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化文
我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经过并不复杂的处理办法,利用人类的繁衍程序,来到他们所谓的人间的。
听说很多婴儿初次来到人间的时候都是啼哭不止,而我却是大笑不止,我是为我的计划得以成功而高兴,而庆贺。
不料,我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惊恐,他们说我是个不祥之物,产妇连声“呸呸呸”地往我脸上吐唾沫,接生婆伸手在我的屁股蛋子上死劲地拧了好几把。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因为实在太疼了,我没有了再高兴的理由。
于是,他们就给我取名“阿卡”。
在大家的不待见中我一天天成长。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我原来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受欢迎,其实,他们自己人之间同样相互倾轧、明争暗斗。
有一次,大哥到集市上买了一斤猪肉,母亲把它死死地扣在水缸底部,专等爷爷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剁成馅子包饺子吃。不料,在大家放下饭碗后不久,爷爷又回来了。他伸手往锅底下一探,并用鼻子在厨房的空气中吸了吸,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村街上跳着脚大骂起来。人们此刻都已经入睡了,就连狗也趴在自己的前蹄上打迷糊,但是,爷爷的叫骂声实在太犀利了,何况爷爷使用的词汇是那么的令人惊悸,全村人都静静地躺在被窝儿里听着,就连狗都听得津津有味。
渐渐的,我对自己的这种生存环境厌恶起来。
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母亲不爱自己儿女的,可我就是得不到这份母爱,为此我绞尽了脑汁。这天,一个绝妙的计划叫我眼前一亮,我决心一试。
此时天气已经进入初冬。晚上吃过饭上了床,我悄悄地撩起盖在身上的被子,让自己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冰凉的寒夜里。月亮挂在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落光了叶子的枣树影影绰绰的,有点儿迷蒙,挡在月亮前面的枝桠让月亮看上去有点儿像摔裂的月饼。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在这个家里犹如不存在一样,除了有只吃饭的碗,一张睡觉的床,其他的全都不管不问。我要让自己受凉,我要让自己发烧,我要让自己上吐下泻,我要享受医生的两个指头压在自己的脉搏上,然后他挥笔在处方笺上写字,而这些字是专门为我而写的。我要看着他们将滚烫的开水倒进碗里,着急地用嘴吹,用勺子搅,好让开水快些凉下来,好让我尽快地好起来。要是那样的话,我会感觉到人间来的真正快乐。
可是,没有。当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一个送我的同学对他们讲我病了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叫我回家去。
“不想上学就别上了,用不着装病。”他们说。
我躺在床上流了好多泪水。
我跟大家一样害怕孤独,可是,在我央求着要跟任何一个哥哥出去玩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愿意带我一块儿玩。我拿我们跟邻居一家的俩兄弟比。他们情同手足,两人骑在一辆自行车上,弟弟把握方向,哥哥在后座上一边蹬脚踏板,一边用双手护佑着弟弟。可是我哥哥呢,见我纠缠着他不放,冷不防给了我一个超级耳光,揍得我眼前出现了漫天飞舞的五彩缤纷的气球。
只有姐姐对我还好些,但是母亲什么事情都让她干,连男人都吃力的活儿母亲也毫不吝惜她,结果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姐姐因为给棉花喷药中毒死去。
“你这个不争气的,我白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你说死就死了,好没有良心哪!”母亲拼命地跺着脚说。
姐姐的死我比谁都伤心,我哭了几天几夜,就把自己的眼睛哭坏了。
我的眼睛肿得像两个烂桃儿,学也上不成了,东西也看不见,眼眶好似两只熊熊燃烧的火炉,眼圈周围似乎有好几把铁爪在那里扒呀扒呀,我恨不能将两个眼珠子抠出来踩到脚底下捻个粉碎。
好在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树,树荫下边铺了一张席子,我躺在席上昏昏睡去。眼睛被烂眼分泌的粘液沾到了一起,只有偶尔接点儿从树枝间洒下的知了尿液,我才好受一点儿。虽然我几乎像个瞎子,但我还能凭借皮肤感觉到太阳的脚步,从那些树枝桠间透下来的光线掐算时间是中午还是下午。
当然,我最享受的还是听鸟儿的鸣啼。它们就躲在我上方的树枝上,阔大的树叶为它们遮蔽着阳光,它们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悠然地欢唱。我的眼睛不好,可我的耳朵是灵敏的,在鸟儿的叫声里,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灵魂早已随着鸟鸣直上云霄了。
多亏了我的一个好朋友,他给我送来了一种野草叶子,他用两手合着狠搓,直把叶子搓出水来,然后再把叶子贴在我的眼上,我的眼疾竟奇迹般好了。
家里养了好几头猪,还有几只羊。这些家畜好像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因为比我大的哥哥,比我小的妹妹,他们没有一个下地为它们薅猪菜,拔羊草,每次我从学校回来时,它们都是饿得在圈里打转转,一看见我回来了,都将头从圈里探出来,发出“哼哼”或“咩咩”的叫喊声。我来不及写作业,就挎上荆条筐给它们打食。每天我至少要为猪们薅两筐的猪菜,为羊们铲三筐的青草。因为缺乏营养,我的眼睛一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于是他们便给我送了个绰号叫“鹊胡眼”。这天我到村西的玉米地里铲羊草,由于草势长得好,我就忘记了回家,结果,等我拾掇拾掇将草装满一筐的时候,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站在庄稼地的边上喊人,喊着喊着我哭了起来。
有人就告诉了他们,于是我妹妹就来到地里接我回家。
“你个‘鹊胡眼’,”妹妹咬着牙说,“你死了吧,瞧咱家上上下下有谁喜欢你?要是我,就一头撞死掉算了。”
“我才不死呢,”我说,“凭什么?”
“嗤——你这个死阿卡!”妹妹说。
在我经常薅草的一片山坡上,我用铲子为自己挖了一个隐秘的洞穴。洞的门口长着稠密的荆棘丛和杜梨树,它们都长有坚硬的针刺,别说上山的人,就是身手矫健的野物,也别想发现我的秘密。我根据自己有限的生活经验,在洞穴壁上铲出了几个平台,上面放着我从野地里采摘的野瓜、野果,还有从生产队红薯地里扒来的红薯,还有一些干草、树枝,以及火柴。当我饿着肚子来到山坡薅草的时候,我有的是时间引着火为自己烧几块红薯或灌了浆的麦穗、大豆之类果腹。
十三岁那年夏天,我患上了疟疾。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起来犹如掉进了万丈深的冰窖里,热起来则好似被放在了火上烤。他们听信一个江湖医生的胡言乱语,一起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扔到正在朝着地面喷火的太阳底下,逼着我在能把人的皮烫下来一层的地上跑,说是只要跑出汗,疟疾就好了。
我晕头晕脑,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那会儿我最想要的就是找一个地方躺下来,好好地睡上一觉,为此哪怕他们用刀宰了我都行。可是,他们站在树荫那里监视着我,看着我如何迈开打漂的腿跑步。我苦不堪言,仰脸冲着太阳骂了一句。不幸的是这句骂人的话被爷爷听见了,他非说我在骂他,气得要死,逼着哥哥把我抓回去为他跪地赔礼。看着他们朝我奔来,我知道如果被他们捉回去,我就是不死也得掉一层皮。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知道了什么,就飞快地朝不远处的那条河跑了过去,并一头扎进了河里。
我在洞里呆了好几天,吃生的瓜果,也吃烧熟的红薯,就连在我之前贸然抢占我洞穴的蟒蛇也被我用火烤得香喷喷的吃了下去。在洞里厚厚的绒草上死死地睡了几个好觉后,我的疟疾竟然不治而愈。更令人叫绝的是,不知吃了什么的缘故,就连我的“鹊胡眼”也不存在了,我高兴地在山坡的草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家里人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回呢!于是,我在山上住了下来。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我忽然听见洞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随即我就激动起来,因为那是我家大黑狗来的声音。我“腾”的一声从洞穴里跳出来,上前用双臂紧紧地将它抱住。我一边在它的身上抚摸着,一边流着滚烫的泪珠大哭着说:“大黑狗哇大黑狗,你为啥来到了我这里?”
大黑狗用舌头舔着我的手臂和肚皮,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好像在替我侦查四周有什么危险。我拿出早上在野地里烧熟的红薯给它吃,它却利索地一下子将从它身边飞过的大蚂蚱摁在了爪子下面。
到了晚上,我领着大黑狗到河里去洗澡。正在我褪裤头的当儿,河面“呼——”地刮起一阵大风,我打了个寒战,正在犹豫着是否还要下水的时候,从水面上移过来一团黑影。那黑影看上去既像人,又像熊,正从对岸朝我扑来。大黑狗早已做好了准备,就在那黑东西快要接近我的时候,它“呜——”的一声扑了过去,随即就和黑影撕咬在一起。大约搏斗了几十秒钟的功夫,我听见大黑狗发出“昂叽昂叽”的几声惨叫,又见它朝着一片密林追了一阵,才回到了我的身边。大黑狗似乎受了伤,它不住地舔着自己的后腿,当天晚上就卧在我的洞穴门口为我守候着。
大黑狗到来的第二天晚上我回到了家。在回去的半路上,大黑狗机敏地捉到了一只肥硕的野兔,它把野兔交到我的手里,摇晃着尾巴在前面带路。对于大黑狗的好意,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我知道它听不懂人话。在路上我几次停下来,搂着它的脖颈亲昵。
回到家,他们谁都没有搭理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可是我看到,在先前我睡觉的地方放的却是哥哥的被褥,而我的被褥却不见了。很快,在大黑狗的窝边撂着我的东西,东西的下面是一卷黢黑破烂的凉席。我知道了,我从此就要和大黑狗为伴了。
这是个规律。十年前我家的房屋垮掉了一间,于是,我爷爷从此就睡到了野地里的草庵里。在我住洞穴的几天时间里,同样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大水从几个隐蔽的老鼠洞穴里“突突突”地往屋里灌,瞬间就灌满了整座房屋,在雨水的浸泡下我家的房屋又倒掉了一间,我便只好与大黑狗睡在一起了。
家里鲜有吃肉的时候,尤其是自从大黑狗死掉以后,一年到头就连个野味也吃不到了。偶尔改善一回,他们也不放过我。
“把你碗里的肉挑给我!”有人这样对我命令说。
于是,我乖乖地把碗里仅有的肉块用筷子小心地夹起来,递到一只伸过来的碗里。
“小心点儿!”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对我说,“别耍小聪明。”
我不敢抬头,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无意中瞥了对方一眼,发觉他的眼睛像狼一样射出绿的光芒,獠牙从翻起的嘴唇下立起。我吓了一跳,竟忘了把才喝进嘴里的饭汤下咽,结果把食管的皮烫掉了一层。
一个深秋的夜晚,月亮把一切照得如同白昼。我被一泡尿憋醒,站起来出去小解。回来的时候觉得有什么地方跟寻常不一样,就留意观察了一下。这一看不要紧,我看到一个骇人的情景:他们每个人的嘴角处都长出两颗匕首一般的弯齿,亮晶晶的,月亮的光打在上面还发出金属般的响声。我大惊失色,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我在山坡上的那个洞穴里。
我在洞穴里住了下来,再也不敢回去住了。一天,我出去找吃的回来,突然看见有个人在我洞穴里弯着腰在干什么。我走上前去,大声问:“你干什么?”对方一个哆嗦,连忙把手藏在背后。想不到这个人竟是我妹妹。我抢过她的手掰开来看,原来她手里拿的是带有倒刺的铁蒺藜,左右两个裤兜里还分别装有两个塑料袋儿,一个装的是跳蚤,一个装的是臭虫,她把它们分撒在我栖息的洞穴里,好让我被刺和被叮咬得过不下去。
“哼,别以为躲在这个地方就找不到你了,有种就死在这里别回来。”奇怪的是,她嘴里的獠牙竟然不见了。
哦,我明白了,在白天,他们把自己的心思隐藏起来了,所以獠牙也缩了回去,自然也就不被我看见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妹妹蛮横地对我说,“家里不好吗?住在这个洞穴里,你还以为自己是山顶洞人啦?”
我想不起来自己在别的地方还有没有洞穴,我完全记不起来了。但我要去寻找一下,说不定真的能够找到。妹妹大概看出我要逃的意思,上去抓住我的胳膊,她坚硬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我的肉里。我用力地甩,想把她的手甩脱。但我实在太虚弱了,我甩了好几下都没有成功。这时我发现妹妹的嘴角正在被什么东西顶得支楞起来,两根洁白的牙齿渐渐地露了出来。我大叫一声就往山下跑,但我往前面一看,看到有很多人站在山坡下面,静静地等着我出现。
我掉头就往山里跑,刚跑了没几步,就被一张突然出现的巨网罩住了。很快就过来一群人,把我用绳索捆绑后撂到一辆破旧的架子车上。在纷乱的人群中我听见他们说,这是准备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去了。
“这是个疯子,”人们指点着我说,“是个喜欢住洞穴的疯子,好多年了。”
一群孩子尾随在架子车的后头,蹦蹦跳跳地唱着一支歌谣:
“小喇叭,嘟嘟嘟!
疯子阿卡钻山屋;
吃的睡的都不愁,
难的炒菜没有油。”
他们还捡起路边的石子和砖块,比赛着往我身上投,看谁投得准。有一块小石头不偏不倚砸在我的额头,砸出一个小洞。我正急得不行,突然发现了这个出口,随即就从里面钻了出来。
我终于逃离了苦海,脱离了人间,我可不愿再过这种人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