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穑师道

2011-08-15 00:49邵振国
西部 2011年1期
关键词:厨娘李老师校长

邵振国

李厚田老师在玉潭中学教学有两年了,此前他呆过几个很不像样的乡校。

玉潭中学是一所初中部中学,各年级设五六个班,七八百学生,四十余名教师。玉中近傍洛门镇,人口稠密,生源不愁。玉潭乡也算得上富饶之乡,所以学校硬件建设不错,前后院,大花园,大操场,教室窗明桌亮,除此还有教师居住处,侧旁小院,单身教师每人一间房。

这里大部分是年轻教师,具备本科或大专文凭,但是李厚田老师只有张中专师范证书。孙校长或许因此不喜欢他,曾当着他的面说:“唉,我看你就是个一半年的客!”意思是学校不要他,一年半后就让他走。

李厚田老师除了心头惴惴,还心里说,你孙校长有多牛逼,你莫过有张“工农兵学员”的牌子,一个当生产队长出身的,连小学都没读毕业。老师们背后叫他“孙队长”,说他把学校当成生产队来管理。李厚田在背后从不敢这样呼他,旁人说他,他只是听听。

李厚田教语文,可是来玉中两年,教导处安排他多是打杂,今天代几节这课,明天代几节那课,填洞补窟窿,直到今年上半学期才把全校一个最差的班交给他带。李厚田想,自己若能把它带好,也能显显自己的本事!为此他付出不少辛劳。这个班上只有三两个自觉学习的娃子,有十来个帮一帮劝一劝还愿意学,其余的你再帮再劝他还是不学,都是些捣蛋混天黑、为逃避农村劳动来这里混的。他们的父母多半都在洛门街上做买卖,根本不管教娃子,娃子也跑到洛门街上学买卖,玩电脑游戏,看黄色录像。他们在课堂上敢当着老师的面“咔咔”按响打火机抽烟,老师恨不得扇嘴巴,夺过烟和打火机撇到窗外去。老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板书,他们就伸手指头划拳喊酒令。唉,说这些老师都脸红,这不是老师的荣耀,而是羞辱!下课铃一响,他们有门不走而跳窗户,李厚田便打了那个跳窗的学生。

李厚田上班时很少回宿舍,他的班在别人的课上更让他操心,一下课不管哪位代课老师向他反映问题,他都连连赔笑点头,过后一准找那个捣蛋鬼训话。语文教研室里他除了批改作业就是叫学生来训话,只有李厚田约学生训话最勤。

李厚田的老婆在校食堂做饭,李厚田却不上灶吃饭,大多数老师也都不上灶吃饭,为了节省那几十元的伙食补贴。上灶的只有孙校长、教导处宋主任和个别几位单身教师,再就是家远住校的学生上大灶。学生的大灶和教师的小灶,只有一位厨娘,就是李厚田的老婆,工作量很大。女人回到家还要带两个孩子,一个是李厚田的前妻生的,另一个碎儿子才是这位厨娘生的。

女人个高,粗壮,脸庞上有几分颜色。女人饭做得很精到,炒出香香的肉臊子,长面擀得细细长长,桌上摆一碟凉拌萝卜、葱花、陈醋、油泼辣子。女人有时还给校长的碗底里埋一个荷包蛋,有时添加一条腊肉。李厚田的老婆回家时天就傍黑了,他和老婆在玉潭乡的上街村安了一处宅院。

灯下,老婆坐在炕上,怀里搂着娃子喂奶。她说,看他吧,我就不信好吃好喝地喂他,就买不下他的人情!李厚田静静坐在炕的另一端,抽烟,没吭声。李厚田当初调进玉潭中学,是县教育局的二把手帮了些忙,他老婆梁菊芬与那位副局长是同乡。李厚田坐在灯下不吭声,是觉出自己够窝囊,靠自己女人关照!女人又说,待着吧,看他能咋样。好在玉中福利待遇好些,工资有保障,玉中是县教育局直属学校,有财政拨款。

李厚田记起前一段搞“公开教学”,就是组织相关人听课,那原本应该是一种正常交流,谁讲课好就听谁的,可是在玉中却相反,认为讲课有问题的才被听课。那日孙校长亲自带着副校长、教导处主任还有语文教研室的马文立来他的班上,坐在教室最后一长排,阵势很大,玻璃窗外也晃动着引来瞅热闹的老师的脸影。李厚田十分紧张,两片嘴皮子不知怎么动弹,粉笔拿在手里也抖索索的。他讲的是沈括的《活板》,句句依照辅导教材而不敢越雷池半步,字词解析到位,课文文义、句式语法一气串讲。应该说他讲得还不错吧!可是没几日校长又一次来听他的课,李厚田心里就真的发毛了,是不是学校在找茬口调离他哩!校长二次听课班上的娃子就习以为常了,不守纪律了,嗡嗡的说话声在李厚田心里刀绞样经久不息。也是他这节课没认真备课,生疏,讲得乱糟糟的。这篇课文题目叫《口技》,是说一位口技艺人,用口技来描绘一场火灾,风来火起房倒屋塌。这篇鬼日的文章本来就不吉利!就像李厚田的课堂上起了大火样,那个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求救声泼水声……结果是学生们哈哈大笑,孙保贵很不满意地站起身走了。

自那日起,李厚田晚上都很少回家会老婆,就留宿在学校,夜里十二点以前备备课。那座教师宿舍院,花砖墙开一洞圆圆的月亮门,院内有片花坛,围起三排平房成个凹字形。李厚田的宿舍坐西面东,晚上很晚了他的窗前台灯仍亮着。有次他出屋透透空气,突然碰见孙保贵,以为校长是专程来找他谈话的,战战兢兢问候一声,校长还没歇息?其实校长的脚步若细瞅瞅是朝着面南的那排房走,只不过要绕花坛经过他的门口。孙保贵“嗯”地一应,说,我来找你。走进他的屋,望一望他摊开在桌上的教材和笔记教案,校长点点头说,李老师用功着哩!李厚田忙给校长刷洗杯子泡茶,让他坐在桌前那把椅上,自己悄悄坐在床铺边儿上。可是校长没说他教学上的问题,也没多说其他任何问题,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走了。让他觉得校长像是有啥话想说又没说。

后来听到这院的年轻老师“嘿嘿”笑着说,你以为孙队长来宿舍院是找你哩!你还恭敬地把人家送出屋门,盯瞅着人家离开这院子!李厚田这才知道,他在那个时候撞见校长有多么不应该。面南那排平房住的大半是单身女教师,其中一位是代英语课的张玉秀老师。张老师年轻漂亮,人瘦瘦的,很骨感。张玉秀有两个小娃,但跟男人关系不和睦,男人在洛门小学当校长,长期不回家,张玉秀想调到洛门去,男人也不帮她调动。张老师只是个高中毕业生,至今做着“民办教师”,未得转正。为这些烦心的事她喝过农药,寻短见未遂,被学校抢救了。孙保贵天天乘小车去洛门镇医院看她。所以后来,这院子夜深熄灯后会听见张老师的门上有响动,发出轻轻的敲叩声。

这日孙校长抽查教研室坐班情况,见室内空空。教师们习惯于没课时在宿舍干点儿私活,洗洗菜擀擀面,还有的上街去购买油盐酱醋。年轻教师花钱最仔细,怕积攒不起办婚事的钱,所以那宿舍不管男女都有股煤油炉子的气味和煮洋芋块块汤面饭的气味。那洋芋和面粉连带几根葱,都是从乡下自家背来的。孙保贵奔进那圆圆的月亮门,本是来质问他们为啥都不去坐班,正这时哪间屋门一敞,“哗——”的一盆污水又泼进园子。孙保贵顿时气坏了,气得把来这院做啥都忘了。他当即喊道,这是谁往园子里泼污水,都给我出来!

李厚田恰恰这天也在宿舍,踌躇了一会儿走出屋门。老师们陆续出屋立在门口,望望花园内散撇的纸屑、塑料袋和其它杂物。那多半是面南那一排房间的女教师们干的。张玉秀老师也立在那儿,人疲疲的,很漂亮很骨感!

孙保贵喝斥道,谁干的,把它打扫干净!

女教师们捂起鼻子偷笑,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不管谁干的,都拿笤帚来打扫!校长命令着。

张玉秀便回房间拿出一把笤帚去扫花园,别的女教师也一个个跟着去扫。

孙保贵转身又瞅见西边那排房马文立老师的门口堆着一堆炉灰,那排房和那堆炉灰正迎着早晨东边的太阳,十分耀眼。校长训斥说,马老师,你为啥不去坐班?你还是教研室主任,拿主任津贴哩,带头跑回宿舍来!

马文立笑笑说,校长,我正在房间内备课看书。

孙保贵指着那堆炉灰说,垃圾就这么倒么,咋不倒到你的讲台上去?

马文立这才涨红了脸,说,校长说话要有根据,这不是我倒的。别人就不会往我的窗根下倒?校长知道我不住校,不做饭,我今早刚一来就发现它堆在这儿。

马文立说的谁知是真是假,孙校长一时语塞,便转向了李厚田,因为马文立房间隔壁即是李厚田的宿舍。校长当即说,不是你就是他!那堆灰就摆在你俩之间。

李厚田心急难辩,嘴吭吭吃吃不知该咋说,校长,真不是我倒的!我,我咋会做这种事,把炉灰倒在马老师窗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

马文立当下忍不住捂嘴笑,扭转身去,因为人们私下说的正是那“典故”,说“孙校长兔子偷吃窝边草”。李厚田不是故意的,而是他语文程度到底差迟些,一时急里忙里用词不当。

孙校长当即翻脸,破口大骂,李厚田,你把你的冷屁放!啥你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把话说清楚!

校长,我,我……他想说我不是那意思,可那就更无法说出口了。

李厚田只好回屋拿出簸箕笤帚,低头埋脸地把那堆炉灰清扫掉。

洛门是个大码头,市政建设有胜于县城。民国年间做过县址,烟馆窑子当铺五毒俱全。现今仍有驻军,特种兵快速反应部队。当兵的跟洛门高中的女学生谈恋爱,手拉手在市街上,把肚子搞大的女孩不是一个半个。

洛门有个规模不小的蔬菜批发市场,网销全国许多城市,洛门火车站的车皮大多用来发蔬菜。这块渭河与大南河的交汇口,沃饶的川道,十里百里到处布满种植蔬菜的塑料大棚,折射天光白花花耀眼。

寒暑假期老师们也贩菜,老师们贩菜就几个人筹资雇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多时老师们囊中羞涩,便小打小闹,自己肩扛麻袋登火车,被列车乘务员赶来撵去。因为“逃票”,在哪个小站被撵下车去,哪个教书匠的斯文就一扫而光。

李厚田工资不高,和老婆一起带两个娃儿时常捉襟见肘的。但他从不做买卖。他想,若让学生看见自己那贩菜的形象,日后就更不好管束学生了。

可是偏偏他的活儿来啦!校长让他去陇南碧口、康县采购竹皮。竹子劈成片即是建塑料大棚的支撑架,川道需求量极大。孙队长经济眼光敏锐,可是李厚田心里很难过,心想,这是看他讲课欠佳,才抽调他去跑买卖。

这是在校长办公室内。他没去坐玻璃茶几旁的沙发,只立在门侧,随后坐在门旁一把椅子上。他踌躇了一阵儿还是说,校长,我的课,课讲得差些,可我的那个班,或许交给谁怕也管不住,带不好它。

校长说,不是那意思,你这趟出差回来还继续带那个班。不光抽调了你,数学教研室也抽出一个人。学校不能不抓经济创收,冬天快来了,学校取暖费没着落,咱不能停学吧?老师们的生活补贴也没钱发放!

李厚田没话了,但又说,校长,其实我不擅长搞买卖,倒是马文立老师轻车熟路,贩竹子也会瞅准货色,砍低价钱。

孙保贵不是没想过这个人选。马文立虽机敏于生意,但正因为这个,难道他不会给孙保贵过手吗?现金让他带在身上能放心吗?李厚田人窝囊些,要的正是他没这份聪明。

好了,不多说啦,现金带上,你和薛老师到财务室支取吧。

说时孙队长掏出一部手机,递在茶几那角边。把它带上,价格随时汇报我,压得越低越好,当然还得瞅准货色质量,去吧!

安顿完孙保贵肚子就饿了,该去校食堂吃饭啦!

孙保贵一想到吃饭,胸腔内就有个什么东西从小腹下向上拱动,像是饿又像是饱,让他惦记,让他隐约地感觉到那个东西。是他碗里那个荷包蛋,那条腊肉?他吃完把碗筷一放,抬眼瞅瞅厨娘的脸,厨娘就来收拾他的碗筷去刷洗。孙保贵的老婆也是本校的老师,代音乐课,好长一段时间不在校内,她去外地一所高校进修了。

孙保贵看厨娘那张脸像一个反义词,什么的反义词他心里一时说不清楚。那张脸胖胖的圆圆的肉嘟嘟的,脸上的颜色润润的耐人瞅。刘海儿下面一对双眼皮的眼睛,闪着厚实的润泽。她个头儿不小,胳膊腕儿粗粗的,也许她长期揉面擀饭蒸馍馍,锻炼得那么厚实丰满。这时他不觉恍见那位教英语的张玉秀老师,她瘦小,苗条,单削而骨感。哦,他这才领会到那个反义词的涵义。

厨娘两口是局里的人硬性安插的。局里的二把手是山丹乡刘庄人,刘志应是个名声沸沸的书生,读到硕士,文诌诌一副眼镜,在县上人气很旺。孙保贵想,这位厨娘或许早就跟那位文诌诌的眼镜有一腿,那位眼镜的眼力不错嘛!

厨娘把灶房归置得利落干净,地扫得一尘不染,就像她的衣着和白围裙从来都很干净整齐。和灶房并连有间大房子,开有打饭窗口,摆几张方桌围一周条凳,上面来人孙保贵就在这里设“宴”招待一下,厨娘炒几道菜也还能摆到桌上。如今教师们上灶的人越来越少,厨娘索性在灶房内摆张四方矮桌,围几只板凳,就近盛饭端饭方便。

校长总是工作烦忙,吃饭便落在后面。但不管早晚,孙保贵一来梁菊芬总是候在那里,立即掀锅盖端菜盛饭。多时几位教师吃到半顿的时候,校长才坐在矮桌前,教师们前后脚离席走了,他还吃着。厨娘延长了工作时间,所以发放补贴奖金自然也有厨娘的一份。厨娘静静地候立在一旁,候着下面条续饭,有时校长聊聊天,厨娘不擅言谈地应着。

校长问,李老师走了?

厨娘应,嗯,昨天就走了,说是学校派他去贩竹子。

校长叹说,是哩,不贩竹子,教师们的伙食补贴从哪里发?这已经有几个月没发了,欠着哩。

她身倚着那高高的蒸笼,身肢两腿似流溢出一些疲色。是的,她忙完这里还要回家去忙屋里。校长围矮桌坐得低,平视瞅她那两腿处,说,你的娃儿还小,怎么安顿了?

她说,丢给邻居照看一下。

厨娘今年也还年轻,二十多,不满三十。看她那微微的疲塌,是一个体力精神充沛的女人所流溢出的气息,很像春天的少妇的气息。

吃饱了,来,再给我盛一勺子面汤喝。校长说着。

她来矮桌前拿碗,他坐在矮板凳上,他的目光迎瞅在她的两腿小腹间,她走到灶台那儿舀汤,圆圆的丰厚的臀胯像磨盘样大。她把汤端来,他眼睛又落在她的手腕上。厨娘的袖口总是挽起一截,那胳腕上戴着一只镯子,是玉石的,墨绿色。那玉镯是当地产的,不值钱。玉潭乡有一家夜光杯厂,出产这种墨绿色的夜光杯子和各式玉器。

他不禁说,你手腕上戴了个啥东西,举过来我看看!

菊芬一笑,说,这有啥好看。窘窘地踱两步,把手腕一伸。

孙保贵拉起那手,眼睛就墨墨绿绿的了。那玉镯边衬着白皙的肤色,那只手有些粗糙,是劳动挣出的粗糙掌纹,但很钻人心。她向回抽了抽手,他未松开。他从矮凳上立起身,眼睛迎对着她那双润湿的眼睛,这才松开她的手说,回屋去吧,还要照看你的碎娃儿!

说着他疲塌塌迈出灶房。

这晚他睡在他的校长办公室里——那是横在前后校园之间的一排造价高档的办公房,数级台阶高出其它平房。校长室里外套间,很寂静。他睁着两眼,望着室内夜色,失眠了,不住地浮出梁菊芬那磨盘样的臀和两腿间。如果他想要她,想必她会依从,她没啥身份地位,她何尝不乐意傍一傍校长!况且在她男人去留不定的当口儿上,他从她那副眼皮的窘迫眼神里能看出她默许的表情。这间校长办公室啊,垂着窗幔,透进些许夜亮。

第二天他叫人去通知灶房,中午他不去吃饭。到了下午下班他去了,去得尤为迟些。灶房在后院,几乎没啥人了,瞅见厨娘在灶房门口朝前院张望。

孙保贵这顿饭吃得很沉闷,像是喉咙食道堵堵塞塞的。瞅那女人已解下白围裙,在屋角脸盆架那儿洗手洗脸。

孙保贵吃饱了站起身说,菊芬,灶房收拾完,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她有些愣神,停了会儿,说,嗯,校长有事?

他说,这月你的生活补贴还没有领嘛,我发给你。

他说罢迈出灶房,走了。

厨娘脸颊和耳鬓发梢上挂着水珠,仍愣在那儿。她想往时发补贴,都是去财会室领取,今个咋要校长亲手发给她?她把袖口挽下来,掸了掸身上的灶灰。为了这份工作她很讲卫生,常洗澡换衣,头发也总是用飘柔洗发液洗得净净的。她锁上灶房门,往前院走,不觉走过了那排办公房,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西天角那一抹红云也落了下去。她眼睛直直的没去瞅什么,但是她的眼睛前好像晃动着那水磨石台阶,一层层的一直晃动着。她不禁一扭头,见那间校长办公室已亮起了灯,窗户透出灯光。

她把脸扭了回来,揪了揪自己很合体的衣褂,知道自己那衣褂里裹束的两坨乳房很饱满挺耸很美丽,它正在奶喂娃儿期间,当然是丰满美丽的。她脚步稳稳迈动一步未停,走出校门去了。

十来天后李厚田押回三卡车竹皮,按校长指示直接趸放在洛门一处货栈。至于这批货怎么出手,赢利多少,便不是李厚田该管的事了。

李厚田回到班上才知,自己离开十来天,班上的课程耽误了。虽然有代课老师讲课,但学生们对这个单元的内容糊里糊涂,作业本子更是空白。他想着如何安排些课时补上它。更糟的是,学生们的纪律更散乱了,难管束了!恰这时学校抓教学质量,各教研室老师之间搞“民意测评”,也就是让老师们相互打分。老师们还议论说,之所以这样搞,是因为县上批下来五个讲师职称。老师们最关心的就是职称的事!玉潭中学所有的年轻教师都没个中级职称,大学毕业执教好多年了,学校为了摆平它,才搞“民意测评”。现下玉中只有校长、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三五个人已获得讲师职称。孙校长还发动各班学生参与“民意测评”,让学生给老师写纸条,打分写评语,纸条由班干部收集起来交到教导处,或直接递给校长。学生们积极性分外高,一时间不断有学生在教导处或校长室门口喊“报告——”,喊声震耳,那阵势很像当年毛爷爷发动学生做红卫兵。那是学生们的盛大节日、狂欢节日,可以借机发泄发泄,尤其是李厚田的班上,又有人跳窗户了,划拳喊酒令了!

近些日子老师们脑神经绷得很紧,小心谨慎地关注着学校的步骤,讲课时提心吊胆,因为课堂外窗根下孙保贵在散步。李厚田正在上课,也看见校长在他的教室外面晃动。他的课堂秩序很混乱,学生们嗡嗡的。他讲的正是要给学生们补习的那个单元的课,他备课扎实到位,但或因窗外使他不够专心,或因学生们对讲过的课文有厌烦情绪,总之这课上得非常吃力。他一次次走到学生座位上安抚,要么厉声喝斥,要么他自己走神。这下完了!不是竞争职称无望,他压根没有想过去竞争它,而是,是……

这日下课之后,孙保贵把李厚田叫到校长办公室去了。

孙保贵把李老师叫到校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敞着,过往的学生和老师往门内张望着,还有教导处或别的什么处室的主任出来进去地向校长汇报工作。就在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下,孙保贵开口头一句便说,好端端一个班,你看让你带成了个啥样子!

说时他拉开桌抽屉,抓出一大把各色纸条,拍在桌子上。自己看去,都是你的!光这纸条子够你卷一年的旱烟渣子,都用不完!其中一条我念给你听:“李老师上课讲着讲着就睡着了。”你班上的学生连一句话都写不囫囵,是说讲课的人自己睡着了,还是说讲得学生睡着了?但不管是谁睡着了,都是说你的课上得太糟糕,你把这个班给带烂了!

孙保贵也许并非因为那个厨娘,而是的确出于公心,考虑到玉中的教学质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校长大声训斥着,校长办公室门外围起一些学生和几位老师,老师撵开学生们。李厚田扭头瞅瞅门口,那么丢脸难堪,日后还让他怎样上课!

李老师嘴唇颤颤地说,孙校长,捣蛋学生写这些纸条,你不该相信它。学生上课睡大觉是有的,不光是我李厚田的班上有这种现象!

行啦!学生诬陷你啦?期中考试成绩你班上最差,也是学生诬陷你才故意不及格?学生们不学、不听话,起码说明了你笼络不住他们,你连一点儿“感情教育”的方法也不懂!

李厚田再也抑制不住了,没想到孙队长这样小看他这个中专师范毕业的老师。他真想回敬他几句,你去听听老师们背后给你编的歌谣:“喝酒去五十杯子不醉,打麻将去三晚上不睡!”这比我李厚田的那些纸条能强多少?

李厚田不知哪来的勇气顶撞起来,孙校长,你说我把这个班给带烂了,我不能承认!我前年才调到玉中,一直干补杂,直至今年上半学期才接手这个班,咋说这个班是我带烂的呢?你校长很清楚这个班原本是个啥样。你把低分学生都集中在这个班上,他们大都为躲避农村劳动才来这里混,平时就旷课逃学,去洛门偷鸡摸狗,校长让我咋样感情教育?我已经家访了无数次,我不能天天跑洛门街上去寻他们,跪到黄色录像厅里去求他们!你孙校长能不能去跟一根木头讲感情?若能,校门口有一根电线杆,你每天来上班时把那根电线杆亲吻一嘴,亲上一年半载,看它能不能感动得掉下一滴眼泪?如果它能掉泪,我李厚田就能够把这个烂班带好!

李厚田竟反过来这么一番训话,孙保贵呆愣了,半晌喘不出声,就连走进校长室的教导处宋主任也惊愣在一旁。

孙保贵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说,宋主任,停掉李厚田老师的课,让他等候调动。

“轰隆”一声,李厚田浑身一震动。李厚田不知道自己两条腿是咋走出校长室的。

他回到东边宿舍院子,待在宿舍内什么也没干,坐在桌前的椅上,一晃天色就暗下来。

有人敲敲门进来,是他的女人。女人刚忙完灶房的事,也许已经听说了什么,说,走吧,回家吃饭。

他没吭声,他不想回家去,想一个人待在这儿。女人走过来,瞅了瞅那摞满学生作业本子的桌面,又说,走吧,回家。说时抬手抚在他的肩膀上,乳房贴在他脸侧。这时天色黑下来,屋内也没开灯,他鼻子一酸,流下几滴泪水。

他催促她快回屋去,屋里还有娃儿。她说,没关系,我留在这里陪你吧!他摇摇头。

女人走出门,他站起身送她几步,瞅她离开的身影在夜色中很耐看,身条的确很美丽,很性感。

这夜李厚田躺在床上仰瞅屋顶,他想遍了他的前半辈子。

初中读完没考上高中,他回乡跟着大大、妈妈种了几年地。他家在榆盘乡一个很穷的村子,榆盘乡地处本县最北端,满眼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山。他跟着大大、妈妈握锨把,拉犁套,割麦子,碾场。他不死心,又开始复读,终于考上了礼县师范。礼县师范是一所全省排名很靠前的中专。他兴奋极了,以为命运就此有了转机。

毕业后他哪来的又回到哪里,分配到榆盘乡戴帽小学。“戴帽”就是小学头顶冠个初中部,他太熟悉了,他就是这个初中部读出来的学生。全校一共五位老师,加上民办教师也不到十人,带着百十个土坷垃样的娃子,让他不住地记忆起自己读小学和初中的岁月。他拿几根粉笔迈进教室——那教室,土房歪鼻斜眼,窗窟窿大张,窗上从来没有安过玻璃。不是他过于看重硬件,当教师的就喜欢这硬件,就像唱戏的都无不喜欢一座灯光幕布齐全的舞台,做梦都梦到!而这里,冬天最冷的时候就停课放羊了,因为那教室窗上糊的白纸全被寒风吹破了,到处飘刮着碎纸条。室内更没有火炉,买不起一炉炭。

他没有一间房住,所有的老师挤在一间办公室内,下班各自回家。李老师家远,就在这办公室支张床。也没处去吃饭,他不可能在这种境遇中遇到一位女教师,成立一个家。他月薪只有八十来元,还得给大大妈妈每月孝敬二十元。他的大大说,娃子,你该成家了,你妈妈给你瞅下了个崖畔村的丫头。他喜欣欣地去陈家崖子相亲,那姑娘叫陈彩云,生得模样不差。

过门时间不长,彩云想迁到乡街上住。厚田向校长谈了几次要房子,说实在不行就要调走了,校长便把一间储煤炭的土房腾给了他。他没钱把屋内墙壁重新抹抹,粉刷粉刷,墙上依旧落着煤黑印子就住人了,就在那个屋内他和彩云生了个女儿。他跟乡上的供销社主任认识,喝了几次酒,供销社主任答应安排他的女人去商店站柜台,先做临时工。

彩云站柜台梳两条垂腰的大辫子,很招人看,她也爱穿着打扮。下班时给他买两盒二角三分钱一盒的凤壶牌香烟带回家。她埋怨他给家里老人那份孝敬钱,生过几次气,除此跟他过日子还算和睦。她站柜台每月挣三十元钱,给娃儿买奶粉、买白糖、买饼干,经不住花就没了。这小家经常没钱花,寅吃卯粮。乡校总是拖欠工资,有时数月半年发不下工资。恰这时彩云看上了一件新式的衣裳,大翻领玫瑰色很洋气的纽扣,馋汪汪挂在心上。她向自己男人张嘴,厚田反对了,说没钱。彩云回到公婆家,想着给公婆的那二十元未必老人都花掉了,叫了几声“大大”,说了那意思。大大却没吭声,或吭声说那钱买了种子,缴了农税。彩云越是不行就越执著,一赌气回到陈家崖子自己娘家,不想三句两句娘家大大就吼骂起来,你还有脸跟我要钱,你们两口儿挣钱吃官饷,一年给过我一个小钱没有?你反倒找我要,你是哪个山洼的野人家,没有男人吗?

彩云哭着奔出娘家院子,她没有回乡上,没有回那间储过煤炭的土房。也许她后悔自己嫁给一个教书匠。这时天色迟暮,陈家崖子确有一座黄土断崖,很高,很陡峻,彩云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儿。西天角或许还留有一抹长长的霞色,未落尽而红红的,很像她美丽的名字。她就那么纵身一跳,从崖顶跳下去了。

厚田老师不能不离开榆盘乡,想忘掉自己死去的女人,还想再试试能否遇到一位女教师。

那是渭河上游,已离洛门不是太远了。刘庄小学的硬件还不如榆盘乡校,但能给他单独一间住房。他答应落脚主要是看见这里有一两位年轻女教师,辫梢垂在臀边。第二天清早他就带领全班学生去坡下跑操了,穿一身整齐的运动服,哨吹得嘟嘟嘟的。在他到来之前,刘庄小学的娃子早晨不跑操,因为没有体育老师,再说坡下的操场也不是专一的校操场,而是村里的打麦场。

后来得知那两位腰细臀圆的女教师已经婚嫁,李厚田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年轻了!他原想调进山丹中学,那是从初中到高中齐备的正规中学,师资力量不差,可是他人生地疏的,调不进去。他只有走进这小学课堂凹凹凸凸的土地面,登上土坯堆砌的讲台。后壁黑板豁豁牙牙坍落着半片,土台子下面坐的娃子年龄大的大,小的小,坐在长木板搭支的课桌前。板凳也是木板搭的土坯支的,说不准哪会儿一摇晃,就塌倒几个娃儿。

中午放学,那位杨老师走在前边去灶房,身条婷婷的,晃映在厚田老师的眼内,很性感。中午老师们都在学校吃一顿,晚上就只有李厚田上灶。校书记喜欢跟小杨老师搭话开玩笑。校书记也就是校长,他原本是一位村支书,往乡政府提升没升上去,就安插在刘庄小学。厚田招呼一声“刘书记”!刘书记只用鼻子“嗯”地一应,埋头吃饭。

晚上,好像天黑得早,也许是他人生地不熟的感觉到孤独,就瞅着天黑得早。他在坡下面散散步。这是条南北向的沟,往南走出山就是渭河川道。他走了走又折返回来,迎见一个生疏而又觉面熟的身影,刚走下坡,暮色暗暗的,看不很清。她叫了一声,李老师,一个人走着?厚田有顷才反应出,她即是在灶房做饭的那个姑娘。她才忙完灶房的事。厚田老师招呼道,哦,你回家呀?又问,家在哪达?她往沟上方指了指。厚田说,走,我送你一段。

她很拘束,这山里没有一男一女走路的,她身子静静的,一股夜色味,个高而丰满。两人聊几句话,说她叫梁菊芬,二十岁出头。

厨娘说,听饭桌上老师们说,李老师讲课好。

厚田说,唉,好啥,刘书记对我不满意,从他脸色上看得出来。又说,也许是我带学生跑操,还多嘴说原先不跑操不对,惹得刘书记不高兴。

厨娘悄悄一笑,说,哪是因为那个?我猜想他是嫌李老师没有给他“表示”。

他停脚侧脸看这姑娘,厨娘羞窘地把脸一低。厚田说,谢谢你提醒,莫过我一个师范毕业生,来这种学校当教师还要表示,觉得太掉价了!

厨娘点点头,说,李老师回去吧,前边快到我家了。

此时他尚不知她说的“家”仅仅是娘家。她那样依依地转身,跟他招招手。这时天色的确很黑了,她那厚实的身影在夜色下很美丽,很性感。

在一个很寂寞的下午,吃罢饭将离开灶房的时候,李老师对厨娘说,菊芬,你若是晚上没啥事,就来我房里坐一坐。厨娘听了顿时脸颊红了。

这晚她洗过脸,梳了头,来到他的房子。校园整个黑静静的,只有李老师的屋亮着灯。她就坐在桌边靠近门的那只凳上,聊着她怎么迟迟没嫁人。她坐在门边也许门缝有风,她身子颤抖得像一张纸样。她说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给她说过一门亲,两家过了彩礼,那个人上了大学就再没回来。回来是回来,就悔亲了。

当她身子还颤着的时候,厚田就拉起了她的手,她从那只凳上立起身,他就抱住了她。静静的不知抱了多久,他吻她的嘴唇舌头,她好像对亲吻并不陌生,舌头很长很满地吮入他的嘴内。

第二天傍晚她来这间房,拿来两盒他从未吸过的高档香烟,叫“红塔山”。那晚,他就给她脱了衣裳,她那二十一二岁的身子那么光滑细润,两条胳膊紧搂住他。

她说,李老师,看我能不能帮你调个正规些的学校。

李厚田从刘庄小学调到山丹中学,又从山丹中学调到玉潭中学,这期间得惠于一个人,那就是刘庄人刘志应。那时刘志应尚在山丹中学担任校长,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梁菊芬。这数年刘志应仕途亨通,据说他在县教育局当副手也不会太久,他即将出任县委主管文教的副书记。

孙保贵不是不知道这些,他不能硬顶着不要李厚田,除非他这个玉中校长不想当了。有时孙保贵心一横,不当就不当,老子怕哪个!孙保贵跟教育局一把手王鼎立关系不错,很铁,常一起喝酒,常请王局长到洛门最高档的宾馆餐厅吃喝唱歌洗桑拿,跟他谈过自己的打算:准备把玉中发展为职业高中,主打农业科技、种植、栽培,旁及商业和服务行业。王鼎立很赞同他这个想法,答应在合适的时候考虑。那么要建职高,师资力量就尤为重要了!教师名额有限,位子腾不出,新手进不来。当然那次请客他主要是向局长讨要一个民办转正的指标。

校务处主任向校长汇报说,今明两天食堂停灶,厨娘请假了。孙保贵眼睛斜了斜,问,她请假有啥事?校务处主任说,说是娃生病了,带娃儿去医院。

孙保贵好像是忘了校务处主任的汇报,中午下班他依旧习惯性地走到后院食堂门口,只见门紧闭,挂着把锁。

他就记起那位厨娘给他碗内单另卧的那只荷包蛋,有时是一条腊肉,顿时他胸腔内一股香香的味。看来他真的饿了,看来一个学校真是不能没有这样一位厨娘啊!他还记起了啥?她给他端饭,他眼睛迎着她宽宽的小腹和两腿间,他还瞅看她胳腕上戴着只墨绿色的镯子。是的,那日她要是来校长办公室的话,也就不会有后来李厚田被停课的事了。停了课,他想,她终会在某个晚上轻轻叩响校长室的门,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她却锁了灶房的门。

住校学生大多也自己烧煤油炉。有的支几页砖搭锅盆,烧用废的作业本子。孙保贵在玉潭乡街上饭馆内吃了顿饭,他吃着仍在想她去了哪儿?

梁菊芬健健朗朗的,她的娃儿也健健朗朗的,没病。梁菊芬走到洛门已接近中午,她没住脚歇歇吃顿饭,便搭乘上去县城的班车。沿着渭河那条省级柏油官道,向西南方向走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才能抵达县城。

梁菊芬眼睛凝滞地望着车窗外,渭河畔厚密的树荫、庄落、田野,青青的苞谷林帐,却浮现出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清癯文静的面庞,好像看到他少年时的样,读高中时的样。后来他娶了一个大学时的同学,长得像柳树样,风吹柳枝摆动。他带着她回刘庄来,菊芬瞅见过。那女人现今就在县一中当英语教师。

那时菊芬还小,十六七岁,不知哭了多少次。后来想想也是,自己配不上人家,自己只读了小学毕业。可是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姑娘了。就在那样密密厚厚的苞谷林里,她给了他,不只一次地给了他,那时他的确爱过她。菊芬本不想再去找他,她没告诉自己男人去找他,可是李老师已经被停课了呀!

多少年她没来过这县城,长年累月在灶房忙忙的,真正是一个乡下人进城了哩。来时她换了件干净些的衣着,也没顾住多打扮。她在县城拣个小饭铺吃了碗饭,抹巴抹巴嘴角边的饭渍油痕,拭了拭额头汗珠,便打问着去寻教育局。这时也不知是几点几分,人家上班着没有。她胳腕上没有手表,只有只镯子。再就是灶房窗台上摆着一只公家配给的闹钟。寻到门房登记处,门房问,你跟刘局长啥关系?她说,是亲戚,从刘庄来。门房拨了电话之后才给她往那幢楼指了指,说,在三楼,去吧。

她登上一层层楼梯。那光洁的水磨石梯阶、楼道还铺着地毯,她就感觉到自己那两只土脚土鞋子真不该踩踏在这儿!楼道那边一间房门敞开着,门口立着一个陌生乍眼的人影,候她一步步走近,那副眼镜片闪着门口投来的亮光。他先开口,你来了,菊芬。他把她让进屋去。屋内摆设阔绰,她拘束得不知道坐。屋内还有个年轻小伙,也许是他的秘书,正给她泡茶。刘志应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没问她来有啥事,只对那小伙子说,小张,你带她去吃饭,先安排住处。梁菊芬忙说,我吃过了,我只有点儿小事,谈完就走。刘志应却打断她的话说,小张,快去吧,先住下再说。她只好跟着小伙又出了屋,怎么走上来的又怎么走下去,出了大院至大街上。

那小伙把她带到一家很奢华的宾馆内。她不好跟人家办事的多说啥,只说,我还要赶下午的班车回去。意思是,我不住。但她还是被带进一间客房,四处都是地毯,雪白的床榻。小伙叫她“大姐”,推开室内另一扇门说,大姐,这是卫生间,你洗一洗,咱们去吃饭。

她说,我真的吃过了,叫你们刘局长来,我有点儿事要说。

秘书走后她坐立不安,卫生间内那大玻璃镜映出她的脸庞、额前细纹、耳边发绺。

下午刘志应来了,他坐在沙发上,她则坐在床头角边。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要说的事,半晌半晌说不出话,眼睛那样痴痴地看着他。他说着什么,问候着什么,她也没能听见,仍那样痴痴地望着他,好像望见的依旧是少年时的他,清瘦瘦的,精精干干的,跟她并肩走在田埂上,走在那一人多高的青青的夜色中的苞谷地旁。

他从沙发上移过来,也坐在了床边上迎对着她。他什么时候移过来的她不知道,感觉不到。他叫着“菊芬”,她还是没有听见,只觉出她眼皮子潮湿了。他抱住了她,很文雅地静悄悄地抱住了她,亲吻她的额头、眼皮、嘴唇。她没有任何反抗,而让他亲吻让他搂抱。末了,她抬起胳膊紧紧拥搂他,吻吮在一起,那么长久,好像一直吻到太阳将落。

他说,走,我陪你去吃饭。

她摇摇头说,我一会儿就走,我说完我的事。

急啥呀,你今晚住下,我跟你在这儿。他说着。

她只说,我还是为我的娃儿大大来求你,李老师被停课了。

他说,这算什么事啊,你放心吧!

他“哗——哗”地放满一浴盆热水,走出卫生间说,菊芬,你去洗个澡吧。

她又摇了摇头。

他说,洗个澡怕啥,卫生间内有门扣。

梁菊芬脸红红的,站起身走进卫生间去。刘志应就坐回他的沙发上,二郎腿搭着,翻阅当日的报纸,这报纸是宾馆标准间内备的。报纸哗啦哗啦的,看完头版看二版,如今的报纸版面多。他就这样一本正经地看了个把小时,那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动不动。他听见卫生间传来洗浴声、水声,会想到那些被洗的部位,很像他少年时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所想到的。

菊芬把头发也都洗了,擦得半干,用梳子梳了,穿整齐衣裳走出来。他落下报纸,眼睛透过镜片望见她粉红红的脸蛋尚浮着湿湿的热气,他很想就这会儿抢上去把她拥倒在榻上。而她说,走吧,我饿了。

他陪她就在这家宾馆餐厅用餐,在一间包厢内。饭菜十分丰盛,还有酒。他劝她喝酒,她也喝了,喝得微微半醉。他给她往碟内搛菜。他就坐在她近旁,他那动作很文雅,举止不见一丝儿粗俗,那样细致温存。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哩!她这样想着想着禁不住刚刚洗浴过的地方就湿了,湿透透的了,很想即刻睡在他怀里。

吃完这顿饭走出包厢,走到前厅,梁菊芬双眼已经泪湿。她不上楼了,他那眼神乞求样地请她上去,因他不好在前厅里拗她。她说,谢谢刘局长,我还能赶上末班车。

夜幕拉下来,街灯都亮了,他把她一直送到车站,两只镜片望着她登上车去。

无出一两日,孙保贵在他的校长室接到电话,不是他办公桌上的座机,而是他的手机。他拿着手机就进了套间。是王鼎立局长打来的,王鼎立说,我跟你说过不要给我添麻烦,可你不听话,不考虑我这里的关系。孙校长,你立即让李厚田复课,没商量的!

孙保贵有顷没吭声,吭声也仍在执拗。王鼎立“嘿嘿”地一笑说,这样吧,我答应你腾出几个空位子,把张玉秀老师调出来好吧?你看我是给她批那个“民办”转正的限额呢,还是把她调出玉中?你说吧,我听你孙校长的!

孙保贵一愣怔,王鼎立用这办法将了他一军!已答应批给他一个转正名额,用那位骨感的秀气的张老师的转正来做交换。

孙保贵无奈,也“嘿嘿”笑了两声,说,好吧,我听局座的,我当然要那个转正名额!

孙保贵为了稳固他的教师队伍,每月发给教师们二百元奖金。这是县一中和洛门高中都不曾做到的,本县财政非常吃紧。

虽然教师们赠给他一个美绰“孙队长”,给他编了那首歌谣:“喝酒去五十杯子不醉,打麻将去三晚上不睡”,但也正因此他与洛门的政界商界混得烂熟,开辟了财路。他的竹皮卖得很火,不知又贩了多少次竹子。

这日校园内前院后院,各班学生和老师穿梭奔忙着啥事,像在柴禾垛子下面分发柴禾,老师带领着每个学生抱一怀,很像乡里娃抱柴禾给妈妈烧火做饭,那校园就像市场驴喊马叫,声浪哇哇啦啦时高时低。

老师们此时自是知道这不是柴禾,农大毕业的代专业课的杨春晓老师先已给各班老师上了课,说这叫麻黄。麻黄嘛,是一种草本植物,是一种药材,有根有茎有梢有叶,但不是它的整体都能入药,须人工制作,裁其根剪其梢,留下茎干方可入药。这是近邻岷县、礼县、徽县之名贵特产,制好了售价昂贵,可销海外。但它的制作技术要求严格,须瞅准色候和尺寸,不能黄绿不辨,长短不分,运刀下剪稍有差迟就浪费糟踏了。校长还亲自指示,各班班主任要责任承包,弄坏了丢失了娃子随意撇掉了,须由班主任包赔损失。每个学生娃子二十斤,拒绝劳动或请假不干的须缴费二十五元,既不劳动也不缴费的那就当即让他停学,驱逐离校。

这副担子不轻,恐怕那些捣蛋学生朽木不可雕的班是完不成这艰巨任务的,纵使扣发罚没班主任老师全月的工资薪水也还是完不成任务。李厚田老师已经复课了,带的仍是他的那个班。他知道这次他全月的工资也许还不够抵偿,但他乐意好好干,没有怨言。学生们每日到校书包内备着刀剪,把书包扎破窟窿,教室里秩序更加混乱。还须比平素更加防范娃子们打闹,因为他们手里有了刀子,有了剪子。每日下午四点钟,“麻黄大战”就开始了。

李厚田的班上确有既不缴费也不领取麻黄的,这学生名字叫郭槐。郭槐说,这一套我见过的多喽,我大大就是洛门镇贩药的。李老师好说歹劝他还是不领取。他一个人不领也就算啦,可是他影响带动了许多娃子。郭槐不仅不领取麻黄,还在课桌上大模大样地打开烟盒取出一支,“咔”的一声打响打火机。李厚田再也忍不住奔了上去,刚要夺郭槐的烟盒和打火机,他已把它严严地装在衣兜内。

李厚田完全失去了老师的样,咬着牙骂了声,唉——,我日你个先人!

课堂上“轰—”的一片笑声。那郭槐嘴唇子又吐了个烟圈儿。

李厚田又骂,你妈咋势下了个你——!

郭槐“嗵”地站起身,回嘴道,你妈——!

拿上你的书包,给我滚!李老师吼道。

郭槐却坐下了,从书包内拿出本子撕了一张,又掏出杆笔拍在桌上。你给我写!写个你开除我的条子,签上你的名字,我立刻就离开学校!

李厚田却不敢写,占用课时搞义务劳动,学生不义务就开除,显然占不住理。

校长说了,这样就停你的学!李老师说。

郭槐鼻孔“哼”的一声,说,这个学我乐意上就上,不乐意上你请我都不来,校长也管不了我!

头两天就是这样僵持着,有不少捣蛋学生跟着郭槐学样,或领取了麻黄在课桌上耍达,不正经干活,放学时说要把麻黄带回家去制作。李厚田坚决不允许他们把麻黄带出教室门,把麻黄都存在教室课桌内,每晚他都要把窗户钉起来,把教室门用大锁头锁住。后两日李老师确实采取了些“感情教育”,去一户户家访,找学生家长谈话,跟学生个别交谈。天很黑了,他还穿行在农田间、村道上。

上午上课时也利用些时间说两句麻黄,他说,娃子们啊,你们也是父母生、父母养的,我的年岁完全能给你们当大大。老师都是真心的为你们好,不忍心学校停你们哪个的学,也不忍心让你们挺困难的家里缴纳那二十五元的费,更不愿意耽误你们的功课学习。麻黄大战拖得时日长了不好。反过来你们也应该为老师想想,李老师或许不好,“上课讲着讲着睡着了”,但不管咋样,李老师每天辛辛苦苦把你们的作业本子一字字批改到半夜里。我想娃子们也不忍心看着你们的老师担责任,把工资扣光,没饭吃吧。

这之后,学生绝大多数都乖乖地做麻黄了。那些捣蛋学生一旦认真做起来,手却很灵巧,做得反倒很出色。

这晚李厚田去走访郭槐家,被狗咬了。农村里狗多,他本该提一根打狗棍的,可是他没有拿棍,觉得一个老师那形象太不像样子。可是他没拿棍,狗却把他的衣裳撕扯破了,尤其是裤腿,垂吊着破布条。但是他想过了,他不会把郭槐这娃子交到校长办公室去处置,也不撵他停学,实在最后没办法,那么就只有为他垫付那缴费。因为他家很穷,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带他,他爹妈双双在洛门做买卖,不管他。

这晚星星密密麻麻,没有月亮。李老师从郭槐家出来沿着村巷道走,身影黑黑的,怕再被狗咬。走出庄口,忽见那里一个人,个高而线条性感,走近些看清是自己的女人——那位厨娘不放心她的男人,寻来了。

李厚田老师忽地心头一热,走近叫了声“娃妈妈”,拉起她的手,一起并肩往回走。走着走着,他不禁伸手在她臀蛋上捏了一把,那动作不像个老师,可是这晚没有月亮。

猜你喜欢
厨娘李老师校长
毕加索的厨娘
该得奖的李老师
1号异星球餐馆
考不倒厨娘
庄祖宜:放弃博士做个美厨娘很Happy
宠物难伺候
校长的圣诞节这花是你的吗?(一)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