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时代·我们这一代

2011-08-15 00:49陈家琪
西部 2011年23期
关键词:一代人政治

陈家琪

关于“当代”和“我们这代人”,我已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了一套比较成型的说法,细讲起来恐怕要一个上午或者一天才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今天只能跳跃式地来讲,重点是怎么看“当代”和“我们这代人”。

先说一下关于许江画展的观感。昨天浙江卫视在采访我的时候我也谈到了,但我估计主持人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只有两分钟,不明白也就算了。今天再说一遍,关于“葵”,我想有三个基本的意向或者是隐喻性的含义是比较突出的。第一个就是与太阳的关系。“葵”,我们还是按我们日常的叫法,叫“向日葵”,英文“sunflower”的直译也就是“太阳花”。可见“葵”总是一种与“太阳”联系在一起的植物。但大家都看到,在许江的画布上,太阳是缺席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向日葵所要朝向的太阳,于是,这个太阳就可能成为帕瓦罗蒂所唱的“我的太阳”或“心中的太阳”,也就是说,如果有太阳,每个人心中也就都只有属于自己的太阳。我们这一代人是唱着我们都是向阳花、永远心向红太阳的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现在的太阳成为了心中各个不同的太阳,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了太阳,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葵”与“日”的关系也是我们在许江的画中所能感受得到的第一层含义。再就是“葵”是一株一株生长的个体存在的植物。你尽可以只画一株葵来寄托你的凄凉感与孤独感,或如凡高那样画出花瓶里的葵的欲望。但在许江的画笔下,“葵”从来就不是一株一株的,而是一望无际的“葵林”或“葵园”(当然,也有从中突兀地“冒”了出来的单株的葵)。他把画展起名“致葵园”,可见他心中的“葵”就是“整体的葵”、“群体的葵”,于是就有了个体与整体的关系,有了“一代人”的整体性问题。对我们任何一个人而言,从来就不是哪个个人的问题,而是个人与时代、与他人、与群体、与命运的关系问题。我们几乎能从许江的画布上,从无边无际的葵林中,感受到葵与葵或是密集或在稀疏的间距中的相互依偎,相互扶持。请注意“稀疏的间距”,它不但是个体与个体间的真实关系,而且让我们看到了下面的土地。所以除了“葵”与“日”的关系,就是“单株的葵”与“整个葵园”以及下面的大地的关系。最后,就是我们都看到了葵的残破与凋零;这不是哪一株葵的残破与凋零,而是无边无际的、几乎看不到地平线的葵林或葵园的凋落,凋落中的挺立,生命力的挺立。葵这种植物的生命力是轮回的。当然如果把葵籽吃掉,葵就会从此消失。葵的生命轮回体现着最为典型的东方式的对时间、对生命的体悟,换成尼采的话,就叫“永恒轮回”。“永恒轮回”不是在讲事实,而是在讲信仰,讲一种文化的结构与命运。

其次,关于当代,首先涉及到时间这一概念。我们都知道,哲学家处理两类很难或者说根本就无法定义的概念:一类是最广泛、最普遍的概念,如时间、空间、数量、质量、原因、结果、对象、客观等等;另一类是框架性概念,如正义、自由、人权、民主、共和、优雅、丑恶、残忍、暴政等等。追求对这些概念的定义很难,但在日常表达中又须臾不可脱离,几乎人人都在用,因为正是这些概念为我们描述某一类现象提供了标准,或者说提供了某个价值评判的框架。我们谁都离不了这样那样的框架。查尔斯·泰勒在《自我的起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中一开始就讨论了“框架问题”,他说,发现生活的意义有赖于构造富有意义的表达,而富有意义的表达依赖于我们对某些框架的直觉或理解。缺少了框架,我们就会觉得生活或某件事、某个作品是毫无意义的。这个话就不说了。

作为概念,这些框架都具有普遍性。如何从普遍性(主观性)经过特殊性(判断)达到个别性(客观性),是一个更复杂、也更有意思的话题,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有精彩论述,这里也不多说了。

接下来,我想集中说一下“时间”与“当代”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

按照西方某些学者的说法,人们共有三种计算时间的方法:一是着眼于现在,于是过去就是回忆,未来就是展望,现在当然是一个不断流逝着的过程;二是按自然节律的循环(一年四季、日出日落、生老病死)或基督教的“末日审判”(于是时间有了方向,历史有了目的)来理解时间;第三,就是以某个具有转折性的事件为出发点来理解时间,以这一事件为核心区分前后。比如1949年胡风发表的长诗就叫《时间开始了》。我们对“当代”的理解就取的是第三种即事件的角度。

相对于时间或历史(严格来说这二者也不一样,但这里不作展开)的普遍性而言,“当代”就是一个特殊性的概念,是从无法定义的同质化的抽象同一的时间中断裂出来的一段时间,由于它与某个事件、某个人物、或某本书、某个场景发生了很偶然的关联,于是就成为了较为具体的、有内容的概念,即可以下判断的概念。正是事件使得我们对所谓的“当代”有了一个认识,有了一个共同的感受,也就是说,有了我们自己的判断。所以在我心目中的“同代人”,就是对一个共同经历的事件有着各自判断、不同感受的一代人,正是这一事件把这代人联结在了一起。每代人都有自己在成人阶段所经历的最为重大的事件。“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中学生就是我心目中的我们这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以及随后的下乡插队落户就是我们的共同经历。我着眼于相对“一代人”而言的事件,而且着眼于知识分子,至少也是有文化的人(“文革”开始时我们就觉得自己已经很有文化了),因为要想把压缩、浓缩在“代”(当代、同代)这一概念中的内容释放出来,就需要通过回忆、描述、论证,以及展望,也就是与理想相关联的未来。没有文化、没有反思、没有表达是不行的。没有这些口头或文字上的工作,经历了也等于白经历。我们这个民族这么多年少有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所经历的一切没有成为精神财富,没有通过自己的回忆、描述、论证,使之成为可理解的意义构成。用现象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我们始终没有对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即所谓“被给予的”的“前科学的”(pre-scientific)的世界或悬置、或还原、或分析,总之要使之达到某种可理解性;而这种可理解性看起来针对的是世界,其实要追问的恰恰是我们的行动所造成的影响,包括当下中国的所谓“崛起”、“盛世”,我们依然说不出多少东西来。作为作家,就是要叙事,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作为思想者,就是要论证,逻辑上要有完备性,而且具有普遍的可理解性。无论是回忆还是展望,立足的都是当下,即当下的自己。“当下”在时间之流中并不是一个“点状”的存在,它与过去、未来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这里所说的“当代”,在我心目中就是“文化大革命”的那一代人,同时也指的是那代人的今天;正是他们的今天、他们对未来的展望才决定着他们如何理解、看待过去。许江的“致葵园”,就既包含着对过去的回忆,也包含着对未来的展望,而这一切之所以感动了我们,就在于它立足于当今的自己。每个人的“现在”都应该是不一样的,“现在”又与过去、未来黏连在一起,这样,当我们在回忆和展望中失去了连贯性,发现自己已经变得不认识自己,而且无法自圆其说时,就会发生自我认同上的焦虑。现代性就是一个在断裂中与过去、未来都失去了某种同一性的概念,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在某种抽离化机制下,怀疑、信任、风险就有着特殊的应用价值。某种抽象系统、概念系统所能给我们提供信任的“保护壳”是很薄弱的,所以我们的焦虑感相对来说也就更为强烈。也许,这种焦虑感是所有艺术以及思想创作的巨大源泉和动力;当然,也可能让更多的人想以中国传统的方式化解内心的焦虑,求得自在的安宁,特别是诗人与画家,但这是我在许江的画展中没有看到的。

第三个问题,我自己觉得“文化大革命”就是对我们这代人而言关系到身家性命和命运转折的共同事件,把我们这代人凝聚起来或结合在一起的就是“文化大革命”。我们也经历过“反右”、“大跃进”和以后的改革开放,但这些事件并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标志。“文化大革命”是我们今天现实生活中的两股巨流共同的源头。这两股巨流指的就是逃避政治和贪图享乐,它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两种状况的反面。“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第一是政治统帅一切,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高度政治化了,怎么走路、怎么看书、怎么说话,怎么穿衣吃饭都是政治问题。没有任何人的任何事能脱离政治。再一个就是极其贫困的生活。一面是生活的清贫,另一面就是高昂的政治热情,整天生活在斗志昂扬与伟大理想之中。今天生活完全走向了反面,一个是逃避、远离政治,去政治化,再一个就是追求物质享受,只生活在今天。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叫《寻找政治》,发表在2007年的《书城》上,另一篇叫《政治的纯化与泛化》,发表在今年第4期的《浙江学刊》上。在西方历史上,古罗马帝国的建立曾经使得人们觉得政治不再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有关,自己也不再感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生活失去了整体性的体验,这是相对于古代希腊的民主制生活而言的;而且政治也不再成为人的内在的善的标准。无论在古希腊还是在孔子的学说中,社会生活中的公民或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君子”都以自己在特定的政治秩序中所扮演的特定的道德角色为鹄的,德行(智慧、勇敢、节制、正义)或“仁”就是对你所扮演的角色在品质或品行上的要求。现在,当这种秩序成为了一种官僚体制,一种上下级的组织关系时,对人的这种品质或品行上的要求自然也就消失了,于是政治也就成为了某种脱离道德意志的单纯的权力行为,它与“非公民”、“非君子”的人自然也就更少关系。我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公民,是君子,因为我们无法介入政治生活,自然也就希望远离政治。也许从我们这一代起,中国真正发生了某种断裂,某种政治不再笼罩一切的断裂。这与“文化大革命”的后果是密不可分的。我的一位朋友陈宣良写了一本大书,一本很大的书,讨论中国文明的本质。他认为中国从一开始就是通过政治秩序进入文明的,财富也不是如西方社会那样在经济活动自身中发生,而是靠政治,也就是直接暴力聚集起来的,所以财富权力也就始终无法摆脱政治权力的控制,这既是中国无法进入资本主义发展历程的原因,也是我们今天的社会动员能力也依旧不得不依靠政治动员的原因。在我看来,当人们远离了政治,或者说当人们对政治失去了基本的信任后,人们的道德意识的薄弱还是小事,更大的事就是社会动员能力的孱弱。当然,这都是一些多余的话,但与我们这代人的经历与感受密不可分。

第四个问题,上世纪80年代,像许江他们开始画画,像刚才发言的余华、孙甘露他们开始写小说,像朱大可他们开始了文化批评,像我作为“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开始了自己的哲学思考。我现在总在问自己:我们这些人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了各自的领域,发生了命运的转折,其中肯定有许多具体的理由或原因,但就我而言,哲学研究的原初动机到底是什么?我那时研究哲学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有这么几点可以说是比较清楚的:

第一,设法使法律秩序脱离中国传统的道德秩序,中国一直以道德标准代替法律审判,进行所谓的道德审判,在道德的名义下维护权力的至高无上,于是追究动机,以言治罪,以思想、也就是以人的内心世界论是非。这是第一个原初的动机。

第二,就是要使学术摆脱政治,因为“文化大革命”中一切都笼罩在政治当中,我们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使学术摆脱政治,使学术有其自身的规范和标准,我们就是要讲为学术而学术,这就是第二个原初的动机;

第三,要让艺术挣脱所有的主题先行、主题决定一切的观念。那时候总是问:你画这幅画是为了什么?你想表现什么?你要歌颂什么?你想揭露什么?插队落户时我曾经写过剧本,那个时候管文艺的军代表只是问你的主题是什么,这样一个情节、这样一段话与主题之间是什么关系。无论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总要先讨论主题;而主题,一般来说又是上面布置的,我们只是完成者或使之得到体现者。

所以使法律秩序脱离道德秩序,使学术研究摆脱政治需要,使艺术创作挣脱主题先行,这就是我们80年代初开始学术研究的原初动机。有了这样的动机,在学术研究上就谈不上“纯”了,但所要追求的却是一种所谓的“纯学术”。这个内在的矛盾不能说不知道,但没有办法,走不出来。当时走不出来,现在依然走不出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有的人走上了领导岗位,有些人成了商人,有些人是画家、作家或别的什么行当的专家,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也该成为这样的人了。那么回头去看,今天的情况到底怎样呢?有没有实现我们原初的动机?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实现的程度满不满意?也许所实现的一切正是和我们原来所想的东西完全相反的东西。我在讨论开始时说希望能就许江的画提出一些可以和他商榷的问题,就指的是观念上的商榷。对绘画我们不懂,但作为同一代人,我们对过去、现在、未来的立足于当今的感觉是不是一样?我想这可能会有许多可讨论的地方,我猜这大概也是许院长所想听到的讨论,于是才有了我们这样一个单元的安排。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是开始进入老年的人了。前面说了,我们个人的事并不仅仅就是我们个人的事。在这三十年间,回头去看,我们的时代发生了两种最为根本的变化,一个就是政党自身的变化,从具有某种宗教意味的变得越来越世俗化了。所谓宗教意味就指的是它的目标是要改造旧人,造就新人,要实现一个大同世界的理想社会,以及与之相伴的个人崇拜,狂热的献身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以苦、以死为荣,等等。“宗教”与之所要求的信仰并不是“坏词”,人无信不立,信仰,即对所谓的超出经验范围之外、无法证实但又确信不疑的精神,是人类所独有的精神特质。任何文化的最为典型的形态就集中在宗教形态上。到底什么是我们心目中的美好生活或美好世界,我们是否还会如康德那样相信人类会有“永久和平”,这与乌托邦式的理想有关。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是中华民族从古到今的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了,在我们的历史上再想找到如我们那样整整一代的理想主义者几乎不可能了。这里恐怕就用得上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两句古诗了,当然,决不会“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尽管个人可能有,但作为一代人,过去消失的,就让它过去消失好了。当然,在那样一个疯狂的时代里相对于个人而言的激情与献身精神总是弥足珍贵的,而这一切都与我们心目中所相信的共产党的宗旨、理想密不可分。当这样一种理想、热情、献身精神开始消退,共产党也就变得越来越世俗化了。“世俗化”也不是一个“坏词”。启蒙运动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从宗教狂热中摆脱出来,过一种世俗的生活。世俗化也就是它不再是某种神圣意识形态的承担者;去神圣化、去宗教性、去政治化,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去意识形态的神圣性、宗教性、政治性。“世俗”总是一个和现实利益结合在一起的概念,从宗教上讲,它相信能在此岸建成天堂;从政治上讲,它认为国家、权力总是一种人间的建构或赋予,于是必须讨论它的合法性;从现实的利益上来讲,它当然要维护自己的统治,因为这种统治与利益结合在一起。

另一个根本的变化,就是我们知识分子从原来的所谓“臭老九”变得有名有望有钱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成为了统治阶层的最有力并且源源不断的后备力量。不要说进入中央委员,就是一般的晋升,总离不了学位,于是几乎所有当官的人也就都成为了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一个时代的思潮或风气说到底是受着社会上的知识分子的左右;只有那些有话语权的人才可能影响着社会实际上的生活意向或价值取向。当中国的知识分子从被歧视、被批判,需要在不断的自我检讨中才能蒙混过关的地位转变为统治阶层的后备力量,就如古代的科举制度一样,穷书生转眼间就可能变为驸马、进士、举人、秀才,并成为各级官吏的后备人选时,他们说什么、怎么说就会无形中为全社会提供着一种教养或教化的标准。与科举制度下选拔的人才不同,如果说他们的价值观念基本上差不多(也没有更多的选择)的话,现在的知识人却严重分化了,基本上各说各的,划分为不同的知识团体,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利益诉求,这就导致了整个社会在价值观念与对现实的判断上的严重分离。我们在座的应该说就都是这个阶层里的人,原来是受批判的,而现在的一切都是过去不可想象的。正因为不可想象了,才促使我们有了更深刻的反思,才并不满足于当下的状况。过去讲士农工商,前面当然还要加一个官,现在“官”下来就应该是“士”了,当然“商”的地位也上升了,也许会排在“士”的前面,当然这里指的是富商巨贾,一般的还是不行。但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士”一直是被排在后面的,“商”就更受到歧视与迫害了,基本上就没有“商”这样一个行当。现在,排在最下面的当然是工农,而在“文化大革命”时,他们是当然的“红五类”,优先选拔当兵、进厂,推荐上学。所以工农有工农的失落,我们有我们的失落。我们的失落,一是政治,二是文化价值,与之相关的就是社会自身的生命力,就是到底还有无理想可言。讲到政治,“文化大革命”时讲“对错”:什么话对了,什么话错了,站队是否站错了;后来就是讲“敌我”,靠民族主义、民族感情来维持人心。许多人着迷于卡尔·施密特的《政治的概念》,因为里面说了,所谓的“政治”就是区分敌我,就如真是区分真假、善是区分善恶,美是区分美丑一样。我现在认为政治就是要区分“公私”: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事”,什么叫“公共领域”,什么属“私人领域”。就此而言,我们的失落感主要是还没有建立或者说还没有找到一个公共领域来把大家的各种看法聚合起来。我们都处于自说自话的状态之中,于是也就与政治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之中。

就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文化大革命”时的两种状态,后来的整个社会的两股巨流,还有政党与我们自身的两种变化,以及我们的两种失落感,这些大概就是我所想表达的意思。一个人进行创作,无论是小说还是绘画,总想达到最高的水平,这里的最高,是就全世界而言的,这里就涉及到一个目标,我相信最优秀的艺术家们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就我们的传统文化而言,如果我们不能使之成为全人类共同接受的精神财富或价值观念,我们就总会觉得没有达到目标。我们不能说这种文化只属于我们自身,也只适用于我们这个民族,或者说只适用于现在的需要。这本身就不是一种学术的立场。但是,我们的传统文化真的具有这样的品质吗?西学对我们来说只是参照而不是榜样,这没有问题;西学自身在分裂,也一直处于自我否定的反复论证中,但每次自我否定后又总能再生,出现新的繁荣。我们呢?“五四”以来我们的自我否定在哪些方面与西学的“解构”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我们还远远无力回答(遑论解决)的问题。

于是又回到了我们上世纪80年代初投身学术的原初动机。到底还有没有纯粹的东西?比如我们知道西方哲学讲先验哲学也好,讲纯粹哲学也好,讲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也好,这都是康德、胡塞尔他们经常用的话,他们是很相信有一种纯粹科学的标准的,比如逻辑,就跟数学一样,不以时间、地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相信这一套,这与他们首先把世界数学化,然后就有了科学的迅猛发展有关。我们的祖先基本上是不这样想问题的,我们有我们眼下更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而且我们从经验中归纳出来的东西也足以应付眼下这个经验的世界,特别是经验世界中的人际关系、上下等级关系。那么到今天,我们还相不相信有纯粹自身的东西?一开始时林毓生先生就讲了,你总不能为一个展览去画画,总不能为了卖钱去画画。那么今天我们到底为一个什么东西去创作、去思考?耗尽毕生的精力献身于一个什么?这个什么是什么?这里面还有没有非功利、非利害的考虑?当然,这样来问问题本身也许就是幼稚的,因为时代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坚定的回答,这就是“没有”,而且我们也发自内心地认为“没有”。现在再回到一开始的话题,许江院长这么一个“致葵园”,是单纯的艺术创作还是寄托着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信念?是想记住或唤起某种精神,关注某种现象,比如“葵”在瞬间对他的触动?我们如果在作品中注入了这么一些东西,到底是好的,还是不好的?表达中国古人传统的一种情趣,好像画一点花鸟、山水,满足一点自娱自乐的东西也就足够了,但为什么这代人就不能这样?当我上中学时,读过一本书叫《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我们真诚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比如今年2010年,全世界就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那么今天,当我们的GDP已经达到全世界第二了时,我们为什么兴奋不起来?包括奥运会、世博会,一方面展示着我们巨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另一方面又确定无疑地告诉我们:我们的社会动员能力依然建立在一个“全责组织”(这是陈宣良的用语)的基础之上,而这种能力的宏大与有效,包括其界限与失效的前兆,在中国历史上已经反复演示了两千年。在这一意义上,“断裂”的发生,我们这一代最后的理想主义者的退出历史舞台也许真的是件好事,只要我们还能记住心中的“葵”。时间到了,谢谢大家。

(在许江画展上的发言,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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