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淇
当我生命的春天,点亮一盏太阳的灯。
世界像一扇窗户,在我渴望的眼前开启。
一个诗人命之为“眼睛的清晨”。
于是我看到了少年的苏州。
那时南门的城墙尚在,城门洞的砖壁穹窿每日回响我最初听到的“吴侬软语”。
我的速写本还留着插花的乌亮的髻髻细部,一群围蓝布竹裙的女人,担着赶早市的春笋进城来。
(一位老师许下诺言:将来我出版画册,把你这张速写放在首页。)
傍晚,我时常登上城头,觉得气舒襟豁。在瓦砾芳草间,眺望南园的油菜,田间隔一片紫云英。
淡淡的月亮,印在暗青的天际——姑苏黄昏城头月。
涌动着一缕诗绪,友谊、爱和黄昏月的清辉。
我写下了第一首诗,四行,在沧浪亭的金桂树下。
沧浪亭门前的石桥留下雨的韵脚。
我撑篙的轻舟在水巷徐行,经过乌鹊桥边,系舟,上岸,访友。
她和她的妹妹赁屋燕家巷。在柳林里仿杜鹃的呼唤,才能探知春天在不在?
然后经过诗巷到北局,独自,“徘徊又傍徨”,在青石板的幽深里……
观前街的玄妙观有一头神秘的黑山羊,浅碧的双目犹如褐黑的地矿埋着绿玉,据老道说:山羊能算命。少年摇摇头,命运掌握在她那里,可将勿忘我的花瓣撕碎占卜:爱与不爱……
爱,不爱。三弦的拨弹。
少年总是单恋者,单恋着姐姐;相思在羞涩的眸子里溢出,点点滴滴。
犹如马蹄在石子路上敲出的节奏。
犹如护龙街行驶的带篷马车,过阊门,到虎丘,载着我们去写生郊游。我仿佛车夫驾驶带翼的神马,不问前程荆棘坎坷。
曾记否?我的同窗密友租住在瓣莲巷,一所当年江南士子败落的废园,三进深深的庭院,他的画室在后楼。有竹林,有芭蕉,夜半瑟瑟,风来人来?但见月光照着野芍药自开自落。
而今友人已仙逝有年。他埋葬在苏州,他的音容却定格在寻觅不见的旧楼……
人的记忆就像一张疏漏的网,网捞起几条鲜活的小鱼,有许多则潜入水底。
如果我死了,便只见一片汪洋或一条干枯的河床。
据说,人最后死去的是听觉,那一定是柳林里的杜鹃声,声声呼唤:行不得也哥哥!
据说,人最后死去的是嗅觉,那一定是七里山塘买的插在衣襟上的白兰花,那隔日早萎的怒放的浓香。
少年的苏州是真切地存在的,是未被遗忘将被遗忘的存在。
然而,生活中重要的永远不会是昨天。
然而,梦魂般绕不开的苏州,生命链索的那一头——是死亡的厮守。
我的父母亲的坟地,竟也在苏州香山,面朝迢迢吴山、悠悠别舟!
我的旅程总是在蓄意寻找。
在无数现代光源勾勒的亮化的大街上,去寻找一盏孔乙己的油灯。
高耸的玻璃幕墙和郁郁的卧龙山交相叠影,是时空的错位。
我寻找的脚步放慢。时光徐缓。
踱步来到未曾时髦化的写有“太白遗风”的曲尺形柜台前。
我曾坐着喝过盛在锡制的吊壶里的花雕;使粗瓷高脚碗,以“合”计算,酒保必把酒烫过端来;当然不可能用珍稀的青瓷越器:酿酒也非清澈的鉴湖水。
我喝啥也醉,脸必通红,便唱一声绍兴大班:“的的锵!”
然后从柯桥坐脚划船,和戴毡帽的现代润土讨价还价。
寻找水葫芦复盖的河道,寻找鸭寮,寻找古石桥,寻找石板牵塘路……
这条路上,坑坑洼洼落过无数草根民众的脚印。千百年来,生活总是艰难,血汗将石滴穿。
如今高速路将它废弃而封存,留下了时间的风雨才能创作的历史雕塑。
我追寻过沈园的诗,一个“错”,一个“莫”,将一生的悲剧误读。
我追寻过青藤的画,墨洒的泪点,落魄人用来向邻翁乞米换酒。
在城市的灯影深处,在星级酒店的大堂咖啡座,追寻本身反是一种奢侈。
如一艘乌篷船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执拗地扭怩地摇着橹。
脚踏大地的泥腿自由自在地摇着橹。
小秦淮河如长绳,阔不足二丈许。我循河而行,市井巷深幽幽入。高墙内琼花探头来照路,路向何方?
广陵繁华地的绿杨城廓在哪里?
吴敬梓的兴教寺、皮市街在哪里?
姜白石的二十四桥的朗润月夜在哪里?
金晨先生画梅花刻砚铭的冬心斋又在哪里?
我在寻醉,醉于古典。
却说蜀冈上竹西芳径,有一片疏疏的竹林,那竹子经雨露霖泽醉透,醉过三日可伐取制尺八洞箫,不吹也生籁。
那是醉后不萧骚,昏昏入梦的音籁魂魄……
欧阳太守在平山堂“与众宾欢”,他吃过“鬼蓬头”(烧麦)和“富春包子”么?他以此佐酒,经常是醉着的。座中客有弄箫者,引发堂前隐隐的青山怅愁。
鉴真和尚耐得住寂寞否?夜夜梦回故国扶桑的招提寺,恍惚听闻神社隔壁艺妓的鼓喧,合着日本海诵经似的涛声。鉴真的来世一片蔚蓝,置身于东山魁夷画的碧茫的海。
那院,那楼,那一池寒凝的春水,那点水的丝丝垂柳,一生能相聚几回?夜不寐,可登半月台,月作主人梅作客,且当一回客中梅。
有一阕古词曲,叫做《扬州慢》。扬州就像一阕词、一支曲,天涯断肠人随箫鼓笙管唱,野调无腔。
扬州宜于读历史、看明月,而读历史、看明月,宜于舟中、花前、高楼。此时一楼皎妖的月色,助我读懂了多少词曲!
有一天,是个平常的日子。
我从遂安路寿哥租赁我暂寄寓的亭子间出来。
向湖上奔去!
我并未起早。房东大嫂买菜回来了;阿婆在后门口刮鱼鳞;小姑娘的胳膊浸泡在皂沫里;小学生一边嚼着油条一边急急忙忙地小跑……
和所有中国城市小街的晨八点一样。
初夏的晴天,阳光明亮极了!
我从六公园斜窜过,三步两步便赶到湖边。
不为什么,就为看看晓妆的西子,清华秀媚。
我的心微颤,就像突如其来的爱的发现。
刹那间被击中:脸颊上拂拭甜若轻飓的一吻。
活着真棒!这阳光!这西湖!这身心!
我想起张苍水临刑前面朝遥青碧茫南屏一脉吐出最后的遗言:“好——山——色!”
三个字,深深的眷恋。由生入死,又由死获生。
饱览武林山色,年轻时,我都爬遍了。
所谓有缘,这个“缘”,仅仅属于我,乃我的个体和大自然客体的邂逅——情的邂逅,景的邂逅。
在“柳浪闻莺”湖畔的长椅上,我曾等待过雕塑系的学生下课来约会于黄昏。
在虎跑茶轩的天井,我曾偕寿哥品那墙角一株沾雪珠的腊梅的婀娜。
为寻白公的桂子,我登上香砌的石级。
为眺钱塘江的远波,我经清河坊上城隍山到万松岭前。
孤山林逋的妻梅,我以为矫情,不若朝拜曼殊大师的坟茔:上有登徒子无聊画的色暗的樱唇。
我还经同窗树堂兄指引,登栖霞岭朝拜黄宾虹的故居。
若再早些年,还会碰到林风眠和他的法国大人挽臂踏青……
久远的和曾经的,当下的和往昔的……
去年再到杭州,我不过是个陌生的木偶似的旅游者。
逝者已矣!归于“大”。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一切都远去了,寿哥和一切,包括偶尔作伴的山东流浪汉出身的同事老韩,和从大草原回来的女作家温小钰……
南宋的诗,晚明的小品。读书,看画,佳肴,茗饮;楼外楼的醋鱼,知味观的爆鳝面、东坡肉、莼菜汤、宋嫂羹。“冰翠”和“红云”恰成对比;“粉二乔”是大乔小乔么?一色的粉,分不清谁大谁小。
回到西湖,已不可能见到西子和老缶的西泠。
那个初夏晴明的早晨,不再呀不再。
还有我那好心情,健腿脚,嘉年华!
因为我与梅花同日生,虽不可高攀梅魂之标格,亦要一拜我久睽的同庚。
我来到金陵梅花山。
南京,台城柳色,烟笼依旧否?
老诗人郑雨写了一枝梅花赠我,
他说:风雨故人来……
他的老伴病得形销骨立,几近癫狂,还为我烹调了酒菜。
我不忍举箸,但情意难却。
中华门内的剪子巷,有燕尾剪柳的错觉。我第一次登此旧楼,幸无市声喧嘈,亦无燕语呢喃。
是寻常百姓,并非乌衣巷内白袷王孙家。
我在巷口挥手别,不料竟是永别!
四百亩万株梅花正逢豆蔻早春二月初,粲粲,如云,如霞,如烟,如瀑,如潮,如焰……
有初苞、欲绽、半开、盛放、吐蕊、“蟹眼”、“含笑”……
我若伸纸挥毫,便可直写那枝柯骨格,铁鞭龙角,鹤膝弓梢;我的色碟,当备足宫粉,朱砂、洒金、贡丹与雄精黄……
郑雨是江西李耕兄上世纪四十年代时同办刊物的诗友。
他一生都在讲台上,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
自我告别剪子巷,不久他的老伴故世了,又不久,他入了教育系统的老人院。剪子巷玳梁燕空。
空巢。李耕兄告诉我:他孑然一身。他是他儿子的养父。
在养老院里他来过一封信:
秦淮咫尺,我是去不成了。又到梅花开的季节了……你为我画的梅花尺页我还留着,老眼昏花中展读,不禁黯然。
过了一年,又接读他的来信,短,且字迹潦草:
动了小手术,还好。很想出最后一本散文诗集……
都是虚妄。唯散文诗可化作纸钱。无名诗人的隽句是时间的划痕,一阵风,一阵雨,便轻轻地抹去了。
我拾级登陵,看左右白碧垂枝,玉蝶游龙,白梅如鹤羽洒雪,红梅浓作胭脂樱唇;
粉梅若香腮,绿萼似瑶葩,又如栊翠庵妙玉茗饮,一瓯雪泉香茶,沁人心脾……
我悔不曾携樽酒边赏边饮,醉死花下。
而今,他在另一世界给我来信了。
还有一位年轻的评论家彦加,我做客在他温馨的家中数日,他贤惠的妻和爱女都敬我为父执。
彦加患绝症而早夭,无人告知我此送黑发人的噩耗。
我只当他还在南京,他的文章署名我不圈黑框。
此之谓“考验情境”,由活着的担当。
春天西北的沙尘暴,我喻为漫天蔽地的梅花的落英。
黄澄澄,日色昏。忽幻见千树万树。
“沙雪海”,我之梅!
故人月夜来访,姜白石曰:“化作此花幽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