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电车叮叮当当地通过,少女阳子在东京家中的窗台上晾衣裳,头歪向一边,颈下夹着电话,絮絮地说着心事:“我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可怜的老妈妈,不知为什么丢下了她的小孩,那小孩子的脸上满是皱纹,哭得很厉害,满身都是烂泥……”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视:侯孝贤导演的《咖啡时光》。看那女孩打电话,不知怎么,忽然心生艳羡,也想对某个人诉说我的梦,那些稀奇古怪没有条理的杂乱梦境。可是细一想,认识的人不少,可以这样打电话过去说些无聊琐事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
真是寂寞。
这是一个寂寞的周日的下午,能做的事只有看碟,喝咖啡。
我有些想念琛,如果他还在,也许会愿意听我说梦的。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会微笑地耐心地倾听,眼神里有专注的表情。
我真是想念他。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
阳子在高崎下了车,一个年长的男人接走了她。
阳子穿着白衬衫黑裙子,一般日本女学生的校服。
侯孝贤镜头里的女孩常常喜欢穿黑白配的简单衣衫,有说不出的清爽妩媚。
我从前也有过一套这样的衣裳,是琛送我的。
那时候我才14岁,把琛叫“叔叔”。
每年我过生日时,他都会送我心仪的礼物:用翠鸟羽毛做成的头饰,亲手烘烤的蛋糕,他写的第一本书,当然还有那套黑白衣衫——同样出自他的剪裁。
琛叔叔是个完人,对万事都好奇,学什么都上手就会,烹饪,剪裁,电焊,修车……大学老师的工作给了他充足的时间,让他可以尽情发展业余爱好,也让他拥有无数的女朋友。
我从来都不是其中之一。
炒菜入锅,嗞啦一声。
阳子随那男人回到高崎的家里,原来那是她的父亲。而母亲,像一切的主妇那样,正在厨房忙碌着。
母亲说话时,父亲在看报纸,若有若无地应付着。
这就是家庭啊,没有热烈的言语,但是安适如溪水潺潺。
我的家也是这样的,但是从前不懂得珍惜,总觉得沉闷寂寞,于是琛叔叔来的时候,我就会抓住他的手,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他总是专注地听着,那样子似乎并不把我当作小女孩。
而事实上,在他面前,我也从没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我一直想做他的女朋友。
年龄不算什么,但我总得长到18岁以后才可以谈情说爱。
可是,在我刚刚满18岁的那年,琛叔就结婚了,赶不及似的。
在他的婚礼上,我穿着白衬衫黑裙子去送礼,故意叫他琛哥,笑得很大声,还喝了很多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小雨哗啦啦地下着。
阳子坐在咖啡馆里,给那个人打电话。
虽然对方始终没有出场,但我直觉地认为那是个已婚男子,并且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样子:成熟,高大,微微低下头,唇边有一抹沧桑的笑,
不,我看到的其实是琛的样子。
已婚的琛并没有退出我的少女梦,他在我心中,只有更成熟,更完美。
我开始常常借故去学校找他。起初他很惊喜,会请我吃饭或喝咖啡,共度几小时美好时光。但后来他猜到了我的心意,便开始躲闪。
我费尽心机,弄来了他的课程表背熟,一下课就守在校园门口等候。
无论刮风下雨,我像一棵树般长在他必经的路口,满怀期待,凄楚而甜蜜。
咖啡热腾腾地冒着气。
阳子在慢慢地翻着一本画册。是童话故事,但她看得那样专注。
她觉得似曾相识,或许是从前看过这本书,或许那和她的梦境有几分相似,又或者,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宝宝,就会同时有了一颗童心。
当我听说琛的妻子怀孕时,莫名愤怒。
虽然早知道他已婚,但在潜意识里,总是不愿意承认那个女人跟他紧密相关。可现在他们有了孩子,浑然一体,我还能做他的谁?
不是不知道自己荒唐,我跟自己说:也许爱的不是他,而是爱情本身。是因为在情窦初开的年月里遇见了他,爱上了他,于是就相信这便是爱情。
但是道理归道理,我总是不醒。
地铁匆匆地滑过去。
阳子坐在地铁站里打电话。她总有那么多电话要打。
难得的是,电话那端有个人在听,肯听她说完那么多的话。
后来我再给琛打电话时,他就不接了,或者只说一两句便推说正忙,匆匆挂断。
每次挂断前,他总是说:过后打来。
但是一次也没有。
再迟钝也知道他是在推我。
他大概不喜欢这样的纠缠吧,但我只是不能脱身。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打来,却是跟我说再见。他说,他和妻子要移民去加拿大,在彼邦定居。
他们双宿双飞,从此天涯。
我的心痛楚得就像有人用蛮力破开胸膛,硬生生将心脏剖出,再捧到我自己眼前来大力揉捏。
疼得那样翻滚焦灼,所有的自尊矜持都烟消云散。
我不顾一切,约了琛出来表白心意,甚至扑上去抱住他强吻,一遍遍说:要我,求你要了我再走。走之前,至少要我一次。
阳子又在咖啡馆里打电话。这次她没有打通。
我越发断定她是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她有了他的孩子,但他不要她了。
就像琛也不要我。
琛不要我。他还是走了,毫无留恋。
我以为这样的羞辱和绝望之后,我会学习放弃。我对自己咒骂:你脱光了也没人肯要,他连看都不肯看你一眼,这就是贱。如果你还死缠不放,还想着他,就猪狗不如。
我用天下最恶毒的咒语来辱骂自己,骂得冷汗涔涔,仿佛看到心被骂得紧缩成小小一团,血肉模糊,淋漓不已。
然而不等伤愈,思念便如老马识途,自动回复。
我还是想他。
风扇一圈圈地转着。
阳子的父亲坐在桌旁,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母亲忙忙碌碌地,把饭菜从厨房端到餐厅,时不时说一两句什么。父亲的脸对着电视,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总之没有回应。但母亲仍然在絮絮地说着,是关于阳子怀孕的事,他们为她感到忧心,但也是淡淡的,说说而已,并没有想到要怎么解决。
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
过了25岁后,爸妈开始为我的婚事着急,到处托人为我安排相亲。我只是不理。
后来,我搬出去租房另居,每周末跟父母通一次电话。
琛的消息,就是在一次通电话时,由父亲转告给我的。开场白相当怪异:“你还记得以前常来咱们家的琛叔叔不?”
记得不?我怎么会忘记?他根本就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根本就是与我的呼吸同在,我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得。
然而父亲的问话让我醒起,在我看来那样刻骨铭心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对于旁人来说,竟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就连我的父亲,都从没把琛和我联系在一起,甚至都不确定长大了的我对琛是否有记忆。
还来不及理清楚心中的感慨,父亲的下一句话来了:“真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竟然会得脑溢血死了……”
轰的一声。我再也听不清别的话。
琛死了。琛死了。我从14岁起就深深爱着的男人死了。这消息竟由我的父亲转告给我,用一种旧相识闲议是非的语调。
放下电话,我哭昏了过去。
阳子走在长长的天桥上,一遍遍拨打着手机,她找不到他。
阳子的父母来东京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葬礼。生死那么重大的事情,但因为与己无关,完了也就完了。回到家里,他们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
父亲终于开口问起阳子怀孕的事情,阳子说,那是她在国外认识的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他常常给她打电话,但他们不可能有将来的,她没想过要离开日本,也从没打算要嫁给他。
她想她的生活会有新的开始。
我有些错愕。
原来都猜错了。不是他不要她,是她不想要他。
或者也不是要不要的事,只是一个偶然。虽然男未婚女未嫁,却同样没有将来。
屏幕黑了一下,是车子经过隧道,然后又亮了。
这提醒了我,原来天已黑下来。
我走过去开灯。屋子里光明起来。我长出了一口气。
那天哭昏又醒来时,我也是这样,第一件事是爬起来开灯,然后坐在沙发上愣了很久。想到琛死了,我又哭起来,想不出以后的漫漫岁月,没有了琛,生命还有何意义?
因为来不及办护照,琛的葬礼我未能参加。这反而让我有些释重,因为不能想象,我至爱的琛躺在一方小小的骨灰盒里,被埋入泥土。尤其是,那个葬他的人,是他的妻。
直到死,我也无缘执子之手。我不能忍耐。
那一天,是个雨天,我计算着琛下葬的时间,哭了又哭,但已经没有最初那样撕心裂肺。我知道他已经下葬,尘归尘,土归土,从此我们幽冥异路。不论我怎么样不甘心都好,也不可能再与他有一面之缘。
我终于放下了。
之后,我开始接受父母的安排去相亲,再后来,就结婚了。日子就像《咖啡时光》里的镜头一样,重复而平淡地演绎着,但已是新的一章。
字幕打出来,原来电影已经演完了。
从头至尾我也没看明白这部片子讲的是什么,我一直沉浸在对琛的回忆与思念中。但是我没有流泪,片子结束时,我甚至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因为现在已经可以这样畅快地平和地想念他,不再怀恨,也不再纠结。他已仙逝,不再属于任何人。我对他再无渴望,期盼,不平,和怨恨。有的,就只是这样悠闲的思念,在某个寂寞的周日的下午。
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多,老公出去见朋友,大概也快回来了。一进门,必然嚷饿,是准备晚饭的时候了。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我一边冲洗芹菜一边想着琛。有种唏嘘的感觉。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他,一次比一次更平和,一次比一次更冲淡。
都说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药能够治愈失恋的痛苦,却原来死亡可以。原以为不论他做什么,结婚或是生子,甚至践踏我的爱,都不能够平息我对他的爱以及那爱带来的痛楚。但是现在我知道,死亡可以。
当死亡来到,割裂的痛楚胜过一切,然而凌迟之后,因为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与可能性,反而终可以云淡风清,去迎接新的开始。
原来,失恋,比死亡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