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刘阳是在一个阴雨的下午搬来柳荫街的。在此之前,刘阳住在市歌舞剧院的演员宿舍。那时刘阳是独唱演员,经常在一些歌剧中饰演男主角,因此住的条件就比普通的合唱演员要好。这时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市歌舞剧院各方面的条件还很有限,合唱队的演员宿舍都是四人一间,独唱演员两人一间,而像刘阳这样的台柱子,剧院领导出于工作上的考虑,则只安排一人一间。当时刘阳在剧院里的位置的确比较特殊,几乎每排一部戏都要饰演主角。他的嗓音音域宽广,音质饱满,高亢嘹亮中还有一些浑厚的磁性,这在一般的青年歌唱演员中是不多见的,而且他的艺术感觉也很好,歌声很富表现力,用当时一些专家的话说,刘阳几乎具备了一个优秀歌剧演员所有的条件。剧院的人心里都很清楚,尽管刘阳才三十多岁,但照此发展下去,很快就会成为在这个城市乃至在全国都很著名的大演员,成为一个出色的青年歌唱家。
——《毛传》
1
但就在这时,让刘阳没有想到的是,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刘阳正在剧院里赶排一部新歌剧。大概由于疲劳,总感觉喉咙发干,于是就让负责场务的人给泡一些“白菊花”。这种白菊花在当时并不多见,算是一种奢侈品,负责场务的人觉得排练预算中没有这笔开支,就去请示剧院领导。剧院领导考虑到刘阳毕竟是主角,嗓子的好坏关系到全剧,也就同意为他买一些白菊花。但在一天下午,正当刘阳在排练场上唱得口干舌燥时,端起杯子一喝水发现,竟然还是上午泡过的白菊花,于是一气之下就将杯子里的水朝场务泼过去,立刻泼了这个场务一脸一身。这一来事情就有些过分了。当时这个场务没说任何话,转身就去院里找领导。场务见了领导也没说任何话,只是端着那只杯子让领导尝一尝,问这杯里的水有什么问题。等剧院领导问清楚事情原委,就来到排练场找刘阳。但这时刘阳的火气还没有消,一见剧院领导立刻就说,将这个场务换掉。刘阳甚至说,如果不换这个场务,干脆就将他这个主角换掉算了。他这样说罢,一看领导并没有明确表态,一气之下就将剧本摔在地上转身拂袖而去。但是,刘阳并不知道,这个做场务的年轻人是这个剧院领导爱人的表弟,他当初来剧院工作通过的就是这个领导。刘阳这样走后,等了几天竟等来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消息,剧院里竟真的没有换掉那个场务,而是将他这个主角换掉了。剧院领导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有很充分的理由,而且理由很简单,另一个刚调来的叫左一强的男演员饰演这个角色更合适。剧院领导在向大家宣布这个决定时解释说,为了确保这部戏的成功,剧院里当然要考虑排布最强的演员阵容。当刘阳听到这个决定时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剧院领导竟然真的会这样干。
接下来没过多久,刘阳就又接到剧院通知,让他搬来柳荫街。
2
刘阳一搬来柳荫街就后悔了。
因此,他一直试图找领导挽回局面。
他想对剧院领导说,自己毕竟年轻,遇事不够冷静,那天下午的事确实有些过分了,事后想起来也感到后悔,因此他向领导检讨,甚至可以向那个场务道歉,只是不要换掉他这个主角。而且,他还想对领导说,柳荫街这里的房子只是剧院的院工宿舍,不仅环境差也实在太吵,不适合他这样的独唱演员居住,院里是否考虑一下,让他还搬回剧院来住。但是,刘阳每次去院里,领导却总以开会或忙别的事为由将他挡在门外。刘阳直到这时才意识到,看来院里这一次换掉自己绝非偶然。自己这几年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又年轻气盛,平时在领导面前就难免颐指气使飞扬拔扈。显然,领导是早已对自己有了看法。
这天傍晚,刘阳又在领导那里吃了闭门羹。
他从剧院里闷闷地走出来,忽然很想喝酒。
在市歌舞剧院的街对面有一家小馄饨铺,兼卖些卤花生茶叶蛋一类小菜和散装白酒。刘阳在这个傍晚走进这家小馄饨铺,要了一盘卤花生和一盘拌香椿,就坐到一个角落里独自喝起酒来。酒是“地瓜烧”,七分钱一两,虽然是坛装但绝没有兑水,用酒提舀了像油一样,可以挂杯。刘阳心里郁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先是被辣得喉咙里冒火,似乎浑身都要燃烧起来,再继续喝,绷紧的情绪也就渐渐松弛下来。这是刘阳第一次喝酒。他发现这种叫酒的液体真是好东西,不仅能冲刷人的神经,也可以抚慰人的心灵,这两种作用混合到一起,就使人一下超脱起来,豁达起来,无所谓起来,也快乐起来。
他一感到快乐,就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
他的歌声凄婉苍凉,似乎饱含着忧郁与幽怨。这时,馄饨铺的老板走过来,站到桌前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刘阳又喝了一口酒,也冲馄饨铺老板笑了笑。
他问,我,唱得……好不好?
老板说,你唱的是《刘三姐》。
那时歌剧《刘三姐》和电影《刘三姐》中的插曲早已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其中有的歌曲可谓脍炙人口,不仅收音机里经常播放,男女老幼也都很熟悉。
馄饨铺老板点点头,由衷赞叹说,你唱得很有味道。
你说……好听?
嗯,很好听。
你……爱听?
爱听。
刘阳受到馄饨铺老板的夸奖,心里一酸,就又唱起来。他的嗓音由于喝了白酒而更具山水风情,沙哑中透出嘹亮,低沉中又深远悠扬。他这独特的歌声立刻吸引了馄饨铺里的食客。人们平时从这里经过,都知道街对面那个大院是市歌舞剧院,这时见这样一个相貌端正、俊朗不俗的年轻人坐在这里边喝边唱,立刻就猜到他应该是那剧院里的演员,便都朝他围过来,有好事的还问,听说市歌舞剧院正在排演《刘三姐》,什么时候可以公演。还有人问,听唱歌这意思,你应该就是那个主角阿牛?然后大家就都啧啧赞叹,说,一样的人,听人家这嗓子,真不知是怎样长的!刘阳被众人这样一夸奖,顿时感到心潮澎湃起来。什么是好演员?真正的好演员不是哪一个领导能说了算的!受到人民群众承认的才是好演员!让人民群众喜爱的才是好演员!去你的林副院长吧!去你的男主角阿牛吧!去你的哥格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吧!他这样想着,忽然又有些伤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页没用的谱纸,被人家丢弃了。
刘阳从小馄饨铺里出来时,走在街上已经有些跌跌撞撞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雨中的风有些凉意,他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刚才的兴奋像火一样渐渐熄灭下去。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一切都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只是惆怅,一种郁闷而又委屈的惆怅。他的心里反复在想着一件事,林副院长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他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如果这一次被别人抢走了主角的位置,那今后也就难说了,难道自己的前途就这样断送了吗?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吗?他这样想着,一股酒劲涌上来,“呜”地吐了一口,接着就像被谁突然用木棒打了一下,一个趔趄栽到路边的一棵树上。雨渐渐大起来,细细的雨丝飘落到他的脸上和身上,他觉得浑身一冷,神志就有些清醒了。
他这时虽已辨不清方向,但还是尝试着朝前踉踉跄跄地走去。
也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宋兰。
3
宋兰是剧院锅炉工宋伯的女儿。
宋伯父女住在柳荫街的剧院宿舍,离刘阳很近。宋伯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大约一米八左右,手脚粗大,背有些微驼。他经常穿一身再生布工作服,手脸黑黑的,见人总是客气地一笑,只有眼球和牙齿很白。宋伯在街上一向人缘很好,每遇到剧院有什么演出,他总会想方设法搞来一些免费的“观摩券”,无论谁要都会慷慨地拿出来。
宋伯老伴早逝,只有宋兰一个女儿。宋兰再早在外地读师专,毕业后在那边工作,后来结了婚,也就留在那边生活,所以,宋伯一个人就生活得有些邋遢。那时柳荫街由于是平房,而且家家用木板搭床,上面再垫一层稻草帘子,因此臭虫也就很猖獗。这种叫臭虫的昆虫在今天已不多见,它极为讨厌,咬起人来比蚊子还要凶狠,繁殖力也极强,多栖息在木床板的缝隙里,密密麻麻一团一团的很难弄干净,用手一捻还会散发出一股恶臭。所以,那时每到星期天,人们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一种叫“六六粉”的杀虫剂来熏臭虫。但宋伯不知嫌费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却从来不熏臭虫,在他家的墙壁上到处是黑褐色的捻死臭虫的印迹,看上去就像一颗颗很小的彗星在铅灰色的墙壁上朝着不同方向飞行。
宋兰是在一年春节回柳荫街的,随身还带了几只手提箱和一些零星用品。过完春节也没像往年那样立刻回去,而是塌塌实实地住了下来。宋伯每天去剧院上班,宋兰就在家里帮父亲里外收拾。她先用“敌敌畏”兑“六六粉”将家里的臭虫彻底消灭,又翻出团在屋角的床单、窗帘和成堆的脏衣服,就那样埋着头从早到晚不停地洗。洗完这一切又粉刷墙壁,将那间终年灰涂涂满是臭虫印迹的小平房搞得四白落地,然后还贴起崭新的床围纸,挂起色彩鲜艳的花窗帘。宋伯再来到街上时,身上也显得光鲜了很多。
再后来,宋兰就去了市歌舞剧院的食堂工作。
那时宋兰和她父亲宋伯一样,在街上遇到人只是客气地一笑,从不多说一句话。她看上去似乎总有很重的心事,脸很苍白,白得几乎缺少血色,尖尖的下巴也让人感到有些单薄。眼睛却很大,那是一双充满忧郁而又非常漂亮的眼睛,眼角尖细,微微上挑,每眨动一下似乎都能听到声响。关于宋兰的事,街上的人有很多种猜测。不过据知道底细的杨疯子讲,宋兰是与她丈夫吵翻才回来的。杨疯子是街上的中医大夫,也是宋伯的酒友。他专会泡一种味道很好的砂参酒,据说可以补养身体。因此,宋伯就经常跟杨疯子在一起喝这种砂参酒。据杨疯子说,宋兰的婚姻起初还是很美满的。她的丈夫是她上师专时的老师,比她大十几岁。这男人很不得了,不仅是师专政教系的教授,还是一位教育专家,一位知名学者,在事业上非常成功而且经常著书立说。但是,这位事业有成又经常著书立说的教育专家却有一个习惯,平时总爱找学生谈心,尤其爱找女学生谈心,谈理想,谈抱负,谈一个青年人应该具有的各种素质,谈如何培养高尚的无产阶级革命情操。就这样,宋兰跟他谈到毕业,就嫁给了他。可是宋兰跟这位自己崇拜的老师结婚以后,却发现他并没有改变过去的习惯,仍喜欢找女学生谈心,而且总是谈得很晚,到后来竟然还将女学生带回家来谈,有几次还插起门来谈。宋兰先是一忍再忍。她的确很爱自己的这个丈夫,她不想离开他,更不忍心将这个刚刚建起的小家庭破坏掉。但后来,她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她的这个丈夫竟然与一个女学生干部在办公室里谈到深更半夜,而且被学校保卫处的人堵在了里面。宋兰直到这时才终于彻底明白,这件事已经不是忍一忍就可以过去的了,如果再这样一味忍下去,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个尽头。于是,她断然拒绝了那个男人痛悔的眼泪和苦苦哀求,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就回到了这个城市。杨疯子对街上的人说,据宋伯对他讲,他让女儿宋兰去剧院的食堂工作只是权宜之计,他的女儿是师专毕业的大学生,他不可能让她在食堂干一辈子,虽说是市歌舞剧院的食堂,但那毕竟也是食堂。宋伯说,况且,他也不想让女儿去跟剧院里的那些人打交道,他在那个大院里烧锅炉已经十几年,对那里边的事已看得一清二楚。
宋兰刚到剧院食堂时,确实引起了一些震动。那些男演职员们平时都看惯了花枝招展、神采飞扬的女演员,这时一见宋兰,立刻都被她的朴素安静吸引住了。所以,那段时间,剧院的食堂里突然一下热闹起来,每到吃饭时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来到餐厅,买饭时有事没事也都想跟宋兰搭讪几句。宋兰则永远是一副沉静的表情,无论见谁,都是淡然一笑。
4
在这个下雨的晚上,宋兰遇到刘阳。
当时宋兰是下班回家。她撑着一把水红色的油纸伞,走到一棵泡桐树下时发现了跌跌撞撞的刘阳。她立刻认出他是剧院的演员,连忙上前扶住他。刘阳并没有看扶住自己的人是谁,他就像一个溺水者在忙乱中抓到一件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已经顾不上去看。他在被扶住的一瞬间索性就将身体的重心都朝这边压过来。宋兰只好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瘦削的肩上,就那样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搀扶着他,在雨中艰难地朝柳荫街走来。
刘阳一路走着一直在低声抽泣,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市歌舞剧院离柳荫街很近,但他们两人却走了很久。
宋兰在这个晚上将刘阳搀扶到他家里,帮他脱掉身上的湿衣服,又让他躺到床上,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她做完这一切就准备回去了。但就在她走到门口时,刘阳却突然“呜”的一声又呕吐起来,而且一边呕,喉咙里还发出“咝咝”的声音,看上去很痛苦。宋兰连忙又返回来帮他收拾。待弄完这一切,她担心他还会有什么事,想了想便留下来。
刘阳直到半夜才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腿上,被她一勺一勺地喂着热水。他先是有些发愣,接着恍惚想起回来时的情形,再仔细看一看这女人,也就认出她是宋兰。那段时间,刘阳的心思一直在剧院领导那里,对宋兰也就并没在意,只知道这个食堂里新来的年轻女人是个大学生,人长得挺漂亮,还听大家议论说是锅炉房宋师傅的女儿。此时,他看看宋兰,发现宋兰也正用一双好看的眼睛在看自己,顿时有些难为情。
他说,你,叫……宋兰?
宋兰点点头,脸微微一红。
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就闻到宋兰身上的一股气息。这是一种幽远的气息,甜丝丝的,使人闻了很舒服。此时,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随着湿凉的夜风从窗子飘进来,让人有些发冷,这冷似乎是来自内心,像一股寒意渐渐弥散到皮肤。刘阳这样躺在宋兰温热的腿上,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就觉得她的怀里如同一个温馨而又暖意融融的峡谷。刘阳发现,这个宋兰与剧院里的那些女演员相比有一种说不出的差异。那些女演员大都欢蹦乱跳,而且还带有一股骄纵任性与自私自利,而宋兰却是这样的温和与温柔,宽容与包容,所有这些形成一个总体的感觉,就是那种女人特有的体贴。刘阳感觉到,这体贴就如同一剂良药,轻轻敷在他湿冷而又充满寒意的心上。他情不自禁地将头向宋兰的怀里靠了靠。
宋兰虽然来剧院时间不长,但每天卖饭要与所有的人打交道,从大家的议论中也就对剧院里的事多少有一些了解。刚才扶刘阳回来的路上,又从他的喃喃自语中隐约听出,似乎刚与剧院领导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于是,她就轻声说,想开一些吧,凡事都不要太认真。接着,她又说,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过去的,犯不着糟害自己的身体。
刘阳听到宋兰的话,突然仰起脸看着她。
宋兰又淡淡地说,事情,也是讲缘分的。
刘阳问,我的事,你……怎么知道?
宋兰笑笑说,刚才,你自己说的。
我……还说什么了?
刘阳顿时紧张起来。
没说什么。
宋兰见他仍不放心,又说,真的没说什么,我不过是随便劝劝你。
她这样说罢,身体动了一下,似乎准备回去了。但就在这一瞬间,刘阳却突然将头扎进她的怀里,浑身颤抖着抽泣起来。他的样子很委屈,像一个被人家欺侮了的孩子,由于将头在宋兰的怀里埋得过深,一边抽泣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宋兰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长且粗硬,而且有些微微卷曲,这就使它们很帅气地蓬松起来,平时一走路就会随之上下飘动。此时,这些头发散落到宋兰的怀里,看上去就如同一团黑漆漆的乱麻。宋兰用手轻轻捋着这些头发,不禁也潸然泪下。
刘阳感觉到宋兰的泪滴,忽然停止了抽泣。
他慢慢抬起头,仰望着她。
宋兰又轻轻地叹息一声。
他问,你……怎么了?
宋兰说,没事。然后又淡然一笑,说,真的没事。
她这样说着,脸上的泪水随着笑容闪动出晶莹的光。她将刘阳的头轻轻放到床上,站起来说,不早了,你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会没事了。她这样说罢,就朝门外走去。刘阳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融化在门外湿漉漉的黑夜里,顿觉一阵凉意又朝身上袭来。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雨滴落在窗外的树叶上,听上去声音很清晰……
第二天早晨,雨仍然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宋兰起得很早。正准备去上班,才发现自己那把水红色的油纸伞忘在了刘阳家里。她披了块塑料布刚走出家门,却见刘阳正撑着那把伞站在对面街边的树下。他看见她,就朝这边迎过来,然后,将手里的伞高高地举过她的头顶。
宋兰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笑说,好了?
他也冲宋兰笑笑,说,头……还有些疼。
多喝点儿水,感觉会好一些。
嗯。
这雨……还没停。
是啊……没有停。
他们两人这样说着,就一起朝雨中走去。刘阳一边走着一边告诉宋兰,昨天夜里她走后,他就再也没有睡。宋兰问,为什么,是不是又感觉不舒服?刘阳说,不是,他一直在想着她说过的话。他忽然说,你给我一种感觉,好像……生活也不开心?
宋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是吗?
刘阳说,你说得对,事情,都是讲缘分的。
宋兰说,是啊,缘分。
她将目光朝远处伸去,忽然叹息一声,又说,其实……人活得太明白了不好,太明白的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所以……还是傻一点儿,尤其女人,傻一点儿才会有傻福气。
她说罢看一眼刘阳,就低头笑了。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剧院门口。宋兰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看刘阳,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刘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说,你先进去吧。他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她,又仰起头朝天上看了看,说,这雨……恐怕到晚上也不会停。
宋兰看看他,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笑,又说,下班……一起回去?
宋兰脸一红,接过伞就匆匆进去了。
5
宋兰就像一杯清水,将刘阳郁闷的情绪冲淡了。
他们的关系如同春雨一样,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随风潜来。柳荫街的人渐渐发现,每到下雨时,常能看到他们两人一起去上班或下班。他们那把水红色的油纸伞很鲜艳,如同一朵朱槿花在雨中缓缓移动。那时一男一女走在街上,倘若不是夫妻就很招眼,人们自然会想到男女关系上去,至少含有不可言说的暧昧。于是他们的事,人们渐渐地就有了议论。
接下来没过多久,这件事就明朗起来。
先是在剧院里。那一阵每到吃饭时间,刘阳总是最后一个才来饭厅。这时大家都已打完饭,他不动声色地将饭盆递给宋兰,宋兰也同样不动声色地给他盛了满满的饭菜,然后,他接过来扣上盖子转身就走。但即使这样,刘阳每月的饭票仍有剩余。有细心的人发现其中奥秘,就跟刘阳开玩笑,说他每月的粮食定量并没有增加,怎么忽然一下吃得胖起来,看上去连脸上的皮肤都有了光泽。旁边的人听了也过来凑趣,说刘阳最近的气色的确越来越好,看上去油光光的,肯定是在背地里吃了不少好东西。
刘阳听了这些话,却面无表情。
那段时间,刘阳说话越来越少。
大家真正发现刘阳与宋兰的关系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剧院因为一直在加班赶排歌剧《刘三姐》,感到大家很辛苦,就决定让食堂改善一下伙食。那时的生活水平还很低,改善伙食也就是猪肉白菜炖粉条。此外又从附近的食品加工厂弄来一些“鸡灯”。所谓“鸡灯”,也就是剥去皮肉的鸡骨架,但这也已是极为罕见的美味。所以,在那个中午,大家买饭的热情也就极为高涨,到后来还踊跃地排起了长队。当时刘阳是排在左一强的身后。左一强在剧院一向很活跃,自从接替刘阳饰演男主角,也就越发兴奋,平时无论到哪儿都爱说说笑笑。每次来食堂打饭,也总是半真半假地跟宋兰开玩笑,有时甚至说一些有低级下流之嫌的笑话。这时他排到售饭窗口,先是伸头朝里面看了看,又耸起鼻子闻了闻,然后就笑嘻嘻地说,哎呀,真香啊,这是菜香还是人香?
他一边这样说着,还歪起头来眨眨眼。
宋兰苍白的脸上立刻泛起红晕。
她问,你……买什么菜?
左一强“嗯嗯”了两声说,买,买猪肉白菜炖粉条吧。
宋兰就为他盛了猪肉白菜炖粉条。但他端起饭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想了想似乎改变了主意,又回身弯下腰来冲窗口里说,要不……还是买鸡吧,对,就买鸡吧。
他这样说完又故意重复了几句,说,买鸡吧,买鸡吧,我买鸡吧。
左一强的嗓音很好听,而且说话字正腔圆,这也就使这句话越发产生了歧义,周围的人立刻都不怀好意地嘻嘻哈哈笑起来。宋兰已是结过婚的女人,对这句话的歧义自然明白,脸上顿时涨红起来。这时左一强又朝宋兰瞟一眼,志得意满地一笑,就端上自己的饭盆转身准备离去。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却不小心撞到了刘阳的身上。左一强撞的这一下看上去有些模糊,似乎是因为刚刚说完一句幽默风趣而且耐人玩味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得意忘形才不小心撞到刘阳的。但同时也可理解为他并非故意,真正故意的是刘阳,也就是说,左一强刚刚说的那句下流笑话冒犯了宋兰,而刘阳是在替宋兰鸣不平所以才故意挡住他的去路的。当然,歌剧院的人心里都很清楚,刘阳因为左一强跟他争角色,始终心存芥蒂,因此也就还有一种可能,刘阳是借着为宋兰撑腰,有意在向左一强寻衅。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左一强毕竟用饭盆撞到了刘阳,而且这一下撞得很重,以致连菜汤都撒到了刘阳的白衬衣上。左一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下,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刘阳,突然愣住了。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阳已抓过他手里的饭盆回手就扣到他的头上。左一强这天的食欲很好,特意买了两份猪肉白菜炖粉条,几乎是满满一盆,刘阳这样往他头上一扣,菜以及菜汤立刻就像一股强大的泥石流从头顶倾泻而下,尤其那些宽约一厘米的粉条,横七竖八地盘绕在头顶,看上去就如同生出许多另类的头发。饭厅里立刻没了声音,几乎所有排队买饭和正在吃饭的人都张大嘴,瞪起眼,愣愣地看着刘阳。刘阳用手掸了掸溅在衣袖上的菜叶,对左一强说,让开。
左一强顶着一头粉条,就那样愣愣地朝旁边让了一步。
刘阳过去买了饭,看也没看左一强就转身走了。
6
刘阳和宋兰是在剧院食堂里出的事。
如此一来,让很多人感到费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剧院的食堂里呢?
这就涉及到宋伯对这件事的态度。在此之前,宋伯对女儿宋兰与刘阳的事早已有所耳闻,并明确告诉过宋兰,他对此事坚决不同意。宋伯认为,自己女儿的第一次婚姻之所以失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草率。那时宋兰在外地读书,毕业后又留在那边工作,跟那个大学教授从恋爱到结婚始终没与家里商量。宋伯对女儿宋兰说,虽然你读了几年大学,你爸爸也是烧锅炉的,你就是读了再多的书有了再高的学问,你爸爸也只是烧锅炉的,一个锅炉工的女儿,怎么可以去找个大学教授当丈夫?大学教授那个东西也是锅炉工的女儿可以随便嫁的吗?也正因如此,当宋伯一听到有关女儿宋兰跟刘阳的传闻,就更加反对。宋伯认定刘阳是一个“小白脸儿”,歌舞剧院那个大院里的所有男人都是“小白脸儿”,而“小白脸儿”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的。所以,宋伯认为,女儿宋兰绝不能再重复过去的错误。
宋伯为此事还与宋兰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那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刚刚吃过饭的人们突然听到宋伯的家里发出“哐啷”一声巨响。这声音听上去像是水盆或水壶一类器物被扔到地上发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水响。接着,就听到宋伯对女儿宋兰吼叫起来。宋伯的声音很大,以致将那间仅有十平米的小屋都激起一些回音来。宋伯说,不行!这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宋伯又说,不管你怎样说,我都不会同意的!
宋伯还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宋伯的每一句话之间,似乎都有宋兰的声音。但宋兰显然在竭力压低嗓音,不愿让邻居听到自己说话的内容。宋伯却不管那一套,他的嗓门几乎能使整条柳荫街都听得见。他最后又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你一定要跟他好,今后就别想再认我这个爹!
宋伯最后这句话实际是骑在门槛上说的,一半话在里,一半话在外,这一来也就显得更加响亮。他说完连雨具也没有带,摔门就去剧院上夜班了。宋兰随后跟出来,撑着那把油纸伞在后面追了好一阵儿,一直追到街口才将一件雨衣披到父亲的身上。但宋伯横起肩膀猛地一抖,又将胳膊用力一甩,就把那件雨衣甩到了地上。宋兰拾起来,重新披到父亲的身上,却再一次被宋伯甩掉了。宋兰连忙又将雨伞撑到父亲的头顶上。但宋伯回过头,满脸怒气地朝宋兰瞪了一眼。宋兰一愣,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父亲朝雨中走去。宋伯走出几步,突然又站住,回过头冲女儿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记住,你这样做,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那时宋伯对这件事是这样的态度,刘阳自然不好上门去找宋兰。
而刘阳虽然独居,柳荫街上却人多眼杂,宋兰也不便总来找他。
柳荫街由于大多是平房,一门一户都紧挨在一起,各家的生活内容也就基本都暴露在外,平时并无太多隐私可言,尤其到夏天,不要说谁家来客人,就连男人睡觉打不打鼾女人说不说梦话邻居都听得一清二楚。像刘阳这样在市歌舞剧院工作,又是比较出名的演员,在柳荫街上自然更招眼,倘若有哪个女人来找也就更加引人注目。因此,那段时间,刘阳和宋兰也就很辛苦,两人虽然住得很近,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但要幽会却并非易事。
刘阳和宋兰在剧院的食堂里出事,是在一天夜里。
这时歌剧《刘三姐》的排练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每晚都要加班排练。上级要求一定要赶在“五一”劳动节期间与观众见面,因此,排练也就经常通宵达旦。自从刘阳从主角的位置上被换下来,就只在剧中担任了一个“罗秀才”的角色。这个“罗秀才”虽然只有“对歌”一场戏,却也要陪着熬夜。而与此同时食堂也要加班,为全体演职员准备宵夜。
这样一来,也就为刘阳和宋兰提供了机会。
没有人想到在这天夜里会出这样的事。大约是后半夜,左一强从戏上下来,独自到排练场的外面抽烟,偶然经过食堂库房的窗前时,忽然听到刘阳和宋兰在里面低声说话。左一强的心里一直还记着那一次自己被刘阳扣了猪肉白菜炖粉条的事,于是站住听了听,又想了一下,就不动声色地折身回到排练场来。这时刚好排到“对歌”一场戏,导演正在到处找刘阳。
左一强就走过来对导演说,刘阳可能去了食堂。
导演听了感到奇怪,就问,他去食堂,干什么?
这时已经有人听懂了,就在一旁“吃吃”地笑起来。
导演有些生气了,对左一强说,你去把他叫来。
左一强摇摇头说,他架子太大,还是你去叫吧。
导演一听越发生气,说,他架子再大也是演员!
于是就和左一强一起来到食堂找刘阳。这时还没到吃宵夜的时间,食堂里一片漆黑。左一强和导演推门走进来,在饭厅里轻轻咳一声,声音立刻在满是光影的黑暗里撞来撞去。导演忽然有些怀疑,问左一强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说,刘阳在这个时候,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但左一强立刻将一根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这时导演突然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风传,才猛然意识到,此时刘阳来食堂是完全有可能的。跟着,左一强和导演就听到从饭厅的角落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声响。这声响有些奇怪,听上去咕咚咕咚的,其间还夹杂着人的喘息声,那是一种憋住喉咙发出的既痛苦又极为欢快的声音。左一强和导演定睛朝那个角落看去,立刻判断出那里是一扇门,跟着就想起来,那扇门里应该就是食堂的库房。
于是,他二人踮起脚尖,轻轻地朝那扇门摸过去。
那个时代虽然已有“碰锁”,但还并不普及,尤其像食堂这种地方,就多还使用“门吊”。左一强和导演蹑着手脚来到库房门前,发现那门吊是打开的,上边并没有挂锁,于是立刻断定,里面肯定有人。此时左一强已经兴奋起来,思维也比平时迅捷了很多。他快速地想了一下,估计出如果按常规,里面的电灯开关应该是在墙壁上的哪个位置,然后深吸一口气,就横起肩膀“轰”的一声撞开门闯进去,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朝着墙上那个预想的位置摸过去。但他的判断还是出现了偏差。他的那只手在墙壁上摸了一个空,然后再一划拉,仍然是光光的一面墙壁,并没有摸到什么。也就在这时,他已看到角落里的单人床上跳起两个人影。
左一强的这个失误使事情得到了缓冲。就在他满墙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时,屋里的两个人已经以消防队员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后其中一个人以更快的速度一闪就出去了。也就在这时,左一强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屋里的电灯“啪”地亮起来。
站在左一强面前的,果然是刘阳。
左一强和刘阳都被这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眯起眼。在他们相互对视的一瞬间,两人似乎都有些茫然。但跟着左一强就恢复了状态。他用一只眯起的眼睛盯视着刘阳,而另一只眼睛却瞟向床铺上。那里,正狼藉着一条被子。那被子正像一块巨大的抹布乱七八糟地团在那里。左一强的脸上浮起一层柔软的笑容,他回头看一眼跟进来的导演,又一下一下地看着刘阳,然后声音不大地说,现在还没到吃宵夜的时间啊,你怎么回事,自己先来吃啦?
他这样说着,就“噗哧”一声笑了。
左一强一定认为自己的这句话很幽默,不仅含蓄而且意味深长,因此很得意。他此时的嗓音更加干净,也更加字正腔圆。接着,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跟进来的众人说,这里不是表演的地方,快走吧,大家还都等着你这个罗秀才呢!刘阳愣愣地站在那里,如同是在示众。他刚才由于慌乱,身上的白衬衣只有一半衣襟插进裤子,另一半还耷拉在外面,脚下也只穿了一只鞋,而丢在旁边的一只,竟然还是方口偏带的女式布鞋。
左一强看着狼狈的刘阳,忽然又歪嘴笑了……
7
那个时代虽然保守,但对“桃色新闻”的敏感程度并不亚于今天。这件事发生以后,整个剧院立刻都兴奋起来。消息像春风一样迅速吹遍每个角落,歌剧队,舞剧队,合唱队,道具队,包括民乐队和西乐队几乎到处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此事。
刘阳很清楚,自己这一次真的要有大麻烦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通知从剧组下来了。
刘阳一得到消息,立刻来剧院找林副院长。
他问林副院长,这是怎么回事。
林副院长笑一笑说,怎么回事,这还用解释吗?
刘阳说,平白无故让我这样下来,当然要解释。
林副院长咳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是平白无故,剧院里当然不会让你下来,现在整部戏已经在合乐队,马上要进入彩排,临阵换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阳已经注意到了,在他进来之前,林副院长正在跟一个男演员谈话。这时,林副院长又对那个男演员说,好吧,就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要抓紧时间熟悉“罗秀才”这个角色,争取跟上排练进度。那个男演员连连点头,然后就起身出去了。林副院长这才又对刘阳说,关于这件事,我看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吧,再多说就没意思了。
林副院长又说,其实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
林副院长这样说着神色就严肃起来。
他点燃一支烟,又继续说,我现在要跟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不过先声明一点,我是以组织的名义跟你谈话,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将记录在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刘阳一听林副院长这样说脸色就有些变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林副院长说,所以,我希望你对问到的问题,都能如实回答。
刘阳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又点一点头说,好……好吧。
林副院长问,你跟食堂的那个宋兰,搞到一起有多久了?
刘阳低头沉思了一下,说,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吗?
林副院长“嗯”一声,说,必须回答。
这恐怕,属于……个人隐私吧。
个人隐私?
林副院长笑了,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们是正当恋爱,这当然属于个人隐私,你不仅可以保留不回答的权利,而且你的这个权利还会受到尊重。但如果不是这样,也就是说,你和那个宋兰是在搞一种不正当的关系,那恐怕就要另当别论了。
刘阳说,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跟宋兰不是在正当恋爱呢?
林副院长微微笑了一下说,就算你跟宋兰真的是在谈恋爱,也不可能是正当的,不仅不正当,这一来恐怕问题还更复杂了呢,很可能要牵扯到法律上去呢!
刘阳也笑了,说,这我就不懂了。
很好懂,林副院长说,这个问题非常好懂,宋兰是有夫之妇。
刘阳立刻说,这她说过,她跟那个男人……早已经分手了。
这我们当然知道,林副院长又笑了一下说,但问题是,他们的那个分手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分手?比如说,是口头协议分道分镳,还是真有法院判下来的一纸离婚书?哪怕是协议离婚也可以,或者说得再好懂一点儿,他们是否已在法律意义上脱离了夫妻关系?
刘阳立刻哑口无言了。
关于这个问题,宋兰确实曾对刘阳说过。宋兰告诉他,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准备回去办理离婚手续,但是,她现在还不想回去。宋兰说,她不想回去并不是不想离婚,而是不想面对那个男人,她怕他一见到自己就又会没完没了地纠缠。现在想来,宋兰这番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她跟她的那个丈夫截止到目前,确实还未曾办理过法律意义上的离婚手续,也就是说,她仍是一个有夫之妇。刘阳想到这里,浑身不禁激灵了一下。
这时,林副院长看着刘阳,神情就一点一点严肃起来。
林副院长说,你这段时间的工作表现如何,你自己的心里应该是有数的,不过这些还都在其次,关键是你和宋兰闹出这样的事,这件事不要说在剧组,就是在歌剧队,在整个歌舞剧院造成的影响都很坏。你知道人家在背后是怎样议论你的吗?
刘阳慢慢低下头,缄口不语了。
林副院长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可是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是生活作风问题,你明白这种问题的性质吗?做为一个年轻的人民演员,平时不注意政治学习,不认真改造思想,闹出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可是要受处分的,要接受组织审查的,甚至可以说,你今后还有没有资格参加演出,有没有资格再登舞台都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了。
刘阳的脸色渐渐变得蜡黄起来。
林副院长又说,这件事的确很严重,现在已经闹到了局里,上面有的领导本来就指责我们剧院平时只抓业务,不注意演员的思想教育,这一来就更有话说了。林副院长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好吧,你先回去把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写出来,听候组织处理吧。
这时,刘阳忽然又慢慢抬起头。
他两眼一眨一眨地看着林副院长,却并不急于走。
林副院长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刘阳的表情一点一点平静下来,脸色也由蜡黄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在唇角挑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不慌不忙地说,您刚才说,闹出这样的作风问题,要受处分?
林副院长说,对,是这样。
要接受……组织的审查?
林副院长皱起眉问,你究竟还要说什么?
刘阳问,如果一个领导跟一个女演员搞到一起,这算不算是作风问题呢?
林副院长突然愣了一下。
刘阳说,当然,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林副院长忽然笑了,点点头说,明白了。
林副院长当然明白刘阳指的是什么事。那段时间,林副院长也正在跟歌剧队的一个叫叶婷婷的女演员打得火热,这是全剧院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这时,林副院长看着刘阳笑了笑,说,你认为,我和叶婷婷的关系跟你和宋兰一样吗?我可以告诉你,你错了,我和叶婷婷,我们才是真正正当的恋爱关系。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和叶婷婷在几天前已经正式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只等这台戏一公演,我们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法律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了,你觉得,这跟你和宋兰的事一样吗?
刘阳的脸色一下又难看起来。
这时林副院长的脸色也沉下来,他看一眼刘阳不慌不忙地说,你说出刚才这番话,并不让我感到意外,我可以告诉你,本来,在处理你这件事上我还准备网开一面,考虑到你毕竟是歌剧队的骨干演员,又年轻有为,很有培养前途,在历次重大演出中也做出过很多贡献,我原打算大事化小的。林副院长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然后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发现你这个人不值得我为你考虑这些,你是一个很没意思的人,我一向有一个原则,我什么人都能容忍,甚至连坏人都能容忍,但唯独不能容忍没意思的人。
林副院长心平气和地说,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刘阳连忙还要解释。
林副院长立刻摆摆手拦住他说,你不用再说了,你现在想说什么我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我想对你说的,也都已经说清楚了,你下面要做的,就是以诚实诚恳的态度,尽量把这份检查写好,把应该交待的问题交待清楚,为自己争取一个主动局面,求得领导和同志们的谅解。
林副院长这样说罢,就将刘阳半推半让地送出来。
但刘阳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对林副院长说了几句话,他说,我还是……太年轻了,实在没有……社会经验。他又说,关于这件事,我只想解释一句话,当初是宋兰追求的我,这件事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她主动,她曾对我说,她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
刘阳最后对林副院长说的这几句话,的确很耐人寻味。
左一强在剧组里为大家分析,如果将刘阳的这几句话仔细想一想,其实是包含了很多信息的,首先,刘阳对林副院长说自己毕竟年轻,“没有社会经验”,这也就是说,他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思想单纯,头脑简单,而宋兰却已是结过婚的女人,又大他几岁,不仅各种经验丰富而且见多识广,那么发生这一切,自然也就都是她在前面循循善诱;其次,刘阳强调是宋兰追求他,这件事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她主动”,言外之意,也就是说自己是处于被动的位置,是一步一步被引入歧途最后就范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受害者;而最后一点更至关重要,刘阳说,宋兰曾对他说过,“她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这句话倘若认真分析起来对宋兰尤为致命,宋兰是结过婚的女人,自然体验过男欢女爱,她对他说这种话是表达了一种心情。总而言之,左一强在剧组里对大家说,如果刘阳的确说了这番话他就太不地道了,就算宋兰已经离开剧院,他也不应该将一盆脏水都泼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剧组的人都知道,发生这件事以后,宋兰的确已经离开了剧院……
8
刘阳经过这一次事后几乎跌入谷底。他从剧组彻底下来了,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是不停地写检查。他检查的内容越来越多,材料也越写越厚,但每一次送到剧院领导那里却总是通不过。剧院领导认为他的检查一直在避重就轻,敷衍了事,并没有真正触及到灵魂深处。
就这样,到这一年的秋天,刘阳就被正式调离歌剧队,到道具队的木工车间工作。
刘阳到木工车间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很快学会了使用锛凿斧锯,渐渐还学会了看图纸。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虽然不能再唱歌,但每天拼着力气工作一天,晚上下班找几个人喝一喝酒聊一聊天也挺快乐,而且,已经缠绕了他很久的失眠毛病竟然也不治自愈了。但是,让刘阳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直到很多年后,刘阳再回忆起这件事仍对采访他的媒体记者说,当时他并没意识到,就是这件事,对于他乃至他的一生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那是一个晚秋的傍晚,刘阳和剧院里的几个中老年歌唱演员聚在街对面的那个小馄饨铺里喝酒。这时的这个小馄饨铺已成为一个小酒馆儿,它虽然仍很简陋,却有一个温馨的名字,叫“晚蔷薇酒屋”。酒屋里经营的酒水和菜品仍很廉价,因此也就成为刘阳和几个过气的歌唱家以及一辈子没红起来的大龄小演员经常聚会的地方。
这个秋天的傍晚,给人的感觉有些萧索。
当时夕阳西斜,街头偶有泡桐树叶飘落下来,在秋风中泛着微黄的颜色。此情此景令几位不得志的歌唱家心中怅然,也使刘阳触景生情。他看着门外的秋风一片凋零,想一想自己已经三十多岁却仍孑然一身,家庭事业都像这风中的秋叶飘忽不定,心中就不免生出一些伤感。于是,他一边和大家一起喝着酒,就放开喉咙歌唱起来: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啊摇
姑娘哟
你也在
我心里飘啊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
应该说,这首《绿岛小夜曲》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当时不仅在各种文艺晚会上常有男声或女声的演员演唱,在收音机里也经常播放。但刘阳一唱就不同了,他心怀郁闷满腹忧伤,而且怅然若失一腔秋色,一下就为这首歌曲浸染了蓝调的韵味。在这个秋天的傍晚,刘阳忧郁而深远的歌声像一缕蓝色的氤氲在街上随风飘散,一直飘得很远。
恰在这时,就被一个偶然在此路过的女人听到了。
当然,被一个女人听到也无关紧要,但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德国女人,还是一个名门望族的贵妇人,还是一个遗孀,而且是一个年逾六旬的富豪遗孀,这对于刘阳来说意义就非同寻常了。这位年逾六旬的富豪遗孀就是卡尔·玛丽娅·冯·彼特利士夫人。她的这个名字在若干年后让人听起来有些耳熟,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部流行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名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前南斯拉夫电影。影片中有一个著名的德军上校,名字就叫“冯·皮特利士”。同时也会使人想起德国浪漫主义音乐的奠基人韦伯,韦伯的全名是卡尔·玛丽娅·冯·韦伯。不过这位年逾六旬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在当时也的确很喜欢德国的浪漫主义音乐,尤其喜爱韦伯的著名歌剧《魔弹射手》。在这个秋风萧索的傍晚,她原本是要去参加一个中国朋友的生日聚会,当她散着步偶然经过这家“晚蔷薇酒屋”,听到里面传出那首忧郁的《绿岛小夜曲》时,立刻就被这蓝调而忧伤的歌声深深打动了。她先是驻足倾听,渐渐泪流满面,待歌声刚一停止,立刻就不顾一切地推门冲进去。当时刘阳正坐在桌旁,守着一盘卤花生和一盘拍黄瓜,用筷子敲击着酒杯“呜呜”地唱着。冯·彼特利士夫人顿时被他那独特的气质吸引住了。那是一种忧郁而又潦倒的气质。忧郁和潦倒,是男人身上最有风度也最具力度的两种气质,倘若再蓄有连鬓胡须,再有一副沧桑的面孔,这样的男人就几乎接近完美。而此时的刘阳,由于无心刮脸正蓄有这样一腮蓬乱的胡须。他这时正微闭双眼,旁若无人地为自己哼唱着过门。于是,冯·彼特利士夫人朝他身旁的几位酒友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惊动他,然后就悄然坐到一个角落里,深情地看着他,听他将这首《绿岛小夜曲》继续唱下去。
这个秋天的傍晚由于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的出现变得舒缓而又漫长。
事情往往是注定了的。刘阳在这个秋天的傍晚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就这样忘情地唱下去,一直唱下去。后来,当他无意中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在自己面前竟然坐着一位金发碧眼、仪态不凡的外国老妪时,情绪立刻更加亢奋起来,于是也就越发唱得字正腔圆、浑厚蓝调。就这样唱完《绿岛小夜曲》,又唱《绿色袖子》,唱完了《绿色袖子》,又唱《罗蕾拉》。《罗蕾拉》是根据德国著名诗人亨利希·海涅的著名诗篇谱写的,说的是一个妖女每天坐在莱茵河畔的岩石上勾引过往船夫的故事。这原本是一首女高音独唱歌曲,但在这个傍晚,在这个剧院对面的“晚蔷薇酒屋”,刘阳用他那独特的男声一唱立刻就变了味道,歌曲中不再有那种妖冶妩媚的精灵气,而是充满孤独与寂寥的忧伤: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
我的心中总感觉悲伤
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
它叫我不能遗忘
晚风凉
暮色已苍茫
莱茵河水静静流淌
天空中灿烂的霞光
照耀在高高的山冈
……
刘阳的歌声很深邃,似乎穿越遥远的时空向着古老的深处飘去,渐渐地,就使这小酒馆里的气氛完全沉浸在蓝色的意境中。冯·彼特利士夫人听得如醉如痴,竟然忘记了还要去朋友那里赴生日聚会。就这样一直到天色很晚,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她在临走时朝刘阳走过来,很有礼貌地与他握手。她还问刘阳,叫什么名字。
刘阳也彬彬有礼地告诉她,自己叫刘阳。
你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歌唱家。
不,我曾经……只是个普通的独唱演员。
曾经……?
冯·彼特利士夫人的中文水平很好,当然明白“曾经”的意思。
于是,她又问,你现在,不唱歌了吗?
刘阳只是含蓄地一笑,没有回答。
冯·彼特利士夫人紧紧地握着刘阳的手,很认真地看着他。
她有些激动地说,在我看来,你仍是一个很出色的歌唱家。
刘阳听了立刻显得有些羞涩,连络腮胡须都微微地红起来。就这样,冯·彼特利士夫人深情而又礼貌地与刘阳告别,并给他留下自己的名片,让他改日与她联系。
让刘阳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结束。
这位年逾六旬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在与刘阳道别之后,刚刚走出“晚蔷薇酒屋”就又改变了主意。她站在酒馆门口耐心地等候,待刘阳和几个朋友出来,立刻又走上前去邀他一起在街上散一散步。刘阳在这个晚上心情很好,当即欣然应允,然后就陪着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一起朝着这条栽满泡桐的大街深处走去。他们在这个晚上散步到很晚,后来还去了一家宾馆里叫“慕尼黑”的德式茶餐吧吃宵夜,并且,两人又就巴洛克时期的德国著名风琴家兼作曲家布克斯特胡德进行了讨论,谈得极为投契,渐渐地竟然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待从这家“慕尼黑”茶餐吧里出来时,两人就已是缱绻缠绵、难舍难分了。这时,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站在街边,用标准的汉语对刘阳说了一句话,她说,刘,我真没有想到,在我的一生里,还能遇到像您这样一位有才华又有魅力的中国歌唱家。她又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的。接着,她大概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血压骤然升高,身体摇晃了一下就有些站立不稳。刘阳见状自然责无旁贷,立刻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并当即承担起送她回宾馆的义务……
9
这一年的秋天,就这样对于刘阳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刘阳很快知道,冯·彼特利士夫人是来中国旅游的。冯·彼特利士夫人的丈夫生前由于生意上的事有很多中国朋友,因此他去世后,冯·彼特利士夫人也就经常还到中国来。她这一次已来中国很久,原本准备再过几天就回国,但由于刘阳的突然出现,她就决定,推迟回国的日期。接下来没过多久,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为了不使刘阳的歌唱才能被埋没,便欣然决定由她个人资助,以“中德文化交流”的名义,在市音乐厅举办一场极为隆重的刘阳个人独唱音乐会,并亲自命名为“蓝色·浪漫之秋刘阳独唱音乐会”。这是刘阳步入歌坛以来的第一场个人独唱音乐会,也是一场颇具影响的音乐会。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果然有很大的活动能量,影响力也很大,音乐会的这一晚,这座城市的音乐界乃至整个文艺界几乎都被惊动了,音乐会上真可谓老少咸集、群贤毕至。德国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发来贺电,一些德国在华的知名人士送来花篮,市歌舞剧院,乃至文化局的主管领导也都拨冗莅临。
音乐会举办得极为成功。按照冯·彼特利士夫人的意思,刘阳将《罗蕾拉》作为这场音乐会的主题曲目。应该说,在这个晚上,坐在台下的观众大多是音乐界的行家,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刘阳竟然将这首《罗蕾拉》演唱成这样一种风格。他在台上穿一身黑色的晚礼服,颈下打着玫瑰色的领结,看上去透出一股既年轻又成熟的男人特有的风范。
他深情地唱道:
……
在山顶上
有一位姑娘
没有谁比她漂亮
她梳着那金黄色的头发
珍珠也闪耀光芒
她坐在山顶
一面在那里梳妆
一面放声歌唱
歌声是那样美妙
谁听了都会神往
……
这歌声使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也使冯·彼特利士夫人沉醉了。
事后,冯·彼特利士夫人曾向媒体公开承认,其实那天傍晚,她在市歌舞剧院对面的那个“晚蔷薇酒屋”听到刘阳的歌声时,首先吸引她的是《绿岛小夜曲》,而后来真正打动她的,还是这首几乎在全世界脍炙人口的《罗蕾拉》。她说,她真的没有想到,在中国,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酒馆里,竟然有人能用这样的嗓音将《罗蕾拉》唱出这样的味道。
音乐会的气氛十分热烈。刘阳的表演进入了最佳状态,将自己的歌唱才能也充分彻底地完全发挥出来。观众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到音乐会结束时,刘阳数次谢幕仍然不能下台,最后全场观众与他共同唱起了《罗蕾拉》。上级主管领导为刘阳竟然有如此的歌唱才能和艺术风格感到惊讶。他们当即向市歌舞剧院提出批评,质问他们,一个有着如此才华的歌唱家,为什么让他一直闲置在不起眼而且无人问津的位置?为什么要等到人家外国人发现,我们才想起注意到这个人才?上级领导当即做出明确指示,要将刘阳做为一个重量级且具有标志性的歌唱家向全国打出去,要展开宣传攻势,要在报纸和电台全面介绍,要组织创作力量为他量体裁衣专门写歌曲,写歌剧,要争取尽快出成果!
10
人们常说“病来如山倒”,运气又何尝不是如此!
刘阳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竟被一个来自德国的冯·彼特利士夫人捧红了,而且一红就如日中天!多少人艳羡不已,又悻悻不已。用左一强的话说,刘阳是拾到了一块从天而降的狗头金!但是,就在林副院长准备找刘阳谈话,将上级领导这一激动人心的指示通报给他时,刘阳却突然自己找上门来,向院方递交了一份要求辞职的申请报告。这让林副院长大感意外。林副院长立刻不动声色地提醒他,现在可正是一个机遇,而且是令多少人羡慕不已恐怕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机遇。林副院长说,你在剧院里不是一直感到很压抑吗?你不是总认为自己受排挤,希望能有一个展示艺术才能的机会吗?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你可要牢牢抓住啊!这个机会可是稍纵即逝啊!林副院长谆谆地告诫刘阳,你可不要一失手成千古恨啊!
林副院长又进一步提醒刘阳说,尤其像你现在这样的年龄,时光可不饶人啊!
刘阳静静地听林副院长说完,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要辞职。
林副院长一愣,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要有一个理由啊?
一定,要有理由吗?
当然要有理由。
那好,我想辞职,这就是理由。
林副院长一下有些糊涂了,搞不清刘阳所说的这个理由究竟是一个什么理由。于是,他就又婉转耐心地继续为刘阳做思想工作,说,做为一个受组织教育多年的人民演员,尤其像你这样,在艺术和各方面都已逐渐成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要宠辱不惊,要泰然处之,要成名与没成名一个样,名气大了与名气小时一个样,这是一个人民演员起码应该具备的素质,可不要刚刚举办一场音乐会,得到一点儿鲜花和掌声,听到几句领导赞扬的话就忘乎所以飘飘然起来。林副院长说到这里,还特意又加了一句,不要忘了,你的这场名为《蓝色·浪漫之秋》的独唱音乐会说到底不过是由私人资助的,换言之,任何一个歌唱演员,哪怕是一个合唱队里唱合唱的演员,只要有人肯为他出钱,都可以举办一场这样规格的音乐会,如果资金充足,甚至还可以办得规模更大一些。林副院长微笑着说,也就是说,你的这场独唱音乐会说穿了只是一个资金的标志,除此之外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时,刘阳看着林副院长,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要辞职。
林副院长感到有些惊讶了。刘阳在市歌舞剧院工作了这些年,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从不硬钻牛角尖,他这一次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固执?于是,林副院长就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刘阳是不是还在为将他调离歌剧队的事耿耿于怀?林副院长立刻对他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剧院里经过研究已经决定,立刻将你从道具队的木工车间调回歌剧队。而且,林副院长微微一笑,又向刘阳进一步透露,目前剧院根据上级指示,正准备组织最强的创作力量专门为你量体裁衣写歌曲,后面还计划要搞一部以你为男主角的五幕歌剧。林副院长说,这在市歌舞剧院有史以来,可是从没有过的啊。
林副院长说,我说的意思,你都明白了?
林副院长又说,当然,你如果还有什么个人要求,也可以提出来,院里会尽力帮你解决,不过现在就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立刻可以从柳荫街那边的院工宿舍搬回剧院,还是一人一间,还有关于你一直悬而未决的演员级别问题,有关主管部门已经专门为你拨下一个名额,剧院这里也是一路绿灯,绝对没有问题,估计再有几天就应该正式批下来了。
刘阳看着林副院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林副院长看看刘阳,也总算长出一口气。
然后,刘阳说,我要辞职。
林副院长刚刚松出一半的气立刻又抽回去。林副院长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林副院长终于明白了,就是再对这个刘阳苦口婆心地说什么也只是徒劳。
于是说,好吧。
刘阳立刻问,院里同意了?
林副院长说,同意了。
刘阳一听,当即就要办手续。
但是,林副院长又说,不过你要听清楚,只是剧院同意。
刘阳愣了一下,问,剧院同意……是什么意思?
林副院长说,辞职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办的,况且……你现在已是在局里挂号的演员,辞职这样大的事,自然要报到局里去,最后由上级批准。
刘阳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局里不批准,我也要辞职。
林副院长说,如果局里不批准,你就不能辞职。
刘阳眨一眨眼问,我如果一定要辞职呢?
林副院长说,如果一定要辞职也可以,不过那就不叫辞职了,只能算是自动离职。林副院长微微一笑,问刘阳,自动离职这个概念你懂吗?我劝你还是回去看一看有关规定。
刘阳忽然也笑了,说,我今天来,只是跟剧院打一个招呼。
林副院长立刻愣一下,打招呼?你……什么意思?
刘阳说,我很快就要走了。
林副院长一时没听明白,走,你要……去哪儿?
刘阳说,我的未婚妻急着要回慕尼黑,因为最近又有关于德国马克要贬值的消息,她的律师要她尽快赶回去,抓紧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好尽早在欧洲各地购买一些不动产。刘阳又说,我的未婚妻正在跟我商议,想赶在德国马克贬值之前,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场和地中海沿岸的几个地方买几处别墅,再买一个小一点儿的海岛和一艘游艇。
林副院长立刻不说话了,沉了一下,才讪笑着说,哦……这就难怪了。
刘阳听出林副院长的话里似乎有话,就问,你,什么意思?
他又不慌不忙地问,我说的这件事,你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林副院长立刻说,不不,当然……当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然后沉思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咱们剧院的人,最近是怎样议论你的吗?
刘阳又笑一笑说,你指的是左一强吧?他愿意说什么,那是他的事情。
刘阳这样说罢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回过头来对林副院长说,像左一强那种人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机遇只会垂青有准备的人,但运气却未必如此,你就是准备一辈子也不一定会有运气碰到机遇,怀才不遇的人总是大多数,所以,机遇和运气放到一起才会让人妒嫉。他接着又说,以后,恐怕还有更多让他们吃惊的事呢。
刘阳这次跟林副院长谈话之后,没过多久,就跟他的未婚妻冯·彼特利士夫人双双飞往德国了。
11
这件事就像一个秋天的童话,在市歌舞剧院久久地被人们传诵着。
很多人为此兴奋不已,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街对面那家小小的“晚蔷薇酒屋”也随之声名鹊起,从此每天聚满剧院里的过气歌唱家和大龄小演员。他们从早到晚饮酒做歌,以各种风格引吭高唱《绿岛小夜曲》,当然,唱得更多的还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罗蕾拉》,大家或婉转多情,或如泣如诉,美声唱法、民族唱法兼而有之,如同是在举办一场场风格迥异的演唱会。他们就这样将这首充满传奇色彩的《罗蕾拉》从春唱到秋,又从秋唱到春,却再也不见有卡尔·玛丽娅·冯·彼特利士夫人那样的贵族遗孀光顾这间“晚蔷薇酒屋”。
几年后的一个初春,刘阳再次回到这个城市。
这时的刘阳是自己驾车来市歌舞剧院的。他开的是一辆加长型粉红色的“劳斯莱斯”,很具香车味道。刘阳在与当年的酒友重聚“晚蔷薇酒屋”时告诉大家,这种“劳斯莱斯”牌轿车是特制的,包括发动机上的每一颗螺钉,全部是手工制作,全球每年只生产二百辆,而他的前妻,也就是冯·彼特利士夫人自己就拥有两辆,一辆墨绿,一辆粉红。过去是她开粉红,他开墨绿,现在她已谢世,就墨绿和粉红都由他一个人使用了。刘阳说着,还特意按了一下汽车喇叭,竟然是标准的三度和弦音。
在这个初春的中午,刘阳索性将“晚蔷薇酒屋”全包下来,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热闹非常。来参加聚会的除去刘阳当年的酒友,还有剧院里的一些过气歌唱家和大龄小演员。刘阳将自己的新婚妻子介绍给每一个人,让她为大家敬酒。刘阳的这个新婚妻子与他开来的这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在中午的阳光里显得同样美丽。刘阳这一次是回国度蜜月的。他告诉大家,因为国内的车子不好开,所以,在他新婚妻子的一再要求下,才特意将这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也一起带过来。刘阳这一任新婚妻子是他的前妻冯·彼特利士夫人养女的女儿,也就是他前妻的养外孙女,叫珍妮。珍妮正在柏林一所大学的音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而刘阳又恰好是这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所以,珍妮的身份除去是刘阳教授前妻冯·彼特利士夫人的养外孙女、刘阳教授的新婚妻子,还是在他指导下的声乐理论研究方向的硕士生。
刘阳与珍妮是在冯·彼特利士夫人六十八岁寿筵上认识的。珍妮一直住在法兰克福,那时刚来柏林读书。她是一个热情活泼的姑娘,高大丰满,皮肤白皙,一眼看上去就是典型的日尔曼人种。在那次生日宴会上,珍妮坐在餐桌前与养外祖母说说笑笑,显得光彩照人,简直就像一轮太阳。当时刘阳坐在她的身边,情绪有些低落。那段时间刘阳的工作全无着落,尽管冯·彼特利士夫人一再安慰他,说并不需要他出去工作,她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但刘阳还是对她说,如果她真的了解他,就应该明白工作对他有多么重要,他说他一定要寻找机会,即使不能唱歌至少也要出去工作。所以,在这次生日宴会上,当冯·彼特利士夫人将珍妮介绍给刘阳,并透露出珍妮的父亲是她就读的那所大学董事会里的一位董事时,刘阳立刻就与珍妮热情地攀谈起来。他跟她谈到欧洲的流行音乐,谈到摇滚重金属以及现代爵士乐,又从美国的乡村音乐谈到中国的古典戏曲。很快,珍妮就被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的养外祖父的学养和口才折服了。其实珍妮并不懂汉语,而当时刘阳的德语水平比珍妮的汉语也好不了许多,他们双方的语言还远不足以让他们就学术问题展开更深入的研讨,所以,就只有靠冯·彼特利士夫人从中为他们充当翻译。而冯·彼特利士夫人虽然酷爱声乐,对声乐的理论问题却只是一知半解,掌握汉语中的有关声乐专业的词汇就更是少得可怜,因此翻译起来也就难免生吞活剥。但即使这样,仍然没有遮蔽住刘阳在东西方声乐比较方面的真知灼见。刘阳才华横溢的论述和深刻剖析的见解就如同X射线的光芒,穿透冯·彼特利士夫人的翻译屏障照耀过来。珍妮立刻被震撼了,也被彻底征服了。这个单纯而又善良的德国姑娘看着刘阳,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刘,我如果能读你的研究生……该有多好啊!
尽管刘阳当时的德语水平还很有限,但珍妮的这句话他还是立刻就听懂了。于是,他连忙也用极标准的柏林口音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同样意思的话。
他说,我也希望能有这样的幸运。
珍妮立刻问,你说的,是真的?
刘阳微笑着说,当然,是真的。
那咱们说定了?
好吧,说定了。
这时,同样单纯善良的冯·彼特利士夫人立刻也兴奋起来,她一手拉住珍妮,另一只手拉住刘阳,对他们两人说,如果你们真的能成为一对师生,那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这次生日聚会临结束时,刘阳还特意为冯·彼特利士夫人和珍妮拍了一帧合影照片。照片上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头戴生日王冠,一脸慈祥的皱纹,而搂着她脖颈的珍妮则艳若桃花,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她们祖孙二人挤在这方寸照片里,就如同是世界的两极。
接下来没过多久,在珍妮的一再要求下,她的父亲,也就是冯·彼特利士夫人养女的丈夫,就将聘请中国著名歌唱家刘阳先生担任学校客座教授的议案提交到学校的董事会上进行讨论。这项议案在珍妮父亲的努力下顺利得以通过。就这样,刘阳就去了那所大学的音乐学院,在声乐系同时兼任几个专业的客座教授。珍妮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刘阳教授的学生。
而此时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已经卧病在床。
冯·彼特利士夫人一直住在莱茵河边的一个庄园里。这是一座很大又很古老的庄园,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砖石结构的墙壁上爬满青藤,院子里长满已经参天的橡树,还有一片长满青苔的池塘。冯·彼特利士夫人原本希望刘阳和她一起住在这里。但自从刘阳去柏林的那所大学任教,就搬去了柏林。冯·彼特利士夫人病倒后,虽然三番五次地往柏林打电话,恳求她深爱的刘阳回来陪一陪她,哪怕来看一看她也好,但刘阳教授却因为忙于珍妮的事,始终没能脱开身到这个乡间的庄园来。这时的刘阳教授已跟珍妮同居在一起。他的确很忙,每天白天在学校有几个专业的教学任务,晚上还要和珍妮厮守。在冯·彼特利士夫人的弥留之际,刘阳才终于抽出时间匆匆地与她通了一个电话。
冯·彼特利士夫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她说,亲爱的,你……快回来吧。
刘阳教授说,你的声音,很虚弱。
是啊,我已经……没气力说话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
刘阳教授的语气里,充满关切和焦虑。
冯·彼特利士夫人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说,亲爱的,你快回来吧,如果再晚一点儿……我恐怕,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刘阳教授流着泪说,亲爱的,你等等我,一定要等等我啊,我这就回去,马上回去,把手里的一切事都放下也要立刻回去,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刘阳教授说到这里就已经泣不成声,他说,亲爱的,我们一定要见一面啊……
刘阳教授这样说着,眼泪就已将电话听筒打湿了。
但是,冯·彼特利士夫人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刘阳教授回去,她甚至连这个电话还没来得及通完就深怀遗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刘阳教授放下电话悲痛欲绝,他对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珍妮发誓,说,自己永远不再唱歌了。这时他们正坐在烛光下,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后来又换了马蒂尼,又换了威士忌。刘阳教授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唱歌了。
珍妮不解,睁大两眼看着他。
这是……为什么?
刘阳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听懂我唱歌的人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我无论再唱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
接着,刘阳教授就给珍妮讲了一个流传在中国的古老而又凄美的故事。刘阳教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中国的一座深山里隐居着一位精通音律又酷爱弹琴的樵夫,叫俞伯牙。一天,他坐在山涧边,弹奏一首叫《高山流水》的乐曲。一个偶然在此经过的人竟然从这琴声中听出了高山的空灵和流水的潺潺声。这个人就是钟子期。从此,俞伯牙与钟子期就成了最亲密的知音朋友。但是,后来很不幸,钟子期突然染病死了。俞伯牙得知噩耗,想一想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听懂自己的琴声,悲痛之余,竟绝望地将琴摔烂在岩石上。
刘阳教授说到这里,一边哽咽着,泪水就滴落到珍妮的身体上。
刘阳教授说,这就是中国著名的“伯牙摔琴”的故事。
珍妮这时也已经泪流满面。这个涉世未深的德国姑娘的确太善良了,也太单纯了,她还不了解中国,更不了解中国人的情愫与智慧。她已经被刘阳教授的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
她忽然很真诚地说,刘,我要……向你道歉。
刘阳教授感到奇怪,问,向我……道什么歉?
珍妮姑娘说,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在此之前,我对你这个人是有看法的,我虽然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一想到我的外祖母心里就感到很不舒服,我觉得,不仅是我对不起她,你更对不起她。可以不客气地讲,我认为你是一个并不高尚的中国人,你来德国不过是看重我外祖母的财产,而且还把她当成一块在德国发展自己事业的跳板,所以你才想尽一切办法讨她的欢心,博得她的好感,甚至……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是……很矛盾的。
珍妮这样说着,就难过地将头抵到刘阳教授的胸前。
但是,刘阳教授听了珍妮的这些话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地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你,真的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
珍妮看了看摆在刘阳床头的那帧照片,也就是她和养外祖母在生日聚会上拍的那帧合影照片,她忽然抬起头,向刘阳教授问了一句话。
她说,你爱这照片上的人吗?
刘阳教授深深点点头,说,爱。
爱哪个呢?
都爱。
真的……都爱吗?
真的,都爱。
珍妮姑娘深情地说,我也能听懂你的歌声。
刘阳教授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说,知道。
珍妮姑娘又说,而且,还不仅是那首《罗蕾拉》。
刘阳教授说,说吧,还有哪一首,我唱给你听。
珍妮姑娘说,你们中国的那首民歌,我听过的。
你是说,《在那遥远的地方》?
对,就是这一首。
好吧。
于是,刘阳教授点点头,擦干眼泪,一边轻轻抚摸着珍妮丰润的身体,一边在烛光下轻柔地唱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个好姑娘
人们经过她的毡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
我愿舍弃了财产
随她去牧羊
……
刘阳教授的嗓音充满磁性,又带着深情的些微气声。这歌声随着烛光轻轻摇曳,被马蒂尼酒染得鲜红,像云一样飘落到珍妮姑娘的身上……
12
刘阳教授这次回来,在市歌舞剧院引起了小小的震动。
林副院长特意找到刘阳教授,表示要以剧院的名义请他在宴宾楼吃一次饭。林副院长还说,歌剧队的左一强也说一定要来见一见你。刘阳教授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他先对林副院长的盛情表示了感谢,然后又很客气地说,不过他这次回国事情很多,就不打扰剧院了。他最后又请林副院长转达对左一强的问候,并告诉他,将来如有机会去德国,一定要告诉他。
刘阳教授临走又握着林副院长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我能有今天,都是剧院培养的啊!
在一个初春的傍晚,刘阳教授再次开着他那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来到市歌舞剧院对面的“晚蔷薇酒屋”。他对大家说了一番深情而又发自肺腑的话。他说,如果说当初的冯·彼特利士夫人是上帝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那么现在的珍妮就是上帝给他的第二件礼物,所以,可以这样说,他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的这番话让珍妮兴奋得满面通红,并当众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深深的吻。然后,刘阳教授就又对大家说出另外一件事。他说,他这一次回国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想了却自己这几年来的一桩心愿。
刘阳教授说,这个心愿一直在他的心底深深埋藏着。
刘阳教授所说的心愿,就是要和当年在“晚蔷薇酒屋”喝酒的这几个酒友一起,在市音乐厅再举办一场音乐会,费用当然全部由他承担。他说,他这几年在国外,无论走在柏林市区的街头,走在莱茵河畔,还是漫步于自己在乡间的庄园,这个愿望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将这场音乐会办好,办得比当年冯·彼特利士夫人为他举办的那一场还要隆重。当年的这几位酒友听了刘阳教授的话都被深深感动,感动之余又不禁感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当年的刘阳,一个在市歌舞剧院处处遭排挤甚至被调去做道具的刘阳,竟然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们都由衷地为自己当年的这个酒友,今天的德国柏林某大学音乐学院著名学者刘阳教授感到自豪和骄傲!
这场音乐会的主题曲目仍然选定为《罗蕾拉》。
音乐会果然搞得声势浩大,几乎惊动了这个城市的各界人士。那个时候这座城市还没有电视台,广播电台对整台音乐会都进行了现场直播。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场音乐会的演出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刘阳教授的这几位酒友都已被剧院闲置很久,早已疏离舞台,这几年虽然每天仍泡在“晚蔷薇酒屋”坚持不懈地“呜呜”做歌,但那种歌唱毕竟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并无技巧可言,天长日久反而将嗓子喊破,还养成了许多非专业非舞台的不良习惯,似乎更接近了街头的卖唱艺人。所以,在这场音乐会上,当这几位酒友一起登上舞台,联袂唱起他们那首心爱的歌曲《罗蕾拉》时,其嗓音和演唱风格立刻惊得台下的观众目瞪口呆。
他们模仿着刘阳教授当年的演唱风格,声嘶力竭地唱道:
……
这歌声里有一种力量
打动驾驭小舟的水手
他忘记了狰狞的岩石
一心只望山头
谁知道
滚滚的波浪
把船儿深深地埋葬
罗蕾拉用她的歌声
将故事这样收场
……
台下的观众都面面相觑,搞不清这首美声不美声民族不民族乡村不乡村摇滚不摇滚的《罗蕾拉》究竟唱的是一种什么风格流派。事后有报章评论,说这是一场非常独特的音乐会,其价值和意义已经不在于声乐艺术本身。刘阳教授现在身为德国著名的声乐理论学者,又是闻名海内外的华裔歌唱家,虽有繁忙的事务缠身,却仍心系祖国,心系家乡,心系培养他多年的市歌舞剧院,心系曾与他一起共过事的朋友,这份感情本身就弥足珍贵。
但是,刘阳教授本人却并没有对这场音乐会发表任何评论。
他这时已和新婚妻子继续蜜月旅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