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康
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是真实还是虚构?《庵上坊》的文字让我们从另一个方面了解历史。
本书以山东安丘一座清代石坊“庵上坊”为考察对象,从追溯它的建造缘由入手,讲解它的建筑式样和装饰题材;由欣赏它的艺术之美,既而分析它的表面与实际功能;以这座牌坊为例,揭示了清代流行起来的建筑样式“贞节牌坊”所隐藏的意义:虽然建造的名义是为纪念那些无名的妇女,但这些牌坊并没有提供她们的真实生平,而它的真正作用是作为地方富豪彰显自己势力的载体而已。在富贵吉祥的装饰图像和庄正醒目的匾额题词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正如《庵上坊》的开头所说:和别的女人一样,从弯腰走进花轿的那一刻起,她的名字就被忘掉了。我们只知道她的娘家姓王,她要嫁的人叫马若愚。以后,在正式的场合和行文中,她将被称作王氏或马王氏;平日里,按照婆家当地的风俗,长者可称她“若愚家里”、“老大家里”;即使回到娘家省亲,母亲也不会再叫她的乳名或学名,而是称她“庵上的”。这其实是她婆家所在村子的名字,表明她已经出嫁。
很多年以后,她那没有名字的名字仍然留在石头上。有两行完全相同的小字,工整而清晰地刻在庵上村一座青石牌坊的两面:1.旌表儒童马若愚。2.妻王氏节孝坊。
历史留给我们的,既有真实,又有神话的虚构,历史、神话在人们的记忆中往往纠缠不清。不管是历史也好,神话也好,都是通过我们的理解、记忆而表现出来的。根据庵上坊的故事,对历史的理解和表述表现在三个方面:
1.个人遭遇的泯除。关于庵上坊的主人公王氏,本书作者想弄清她真实的生活经历,但已杳无音讯,家谱、方志中的记载太简单,口传的故事不能当真,根本无法找到真相。然而牌坊本来是为王氏所建,在上面却找不到她的个人踪迹,有些不可思议。“对于王氏来说,她在牌坊上缺席的遗憾已被表面精巧的装饰所掩盖,那些纷繁的图画吸引了公众的目光,同时又将个人的私密深深隐藏起来,这一戏剧性的差异恰恰是牌坊耐人寻味的地方。”牌坊不同于墓志铭,它是建立在大道上,供人们瞻仰的,从建造的目的看,也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家族,只需要让别人知道是谁家出钱,属于哪个家族的就行。一座牌坊完全是金钱与权力的炫耀与展示。当这个家族开始衰微,荣耀不再之时,牌坊作为炫耀和展示的载体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魅力,跟着消失的还有牌坊的主人。实际上,并不止王氏,还包括整个马氏家族、造牌坊的石匠,他们的故事也只剩下传说,甚至早已无影无踪。
2.故事的形成。无论是出钱建造牌坊的马氏家族,还是建造者石匠们以及牌坊的主人王氏,都在传说中被“扭曲”了,偏离了史实本身,成了杂糅真实和幻想的混合体。故事在流传过程中,情节有取舍也有创新,最终形成广为人知的传说。在庵上坊中,民间传说的主要故事人物有王氏、石匠、及王氏背后的财主家族。其中,石鸟笼、石算盘,有的传说中还有石链子,石链子能抖得哗哗响,石算盘能跟真正的算盘一样拨动自如,尤其石鸟笼中的鸟儿能唱歌,这些是关于高超技艺的石匠的故事。而王氏的不幸,则是由她生活的遭遇,如寡居、无子,再加上想象中婚礼逢大雨等等,形成了寡居的大户人家妇女的典型。财主故事的情节则是由修建牌坊耗费巨额银两、谋害工匠、和最终导致衰败甚至无后等构成的。口传故事显示了民间的想象力。在民间传说中,最重要的是故事本身,而非地点、人物与事件的真实。我们用不着去追究故事的渊源,因为哪里有牌坊,哪里就有类似的故事。
3.真实与虚构没有明显的界限。围绕庵上坊一系列的故事,我们看到了想象是怎样改编历史事实的,也看到了现实的东西是怎样进入想象世界的,真实与虚构并无严格的界限,人们在二者之间自由往返。《庵上坊》的作者写了这样一段话:“对于庵上人来说,这座牌坊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陌生的、遥远的、虚幻的,鬼斧神工的雕刻与朴素单调的黄土形成鲜明的反差;千祥云集,神仙爰居,不同季节的花朵同时开放,犹如梦境一般;父子拜相、金玉满堂的祈愿无限美好,却可望而不可即。但是,这个世界又很近……”庵上人过着传统的生活,但他们的梦想仍会在牌坊的图像和传说的故事中寻找寄托。只要有梦想,人们就会想办法将之变为现实,安丘农民程之元就是根据传说用整块石头雕成了一件石算盘就是个例子。
《庵上坊》不仅向我们提供了口述、文字和图像的材料,还向我们提供了一种与一般的史学不同的视角,一种把相关历史材料不是当作“史料”,而是把它本身当作历史的具体呈现。在《庵上坊》中:一方面是作为具体形态的牌坊在时间过程中的持续,经历的风霜雨雪,从庵上坊的创建一直持续至今;另一方面则是牌坊背后的故事,在生活中被人们感受、理解并表述出来。然而“口述、文字和图像”材料的丰富并非来自“史料”如何证明史事,恰恰来自人们围绕着牌坊的客观存在以及对生活的感悟,这需要我们身临其境,从听觉、视觉和心灵的角度去把握。同样,牌坊连同上面纷繁的图画如今已成为历史的客体,被人们一次次地观赏、想象和理解之后却依然如故,正如作者所说:牌坊本身就是这些传说的“物证”。
我们学习历史,了解历史,去复原历史,利用文献。我们也曾去怀疑过文献的真假,只要证明不是“伪书”,我们就觉得可信。可信归可信,但那也只是历史的一部分,不等于历史事实。我们知道八股文的死板教条,而对文献的过分依赖是否也有这样的趋势,认为“正史即历史”?其实:正史、口述、文字、图像,都只是历史事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