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菁婧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锦州 121000)
早在先秦,我国就形成了“赋《诗》断章,予取所求”1的说诗风气。孔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2本来是指一个男子修饰的很美,孔子却解释成个人的道德修养应该精益求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3本来是形容庄姜的美貌,孔子却认为他是在阐明先仁后礼的道理。而在《易经.系辞》中也有“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为之智”的思想。可以看出,在中国古代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诗无达诂”的思想了,只是没有具体的提出。而明确提出该命题的是董仲舒,他在《春秋繁露.精华第五》中说,“《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这里的“达”即通达、晓畅,“诂”即解释、阐说,所谓“《诗》无达诂”就是说,《诗》的意义就像《易》的占卜结果、《春秋》的微言大义一样,是不可能具有通达而完备的解说的。由《诗经》的“无达诂”,后来慢慢演变为对所有诗词解说的“无达诂”。看来,“诗无达诂”的命题不是偶然间形成的,而是在中国文化的发展中慢慢演化而来的。
由于诗歌这种文体本身就具有多义性、模糊性的特点,再加上人们有时对“诗无达诂”命题的夸大使用,使得人们对诗歌的鉴赏也存在多义性和模糊性,所以出现了诗歌鉴赏过程中的作者的用意和读者的理解不同的情况。清人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中就说过:“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还有袁枚在《成绵庄诗说序》中说,“做诗者以诗传,说诗者以说传,传者传其说之是,而不必尽合于作者也。”因此在诗词鉴赏中经常会存在“凡他人所谓得意者,非作者所谓得意也”4的情况。
由于每个人的阅历不一样,所以每个人在读一篇作品时的感受也是不同的,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这一千个哈姆雷特中,有的读者的解读和作者的创作意图相符,而有些读者的解读和作者的创造意图相悖。这就出现了“正解”和“误读”两种解读。而童庆炳认为“误读”有“正误”和“反误”之异5。正误,“是指读者的理解虽与作者的创作本意有所抵牾,但作品本身却客观上显示了读者理解的内涵,从而使得这种‘误解’看上去又切合作品实际,令人信服。”例如王国维根据自己的阅读总结出来的古今成大视野大学问者,必经过的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王国维分别把晏殊的《蝶恋花》、柳永《蝶恋花》、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中的诗句总结为古今成大视野大学问者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这种解释虽然和作者原来的意思不完全一样,但王国维的解读是有其一定道理的,他是在原词的基础上总结出来了自己的独特感受,而不是脱离文本的一种想当然的解读。而清代评论家张惠言在评价温庭筠的《菩萨蛮》时说,“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6这样的评论不免有些牵强。张惠言是清代常州词派的代表人物,常州词派的诗词理论最主要的就是“比兴寄托”说。他在《词选.序》中曾说:“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威严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张惠言在评价诗词时常常会带着有色眼镜在探寻诗词的深层意蕴。他认为所以的诗词都有其深层的含义。就拿这首词来说,词人明明只是写一个女子清晨梳妆照镜之态,而张惠言却偏偏要说其“‘照花’四句”有“《离骚》‘初服’之意”,这不能不令人怀疑。因此,这里张惠言对《菩萨蛮》的解读就是一种“反误”。所谓“反误”就是指“读者自觉不自觉地对文学作品进行的穿凿附会的认知和评价,包括对作品非艺术视觉的歪曲等等。”在文学鉴赏活动中,“正误”是一种值得肯定的有效的解读方式,而“反误”则是对文本的歪曲甚至是粗暴的践踏,是不值得提倡的。
当我们在欣赏文学作品时,“正读”当然是提倡的,毕竟一部文学作品的问世,首先要解决的是其表面最基本的意思,通过对文学作品基础知识的掌握,从而把握作者的写作意图。因此,“正读”可以看作是文学作品的第一层阅读。但如果就这篇作品而谈这篇作品,仅仅停留在其基本的意思的话,就失去了一篇文学作品感动兴发的功用,就会死于足下,陷入其文字的层面而无法自拔。所以,在提倡“正读”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欢迎更多的“正误”的出现,要知道好的文学作品是能够引起人们多方面感动与思考的。正如《红楼梦》一样,道德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法学家等不同职业的人在评价《红楼梦》时都是不一样的,其所获得的收获也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一部未完的《红楼梦》能研究上百年历史,并能形成一门学问?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有更多可发挥的、可供人想象的空间,在这些“空白”中,读者能尽情的发挥其想象的才能,获得不同角度的思考,带来越来越多的“正误”解读。由此,我们应该意识到对文学作品的欣赏中“正误”解读的重要性,也就是“诗无达诂”在文学鉴赏中的积极地、重要的作用。布鲁姆。希利斯·米勒等人说过:“一切的阅读都是误读”。这里的“误读”应该为“正误”之“误读”,而非“反误”之“误读”。但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多元解读不是乱读,而是有其一定规范的。在“诗无达诂” 中除了有很多的“空白”之外,还应该有读者在阅读时的一种规范存在。但这种规范不是一种实在的、客观的规范,像是一个条例,一个规章制度那样,而是一种无形的、主观的规范,那就是其解读是能够“感发人之性情”的,而不是毫无章法的、凭空想象的解读。
王夫之曾说过:“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7)在王夫之看来,读者在鉴赏文学作品时,不能任马奔驰,毫无限制,而是应该立足于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情感体验。陈延焯也说过:“《诗风》三百,用意各有所在,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故能感发人之性情。后人强事臆测,系以比、兴、赋,尤属无谓。”8卢文弨也说过:“夫《诗》有意中之情,亦有言外之旨,读《诗》者有因诗人之情,而忽触乎己之情,亦有己之情本不同乎诗人之情,而远者忽近焉,离者忽合焉。《诗》无定行,读《诗》者亦无定解。试观公卿所赠答,经传所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本旨。”9可以看出,他们都将读者解读的多样性和诗歌文本“感发人之性情”结合到一起,强调了任何的解读都应该是建立在读者切身体验的基础之上的。可以看出,对“诗无达诂”的理解不应该夸大其对文本“空白”解读的作用上,还应该看到其对“正误”解读多样性的规范意义,做到恰到好处,不偏颇、不夸大,这样才能更好地对文本进行正确的解读。
注释:
1.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2.出自《诗经.淇奥》.
3.出自《诗经.硕人》.
4.出自贺贻孙《诗筏》.
5.出自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
6.出自张惠言《词选》卷一.
7.出自王夫之《姜斋诗话.诗绎》.
8.出自陈延焯《百雨斋词话》卷六.
9.出自卢文弨《校本韩诗外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