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娜(外一篇)

2011-08-15 00:49
西部 2011年1期
关键词:小美甜瓜

程 静

院子里的海娜花开了,犹如一只只落在枝叶间的蝴蝶。可是站在大丽花、夹竹桃和刺梅旁边,海娜花就会陷入它们摇曳多姿的阴影,仿佛成长中的女孩子,在仰望成熟的女人的瞬间,产生一种模糊的艳慕。人们总是以花朵形容女性,可是如果以花朵对应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我觉得玫瑰好比女性的成年,花瓣如同裹在曼妙身体上的丝绸,散发深处的诱惑与芬芳。而海娜花,是女性的童年,明亮、娇嫩,如同一个穿着泡泡纱裙、露出胖胳膊的小女孩,周身散发一种雨后清新的气息。啊,海娜是一种具有童贞感的植物,它的泡泡纱裙使它永远沉浸在孩童般纯洁的世界里。

可是成长并不是单纯的,黄蜂飞来,像小型侦察机不停地在花朵周围窥探,忽远忽近,起起落落。它落在一粒花蕊上,突然又箭一般飞离,莫名其妙的骚扰,像个二流子。黄蜂的不检点是一个方面,海娜是否真的不谙世事,为什么在它纯洁的神情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诱惑?就像在一个女孩子的眉眼中,突然显现出成年之后的隐隐风情。

小时候,我们家有一个院子,邻居的女孩子们总喜欢到我家来玩。葡萄架底下阴凉,光影斑斓,蔓藤纠缠,带有想象中丛林的繁茂与幽静。我们写作业、画画、做游戏,午后的葡萄架下传出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小旭虽然只比我们大两三岁,可是遇事已显示出主见与用心。我发现,她的胸部已有了微微的隆起,和我们并不完全相同。那么,她偶尔眼神的飘忽、笑容背后的秘密,是不是与它有关?在小旭的指导下,我们将纱巾系在腰间,当做飘逸的长裙,蓖麻子穿起来做耳环或项链,装扮成一个个小仙女。张开双臂在院子里奔跑,开心的笑声将葡萄花纷纷震落。但是今天的游戏如此不同——扮新娘。小旭将一块红纱巾覆在头上,让其他女孩当伴娘。生活中一个特别的场景被模拟,女孩子们兴奋、紧张,突然感到这些将与自身产生某种关联。啊,新娘,童话与现实结合最成功的一个角色,美好得像仙女,却离生活如此之近,不会太远,时间就会帮我们实现。可是仙女,如同天上清冷的星星,只有我们对她的想念,仙女却从未有过降临人间的举动。小时候对新娘的理解是——美丽、受宠、幸福,只有成年之后,才能看到众星捧月背后的真实——浓妆之下面具般的美丽,来自异性做秀般的宠爱,建立在谎言上的幸福。尽管那时谁都不可能知道新娘具体意味着什么,可是游戏已与这些有关——性,繁殖。葡萄架下的小小新娘,是女性成长中最先阅读的寓言、性别的苏醒,以及对两性产生的最初的疑问与兴趣。扮新娘,是这个夏天最暧昧的一个事件。葡萄一串串悬挂在半空,散发青涩的气息。它真是一种奇妙的果实,那凸起的红润无意中模仿着什么,似像非像,欲言又止。

我家的葡萄挂果并不很理想,主要原因是妈妈剪枝时总是怀着仁爱之心,认为任何一棵枝芽都是经过母体,从苦难中生长出来,剪掉它们太过残忍。这使她的剪枝工作充满犹豫——因为溺爱而无法对一棵果树的秋天负责。这使我感到爱的非理性。爱是一种异常的情感,处于这一面,爱是牺牲、奉献、宽容与责任,而处于另一面,爱是狭隘、摧毁、破坏与不负责任。我觉得爱属于中性词。葡萄架旁边是菜园,菜园里果实累累,豇豆角、西红柿、茄子、红辣椒,呈现出一派成熟的斑斓光景。在菜地前面,种着几行极平常的花草,海娜、扫帚苗、大丽花和波斯菊,因为只是点缀,所以我那实用主义的妈对它们并不费太多心思。花草自由生长,那肆意的姿态与我们在院子里疯跑的单薄身影倒是有着贴切的解读。

我就是院子里的扫帚苗或者别的什么花草,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生长,但不能说受到关注。骨骼开始渐渐抻展,从小腿的关节就可以看出未来身形的修长。脸上绒毛越来越少,皮肤像树上的桃子一样一天天光亮起来。可是妈妈没有留意这些,她从一群孩童身边走过,听到耳边一片小动物制造出来的吵闹声,不由加快脚步。唉,一个人成年之后,就会忘记小时候的事情。

不过这些花草是和父亲一起种植的。春日的某一天,当父亲开始在菜园播种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在旁边种花。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他用棉线拉出一条笔直的田埂,阳光温暖,过了一会儿,他就将紫红毛背心脱下来搭在篱笆上。啊,春天因为父亲而散发一种清朗的男性气息。童年的印象,使我一直认为春天不是软绵绵的,而是如同劳作的男子额上细密的汗珠,有着内在的力量。女孩子们撒下海娜黑色的种子,埋下一个秘密计划。

海娜属一年生直立肉质草本,花茎短粗多汁。开花的时候,颜色有粉红、白、紫、淡黄多种,花瓣轻巧翘立,仿若停在枝上的一只只蝴蝶。或许它们正是植物界的蝴蝶,从毛毛虫到羽化飞翔,完成生命不可思议的巨大蜕变——海娜容易发生基因变异,在一株海娜的叶片下,常常可以绽放几种不同颜色的花朵。海娜的变异,使我怀疑神可以听到植物的祈祷,甚至偏爱它们,使人类对生命所有的奢望都在植物身上实现,比如种子之复活,树木之青春永驻,花朵之风情万种。不过在那时候,海娜的美在我们眼里并不因为展示了神迹,而是因为——好吧,现在我要公布这个秘密——用海娜花来染指甲。

先将海娜花采下来,在碗里捣碎,加明矾,然后准备棉线,在菜地里摘一些豆角叶。晚上睡觉前,将花泥放在指甲上,再用豆角叶将手指头一一包裹起来。睡一觉起来,解除这些因追求美而产生的禁锢后,就会看到闪着桔红色光泽的手指甲。红艳艳的十指。女孩子们兴奋不已,比谁的颜色更漂亮。红色的指甲,是未来生活向童年世界打开的一条缝,在女孩子还没有长大的时候,突然嗅到一种果实成熟般酸甜的隐约气息。海娜使女性爱美的天性本能地暴露出来,可是在对美的追求里,为什么首先是染指甲?对身体细节的装饰意味着什么?花园里花朵盛开,色彩与芬芳意味着什么?啊,就像孔雀打开大大的尾屏,欲望在深处,它以身体的美吸引异性的目光。红色指甲,暗示一种诱惑正在形成,我看见海娜穿着泡泡纱的可爱外表下,一颗女人心暗怀期待。

成长是一个多么不平静的过程。在对身体、性、繁殖逐渐了解的过程中,内心常常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动。就像面对初潮,许多女孩子都以为自己会死。内心波澜起伏,神情却平静自若,属于那个年代的传统与自尊,使我们在黑暗中独自承受。一切都秘而不宣。此时,海娜花染出的指甲与我们心绪契合,微暗,悄悄渗入皮肤,有一种不甚明晰的喜悦。

可是我们再怎么用心染指甲,海娜花的汁液都从会旁边溢出来,形成不规整的边缘。只有阿娜尔染得最准确。她的指甲上点点红蔻,像水面飘浮的莲花,小巧而精美。可是她并不满足于染指甲,常常将整个手掌都染成暗红色。我每次看到这样的手掌,都会感到惊异,不知道用什么来解释红手掌的隐喻。我只能说,信任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信任,便将整个生活交给它——维吾尔女人用海娜染发,染出来的头发深棕色,光亮自然。年轻人如果忘记不该忘的事情,就吞服海娜籽,用以治疗轻浮导致的遗忘症。花朵可治疗闭经、跌打损伤、风湿性关节炎。海娜的根可祛风止痛、活血消肿。将全草捣烂外敷,还可治疮疖肿疼、毒虫咬伤。

阿娜尔是个美人,但我们与她似乎总隔着一层,无法亲密。或许是因为她的境界与我们不同——已经十六岁,是一个怀有心事的少女。阿娜尔不仅染指甲,还会将院子里的玫瑰采下来别在头发上,玫瑰仿佛她妩媚的灵魂,散发恋爱的香气和光泽。我们有时候也学她的样子,将院子里的玫瑰采下来,但玫瑰是玫瑰,人是人,没有彼此的理解和演绎。这个民族具有一种风情,男人幽默风趣,女人妩媚多情,从日常生活细节到一场场歌舞惊艳的亮相,风情,早在他们幼年时期就开始培养。我看见,连眉的阿娜尔,女人的风情已初露端倪。

其实海娜在新疆女人开始使用之前,已在世界民间秘密流传——据说这种最早在埃及使用的美容植物,阿拉伯女人喜欢将它的汁液涂在手心、手背、胳膊和腿部,以展示别具一格的美。印度和巴基斯坦等国家的女人还用它纹身,画上树叶、贝壳、蜗牛等图案。我觉得,植物的美容功能一定是女人发现的——既然植物与女人有着同样的色彩与气味、生殖与欲望,彼此心领神会,植物当然会将一些秘方透露给她们。

可是现在很少有人愿意倾听植物的建议了,许多庭院都不再种植海娜。或许是现在的女孩子不需要了吧,她们无比熟悉口红、眼影和唇彩,在稚气未退的脸上涂抹放纵和勇气,然后挽着男友天真而去。她们并不想了解海娜,了解在那个物质还较为贫乏的年代,海娜,使懵懂的少女心有了最为含蓄的表达。

再没有阿娜尔的消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可以采集海娜的种子,好像是秋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我只知道,每年六月花朵被采摘后,一株海娜可能经历的事情就此中断。可是围绕海娜窃窃私语的女孩子还会继续长大,直到命运的轨迹渐渐清晰——和我一起染指甲的夏天早早就结婚了,但离婚更早,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她就离婚了。而喜欢用海娜汁画画的希雁,一直独身,她可能在那时渐渐褪色的指甲上,看到爱终将凋谢,人生注定孤独。总是抢先扮新娘的小旭,成为一个强悍的中年女人,我在菜市场遇到她,她正大声斥责抱着孩子的丈夫,完全不顾路人的侧目和男人的脸面。我从另一边绕过去。啊,一切都已经遥远。

成长中的许多感受没法说出来。就像海娜,当它在枝头绽放美丽的时候,困惑也包含其中。我们在院子里嬉戏疯跑,仰着可爱的小脸,可是谁在此时想到,那些小小的身体里,早已埋下未知命运的种子。一切,充满悬念和想象。

甜瓜

即使处于炎炎盛夏,我也从不抱怨它的热。既然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景,夏天当然是热的,冬天自然是冷的。四季轮回,不仅展现了大自然最美妙的景象,而且其中的萌发与凋谢、生长与孕育,更是包含生命的奇迹与启示……这样的认识是不是有一点深刻呢?啊,还是不要假装啦,喜欢夏天,其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每天都可以吃到香甜的瓜果。

伊犁的夏天,仿佛神的果园在午睡时被人打开,酣畅的气息扑面而来——草木葳蕤,各种瓜果沉甸甸垂挂在枝头或藤蔓上,生机勃勃,鲜艳而旺盛,有一种被光芒笼罩着的明亮。即使滚落在草丛静静腐烂的果实,也是明亮的,它们因极度旺盛而走向毁灭。整个夏天,香气丝丝缕缕、绵延不绝,我常常觉得,或许伊犁的遥远并不是一种地理距离,而是香气导致的偏远。香气使这个城市形成一种氛围,无法与其它城市达成一致,如同一个气质独特的人,即使行走在人群中,气质也会像一轮光芒,将他与庸俗隔开。香气,使这片土地独立而寂静,与世隔绝。

回家的路上,道路两旁的手推车、水果摊总是会随季节出现各种瓜果。杏是春天第一个出现的水果,清甜多汁,使熬过了漫长冬季的嘴巴迫不急待,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完全陷入没有思想的肉体的欢畅中。可是冒着倒春寒的风险提早到来,杏并不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嘴巴,谁能想到,它幼小的身躯里,隐藏如此宏大的理想——成为一个季节的开篇。春天泥泞杂乱,在杏珠圆玉润的诵读声中,气温渐渐上升,阳光发出铜钹的脆响,桑葚、蟠桃、李子、苹果、甜瓜、葡萄纷纷涌上季节的舞台,逐一亮相。

我觉得任何一种果实都有着惊人的美貌。表皮的红晕,是天边晚霞最后一抹灿烂;一道道疤纹,是闪电留下的吻痕;果肉的汁液,是诸神藏于田野的蜜罐。而像梨子那样布满全身的小麻点,则是繁密的星子在夜晚降落人间。瓜果成熟,将季节分成一小堆一小堆,人们停下来挑选,内心的愉快像手中的果实一样芬芳四溢。咦,内心的愉悦居然与物质有关,为什么我不觉得庸俗?精神的愉快建立在物质生活上,现实与精神并没有明显的矛盾。啊,对我这样一个追求精神而轻视物质的人来说,此时的开心真让人感到难堪。我只好似是而非地解释一下:苏东坡在宦海沉浮中仍然文火煨肉,“竹林七贤”在美酒中放浪形骸,释迦牟尼拨开肉欲美色走向远方,或许精神世界的高度,正是穿越世俗的繁华与诱惑,从现实生活中领悟。

在众多瓜果里,我最喜欢甜瓜。伊犁甜瓜自古就很有名。元朝刘郁在《西使记》里说:伊犁有诸果,惟瓜最佳。清代洪亮吉有诗云:“买得塔园瓜五色,温都斯坦玉盘承。”刘郁先肯定了瓜,洪亮吉又记载了用盘子托瓜待客的传统,两件事说明一件事:瓜好。可以想象,当一盘流着蜜汁的甜瓜端上来,刘郁闷头啃完,擦擦嘴角发出赞叹时的满足。可是他不会想到,千年之后,会有一个女人站在时光的另一端认同他的观点。

每次路过瓜果摊,都会感觉口腔开始充溢渴望的口水。我知道这是想象伸出了手——已经喜滋滋地将一只带有美丽网纹的甜瓜抱在怀里,并且品尝到了它的甘甜。甜瓜拿回家洗净,用刀一剖两半,去籽,切成一牙一牙,当它们放在玻璃盘中排列整齐的时候,就像清朗的弯月在水面重重叠叠的倒影。如果我想表现得好一点,就会给切成牙的瓜再加一道工序:去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插上水果签,然后如莲花般温柔的侍女端到他面前……呵呵,这不是真的,通常都是他还没来得及吃,我自己就将整个甜瓜慢慢吃完。香味还在飘荡,咬着手指头,这时候一个重大问题出现在脑海:既然爱是认真的,为什么连等他一起吃一只瓜都做不到?

这个,我无法回答,我只知道,甜瓜的甜是世界上最难拒绝的味道,那令人沉醉的芬芳与口感,使内心感到无比慰藉。轻轻合上双眼,在甜的回味中,往昔的好时光就会重现:烛光摇曳的晚餐,树林里的拥吻,灼人的情话与凝视,啊,一切具有甜的品质,缠绵、灼热,令人陷入沼泽一样无法自拔。在甜的诱惑里,一切表面的物质都会被忽略,即使得到世界上最小最纤弱的礼物,也会认为别有情意。再没有比女人更迷恋甜的动物,晕眩、失去理性,甜让人——女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在蜜糖般的氛围里,交出爱情与身体。

小美过早地品尝到了甜。小学三年级,小美就知道自己的美,她朗读课文的时候嗲声嗲气,周围人群对漂亮小女孩的关注与宠爱,使她不由自主地做作起来。高中时候,女生们直筒筒的白衬衫,穿在小美身上却显示出风情,静雅如一支百合花。男生们向她献殷勤:小美还没有来,值日就有人做好了,课桌每天都会有人擦。功课不好也不要紧,考试的时候自会有男生悄悄递纸条。她甚至吸引了校外的男青年。小美比我们更早体会到爱情的甜。我们和小美同龄,为什么她这样早熟?我觉得早熟或许并不是生理上的原因,而是美貌,美貌使她如一只悬挂在高处的果实,最早接受阳光的抚摸,身体渐渐膨胀、苏醒。

校园旁边有一个果园,我们在树荫下温习功课。果实青涩,在一切尚未成熟的季节,果园外拦起的铁丝网显示出特别的意味——禁区。谁都不能进入园内。我看见,一些苹果未经采摘就已坠落,它们零乱地滚落在草丛——因为过早成熟而开始悄悄腐烂。小美和一个男生恋爱了,她似乎更加漂亮,脸庞充满了水生植物的水汽与光泽。可是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开学,我们没有见到小美,听说退学了,因为身体发生了异常的变化——怀孕。再后来,听说她腹中的孩子是她姐夫的。啊,不是那个骑自行车载着她在校园里飞驰的男生?那么,她的姐夫近水楼台先得月时,她的姐姐在哪里?她有一个怎样的家庭?小美遭遇了什么?小美的经历使我感到生活里有一团迷雾,令人恐惧和迷惑,如同深渊。我不知道小美后来的生活,但可以肯定,即使她后来的生活得以纠正,少女时光对她来说都是残酷的。我总会想起小美,她一笑起来,牙齿洁白,好像一束光线突然涌进房间。小美曾告诉我,因为爱吃糖,右边下排牙齿里面隐藏着一颗蛀牙,蛀牙痛得厉害的时候,右边脸部还会肿起来。一颗蛀牙,是甜在她身体里最先呈现的一个隐喻。

伊犁甜瓜品种虽然多,红心脆、蜜极甘、网纹香、炮台红,可是我永远分不清拿在手中的属于哪一种。我只知道,世界上的甜瓜分为两种,东方甜瓜(薄皮甜瓜)和西方甜瓜(厚皮甜瓜),新疆种植的属西方甜瓜。学会辨认甜瓜的品种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任何一种都觉得好,喜欢到极致,以致失去了辨别力——不管外表金黄、青白、网纹,还是瓜瓤绵甜、清脆、多汁,全部毫无原则地喜欢。只是在挑选的时候,我会感到来自女性本身的盲目——根本不能区分哪一个会更甜,哪一种会更好,犹豫不决,满心欢喜,产生甜蜜的困惑和烦恼。

对于甜瓜的警惕,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早说过:“性寒滑,有小毒。”甜瓜尽管好吃,却并不能多吃,否则容易导致腹泻、身体虚弱和反胃。患了脚气的人更不能多吃,否则“病患永不能除”。虽然甜里面的微毒造成了一些后果,但李时珍自然有办法:“以食盐可化解”。可是我觉得,甜如果出自男人的礼物,李时珍就不一定有办法,要比微毒严重一千倍呐。

可是小美,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年龄,如果你遇到一个人,多年过去仍在身边,似乎也说过像叶芝《当你老了》那样的情话: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昏沉,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部诗集慢慢吟诵。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清幽的晕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光,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唯独有一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就不要错过,因为情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甜与肉体的纠结,而是深处的谅解与爱。这里面的甜,已经沉淀为有用的物质:旧毛毯,夜归的灯光,热水袋,打盹时不知不觉靠上去的肩膀。

不过有一点要承认,现在的甜瓜吃起来不如从前那么甜了。小时候,吃完甜瓜一定要记得洗手,否则滞留的糖分会将小手的指头粘起来。那时候,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和爸爸一起去买瓜。拿一条麻袋,要么直接去瓜地,要么去街道旁边林带里那个维吾尔人的瓜摊,一买就是一麻袋。回家后,爸爸打开口袋,将它们一个个滚到床底下。这好像有一点游戏的成分,仿佛一群小孩子躲在床底下捉迷藏,我总在这时听到小伙伴被发现时那兴奋的尖叫声。我们玩得太火热,午饭也不好好吃,饿了,以馕就着甜瓜或西瓜吃。半块馕半只瓜,简单朴素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童年。我至今保留着童年午餐给我的提示——即使有一天回到生活的最低处也没什么,内心的安然,便是高处。

我不能不说,大棚是个怪物。去年冬天,有人送来一只大棚里的甜瓜,圆润的青皮、细密的网纹,还用泡沫网兜包装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穿着蓬松纱裙的公主。当我满怀希望切开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瓜籽干瘪幼稚——原来是发育不全的公主啊。可是它的外表看起来成熟又丰润。咬一口,味道寡淡,几乎没感觉到甜。它的甜哪里去了?空气里明明还有丝丝清甜的味道在飘荡啊。困惑与恍惚之间,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找,以为被自己弄丢了——现实里的失望,是因为欲望太多,如果我们不认为自己有超越自然的能力,以为不受季节影响就能栽种出任何瓜果,而是顺应自然让甜瓜自由生长——阳光倾泻,热烈而干爽,夜晚的银河哗哗流淌,它们对面,辽阔田野里的甜瓜舒展身体,躺在晚风的中央,整个心旷神怡的夏天啊……甜瓜,一肚子的柔情蜜意,它怎么可能忍住不说出来?

猜你喜欢
小美甜瓜
褪色的玫瑰
西瓜田里找甜瓜
推理:小美过生日
蜡烛跷跷板
跳水
我喜欢吃甜瓜
不死的爱
甜瓜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