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容易伤生笔一枝”——一个小说家对时代的回应

2011-08-15 00:50唐宏峰
青春 2011年8期
关键词:小说

唐宏峰

在晚清小说作家中,四大谴责小说家——李伯元、刘鹗、曾朴和吴趼人向来受重视,不过在这四人当中,吴趼人之名最平淡。而在我看来,吴趼人是晚清小说家最典型的代表,其作品也是晚清小说特质的集中体现。

吴趼人之于晚清小说的典型性,可以简要概括如下:一、吴趼人跨越了晚清小说兴起的十年。晚清小说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涵盖在1902(小说界革命)-1910(辛亥革命之前)这几年中。1903年,吴趼人第一部社会小说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新小说》上连载,1910年,他病故于上海,死前仍笔耕不辍。吴趼人的创作时间与新小说的兴衰同一,这是与其并列为四大谴责小说家的其他三位所不具备的。二、吴趼人的小说实践,涵盖了晚清小说的所有主要类型,包括社会小说、写情小说、科学小说等,同时也有小说翻译。这也是与其同时的大多数小说作者所不具备的。三、吴趼人是晚清最富创新性、最多才多艺的小说家,他较早接受西洋小说创作技巧,更重要的是他使这种接受改变了传统小说文体的面貌。他的社会小说、写情小说、侦探小说、科幻小说和短篇小说,全面开启了现代小说文体的特征:他把第一人称叙述者引入中国白话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只有他一人掌握多种叙事方式;他具有高超的小说结构技巧,从联缀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到紧凑单一的《恨海》、《九命奇冤》;他创造了不同于才子佳人与狭邪小说的写情小说(《恨海》),其结构具有范式意义,成为后世言情小说的滥觞;他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情节动力,开始注重人物塑造,放慢叙述速度,转向人的内心(《恨海》);他促进了传统公案小说向现代侦探小说的转变(《九命奇冤》);他突破传统长篇小说的樊篱,创作众多初备现代形态的短篇小说(《黑籍冤魂》、《查功课》);然而他的最大力量却在于对处于历史矛盾中的“个人”以及“国族”的描写之中。四、与极具实验性的小说创作相对的,是其由深重的文化危机感而来的保守思想,二者形成一种矛盾的张力,透露了小说叙事对于作家主观意图的超越,显示了一种现代性的叙述压力和小说文类本身的自动结构和现代性意义。正是这种对于文化危机的敏感,和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以及二者的矛盾,使他成为晚清小说形态与价值的最佳典范。

本文希望围绕吴趼人的生平经历、思想困惑、价值选择来探究一个晚清小说家的诞生,显示一个小说家回应时代变迁与环境塑造的努力。

君生新旧蜕嬗之世,恫夫国势积弱,民力寖衰,赞翊更革,数见于所为文辞,惟方寸取舍,分际綦严,亡时流盲从之患。近十年间保存国粹之思,如怒牙暴潮,有故轩他族以轾我者,至起而批其颊,其人始而怒,继而惭,终且涕出而陈悔。

这是吴趼人的同乡李葭荣在吴趼人病逝后为他写的传记,感情真挚,评价到位,是我们了解吴趼人生平和思想的好材料。这几句话,准确地概括了吴趼人的思想困境——一方面“赞翊更革”,一方面又“保存国粹”,吴趼人就处于这样一种新旧的夹缝之中,瞻前顾后,思想混杂,说什么话都有前后假设和限定,最终落得了“在保守与改良之间”、“中西合璧的拼盘”这样的定性。他终其一生都在二者中间徘徊、犹疑,只是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侧重点。至于何时更偏向于那一边,与时代和世事的变化息息相关。

吴趼人在上海江南制造局的十三、四年中,见证了洋务运动从兴盛到衰败的整个过程。甲午之后,舆论大变。只看《马关条约》签订的1895年,就发生了下面三件左右中国历史进程的事:康有为发起“公车上书”;孙中山于广州发动第一次武装起义,事泻,失败;严复的《天演论》译成。前两者奠定了半个世纪改良与革命的主题,后者使物竞天择的社会进化论成为最流行的理论,对中国知识分子产生重大影响,直至今日。正是在这样的大气候下,1897年,吴趼人离开了江南制造局,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现代文人的生活。也是从此年起,他作了一系列关于维新变法的陈说,陆续刊载于《沪报》等上海诸报,名为《趼呓外编》,1902年结集出版,改名《政治维新要言》。

《趼呓外编》共五十八篇,单看这些篇目的名字,就可对其内容了解一二:《保民》、《制度》、《说法》、《议院》、《开矿》、《出洋》、《公司》、《交涉》、《自强》、《邮政》、《劝农》《制造》、《学生》等等,内容涉及了从政治制度到管理细节,从机械制造到工农商业,从译书办学到出洋考察等等各个方面,非常广泛,共六万余言。这些政论是典型的戊戌时代的言论,从中可见一颗年轻蓬勃的心,要有所作为地大干一场。翻一翻彼时上海的各大报刊就会知道,吴趼人的这些议论,并没有太多原创性,而是在西学大潮和新思想的洗礼下的热切响应。吴趼人从来不是走在时代前列的思想家,不过正是这样,他更可以代表为数更多一些的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吧。此时的吴趼人,毫无疑问,处于积极鼓吹西学、维新、变法者的行列之中。

戊戌变法转眼夭折,两年后庚子国难登上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屈辱的最高峰。它击碎了许多人政治上最后一点的犹疑、守旧和幻想,革命浪潮风起云涌。此后,保守只在文化上继续与激进对抗,政治上的保守不再是值得一提的对手。当20世纪来临之后,开新变法之说已然笼罩朝野而独步一时。吴趼人或趋新或保守的主张,要放在这个庚子之后的历史语境中才会有“同情之了解”。庚子之后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帝国主义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大大小小、真真假假、各门各派的知识分子皆倡变革社会,以西方价值观为是——使他重新开始思考中国的出路,提出自己的观点,用小说家之笔,发出独异的声音,至于这种独异是清醒还是迂腐,当然需要另外讨论。要注意的是,从吴趼人正式开始小说创作之始,这个文类就与他对家国、对时代的严肃思考联系在一起。

庚子之后更加严重的民族危机,和清“政府不足与图治”的局面,使民间自发的民族主义运动蓬勃兴起。在上海,1901-1903年兴起拒俄运动,1905年兴起反美华工禁约运动,吴趼人在这两次活动中都有突出的表现。民族危机是显在的,而作为一个具有保守倾向的知识分子,吴趼人更加敏锐感受到的是文化危机。这种民族文化的危机感,给他带来极大的精神焦虑,而如何化解这种危机,则成为他思考与创作的中心。这在他的小品文《吴趼人哭》中已经初见端倪。《吴趼人哭》共五十七条,每一条都列举了一项社会不正常的现状,语极沉痛,结尾均为 “吴趼人哭”,抒发一种强烈的悲怆之情,读后令人唏嘘不止。

尝与人曰:“我中国一分子也。”旁有以此言为痴者,视之,则俨然着长衫,戴眼镜,有书卷气之人。问渠何得以我为痴,则曰:“汝不过中国一布衣,何得有中国一分?”吴趼人哭。

……聪明特达之士,知旧学之不足恃,故努力于新学,有时发为议论,亦多新理;闭塞顽锢之徒,不知此理,默守旧学,转诧攻新学为邪说,为异端,视之如水火。……吴趼人哭。

这种涕泪飘零的文字,在晚清文学中并不孤独。《老残游记》“自叙”把古今文学艺术佳作都看作是哭泣之作,同时感叹“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中国古典文论中的忧愤说被运用到小说当中,这是晚清小说观念发展与地位提升的重要途径,传统经学思维在近代开始扩散到小说、词曲等低级文类。吴趼人伤心失望于因循守旧的愚顽之士,然而也开始担心另一种倾向:

攻西学之子弟,徒知学其语言文字,便庞然自大,绝不解求专门之学;且习气之深,无出其右。吴趼人哭。

顽固之伧,以新学为离经叛道;而略解西学皮毛之辈,又动辄诋毁中国常经。吴趼人哭。

吴趼人此时对中学与西学“大抵采取合则两美、离则两伤的态度,不以鄙薄任何一方为然……,只是旧学随着晚清社会的衰落已日益失去人心,西学却趁时跃升为时髦的显学。一成时尚,便多流弊,群趋于习西文一途的人中,尽多不求专门之学、无根底、无操守之辈。这自然让不满重功利而轻道德世风的吴趼人忧心忡忡,……”此后,吴趼人的保守倾向日趋加重,最终提出“恢复旧道德”的救世良方。

1907年,吴趼人发表《上海游骖录》,通常被认为是其思想趋向保守的转折点。小说以主人公辜望延的所见所闻,刻画了一帮惟利是图、道德败坏的革命党形象。篇尾自跋说,“以仆之眼,观于今日之社会,诚岌岌可危,固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之,非徒输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次年,吴趼人在为好友周桂笙译《自由结婚》所写的评语中,更加全面地阐释了自己的“恢复旧道德”理想:

余与译者论时事,每格格不相入,盖译者主输入新文明,余则主恢复旧道德也。吾国旧道德本完全无缺,……中古贱儒,附会圣经,著书立说,偏重臣子之节,而专制之毒愈结而愈深;晚近士者,偏重功利之学,道德一涂,置焉而弗讲,遂渐沦丧。而恰当此欧风东渐之际,后生小子,于祖国古书,曾无一斑之见,而先慑于强国,谓其文明所致,于是见异思迁,尽忘其本。……彼之于祖国古书,曾无一斑之见者,其于他人精华之籍,所得几何,从可知矣。舍我之本有而取诸他人,不问精粗美恶,一律提倡,输进之精者美者犹可,奈之何并粗恶而进也?……

……公等动言输入文明,吾不敢菲薄公等,吾且崇拜公等为中国造因之英雄,然而其审慎诸!其审慎诸!……

全面了解了吴趼人的这一道德救世主义之后,我们就可以把吴趼人与戊戌时代的顽固守旧者区分开来。虽然他称新学一辈“后生小子”,鄙夷其阅历学识浅薄,痛恨其“忘本”,有倚老卖老之嫌,与他先前痛骂的守旧之辈说出了同样口吻的话,但他所讲所列的种种新学弊端仍属实。分析其理路,吴趼人的辩护显然是有力量的。作为曾经作文历列种种维新改良之举,并为进步开化受阻而哭的新学一代的产儿,吴趼人的变化引人深思。

梁启超在1920年描述晚清输入西洋思想运动“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不能免”。梁是少数能够对自身有清醒判断的人之一,他称这种只重数量,不顾质量的输入为“梁启超式”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其能消化与否不问,能无召病与否更不问也”。他承认彼时所谓“新学家”者“失败”的“总根原”,在于“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称“失败”是过于自谦了,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却是毫不夸张的实情,“革命”、“改良”、“新学”等词语在庚子之后,在某称程度上已成为丧失了知识内涵和政治严肃性的陈词滥调,无怪李伯元、吴趼人、刘鹗等在小说中时常加以无情的讽刺,就连在鲁迅笔下,所谓“老新党”,也是不无讽刺的称谓。上度夸张的实情,“革命”、“改良”、“新学”等词语在庚子之后,都吴趼人的这种前后期的转变,在晚清一代并不孤独。他的担心、疑虑与痛心劝戒,在历史大变动时常会出现——年轻时奋发蹈厉,年老时保守持重,康梁、严复均是如此。

从欧西原著《进化论与伦理学》到汉译的《天演论》,从铺叙义理的《天演论》到提炼为命题的“优胜劣败,适者生存”,是一个在广传远播中不断简约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一步一步滤掉了对于天演的种种道德忧思,使人种成了与物种等夷的东西。“现今的世界,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兴就衰,不存就亡”。执着于道德的吴趼人,无法容忍这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在《新石头记》中,他嘲讽号称文明的西方列强任意欺凌弱小国家是强盗行为,哪里称得上文明。然而他的嘲讽显然像是螳臂当车。论者常把吴趼人的思想分为前后两期,强调他在后期的保守与退步,指出这种前后期的思想变化是正确的,但更重要的是把这种变化与历史时事的此消彼涨联系起来,看到其中更深沉的内涵。

但恰恰是这个道德守旧的吴趼人,在小说形式上却是最激烈的创新者。在吴趼人为周桂生译《毒蛇圈》所做的评语中,他可以毫无障碍地接受小说开头部分“一起之突兀”的父女对话——这在传统中国小说中是从未见的手法,并且乐心于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运用这一艺术形式,他写过一篇全部由对话组成的短篇小说《查功课》,通篇连“某某说”的提示语都没有,这在旧小说中,是惊世骇俗的。然而,吴趼人却无法接受小说中“孝”的表述的缺失。这是典型的趼人的思想与操守,作为晚清小说形式创新最为大胆的作家,同时也是最忧心忡忡的卫道者,这其中蕴涵着难以为继的大矛盾。幻想接受新技巧而恢复旧道德,“从林纾、吴趼人一直到辛亥革命后的鸳鸯蝴蝶派,都以为可以借用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而撇开其思想内容”。殊不知,这些奇新眩巧的形式本身,就具有一种瓦解的力量。吴趼人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那些他们翻译进来的西洋小说,最终彻底改变了祖宗的传统,自由结婚、个人主义,谁会想到第一人称、时空倒错、意识流这些巧妙新奇的东西背后是如此可怕的意识形态呢?

吴趼人在小说艺术上的探索和实验精神与他“恢复旧道德”的理想并行不悖。在一个危机的时代,所有的学术与思想都只能是危机的哲学。吴趼人承受不了所谓前进的代价,他对“瓦砾狼藉,器物播散”的“过渡”所能换来的价值毫无信心。正是这种对于文化危机的敏感,和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以及二者的矛盾,使他成为晚清小说形态与价值的最佳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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