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传统的奇妙上演:当台湾“无根的一代”作家表述文革

2011-08-15 00:46李晓鸥
华文文学 2011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作家文化

李晓鸥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以於梨华、白先勇、陈若曦、聂华苓等为代表的台湾留美作家,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成名,以抒写其文化乡愁、“边缘人”体验形成了他们特有的美学风格,自命为“无根的一代”——大陆回不去,台湾不是家,美国更是他者的文化圈。正因“离家”,这一代作家对中国文化、国家及知识分子命运特别关注。他们有着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国文化的双重修养,经历了大陆、台湾、美国三地生活,心中仍坚守着中国传统文化,且时刻为国家的兴衰和中国文化的前景保持着敏感的神经。

从晚清知识分子胡适、闻一多等人开始,中国知识分子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中国。越是远离中国,越是关注中国的社会问题。“无根的一代”们仍然延续着百年来中国留学生这种“中国意识”。在其作品中,自我与中国有着牢靠的联系,个人命运总是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现代文学发生之初,面对民族劫难和激烈的社会动荡,知识分子经历了呐喊、彷徨、幻灭,再到燃起新的奋斗希望的心理历程。按照李亚萍的表述,“祖国的分裂、人民的失根形成了那个时代独特的美国华文文学内涵,感时忧世的情怀十分强烈,从根本上来说,聂华苓、白先勇、陈若曦等作家都在书写一种‘民族寓言’,通过个人体验将社会、历史、政治的变迁融会在一起,延续了五四时代作家的传统。”①国家陷入混乱局面,文化断裂,爱国知识分子也命途多舛。

对于承续现代民主传统的“无根的一代”来说,文革无疑是一个“变态社会”。没有自由,没有人权,一切问题都是政治问题。陈若曦、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的小说主人公们在文革中都试图以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改变现实社会,毫无例外地全部以失败而告终。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一同再次经历了呐喊、彷徨、幻灭,看到新的希望后积极展望的过程。同时,亲历性的缺乏,使“无根的一代”们并没有深刻了解文革发生的历史原因,文革历史在作家们笔下被简化为知识分子遭难的历史。

一、“五四传统”的奇妙上演

在对陈若曦、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四位作家的文革题材小说做文本细读时,我发现这并不多的十几个文本构成了一个有趣的链条:有比“伤痕文学”更早、几乎是“同步”记录文革的《尹县长》;接着是表现文革刚刚结束后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幻灭感的《夜曲》、《骨灰》;之后有对文革结束后新时期刚来到时对国家命运乐观展望、对中国文化重新体认的《千山外,水长流》;还有展现文革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劫后来美生活面貌的《江巧玲》、《姜士熙》。这个链条呈现出台湾移民作家对大陆形势的关注和敏感反应,也奇妙地将中国知识分子五四时的心态重新演绎了一遍。

(一)从呐喊、彷徨到幻灭

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三位作家经历相似,同是“生长在大陆,在台湾念大学,到美国谋生”。陈若曦则不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留学美国后,出于对祖国的爱,1966年和丈夫来到大陆,在此生活了7年。然而她并未能如愿一展才华,却遭到冷遇,亲眼目睹了文革的种种荒诞和残暴。眼见国家民族的劫难,当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1973年,她获准离开大陆,1974年即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了短篇小说《尹县长》,后来又连续发表了一系列同类题材作品。

陈若曦之前没有在大陆生活的经历,对大陆的政治及文化没有切身的体验。也正是由于她在民主制度下长大,才能比照现代社会应有的发展方向上发现中国社会轨道的偏离,从全国千万人在以严肃态度进行的自认为是真理的文化大革命中看到残酷、荒诞、倒退的真相。虽然有不少论者指出,陈若曦的文革题材小说的反思并没有后来大陆作家的深刻,然而在文革尚在进行的时候,陈若曦的小说成为海外了解文革的一个重要窗口。也因其特殊的视角和身份,《尹县长》成了文革题材小说的里程碑式的作品。根据小说主人公类型和作者视角,小说集《尹县长》中的作品可做两两归类。

《尹县长》、《任秀兰》写两位干部被迫害致死的经过。这两篇中,陈若曦突出的是文革中政治局面的混乱和荒唐。尹飞龙曾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在解放时带领官兵投诚,成了县长,真诚的拥护新中国政权。后来因为出身问题,尹县长成了挂名县长,只在县里闹饥荒时被找回来处理问题。他实行了“三自一包”,让大家度过难关,后来这却成了文革时他被整的“罪证”之一,最终被红卫兵处以死刑。任秀兰被当做“五一六分子”改造,由于无法忍受屈辱逃跑,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全力搜寻任秀兰而不得,答案最终揭晓:任秀兰出逃后投入粪池自杀而死。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原先的当权派下去了,原先被打压的又被释放了。尹飞龙和任秀兰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枉送了性命。

《值夜》和《耿尔在北京》写归国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境遇。小说以知识分子的口气,剖析和反思整个文化大革命。在这些篇目里,可以看到陈若曦痛心的呐喊和作为知识分子的彷徨。《值夜》中的主角柳向东和陈若曦一样,是台湾生人,怀着一腔热血来到大陆,却只能在农场劳动。《耿尔在北京》写留美归国的耿尔因留学经历,处处受打压,甚至失去婚恋的自由。这两篇中,没有展现《尹县长》、《任秀兰》中那样血淋淋的阶级斗争,知识分子并没有遭受身体上的残害,甚至周围的人都对他们很好。突出到前台的是知识分子对国家和自身命运的思考,通篇有种悲凉的气氛。

从字面上看,“文化大革命”应该是一场促进文化进步的运动,然而事实上,却是一场摧毁中国文化的风暴。在“形势一片大好”的聒噪声中,陈若曦以独醒者姿态呐喊,告诫狂热浮夸的人们文革是一场断送中国文化命运的大灾难。小说《值夜》中,陈若曦借柳向东之口说出了对中国前途的担忧:

我为什么读书?他忽然问自己。如果全国只剩下毛泽东一个人读书、藏书,中国文化还有多少前途?文化革命把文化革到哪里去了?②

这场报章上大肆渲染、赋予其重大意义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其真相却是“全国只剩下毛泽东一个人读书、藏书”,这是一个当时人人都习以为常或心里明白却不敢言的问题。这让曾经热血沸腾在美国参加“保钓”运动的柳向东感到迷茫和彷徨。

陈若曦在1967年和1970年生下两个孩子,成了一位家庭主妇。她从日常生活中取材反映社会民生的作品活泼生动,更具艺术魅力。《晶晶的生日》和《查户口》将视角放在一个丈夫在五七干校劳改的家庭主妇的位置,从邻里间家长里短中瞥视政治风云。这两篇小说中并无任何人物伤亡,故事的结尾反而有点“大团圆”式的安排,读完却亦是沉重。

小说《晶晶的生日》围绕四岁的孩子晶晶展开了一场虚惊。“我”因为听孩子晶晶的幼儿园老师,也是“我”邻居的王阿姨叙述领导对四岁的小红的连夜审问而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四岁的孩子也祸从口出。没想到后来王阿姨真的告诉“我”,晶晶在嬉闹中说了“反动话”。这使“我”坐立不安,担惊受怕。故事的结尾,“我”发现这“反动话”不是晶晶说的,而是王阿姨家的小孩子说的。而“我”也因这一场折腾早产,在晶晶生日这天生下了老二。

看似皆大欢喜,没有任何人受到处罚,结尾还幽默地“感谢毛主席”让两个孩子同一天生日。但是连不懂事的小孩子都被扯在政治斗争之中,人人自危,终日提心吊胆的氛围不言自明。

《查户口》中,彭玉莲是个窈窕时髦的女子,丈夫冷子宣在外劳改,遂在家中与人偷情。邻里便纠集起来半夜伪装成“查户口”,前去捉奸。行动令人扫兴,并未成功,然而风言风语却传到干校的冷子宣那里。人人猜测冷子宣回家将如何惩治妻子,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冷子宣回家后两夫妻并未有任何动静,平静的过日子,不久后冷子宣调回学校教课。事实真相不言自明:彭玉莲以自己的身体做交易,换来丈夫回校工作。

从正面展现官场上的草菅人命到探究知识分子命运和心灵创伤,再到从家长里短中透出时代风云的信息,陈若曦在小说中传达着她的反思。

白先勇写文革的作品不多,只有《夜曲》(1978)、《骨灰》(1986)这两个短篇。白先勇之前的作品都弥漫着如欧阳子说的那种“今昔之感”。过去在他笔下永远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而今日万事萧索,来者也不可追了。《夜曲》和《骨灰》仍旧延续着这种“大悲大空”的意识。在文革的历史背景下,知识分子的个人和国家理想都陨落了,遭遇了加剧的失重感和幻灭感。他笔下的热心于祖国建设的知识分子们,在文革中遭到打击之后,没有像“伤痕”文学中的人物那样兴奋地迎来光明,也没有像尹县长那样怀着九死未悔的虔诚态度高喊共产党万岁。相反,他们身心俱疲,只求逃离是非之地,在美国平静地度过余生。

《夜曲》记录的是已在美国成为著名心脏医生的吴振铎与初恋情人吕芳匆匆见面的一次对话,有种《麦琪的礼物》式的感觉。吴振铎和吕芳是当年留学美国的一对恋人,都有着回国报效祖国的志愿。毕业后吕芳回到大陆吴振铎留在美国。吴振铎以为吕芳在大陆成就了事业,并为自己未回国而愧疚。三十年后二人再见面时,没想到吕芳却在为回国感到后悔,做梦都想再回到美国。可以想见,二人在过去的三十年中都问what if…,在设想另一种选择的境遇。但两种选择的结果都呈现在我们面前,无论怎样选都将获得失重和幻灭。

吴振铎对吕芳的怀念是与故国紧紧相连的。重见吕芳,他心中有愧,但他先发制人,怪吕芳当年回国不给他写信,所以他才没有回去。可是细细想来,吕芳没给吴振铎写信,他自己也完全可以回国。他在中国有亲故,有报国的理想和承诺,却为了一己之私没有回去。他不回国不是为了吕芳,而是不愿放弃在美国的前途。说到吕芳的遭遇时,吴振铎只是“喃喃”“含糊”答道,而说到自己没有勇气回国时,脸部“痉挛”起来,说明这才是他内心最怕触及的短处。然而事业上的飞黄腾达和生活的富足却没换来他心灵上的平静和愉悦。对吕芳的三十年的想念,绝不仅仅是出于爱情,在吕芳身上寄托的,是他“没有回国”的愧疚和为国效力成为民族英雄的设想。

然而,吕芳的一番陈述打破了吴振铎的设想。吕芳再次来到纽约,用的词汇是“回到纽约”——而不是“来到”,而且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回到纽约”。纽约是吕芳闪光的地方,在这里长了见识,有了雄心壮志。吴振铎今日的成就暗示若吕芳留在美国也能获得个人事业上的成功。相反,说到回国时,吕芳用的不是“回国”,而是“进去”、“在里头”。回国后受到的监视、冷落和文革中受到的羞辱使她为回国而后悔。故国与他国在这个语境下调换了位置:美国成了吕芳一心向往要回归的,而中国在吕芳心中成了牢狱。

《骨灰》中更是弥漫着无可救赎的悲凉气氛。四个表兄弟,弟弟罗任平、龙鼎立留在了大陆,哥哥罗任重、龙鼎钧转台湾来到美国。罗任平在文革中惨死,死因未明,几经波折才找到骨灰。当年意气风发的民盟成员龙鼎立,如今成了驼背的垂死的老头,带着老伴的骨灰来到美国,默默地度过余生。暮年,当年做出不同选择的罗任重和龙鼎立在美国蹩脚的房子里相聚,却同样是无所成就,疾病缠身。

罗任重对龙鼎立的一句话道出作者心机:

“鼎立——”大伯沉痛地唤道,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鼎立表伯高耸的肩膀,“我们大家辛苦了一场,都白费了——”③

万事到头来空一场。吴振铎与吕芳、龙鼎立与罗任重其实是一体两面的。特定历史中他们必须选择一条路,作者让他们分道扬镳,于多年后汇合,交代彼此选择的经历。一方选择的正是另一方割舍的。但无论如何选择,结果都是心灵的失重和幻灭。

(二)劫难后的展望与转变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海外华人也获准回国。聂华苓、於梨华也在回国探访的人群之中。他们看到的不再是无望的停滞和倒退,而是中华民族重新崛起及知识分子改变命运的希望。

聂华苓在他们那一代作家中,心态和小说风格上体现出独特的一面:“她的小说在内容上同样充满着对文化之‘根’的寻找和对二十世纪中国人生存意义的思索。不同的是,她的主人公在精神上似乎并没有太多传统的重负,并不在生活中‘频频回首’,相反,他们更重视在现实中的‘自我实现’,在变化着的世界面前进行自我丰富和完善。……在新与旧、中与西两者的对话、交流中,作者表现出了主人公在不同文化面前开放的胸襟和健壮的性格。”④

《千山外,水长流》讲述了莲儿文革后到美国寻访父亲故乡的故事。其实莲儿的身份比其他三位作家笔下的任何一位都尴尬:中美混血儿,而且是“私生子”,父亲已去世,母亲和继父又都被打成反革命。中国人叫她“美蒋特务”,到了美国她不认识任何人,是美国人眼中落后的中国人。可以说上述其他作品中人物的悲剧命运多多少少都有自己选择的因素,而莲儿生来就“两头不是人”,在敌对的两种文化中都无处容身。然而《千山外,水长流》却恰恰不是一个叫苦连天的文本。莲儿是代表中国走进美国的。文革中她受到欺侮,在她心中中国是个“是非窝”,到美国去是一种逃离的选择。然而到了美国,当祖母说“只有你们中国人才……”时,引发了她的民族自尊心,中国成了她骄傲的语汇。莲儿不自觉地拾起“我是中国人”的自尊,在他者文化中重新体认了中国文化,将中国人的种种美德带到美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她像一个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可以说《千山外,水长流》是一个有着理想色彩的文本。莲儿初到美国遭到祖母的排斥,但祖父和彼得一直爱护、帮助她,还有一帮美国朋友和中国朋友,也都对她伸出友谊之手。整篇小说中并没有很激烈的文化冲突,反而洋溢着中西文化和平交流、融合的气氛。作品中,处处强调中美文化的共通之处。美国青年彼得和他的朋友们一直强调他们在美国参与的“革命”,问及莲儿在中国经历的“文化大革命”,企图在“革命”之间找到联系。同时,也表现出中国文化的优越之处,如莲儿的纯洁恬静和美国青年混乱生活的对比,莲儿主动照顾祖父母,而在美国从没有孙辈照顾祖辈的观念等。

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理想化处理。而正是这种理想化的处理,显示出聂华苓对中国未来和中西文化交流前景的信心。她没有频频叨念着文化乡愁和文革伤痕,而是乐观地“向前看”,充满自信与骄傲。她与新移民作家不同,新移民作家是怀着摒弃自我、全盘西化的心态去拥抱美国文化的,在挣扎后发现不可能融入美国文化,亦发现“中国身份”不可抹杀,之后在中西文化中寻找平衡点。而聂华苓是带着深厚的中国文化勇敢骄傲地走进美国的,她用中国文化中优越的部分去打动美国人,在文化交流中怡然自得。

於梨华没有向我们重复过多的文革惨案,而是通过讲述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到美国的经历,来折射文革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在《江巧玲》、《姜士熙》中,於梨华对文革中成长的一代的未来,做了不同的设想。

对于江巧玲,文革是一场炼狱,经过这场炼狱,她成了“胸有成竹、算盘打得比你还精、看见过乌云、经历过暴风雨、对彩虹与晚霞都视而不见、见而无感的‘文革’特产女性。”⑤来到美国在亲戚面前表现得恰当得体,让人无错可寻,又放弃了求学,适时嫁给了小康之家的韩裔工商硕士。她不像二十五岁的小姑娘,还沉浸在种种浪漫幻想之中,也没有自命清高拒绝金家的求婚。经历了时代风云,婚姻大事她不需与任何人商量,她的目标很明确,“她要的是安全感、稳扎的经济,父母小妹较好的物质生活,现代化的舒适的家,一个对她崇拜而又有能力给她以上这些的丈夫。”⑥作者没有具体讲述文革中江巧玲一家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但江巧玲表现出的超出她年龄的成熟不禁让“我”和读者都揪心,不知是该替她喜还是悲。但无论如何,作者对江巧玲还是佩服的,佩服她能把亲戚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既照顾到中国习俗,又照顾到美国惯例;佩服她在婚前继续打工以偿还大姑为她垫付的学费;佩服她对自己前途的大胆而坚定的把握;佩服她对生活柔韧的适应能力。作者给江巧玲展望的,是一个“适者”将在美国拥有小康生活的未来。

而和江巧玲背景相当的姜士熙来到美国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种调调了。《姜士熙》可以说是一部文革版的《哈姆雷特》。姜士熙的父亲在文革中被同事老张告密陷害致死,其父死后半年,老张离了婚,与姜母再婚。姜士熙洞悉一切,然而母亲和妹妹都不知老张所为,反将他看做恩人。为了不再让母亲和妹妹受到打击,姜士熙不能实施“复仇”行动,却因内心难以平静,处处表现出年轻人的颓废和叛逆。於梨华给了姜士熙一个比哈姆雷特更艰难的处境:哈姆雷特身在险境,他是孤身一人在战斗,在复仇的问题上,母亲从不是他顾虑的对象,他的难题是如何冲出重围寻找机会杀死叔父。而姜士熙却在“to do or not todo”上更加无所适从。

后来,母亲见其与继父实在不和,便将他送到美国读书。一开始他为此而兴奋,但到了美国的姜士熙又陷入了另一种困扰,觉得美国“太现实、人太自私,太急进,又把钱看得太重了!生活在这个社会力里,人像被绞在一根麻绳里一样,受不了”,⑦而中国,在他眼中“又像一条陈旧的麻绳,松松垮垮的,有的地方磨得太细,要断的样子。毛病太多,叫人不满意的地方太多”,⑧两地都不是他能适应的地方。他看上去经历了风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却迷茫不知所措。没有目标,像浮萍一样飘来飘去。小说的结尾,姜士熙准备回乡探亲,踏上了寻找心灵安宁的新的征程。

对于美国社会,江巧玲是适者,姜士熙则是“非适者”。他们背景相同,经历文革后心态却不同。姜士熙在北美和中国都不适应,有如牟天磊的精神兄弟,於梨华对他是理解且怜爱的。然而姜士熙并不是牟天磊,他不像牟天磊那样有着深深的文化乡愁,演着中国文化凄美的故事,相反,他身上有中国人难以谅解的颓废和叛逆——抽烟酗酒,乱搞男女关系又不知如何应对。作者对他如此的沉迷在对父亲之死的芥蒂中不能自拔是反感和批判的。而对江巧玲面对现实的灵活应对和“世俗”的选择,一开始虽是不齿,经过设身处地地为她作想后,是给予了肯定的。

比起前三位作家,於梨华的叙事中显然少了那种个人与国家命运合二为一的“宏大叙事”的成分,而出现了一种叙述个人历史的转向。江巧玲或姜士熙虽然还带着文革的印迹,却已是一个人走向美国谋生活。虽然从他们身上作者还要捕捉“文革造就了怎样的人”,而着力点显然在面对新生活个人将如何选择。这种个人叙事的转向到了新移民作家那里得到了延续和发扬。

二、单一的创作方法及其结果

台湾移民作家笔下,文革是一场劫难。陈若曦、白先勇、聂华苓、於梨华秉承写实主义写法,从呐喊、彷徨、幻灭到信心十足的展望未来,展现了知识分子对文革和文革后中国的关注和敏感反应,以他们特有的方式书写了启蒙知识分子对文革专制蒙昧的对抗。然而急于表达情感和见解的同时,亲历性的缺乏也使作品内容少了一份厚重感。写实的原则和愿望加上亲历性的缺乏,导致了作品对文革的简化。文革是知识分子的遭难史,荒诞而残酷,作品止步于对现象的描述,并未对其深刻历史原因做有效地反思。

(一)“写实”的愿望与亲历性的缺乏

陈若曦的小说几乎就是她在大陆生活见闻的原版记录,她曾在给刘绍铭的一封信中这样说:“如果我有时间和能力,我愿意真实地把文革前后这一段时间的中国横断面刻画一下。毕生之力能做到这一点也很满意了。”⑨而白先勇、於梨华讲述的故事,很可能就是生活中听来的。《千山外,水长流》虽然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然而描写文革中莲儿家的遭遇时,还是用了写实的手法。劫难中和劫难后,我们需要写实的文学来批判现实,这些作品的格调是符合社会思潮和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然而,由于对文革缺乏深刻的体验和了解,这些作品并没有达到其应有的思想深度。

国内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小说的作家们都是文革的亲历者,热衷于讲述苦难,并且往往讲述自己或自己身份的故事。正因为这种亲历性和自我身份的介入,为了“受过伤沾过腥流过血也昏过头的人们都可以问心无愧慷慨激昂地逃离‘昨天’走向明天,把浓缩汇聚所有人罪恶缺陷错误卑鄙的少数坏人狠狠钉在耻辱柱上时,大多数坏人在‘文革’中的基于各种原因的不愉快或内疚也都全部或大部分被洗脱了。”⑩

除了陈若曦文革期间曾在大陆生活过之外,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三位作家都没有过文革期间在大陆的生活经历,他们的故事是“道听途说”的文革,作品对文革的叙述视角也是“道听途说”:吴振铎听吕芳说文革中的遭遇;莲儿听母亲说文革给一家人带来的创伤;江彩霞通过江巧玲、姜士熙的行为和诉说来了解文革。文革在他们笔下“犹抱琵琶半遮面”,似乎是他们想要言说却无从言说的朦胧话题。即使是有过文革经历的陈若曦,也并不十分了解文革的深刻历史原因。陈若曦是其中唯一一位在文革期间造访大陆的作家。她在小说中表现出对文革发生的政治和文化因素做的一些考虑,然而更多的是对文革中不合理现象的揭露和讽刺。在陈若曦看来,文革中的混乱是由于上层统治者权利斗争波及民间的产物。《尹县长》等用讽刺笔法截取了很多引人深思的社会横断面来描写,但在深入反思方面显得力不从心。例如,在面对尹飞龙“为什么要进行文化大革命”的质疑时,“我”堂而皇之地拿上面的文件来稀里糊涂搪塞过去。

“无根的一代”并没有对文革发生的深刻的前因后果作出有力的反思。与文革结束之初的“伤痕”文学一样,文革在这里也同样被简化,成了恐怖荒诞的、知识分子遭到无端迫害、国家文化断裂的历史。

(二)简化的文革:知识分子遭难的历史

陈若曦等四位作家是文革的旁观者,如果“伤痕”与“反思”文学的作者都在讲述自己或自己身份的故事,那么这些旁观者应当客观的讲述别人的故事。然而“旁观者清”这一说法在此显然没有奏效。从陈若曦的《尹县长》等篇目到白先勇的《夜曲》《骨灰》,到聂华苓的《千山外,水长流》,再到於梨华的《江巧玲》《姜士熙》,绝大部分篇章都是关注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知识分子或其子女的命运的。这些知识分子的背景很多是留学回国或1949年自主选择留在大陆的。即使是旁观,这一代作家笔下的人物,仍是他们“可能的自我”身份——三十年代出生的海外知识分子与国内知识分子之间存在着如吕芳和吴振铎那样相互的可能性。

台湾移民作家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知识分子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更容易借人物之口表达自己对文革的看法。他们的创作视野始终无法离开知识分子,文革在他们笔下被简化为知识分子的遭难史。尹县长、任秀兰、高宗汉、罗任平、金炎、姜士熙的父亲在混乱中无谓地丧失了性命,耿尔、柳向东、冷子宣、吕芳、柳凤莲、江巧玲的父母也都受到了打压,精神上遭到重创。

民族的命运和知识分子的个人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国家遭受劫难,知识分子都如瓮中之鳖,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没有跟风造反,亦没有过后钟亦诚式的自省。这些作品中,知识分子形象性格都不复杂,对其心理也没有细腻的刻画。知识分子都是清一色爱国勤学,面对劫难毫无还手之力。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和这些作家们一样,多有海外留学背景或海外关系,原本就与大陆的“大一统”潮流有着思想分歧,对大陆种种政策和社会现象不是狂热的跟风,而是保持距离,持怀疑态度。

“无根的一代”们急于表现知识分子与文革的对抗姿态,反映了海外知识分子的良知与爱国情感。同时,在缺乏亲历性的基础上,这种激烈的对抗姿态也使作家们止步于对文革现实现象的表面描述,而没有深入地进行反思,这无疑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

①李亚萍:《故国回望——20世纪中后期美国华文文学主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页。

②陈若曦:《值夜》,见陈若曦《尹县长》,台北远景出版社1976年版,第58页。

③白先勇:《冬夜》,见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20页。

④高小刚:《乡愁以外——北美华人写作的故国想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页。

⑤⑥⑦⑧於梨华:《江巧玲》,见於梨华《屏风后的女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页,第191-192页,第225页,第225页。

⑨转引自夏志清:《陈若曦的小说》,《陈若曦自选集》,(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76年版,第31页。

⑩许子东:《呐喊与留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45-1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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