也不怎么说话。直到罗老问起了他下乡插队的经历,问起了孩子,问起了住房……李师傅的话才多了起来,讲到激动处,声音也提高一下。
话题自然离不开围棋。罗老让他评价一下厂里的其他棋手。这显然是李师傅感兴趣的话题,他拿着筷子比划着,除了你之外,老段的棋好,老苏也不错。但是最好的,还是老蔫。我与老段、老苏还互有胜负,但是对老蔫,他让我们两子,我们也整不过他。
有这样的高手?罗老记得自己都赢过老段和老苏的,而且是比较轻松,至少比赢李师傅轻松了许多……但是,从没听说过老蔫这个人啊。让两子的棋,这说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啊。
咱们厂有国营和大集体的,老蔫是大集体的,脾气倔,不听领导的话,领导就不让他参加比赛。
领导?
就是许厂长,当时还是你的副手呢。
今天高兴,我也来点白的。罗老给李师傅斟上酒,又给自己倒上浅浅的一点,哦,你刚才说的那个老蔫,现在还在厂里?
嗨,前些年退了。老蔫可努力了,考了段位,在一个棋校里当教练——现在靠教棋赚钱啦。
罗老外表不动声色,但心里,他知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看了一眼书柜。这时候,他觉得书柜上的奖杯已经很刺眼了。
你们参加的人,是不是都要让我啊?罗老平静地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老厂长……你的棋也不赖啊。李师傅嘟囔着。
不许叫老厂长哦。罗老佯怒道,你们为什么让我哦?
这是领导的要求。李师傅低声说,关键场次,车间主任、班长都要轮番叮嘱我们,而且,这还跟奖金挂钩了呢。
哦?罗老想不到这棋让得这样有组织、有计划,谁这么懂事,总让我拿冠军啊?
显然,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了。似乎是觉得话说多了,李师傅沉默起来了。但是罗老已经知道李师傅说的是谁了。团委书记、厂办主任、副厂长、厂长……许军除了这些头衔之外,还是厂围棋协会的秘书长。罗老退了之后,他又兼任了协会会长。罗老,我最珍惜的职务,就是这个会长。这是许军对他说的话。他们彼此知道,他们谈的既是围棋,又不仅仅是围棋。
厂里……几年没搞围棋比赛了吧。罗老淡淡地问道。
你离开厂子以后,就不搞了。李师傅已经有点醉意了,说话的声音也高了。
五
喝酒的人,非得睡上一觉,才会发现自己是醉了的。翌日,李师傅就发觉自己前一天在罗老家喝多了。
怎么回家的,他已经记不清了。跟罗老说了什么,更是云山雾罩了。但是,罗老的“约法三章”和自己连赢四盘,他却记得异常清晰。李师傅后悔不迭了。这好比买肉,钱付了,肉却忘在了案板上。这种懊丧的心情统治着他,折磨着他。以至于他三番五次地来到罗老的小区门前溜达,希望一个偶然相遇。
于是,李师傅分外地盼望周末,盼望去罗老家,以至有了点童年盼望春节的心情了。
这一回,他依然没空手。他手里拎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的礼物。礼物不重,却是他辗转反侧思谋出来的。
干豆腐,正宗锦州干豆腐——虹螺岘镇的。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李师傅托人买了一袋正宗的锦州干豆腐。老厂长是锦州人,锦州人哪有不喜欢这“辽西一绝”的?如果说燕窝月饼是一手臭棋,那么干豆腐就绝对是一着妙手。
今天,李师傅就带着这手“妙手”,来到罗老家了。
按了半天门铃,小保姆出来了。小保姆的话让他大吃一惊,罗老住院了。
保姆说,伯伯是上周病的,就是他走后的那个晚上,嘴巴一下歪了,连话都不能说了。保姆纳闷地说,伯伯以前的脾气可好了,可这一回生病,脾气变了,砸了一个杯子、一个碟子,谁都不搭理了,单位来人探视,也一律不见。
问清了情况,李师傅急忙朝医院赶去。为了抓紧时间,他还破例打了辆出租车。
上回连赢了罗老四盘,李师傅过后便后悔不迭,隐隐的,甚至有一点中计的感觉。这一次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了,赢还是要赢的,至少最近这一段时间还是得赢的——“约法三章”嘛。但是必须赢得谦虚谨慎,赢得坚苦卓绝,赢得披荆斩棘乃至雪山草地。他告诫自己,再不能中盘胜出了,也不可屠龙取胜了。每一盘耗时要长,不到万不得已,都要官子决胜,最好是两子、一子险胜……李师傅准备得如此详尽和周密,但是,战役尚未进行,对手却倒下了,而且是中风住院,还说不出话。
工作的事情怎么办呢?他的“约法三章”还算数吗?李师傅痛苦地想着,来到住院大楼跟前。他寻到高干楼,只见楼前停着一溜鲜亮的轿车,上楼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大都衣着鲜亮、气质不凡。很多人提着果篮,捧着花篮。当然了,这些人未必是去探望罗老的,但是探视罗老的人,大概不会像自己这样吧?李师傅掂着手里轻飘飘的塑料袋。他对自己的“妙手”已经没有信心了——毕竟是干豆腐呀。
再说了,追根溯源起来,罗老发病是不是跟自己有关系啊?
他站在院子里踌躇不前了。门口的花坛边上,两个病人穿着白色病号服正在打台球。一个人撅着屁股,啪地一杆开球。众球在台面上炸开、滚动,在内框的胶带上弹来撞去,似乎没有一个落入边袋或底库……李师傅不由地停了下来,眼珠急剧地转动。他不敢相信,这么多球,难道就没有一个落袋?
六
厂子的精简方案出台了。李师傅正好骑在中间。跟他情况相似的人都在找关系挖门子。平时嘻嘻哈哈的工友,也都彼此提防了。
李师傅几乎每天都去帝泊豪庭门口兜圈子,他希望能够偶遇罗老。他最终也没敢去医院探望罗老。不管怎么说,罗老住院,跟自己有点关系,现在再提“约法三章”,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
李师傅不去,罗老家的小保姆倒是来了。小保姆在楼下寻到李师傅,说,李师傅,伯母想见见你。她说的伯母,就是罗老的老伴。
李师傅跟在小保姆后面,有点喜出望外,也有点忐忑不安。他跟小保姆蹭话说,老厂长出院啦?小保姆说,昨天出院啦。老厂长恢复得好啊?小保姆说,恢复得不错,就是说话不太利索。他还问呢,你来没来看他。
李师傅心里一沉,惭愧得没有话了,心里琢磨着见面说什么。
进入小区,只见罗老的老伴端坐在喷水池边上的休闲椅子上。呵,马……李师傅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就叫我马大姐吧。马大姐欠了欠身子,然后对小保姆说,你回去吧,跟伯伯说我在跟李师傅说话呢,别让他下床乱动。
李师傅,坐啊,坐啊,我们在这里说说话吧。马大姐指着休闲椅的另一端。
罗老怎么样了?李师傅局促地坐下,焦急地问。
恢复得还不错,就是不能开口说话,手脚不利索,也不能着急上火。马大姐一脸愁云。
今天找你,是这么一件事。马大姐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成田字的条子,老罗手脚不便,让我替他代笔,写了这个条子。还嘱咐我,盖上他的印章。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写条子啊!他为你,可真是破了例啦!他自己的亲外甥,求他写个条子,他都不答应啊。
李师傅鼻翼微酸。他赶紧垂下头,双手揉搓着膝盖,似乎刚刚让什么撞了一下。他嗫嚅着,正想组织出一两句比较体面的感谢话呢。马大姐话头一转,老罗是个讲信用的人。答应人家的事情,总惦在心里。我是这样想的,你拿这个条子,事情也许办的成,也许呢,也办不成,毕竟,老罗退下这么多年了。但是,办成或办不成,对我家老罗名声都不好。老罗这个人,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名声。越是这样的人,我们越是要爱护,是不是?
李师傅激动的心情瞬间消散了。马大姐捏着纸条,烦恼地说,这个口子一开,别人再来找他,你说他办还是不办?老罗年纪大了,办事也欠周详了。
李师傅赶紧说,每个人都在找关系呵。
所以,你就找上我家老罗了?马大姐淡淡一笑。
李师傅觉得马大姐误解他了。可他又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就是跟罗老下棋,也没想……马大姐打断他的话,宽厚地说,就是嘛,你们是棋友,不是那种庸俗的利用关系。老罗背后夸你,棋好,大局观好。我不懂棋,但我知道,棋好的人,都懂道理。
李师傅似乎明白了马大姐的意思。他盯着她手里的纸条,困惑地说,那我还找不找许总了?
这是你的权利呀。只是,老罗这个条子,我们就别提啦。就当没这回事儿吧。你呵,就算帮老罗一个忙啦。说着,马大姐刷刷地把手里的白条子从中间撕开,然后叠起来,再撕开……她手捧着这堆纸屑,四下看看,发现椅子背后有一个青蛙造型的垃圾箱。她站起来,把碎纸投进青蛙嘴里。
你有这个觉悟,我替老罗感谢你啦。等老罗恢复好了,欢迎你来做客呵。马大姐拍拍手,释然地说。
李师傅知道,这是谈话结束的意思了。他迟疑地站起来,马大姐的手已经伸过来了。
他们还握了握手。李师傅走了。马大姐笑吟吟地站在原地,冲他挥了下手。此情此景,就像他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而且刚进行了一场舒心爽肺的谈话。
李师傅走着走着,脚步就粘滞下来了。他回了下头,发现马大姐依然站在原地。他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回去吧。马大姐也挥了挥手——意思是你走好啊。李师傅加快脚步,转过了喷水池。他已经来到门口了,这时候,他再一次回转头,看到马大姐已经走了。他马上折返回去。快手快脚地来到垃圾箱跟前。他把手伸进垃圾箱,用指尖翻找出刚才扔掉的那些纸屑。
他觉得这个纸条,即便撕碎了,也应该属于他。
他揣着这把纸屑,匆匆地走出小区。在小区门口,他寻到一处僻静地方,急忙把纸屑掏出来,摊在马路牙子上。纸屑有指甲大小,形状各异。他把纸条一一拼对起来,凑成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纸条像摔在地上的碎豆腐,并且少了三四块纸屑。关键是,李师傅惊奇地发现,这些残缺的纸屑上竟然没有一个字。翻来覆去,没有一个字,哪怕一个偏旁部首。
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法判断这意味着什么。至少暂时,他没有这个判断能力。旁边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过,兜起一阵旋风。纸面一松,随即雪花一般四下飞散。李师傅本能地伸出手,先捂后抓,两条胳膊在半空里徒劳地薅着……黑色轿车一拐弯,进入了帝泊豪庭。李师傅恍惚地感到,以后,自己恐怕再也不会走进那个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