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胡子

2011-08-15 00:49:38周铁军
西部 2011年3期
关键词:钢锯长岭公章

周铁军

章七胡子

周铁军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和老家小镇毗邻的一个叫长岭的小乡工作。到乡里报到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章七胡子。但认识章七胡子,却是打小的事了。

章七胡子刻章的手艺极其高超,不用卡子,也不描底,一手拿一把钢锯皮子,一手执章,随便找个地方一蹲,直接就刻。常常是一人刻,一大群人围观,三五分钟就刻好了,四周随即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章七胡子被抓的时候,正是红水镇刻章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候。红水镇坐落在乌江边,是个三峡移民的全迁场镇。那段时间正是移民办这样那样手续的高峰期,只要是成年的男女,哪怕就是百多岁的老头,都得有一枚私章,才能完善那些表表册册,所以需要刻章的人比平时多出了许许多多倍。

在这个关键时刻,小镇唯一刻章的章七胡子却被抓了,你说小镇的人急不急?那时我刚刚高考结束待榜在家,正是无所事事又心情烦闷的时侯,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里。父亲告诉我章七胡子被抓的消息时,我正照着一本小学《美术》书上的白虎图案用小刀往一个南瓜蒂上刻。父亲说,经常到镇上来刻章的那个大胡子给别人乱刻公章被抓了,你不是喜欢刻章吗?这几天镇上要刻私章的人很多,你可以到镇上去试试。

我就这样顶替了章七胡子出现在小镇的大街上。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到镇上刻章的经历。小镇逢三、六、九赶场,从家里到镇上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家里种了很多西瓜,那几天正是卖瓜的时节,母亲头一天就从地里选好了熟的瓜给我们装好筐。天微微亮我就背着西瓜跟着父亲上了路,一路上歇了好几道气,每歇一道气父亲就从我的背筐里把西瓜匀几只到他的箩筐里。到了场上,我的背筐里只剩下两只西瓜,而父亲简直就是挑了两座山。

父亲把我带到章七胡子经常刻章的地方就去卖瓜了。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写有“快速刻章、立等可取”几个字的纸牌子往地上一放,蹲在那里,掏出刻章的工具——父亲捡的一把劁猪用的一头带弯钩的小刀,和一枚章材,自顾自地刻了起来。章材是有机玻璃的,是父亲托人从县城给我带回来的。

记得招揽生意时我刻的章是“刘德华”。我是第一次使用有机玻璃这种“高档”的章材,并使用钢火好的劁猪刀这样的刻章工具。在此之前用过的最好的材质是梨子木,最好的工具是钢锯皮子。此前也就刻过两三个章,并且都是刻着自娱自乐的。但父亲明显对我有信心,他太相信我的“天赋”了,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制造“作品”的前沿。

记得首先光顾我的刻章摊的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妻(也可能是恋人)。那时我才刚刚把“刘德华”的“刘”字用刀尖轻轻地反描在章材上。那个男的一来就问大胡子章七,我说我就是刻章的。这时旁边一个摆烟柜的年轻女子说,这个年轻人比章七胡子刻得还好一些。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那个男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两个名字让我刻。结果在刻第一个章的时候就出事了:我用力过猛,章材的边沿一下子就刻破了,极为锋利的劁猪刀狠狠地扎在了我执章的左手大拇指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烟摊女子迅速地扯了张卫生纸给我,又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我扎上。那个男的说,你到底会不会刻哟?烟摊女子说,他怎么不会刻?你看他摆在地上的这张纸牌子上盖的章,刻得多好!我忍住疼,对那个男的说,你半个小时后来取吧。那个男的说,你可要搞快点儿,我急用,半个小时我来取不到的话我不付钱哦。烟摊女子问我,兄弟,半个小时你行不?你看你这手!我苦笑着点点头,估计差不多吧!

烟摊女子不知道我做“广告”用的纸牌子上那几枚方方正正的“印章”不是我刻好后“盖”上去的,而是我用红颜料“画”上去的,竟凭此推断我比章七胡子刻得“还好一些”。后来得知这个帮助我的烟摊女子居然是我当时在镇文化站工作的家兄的一个同事的妻子,姓甘,我叫她“甘姐姐”。听起来就像是“干姐姐”,说不出的亲切。后来甘姐姐有了孩子后,他们还真和家兄打了干亲家。

在付出了“血”的教训后,我终于不再“犯错误”。第一天就刻了十来个印章,挣了百多块钱,比父亲卖的西瓜钱还多。看得出父亲比我更高兴。我要把钱给父亲,父亲让我全部投入到买章材上。

后来章就刻得越来越纯熟,生意也就越来越好。那段时间我每场都要刻至少三十个私章,有时还有人请我到家中去刻,不仅管吃管住,还章钱照付。因为我刻章的风格和章七胡子一模一样,也是不用章卡子,不拿笔描底,直接拿在手中就刻,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章七胡子用的是钢锯皮子,而我用的是劁猪刀,所以有人就说我是章七胡子的徒弟,说我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也不作解释,笑着默认。毕竟章七胡子走南闯北刻了大半辈子章,在这三乡五镇比我名气大得多。

我认识章七胡子,不过章七胡子定是认不得我的。章七胡子从里面放出来时,我早就离开了老家小镇,即使他刚出来时听说过有人“冒充”他徒弟在他原来刻章的地方抢过他的饭碗。但四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应该也淡忘了。

章七胡子太有特点了。我在长岭参加工作遇到他时他大概五十岁到六十岁的样子,由于他几十年如一日的长相打扮,实在不好估计他的准确年龄。他眼睛小而有神,鼻子勾而坚挺,声音嘶而不哑。头发长约尺许,在头顶绾了个鬏后自然垂下。我们那儿的男人,特别是老男人蓄长头发的除了章七胡子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一蓬长约七八寸的浓密的络腮胡飘于胸前,不得不让人感叹那是一蓬犹如三国关羽的漂亮胡须。手腕上戴一只金灿灿的手表,不过是不是金的没作过考证。常年穿一件长及脚踝的黑布长衫,翻一个面又成了白布长衫,脚踏布鞋,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能在长岭遇到章七胡子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当年我就依稀听说章七胡子就是长岭的人。他是手艺人,周边乡镇哪里赶场他就会出现在哪个地方。但他的“窝”却一直是在长岭的。

章七胡子还是在刻章,不过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沿江乡镇的移民都已陆续迁走了,非移民也不需要人手一枚印章。还有就是通过这几年的发展,乡镇通往县城的公路从无到有,从水泥路再到沥青路,从三级升二级,所需时间也就越缩越短,而城里的电子刻章不仅好而快,而且价格也便宜很多。曾经有人劝章七胡子少要点儿价,章七胡子却不肯,他说这挣的是手艺钱,这手艺就值这个价,不能先自己贬低了自己。

我于是暗自佩服起章七胡子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我对章七胡子多了一些了解。但越了解得深入,就越觉得章七胡子是一个谜。

先说说他的名字吧。“章七胡子”,按一般常理推测,“章”应该是他的姓,“七”应该是他的排行,“胡子”自然是指他的外貌特征。但据知情的乡上的老居民说,章七胡子才来这个乡时,好像并不姓“章”的,具体姓什么也没人说得清楚,只是因为他是刻章的,所以多年以来,大家一直就把他的职业称呼成他的姓了。至于排行老“七”听起来有点儿像,但据章七胡子本人称,他并无兄弟姐妹。既然无兄弟姐妹,又哪来的排行老“七”?

再说说他的年龄。由于他一直蓄着长头发、大胡子,从他的脸上,你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龄。有人问起,他总是说四十几。很多年了,总是四十几。从来也没见他剪过头发、刮过胡须、办过生日!

还说说他的来历。章七胡子不是本地人,他具体是哪一年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的也没有人说得上来,大家仿佛在记忆中一直就有这么个打扮古怪的刻章老头在这里生活。所以除了乡上年长的,谁都以为他是本乡人。有人曾听他自己说过他是邻县人,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父母家人、三亲六戚来看他,也从没人听说过他回老家看过亲人。

还得说说他的“家”。章七胡子的家说来让你很难相信。据说还是在很早很早以前他租住过客栈,后来乡场开始兴旺起来,主街道两边盖起了许多居民楼,章七胡子就在一间被主人用来搁杂物的地下室遮挡风雨。这个时候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流落到此的疯女人被章七胡子收留,章七胡子给这个女人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个女人竟也有几分姿色。白天章七胡子在外面刻章,晚上这个女人煮了饭等候章七胡子回来,两人过着你恩我爱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过后(一说是几年过后),这个女人还是跑了。也许这是章七胡子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期。当然我这也是听说,并没能亲见。现在,章七胡子住在驼背牛牙医的不足六平方的小店里。只在晚上,章七胡子才在门边打开一把可折叠的木躺椅,和衣躺下。这么多个春夏秋冬,他就这么过来了,居然也没见他害过一场毛病。

章七胡子真是一个谜,人们弄不懂他,每当有人问起他的身世,他也总是不肯多说。于是就有人大胆地猜测:章七胡子会不会是个杀人越货、负案在逃的江洋大盗?跑到这个小乡来的目的就是要改头换面、躲避追捕。这样的猜测一出,一时竟在乡场造成一片恐慌。

工作后,我仅给几个同事刻过几枚印章。通过四年大学的美术专业学习,我已经有了一定的制印常识,制印时一般都选用价格不菲的章石和专用的刻刀。制印更多是为了悦情怡性,主要用于书画作品。有时也只是作为一种礼物馈赠给要好的朋友。我早就不用有机玻璃刻章了,也不用劁猪刀了。不过父亲送我的那把劁猪刀我却一直珍藏着,那将是我永恒的纪念。

但一些人还是知道了我会刻章,故时不时也就有陌生人或熟人介绍的人来找我刻章。这种情况下我大多是推辞,实在推辞不过,我就让他们去找章七胡子。我知道现在刻章的生意更不好做了:在外打工的人汇款都通过银行打卡,家里的人凭身份证签个字就能划款了;而随着老的老死的死,不识字依赖私章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少了……

有一次居然就来了一笔刻“公章”的业务。我解释说,我不具备刻公章的资格条件,刻公章要到公安部门打证明,然后到正规的刻字社去刻才行。那个人不听,说,我给你双倍价钱,你就帮个忙吧。我再次予以严辞拒绝,那人才悻悻地走了。

过后一天,章七胡子见到我问,是不是有一个人找你刻公章?他说,你千万别刻啊!我当年就是栽在给别人刻公章上,那个钱不能去挣。

当年,也就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发生了一件震惊县城的信用社金融诈骗案,后来牵扯出了私刻公章的章七胡子。章七胡子被关了两年零六个月。

章七胡子除了刻章外还有一项绝技,那就是钓鱼。

长岭乡场背后有一条叫后溪的小河,河里的鱼不分公私你我,所以经常能见到章七胡子在河边垂钓。说钓鱼是章七胡子的绝技,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河里的鱼不好钓,而章七胡子几乎每次都能有所收获。他的鱼杆是最普通的自制竹竿,他的鱼饵也无非是酒糟或蚯蚓。我极佩服章七胡子钓鱼的韧性和定力,不管烈日当头还是刮风下雨,他都能在一个地方一蹲就似一个木头桩子,身外之物仿佛从此与他无关。或许这是他长期蹲着刻章养成的。

章七胡子钓鱼一半是娱性,一半却是糊口。他钓的鱼总是还在提回乡场的路上,就被人争着要了。

那天我有幸在下班途中遇见他钓鱼归来,手中的三条鲫鱼还没出手。我说,我全要了。他说只能匀给我一条,因为有家餐馆在他早上出门时就已经预约了。这条大的估计有两斤半,就给你算两斤吧,给十块就成!

有一天中午,章七胡子赤着上身,双手自然下垂,双眼紧闭,面向日头,光脚板靠墙站着,布鞋规规矩矩地摆放在一边,引来一些人围观,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我路过时听说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近两个小时。我忍不住还是招呼了他一声,问他干什么。他缓缓地睁开眼,说,有点儿感冒,我在治病。

周围的人一片哄笑,而我,鼻子却突然有些发酸……

乡上搞人大代表选举,要刻“参选”、“已选”章数十枚,我把这笔业务接了过来。然后,我找到章七胡子。我没想到的是,他却执意不肯刻。我问他原因,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说,我都好多年没刻过章了,我没有材料,也没有工具,你就帮我一个忙,给我们刻一下,我们要得急呢!

章七胡子问我,你什么时候要?我说,选举日,大后天吧。章七胡子说,我今天就给你刻好,你把要刻的内容写给我吧。我说,就是“参选”、“已选”各一半。章七胡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你要先写给我,我才晓得怎么刻。

章七胡子掏出钢锯皮子和有机玻璃章材说,不是我吹,虽然这字它认不得我,我认不得它,但它们在我刀下都听话得很,我要它向左偏,它不敢向右歪,我要它变瘦点儿,它不敢长胖点儿。

我说,我知道七师父好手艺!

章七胡子停了停,抬头看了我一眼,实事求是地说,字还是差了点儿,不过嘛,速度还是可以的,我最快的时候可以一分钟刻一个!不过现在不行了,老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低头刻章的章七胡子的头发、胡子已经在岁月流逝中逐渐花白。

突然,他问,你就是那个十年前我蹲号子的时候顶替我刻章的年轻人吧?

我笑了。十多年前,当章七胡子凭着一把钢锯皮子叱咤周边三乡五镇的时候,曾经有个少年蹲在他身边看得如痴如醉,流连忘返,当年那个少年就是叫他“七师父”的!

我在心中一直是把他当做“师父”的。

章七胡子刻完最后一枚章,交到我手里说,我姓戚。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一次回到老家对父亲说起遇到章七胡子的事,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今后不要刻章了吧!

责编: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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