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海
天还黑着,我被母亲喊起了床。母亲声嘶力竭一遍又一遍地喊。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搞不清母亲为什么这么早叫我。放假了,本可以享受轻松自由了,可那天气氛却有些紧张。前一天我看见母亲在缝干粮袋,那是一种细长的草绿色袋子,斜背在肩上,就像曾经的八路军战士一样。母亲把馍馍切成片放在火炉边上烘烤。我吃了一块干馍,母亲打我的手说:“这是备战粮,苏联打过来,我们才吃这个。”我明白了,这段时间备战形势紧张。母亲说,苏联飞机八分钟就能飞到咱这,然后就会撂炸弹。我还听说了不久前中苏军人在乌苏里江珍宝岛打仗的事。苏联新沙皇野心不死。我打了个寒颤,再无睡意。
那年我十岁。
摸黑穿上母亲为我改装的父亲的军服,我有点神气。那时全国人民都酷爱绿军装。好几次我戴军帽走在上学路上,被骑自行车的人抢走了。穿好绿军装下床后,我才感觉气氛似乎并不紧张。母亲说:“去操场听重要广播,赶快!”
小聪明得到了验证,不是打仗,是“中共九大”即将召开了。操场上黑鸦鸦聚集着人群——随军家属和大一点的孩子。朦胧中,我心脏突突快跳着期待那个幸福时刻的到来。我比两个弟弟幸福,因为母亲没有叫他们。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北京的声音,那声音在高音喇叭里弹跳着,纯正而尖厉。一瞬间我也跟着人群潮动雀跃起来。
听完广播,天已经大亮,母亲说白面没了,我就屁颠屁颠跟着母亲去粮店买面了。春天的气息正悄悄在红柳枝条上聚集,原本的干燥和枯萎,忽然就变成了淡淡的柔绿。早春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风寒犹在,冷风宛如无数个小刀在吞噬你的肌肤。母亲穿了一双小号军用胶鞋步履快捷,我跟着她如小跑的羔羊。这时,我蓦然发现,我的个头居然赶上母亲了。我兴奋无比,觉得我有了男子汉英武俏拔的意味——可以帮母亲干活了。我沾沾自喜。
粮店其实就是一个代销点,只有两名店员,服务范围仅限于随军家属。那几年粮食供应紧张,按比例定量,白面百分之三十,玉米面百分之七十。白面就是小麦面。那时我每月定量二十一市斤,百分之三十小麦面也就勉强三公斤。粮店的阿姨肥硕、粗俗,她夸奖我懂事,声音似沙哑的母鸭:“海子能帮大人干活啦,好啊,你老胡有福啊!”胖阿姨乜斜着眼看我,嫉妒地继续说:“个子长高了,过两年就该娶媳妇了!”我霎时就有呕吐的感觉。我想,太流氓了,那样肮脏的语言也能说出口。我藐视了一眼胖阿姨。哼哼,难道我今天才开始帮母亲干活么?!前几天我还跟母亲去荒野沙窝里打梭梭、红柳柴呢!我们拉回满满一架子车虬龙般的干柴。我用绳子捆好那些枯朽的红柳梭梭,还驾辕了。我晃晃悠悠地双腿哆嗦,但还是驾车走了好几百米。后来母亲就不再让我驾辕。母亲说:“你还要长个子,不要压得不长啦。”胖阿姨说我时,白眼仁很重,眼神直勾勾地,让我脸上火烤一般。我不敢直视她,就低下了头。胖阿姨说:“还害羞哩,像个大姑娘。”我于是头更低了。我很不服气,我一个小伙子,怎么就大姑娘啦。我要让你看看我是怎样一个威武的男子汉。我讨厌这个古怪“流氓”又叽叽喳喳的胖阿姨。母亲接过话茬说:“海子还会打柴禾、做饭哩。”母亲褒扬我时,神情很满足。
后来,我就扛起了那袋白面。母亲买了粮本上的最后十公斤白面。那是我们家一个月的全部细粮。胖阿姨称完面,就继续与母亲唠叨,我烦于听她们唧唧喳喳,就用细麻绳把面口袋扎好,扛上了肩。
那时的白面是八五面,比较黑,但我知道那袋八五面的分量。我希望通过我的主动表现来证实自己威武的男子汉形象。我扛起了那袋白面。
结果,出事了。
英武地扛起那袋白面走出粮店,我趔趔趄趄感觉很重,走了约莫十几米,正在考虑放不放下面袋时,只听扑哧一声,面口袋从背后开了,白面如天女散花一般在背后撒了一地。瞬间,我变成了一个白粉人。
脑袋嗡的一声,我顿时呆住了,手上就拽着几乎空空如也的面袋子。
胖阿姨失控地尖叫一声,那凄厉的尖叫让我母亲惊讶地转身跑了过来。母亲一下就明白了我犯错误的症结,她说:“你这个傻孩子呀……”
我忽然也明白过来——我真傻。我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居然把面袋口扛到了我背后,那袋口大约也扎得不紧。于是,在我扛着面袋英气逼人地行走时,面粉就挤压着向袋口聚集,最后就挤脱了捆扎的麻绳……
母亲看着一地白面,心疼地用手轻轻收捧着表层干净的面粉……她用手打了一下我的脑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看见母亲手上的白面在我头顶如爆炸一般飞溅到很远,她再也没有说话。
我呆若木鸡,愣怔着伫立了很久。
胖阿姨慌张地跑过来,拿铲面的簸箕轻轻撮着白面。我看见那白面里掺杂有一些灰色的浮土,心里一阵悸痛。
寒风轻轻拂动着我青春萌动的脸,我羞耻又烦躁无比,感觉脸上的一颗青春痘有些痒痒。我抠了抠脸,知道我的肤色已经变得惨白惨白。
后来,我就不记得母亲与那个肥胖阿姨是怎样把撒落的白面收拾出来的。我一直懵懵懂懂站着,如一个弃儿。我的灵魂蜷曲着,茕然孤立,并且声泪俱下。
那个假期我们全家只得以吃玉米面为主,母亲天天为我们变换花样,玉米面糊糊、玉米面搅团、玉米面蒸发糕、玉米面烤发糕。我的胃就从那年就开始时常发酸,后来还经常疼痛。两个弟弟为此对我也埋怨不止。我哀怨着,内疚着,耻辱着,自责了很久。我觉得我犯了滔天大错,比阿斗还傻,于是就趴在几块木板合对的大床上怅然若失地思考。我思考起一些看似深奥又悠远莫测的哲理。现在看来那只是甬道上、墙角里时常能瞥见的普通道理。我想:在你以为你什么都能做的时候,你可能就被你的自满和傲慢蒙蔽了,就故步自封了,于是你就成了世界上最土鳖最没用最傻帽的儿子。——我悲悯无比,那胖阿姨给我的褒奖仿佛是对我最大的讥讽和嘲弄,使我无地自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代销粮店,我无颜面对那个肥硕粗俗的胖阿姨。
痛苦的核心症结是:我把面袋扎口扛到了背后。多年后,我依然刻骨铭记着我的失误。那一天,“中共九大”召开了,氤氲中,我享受了最早聆听北京声音的待遇,但我的自足与惬意很快被疼痛淹没了。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读《欧阳海之歌》,为了不影响同学睡觉,我用手电筒照亮。贺四眼边说梦话边放屁,小虱牙齿磨得吱吱怪叫。我全神贯注地潜入欧阳海的内心世界。欧阳海短暂的二十三年人生中,先后三次跳进水里救了四个小孩。我却没有碰上。我想,要是碰上了我真敢跳水吗?欧阳海在关键时刻跳了,他使我澄明又高远了许多。我迷迷瞪瞪睡着了。
后来我被吕新民推醒,他说:“练车去。”吕新民家住矿区,是我的同窗密友。我迷糊着,磨磨叽叽半天才爬起来。吕新民说:“我给你拿了自行车。”于是,我没洗脸就跟他上了操场。那里停放了两辆自行车。我问吕新民是用什么“高招”把两辆自行车弄到操场上的,他咧嘴笑笑没有回答,我看到了他一口整齐的白牙。那时电影《地雷战》盛行,画外音是“各村都有许多高招”。我蹊跷地看吕新民,感觉他很高大,有仰视高山的敬意。
那时我在矿区中学寄宿读书,家在数百公里之外。“文革”后期,商品匮乏,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买粮要粮票,买自行车更要自行车票。我十分羡慕和崇拜矿区子弟骑自行车的洒脱样子。
学得很卖力,两个小时,我就能自如地上下,还可以站在脚蹬上溜车。吕新民松手让我自己骑。我围着操场转了两圈,说:“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出师了?”吕新民说:“你的悟性不错。”那时吕新民能说出“悟性”这样生僻之词,令我惊讶。我说:“那我们上路吧?”吕新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于是我就不知深浅地上路了。吕新民在前我在后。我们沿马路过五区、四区,过人民电影院,再过炼油厂中门,我亢奋无比,我居然真的会骑自行车了。马路上汽车很少,偶尔会碰上一辆拉焦炭的老解放槽子车,车过之后,一股尘土扑面而来,很呛人。我和吕新民就张嘴骂一句脏话,骂完后,并不计较,而是继续骑车前行。
潜在的危险其实就蛰伏着。当然那危险蛰伏得很深,我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依然一路高歌地踩着脚蹬子。
行到红旗商场附近时,马路中间有一个提网兜和铝饭盒的人。网兜和铝饭盒是那个时代司空见惯的用品,那个时代人人都提网兜和铝饭盒。那人在马路中间埋头走,也不看四周。我有些烦躁。在我烦躁的那一瞬间,我们的自行车就离那行人很近了。那人走在马路中间,我们就往右侧路边靠。吕新民在前我在后,他超过那人后,那人忽然苏醒了,猛地往右侧路边靠来,于是出了事。
那人往路边靠时,我正巧已走在了那人要靠的线路上,由于我是新手,对突发事件没有应对能力,慌乱了,居然忘了捏闸,于是就与那个行人遭遇了,准确说是我的自行车前轮重重地撞在那人的腿上。我听到一声沉闷的轰响,感觉冲撞到了一个很重的物体。——那个行人被撞出数米远,网兜和饭盒也在马路中间叮叮当当地颠簸着,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我也摔倒了,自行车还压在了身上,待我慌慌张张翻身推开自行车时,发现那人还趴在马路上。我愣了一会儿,意识到出大事了。推开自行车,我径直跑到那人身边推推他,然后拽他的胳膊,那人却冷不丁地翻身爬了起来,惊我一跳。
那人翻身的动作敏捷麻利,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一把推开我的胳膊,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跑到我的自行车前,用劳保皮鞋踩踏起自行车的辐条,咔咔咔,他凶狠地踩跺着……我看见自行车辐条在劳保皮鞋的踩踏下,渐渐弯曲变了形。
我傻眼了。这是吕新民的自行车,跺坏了可怎么办?于是我跑去扶自行车,那人就与我争抢起来,呲牙咧嘴,用大皮鞋踢得更狠……
吕新民听到争抢的声音,折返回来为我解围。
这时,我才发现被撞者其实是一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老师傅。那时,我们把年过四十的人都叫老师傅。那人大约发现我是个毛头孩子,就气咻咻地哮叫起来:“妈了个操的,是个什么东西?!专门往人身上压吗?小杂种!没有教养的畜生!有人生没人管的土匪!走,上公安局去!上公安局去!”于是抓住我的自行车不再松手。
我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泪水迅速聚满了眼眶。
围观的人群黑鸦鸦一片,我惶恐不安,脸色煞白。我的耳朵里充塞着“土匪”、“小杂种”、“流氓”等污秽指责和侮辱之声。自小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反面地成为中心,我惊惧万分,眼泪簌簌掉了下来。曾经在这个红旗商场前的广场上,我亲眼目睹过数千人开会“批判走资派杨伯让”的情景。那个叫杨伯让的人是一位老红军,他被反剪了双手站在舞台上。杨伯让怕了,双腿在发抖,不住地打颤,然后就颤颤巍巍蹲了下去。当时我想,走资派就是走资派,他害怕革命群众。眼前,我觉得我变成了杨伯让,有一种被黑魁越魁越人群批斗的惶恐,双腿瘫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如一只柔弱的羊羔,我无助而惶邃。被撞者在无数围观群众的呼啸声中精神倍增,更加猛厉和疾言遽色地指责我、谩骂我。我成了一个坏人,我想。我真是个坏人。我不配当红卫兵,更不配当红卫兵的优秀代表。因为不久前我刚刚参加完全市第三届团代会。作为中学生和优秀红卫兵代表的我列席参加了那规模庞大的会议。我感到无尚光荣。我暗暗下定决心,今后要勇挑重担,为解放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而奋斗终生。然而,眼前的我辜负了学校,也辜负了推举我的老师和同学,我根本不够一名优秀红卫兵资格。我是一个本质肮脏的坏孩子,没有学会骑车就狂妄地到处乱跑,还骄傲自满,孤芳自赏,为所欲为。那都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我已经掉进资产阶级的泥坑了。
我蹲伏着,惊骇着,自责着,悔过着,泪流满面。我虔诚聆听大家对我的批斗和指责。有人愤怒地说:“送公安局关他几天!”众人异口同声附和。我浑身更加哆嗦不止。
许久许久,有一个异样的声音出现了——一位阿姨说话了。那阿姨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们看他哭得可怜样,就算了,放了他吧。”那阿姨对我说:“不会骑车就别骑,撞死人可咋办哩。”那阿姨河南口音,稍胖。
阿姨的话比较灵验。我的确是个孩子。那被撞的老师傅只是胳膊腿和脸上有一些擦痕,虽然流了血但并无大碍。
在那位阿姨的斡旋下,人群渐渐散去了。我挺幸运,没有被扭送公安机关。
吕新民也是孩子,他比我矮小一截。吕新民的解释在强大的“文革”氛围里渺小而微不足道,所以他只有聆听批斗的份儿。
此后,我再也没骑过自行车。我记住了我的耻辱和恐惧。直到下农场接受再教育时,为了去十多公里外的五五新镇,我不得不重新骑它。那一天,我跨上一辆很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晃晃悠悠,似有即将摔倒的惶恐。围着打麦场转了数圈后,才七扭八拐找到控制平衡的感觉。虽然那年我已经长到一米八零,但我骨子里畏惧那颗深埋下的肮脏种子。
撞人事件半年后,我下工厂锻炼,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到了一个汽车保养厂。我成了主修一班的组员,任务是修理老解放车与老嘎斯车。我从地坑爬到地上,又从地上下到地坑,不断在汽车的下半部踯躅游动,拆卸轮胎,修理传动轴,更换弹簧钢板,加打黄油。我汗流浃背地蜕变为一个地道的浑身脏兮兮的汽车修理工。我学会了使用各种规格形态的扳手——开口扳手、活动扳手、套筒扳手、梅花扳手。
一天,连来有师傅让我去库房领材料,大约是领手套、大布、肥皂之类用品。我轻捷地往库房跑,保养厂似乎已经变成了我的家。疏朗,清旷,幽雅,我穿梭在厂房之间,如畅快的小鸟。可当我跑进黑洞洞库房大门时,却看见了一个人,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顿时语塞。
我看见一个满脸阴郁的人。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头皮一阵发怵。那人就是被我冲撞过的老师傅。他竟然也在汽车保养厂工作,而且就是库房保管。我脑袋一阵晕眩,双腿发软,浑身没有了一点儿力气。冤家路窄,我支支吾吾竟有些神魂颠倒。
那老师傅张口说话了,非常严肃:“你来领什么?”我嗫嚅着嘴唇,面红耳赤竟然想不起要领什么东西。那老师傅语气稍稍温和了些说:“我听过你在批林批孔大会上的发言,挺有胆量嘛!不过,你把孔老二‘克己复礼’批得还不深不透,没有抓住根本,应该再深挖深究。”
我诚惶诚恐地点头,如鸡啄米一样。“再深挖,深究。”我心里应答着,觉得老师傅很像威虎山的座山雕。那天我始终没有想起要领什么材料,我十分沮丧地返回了主修一班。
选择了她的生日去领结婚证,那个日子于是就有了象征意味。我到行政办开了证明,然后就在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坐敞篷车到市里领证。那时我对住房没有太多的奢望,曾梦想过在一个旧式水房改建的小屋内营造缱绻的小家——外间挂衣帽,里间有书桌,有自制的书架、台灯和双人床。温馨就从一盏台灯的光晕下散射出来,昏黄,静谧,漫溢着罗曼蒂克的味道。
事实证明我的梦想太过浅薄。有证才能领住房,但总务科管理员分给我的住房让我沮丧。那是一间老式土坯平房,墙壁污浊,有不少噬洞,外间是自建的低矮小屋,墙体歪斜,瞬间要轰然倒塌的样子。即便如此颓破,我还是心潮激动了很久。几个同学主动帮忙,在低矮的小屋内又加固了一道新墙,虽然空间更拥挤了,但不必担心它坍塌。随后,我就开始自己粉刷房间,我在石灰里加入了过多的洋蓝——我的创意。于是,瑰奇出现了,湖蓝色的新房别具一格,迥异,宁馨,让同事朋友们惊叹不已。
剩下的事情就是做家具。那时刚刚兴起做大立柜,有木工走街串巷背着刨子和锯子揽活,样子有些嚣张。管吃管住还要付钱,木工当然气宇轩昂。
三个月后,新房配置基本就绪,我沉浸在幸福之中。须臾间,严冬就不知不觉来了。那年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很凶,从黛苍苍的北山峡谷里呼啸而出,如无数个砍刀在削砍着豁然开阔的准噶尔大地,我们身穿棉工服、头戴羊皮帽子还冻得浑身发颤。那时,我们穿竖条纹道道的棉工服,胸前印有“石油”字样。
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八度,我只得自己动手盘砌炉灶。那是一种两用炉灶,可烤火取暖,又可放锅做饭,并与取暖火墙相接。火墙是红砖垒砌的,先前的住户已使用多年,我看它耐用,就没有推倒重换。我新砌的炉灶看似龌龊,但挺好用。砌炉灶是我从小看大人盘砌时偷学的,中学住集体宿舍时,自己还大胆地盘砌过,居然火势呼呼旺盛。那一天,我砌完炉灶,没等它干透就点燃了炉膛。炭火在炉膛里劈劈啪啪,火舌一直穿插到火墙深处。我很欣慰,我知道我砌的炉灶很争气,心中犹如一抹清逸轻轻滑过。
那一天,家具油漆也进入尾声——待明天再刷最后一遍漆,就大功告成。我进入一种云缠雾绕的自恋境界。家具一律被我刷成了淡绿色,还带有精致的绿木纹,象征着活力与勃勃生机,更象征着绿荫和清润秀雅。油漆工惊讶地说:“这是我们刷家具史上碰到的第一个。”后来我的绿色小家一度成了青年新婚者效仿的典范,多年后还有人提及。
那一天,油漆工走后,我有些困乏,不想再回集体宿舍了。自拾掇婚房开始,我就搬来一个单人铁床,在床上铺上毛毡褥子,再把被子一搬,就可以安睡了。我常常睡在了我的“工地”婚房。
那一天,我打开院门送油漆工时,发现下大雪了。黑魁越魁越的夜,密集的雪花在空中漫舞,穹窿深邃博大,旷野一片幽白,冷风嗖嗖,我迅速关上了门。
回屋后我给炉膛添加了一些碎煤,希望它能长时间燃烧,随后就入睡了。煤炭在炉膛里燃烧着,火苗沿着火墙七扭八拐的烟道,慢慢向烟囱消散而去。我摸摸火墙,感觉温度不错,还有些微微烫手。那些年,火墙是房间最好的散热器,是冬季最好的取暖方式。冰寒刺骨的冬季,火墙给室内带来了一番别样的盎然春意。
我进入梦乡……我在飞翔。我穿着喇叭裤(当年最新潮的象征)在森林里追遂嬉闹,那森林树木低矮、粗硕,绿草萋萋,花蕊吐艳,在电子琴空幽梦冥的乐曲中,一只小鹿探了一下身子就跳着跑了,那小鹿探身子的动作十分优雅,我飞着追了上去,我的速度与小鹿一样快,且轻盈敏捷。我发现那小鹿其实是一只梅花鹿,斑点是橘红色的,婉丽华缛,韵味迷离……于是,音乐就更清晰了,我四处张望起来,寻找声源。我发现下雪了,弥天覆地,冷风漫卷,小鹿若隐若现,瞬间消隐了,我打起了寒颤,奇冷……
我被冻醒了,厚实的棉被居然抵挡不住寒冷。我伸手摸摸火墙,发现火墙已变得通体冰凉。哦,炉火烧完了。开灯,下床,披一件外衣,我来到外间火炉旁,发现睡前添加的碎煤居然没有燃烧——肯定压多了,我想。于是就用火勾子捅了捅炉膛,看见火已经奄奄一息。找来一张报纸放在煤块上,点燃,但那报纸很快烧完了,煤块依旧不燃。我有些懵。室内温度已经很冷,我披着外衣就像一张薄纸,浑身瑟瑟发抖。我焦躁地在房间里打起了转转,看看表,才下半夜两点,怎样才能把火引着呢?
这时,我的目光聚集到了墙角立放的酒瓶子上。我心头一亮。
酒瓶子!我亢奋了。那是一个用来盛装洗刷油漆排刷的汽油瓶,里面装有气味纯正的加铅汽油。我的思绪被激活了。哈哈,汽油是好东西!它会燃烧,会引火,会让煤炭迅速变成火球旋即光芒四射。
我忘乎所以了。
不再犹豫,拿起酒瓶,起开软木塞,往炉膛奄奄一息的煤炭上倒了一些汽油,但汽油并没有燃烧。我知道煤块里有星火,汽油很快会燃烧。但是,期待了一会儿,我发现汽油还是没有燃烧。
于是,我急了,撕了一张旧报纸,用火柴点燃,伸进了炉膛。我看见炉膛火着了。但是,就在炉膛火燃着的一刹那,轰的一声巨响,爆炸了,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撞击声,顿时,黑烟滚滚,尘土弥漫,呼吸困难——火墙爆炸了。
我怔住了,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室内已乌烟瘴气,狼藉一片。火墙完全坍塌,床上堆满乌黑的砖块——幸亏我不在床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一阵余悸。刚刚刷过漆的大立柜损失惨重,穿衣镜被击碎,柜面门上留下数个黑洞,一块残破的砖块还卡在侧板中央,写字台桌面上堆满砖屑、黑灰、粉尘,后窗的双层玻璃也被击得粉碎……
我找出被压埋在砖块下的棉工服穿上,蹲伏在墙角,肮脏而卑琐,如一只丧家之犬。新房还没启用,就变得狼藉,污秽,残破,漫漶。我悔恨万分。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呀,我却不懂。这时我似乎才回过神来,由眼及心,由表及里,有一种罪孽和崩溃的痛苦。傻瓜!傻瓜!我自虐着,歇斯底里着,木讷着。傻瓜啊!汽油是极易挥发的,它遇热就会蒸发,就会装满整个火墙烟道,那气体一遇明火就会裂变……我拍打着自己额头,被悲哀和伤感击败了。
我蜷缩在墙角,再也无力站起。
天亮后,妻子来看家具,发现屋内烟雾缭绕,溷浊不堪,几乎晕厥了过去。
妻子惊恐地说:“火墙怎么会爆炸得这么厉害?”
我低头没敢说话。
妻子发现了我脸上的异样,慌张地说:“满脸怎么都是血迹?”
我用手抹抹脸,竟然满手鲜血。——我的前额、脸颊和下颌均被砖块击破了。
那天下午,黄义质老队长手拿一把瓦刀来了,我很惊讶。我惊讶的是我新房爆炸的消息居然传播得如此之快——悲哀,无奈。黄义质是打火墙高手。他说:“一会儿就砌好,这种事经常发生。不过你这火墙爆得太凶,我也从未见过。”
搅拌着泥巴,我没有吱声,我的手颤巍巍地抖动着,有些失控。我佯装着极其卖力地翻搅着泥巴。
几天后,我的故事就被毫无节制地演绎了。故事说,那天我赤身裸体与妻子双双被砖块埋在被窝里,如一对猥琐的土鼹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