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谎者”陈昌平

2011-08-15 00:49辽宁韩春燕
辽河 2011年8期
关键词:老范假象昌平

辽宁 /韩春燕

说陈昌平是说谎者,他一定觉得委屈,因为他认为自己在生活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能诚实做人,即使偶尔说点假话或者言不由衷,也与法律无关,当然,好像跟道德关系也不算太大。

陈昌平只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展示其高超的说谎技巧。

陈昌平的小说几乎全部是关于谎言与真相的小说,而谎言与真相之间的填充物则是他对生活和人性的思考。

陈昌平在新世纪以《英雄》、《汉奸》、《特务》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重登文坛,他写普通人,叙凡俗事,但却总是让人在他的形而下叙事中感受到一份对普通和凡俗的超越。

陈昌平的小说具备着金属般的形而上品质。

他的小说往往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切入现实和历史,再于现实和历史中去书写人的存在的荒谬性,这个独特的视角,就是生活中的谎言和假象,这些谎言和假象不是历史的误会,就是生存中的无奈,抑或是利益的驱使。陈昌平在他的小说中,展示了由于谎言和假象的存在所呈现出的凡俗人生景观,揭示了历史与存在的荒唐诡秘和人性的无比丰富。

《英雄》中的老高,本是一名普通的退休工人,因为喜欢读书,喜欢读军事书,成为大连人民广场退休老人群体中的“战争史权威”,又因为寂寞,因为贪恋退休生涯中被敬重崇拜的“辉煌”,他不断学习,不断补充相关知识,再不断到解放广场去讲,甚至被请到学校去讲,“穿梭在不同的人群和不同会场”去讲,不知不觉地,从未当过兵的老高,一步步走向了“战斗英雄”的角色。老高并不想成为一个骗子,他是一步步走到这个高处,下不来了,讲战争故事给他寂寞无聊的退休生活带来了乐趣,甚至给他一直平淡的人生带来了辉煌,这种乐趣和辉煌不仅让他的退休生涯有滋有味,而且早已告别的男人时代又回来了,“这一切都是广场带给他的,都是阵地带给他的,都是阵地伤的故事带给他的。”所以,“老高喜欢人民广场,甚至喜欢前往广场的感觉,喜欢走在路上的心情。”但事情毕竟越来越不妙了,“老高至今也不明白,怎么讲着讲着,就把自己也讲进去了,结果自己还成了英雄,还是个老英雄。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不仅不是英雄,而且连个英雄的毛儿也不是……老高觉得事情有点失控了,就像坐在呼啸而快活的过山车上。其实老高一直向往这种失控的幸福生活,可以说,直到现在,老高才活出点人生的感觉来。可是,这种感觉刚一出现,另一种滋味就来了,而且这种滋味来势凶猛,盘踞不去,并且不断地吞噬和蚕食姗姗来迟的幸福感觉。他开始整宿整宿睡不好,血压也高起来。”老高毕竟是一个本分老实的普通人,面对这种境况,他难免会不安,会担惊受怕,于是他给生活孤苦的退伍老兵寄钱,“他开始留心周围一些默默无闻的英雄,或者一些被称为是弱势群体的人。”他把自己被请去讲战斗故事的收入再捐给他们。最后,鉴于老高对英雄的热爱,对英雄事迹的传播和广泛的影响力,终于获得“首长”的指示,让他“仰起头来,像英雄一样站着,站直溜;像英雄一样说话,大声说话;像英雄一样讲述我们流血牺牲的故事、讲述我们伟大光荣的历史……”老高终于成为了“真正”的“英雄”。

老高由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变成“英雄”,源自于一种身不由己,缘自一种生活自身的荒诞,但我们在这种身不由己和荒诞之中,却可以窥见凡俗生活中那些闪光的东西。

《特务》是一篇构思精巧的短篇小说,“文革”中儿子遭受磨难,但为了不让老母亲担忧,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最后当自己再也无法归家侍奉母亲的时候,又编造自己是被组织选中到台湾去做卧底的特务,让母亲怀着一份期待和荣耀生活下去。如果说《英雄》中的谎言饱含激情,那么这篇小说的谎言则满是凄凉和辛酸。

陈昌平不仅仅将笔探进现实中的凡俗人生,“文革”岁月也是他经常选取的小说背景,除了《特务》,《小流氓》、《国家机密》等小说也是在“文革”背景下展开的。其中的《国家机密》是一篇荒诞色彩浓烈的中篇小说,小男孩王爱娇因为能做预见性的梦而成为一个被保护起来的政治工具,他的所有的梦都被列入了“国家机密”,于是,王爱娇以及王爱娇一家的命运就脱离了正常的自然的运行轨道,开始随着“梦”而跌宕起伏着。一个懵懂的孩子就这样因为“先知”的假象,而成为了“囚徒”。

陈昌平不满足于对“文革”这段历史的发现,他将笔又探向了历史的更深处。《汉奸》中的李徵是一个被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他爱国爱乡,有人格,讲气节,并且帮抗日队伍刺探过情报,但就是因为遇到一个痴迷于中国传统文化和书法艺术的日本守备队队长田中,在田中的纠缠下,他被逼无奈收下了这个没有师生名分的学生,又由于能证明他为抗日队伍工作的小三子的牺牲,李徵最后作为汉奸被处死。

如果说陈昌平小说的一个关键词是谎言或假象,那么跟随谎言和假象而来的就是角色的错位:《英雄》中的老高因为谎言,由一个退休工人“变成了”“英雄”;《特务》中的“儿子”因为谎言,由一个被专政的敌方“特务”,“变成了”执行神圣使命的我方“特务”;《汉奸》中的李徵因为假象,由一个有气节和人格的传统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汉奸”。英雄、特务、汉奸的非真实性,也即为谎言和错位所显现出的生存的荒谬性。

《英雄》、《特务》、《汉奸》这三部曲之外,《克里斯蒂娜》写了关于猴子“克里斯蒂娜”的骗局以及由骗局带来的令笸箩村进退失据的现代文明;《肾源》通过一场披着温暖和善意外衣的致命阴谋,揭示了人性的晦暗和复杂;《苏联宝贝》中老刘的冒牌“苏联宝贝”以及伪造的“宝贝”来历,展示的是一个孤独老人的寂寞和猥琐;《面子》中的刘富贵稀里糊涂当了二十年假右派,为了一纸右派证明,他费尽力气绞尽脑汁;《老家》里的农民工小马邮给“老家”的信是与自己真实际遇相距遥远的善良的谎言;《秘密生活》中被生活所迫的老杨为了儿子和孙子,将自己策划成了植物人;《首席人民》的主人公则直接丢失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辈子都在扮演各色人等。

荒诞感已经成为陈昌平小说的一种共性。

《斜塔》就是这样的一篇小说。小说中,作者一开始就安排了一场骗局,老范伙同官二代大龙骗小蔡去盗白塔地宫的文物,本来想事成后将小蔡灭口,结果地洞塌了,将老范埋在里面,小蔡成了老范的救命恩人,小蔡的善良唤起了老范的良知,而老范没想到他伙同大龙算计小蔡的同时,他本人也被大龙算计了。小说的另一条线则是关于政府的,政府一次又一次利用白塔成就政绩,最后在白塔倒掉后竟重建一座钢筋水泥的斜塔欺骗世人,最荒诞的是在小说的结尾处,真正的盗塔者老范和小蔡畏罪潜逃,而白塔下颇有背景的假老范和假小蔡竟然堂而皇之地利用盗塔的“罪行”赢利。

这篇小说中陈昌平设置了多重欺骗,老范对小蔡的欺骗,大龙对老范的欺骗,政府对群众的欺骗,假老范和假小蔡对游人的欺骗等等,在这骗局中,有对人性的检测,有对权力机构的拷问,有对现实的揭示,而小说则在谎言和骗局中展示出了思想的深度和直指现实的力量。

陈昌平属于智慧型作家,也只有智慧型作家才能设置这样一个又一个“骗局”,而骗局的后面是严酷的真相,是荒诞的存在,这是一个作家的标高。追求小说的形而上品质是陈昌平多年来的写作追求。

陈昌平的小说从不简单地描摹现实,他好像对单纯的现实层面的书写也没有兴趣,他的小说虽然选取的材料都是生活中最普通最常见的事物,但他会按照他自己独特的构思将其装置起来,而装置后的艺术品往往就具有某种现代主义小说的意味——直指存在的荒诞和人的困境。

陈昌平的小说是精致的,是那种从语言到结构都打磨得没有一丝毛刺的精致,在他的小说里你感受不到丝毫的粗糙;陈昌平的小说也非常好看,他的地方色彩极强的口语叙述和无处不在的幽默感,使他的叙述显得轻松愉悦;陈昌平的小说也是耐品的,小说晶亮的精神品质往往让人读后思之良久仍未尽意。

如此说来,读陈昌平的小说,被陈昌平所骗,应该算是一种阅读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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