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

2011-08-15 00:49李桥江
西部 2011年23期
关键词:公狼石缝母狼

李桥江

1

老狼和公狼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六年,今年,它们成功地养育了雌雄两个后代。两个小家伙是在塔尔巴哈台山夏牧场靠近哈萨克斯坦国界的一个岩洞里出生的。此前,老狼和公狼只养活了一只小狼,其它的小狼要么被凶猛的金雕杀死,要么病死,要么被人发现抓走或者打死了,还有一只丧命于剧毒的草原蝰蛇之口。

从两只小狼出生,直到一个月以后小狼能够出外活动这段时间,白天,老狼躲在岩洞附近的高山上,居高临下观察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夜里,则钻进洞穴守护着小狼,找寻食物的工作全部由公狼完成。老狼选定这个岩洞作为新家之前,对方圆五公里的地形做过详查,直线距离,狼的新家距最近一户牧民也在十公里左右,其间还隔着一座大山。老狼最得意的是这里地处敏感的边界线地带,狼的敌人人类极少在这里活动。山地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野兔、野猪、盘羊、北山羊等动物,为这个家庭提供便利。对于老狼夫妇来说,除了天上游弋的金雕、苍鹰对小狼造成威胁之外,生活在这里简直就像天堂一样。

出生一个多月的小狼,对于危机四伏的草原毫无警惕性。两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常常趁老狼打盹的空隙,溜出岩洞,在草地上摸爬滚打,抑或专注于草丛中的一只蚂蚁,甚至一朵小黄花。刚开始,老狼会毫不留情地叼着小狼的脖子,将两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抓回洞里。小狼出生两个多月之后,老狼开始主动带着小狼在岩洞四周的草丛玩耍。这是一种目的性极强的游戏—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老狼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公狼担负着繁重的养家糊口任务,明显消瘦了。老狼是个有些霸道的主妇,它不允许公狼在洞穴附近有任何空闲,放下食物,公狼就得走开,继续干活。幸好在狼的世界没有男尊女卑或其它的家庭纠纷。老狼和公狼只有一个目的,让它们的孩子顺利长大。在老狼夫妇的精心呵护下,两只小狼生活得很幸福。老狼的奶水和公狼带回来的食物,将两个小家伙养育得像胖嘟嘟的毛绒玩具。

随着小狼渐渐长大,老狼带着孩子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有的时候,老狼捕捉一些近处的野兔、老鼠等动物。老狼捕捉到猎物之后,会迅速将带着体温的美食交给小狼。它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小狼明白温暖的食草动物的血液,对狼来说是多么美妙的饮料。但是,事情并不总是如老狼想象的那样。塔尔巴哈台山地草原上罕见的夏季阴雨竟然持续了三天,它们的主要食物野兔、野猪躲在洞穴里睡大觉。盘羊和北山羊的幼崽已经学会与狼周旋,公狼尽管优秀,没有狼群的协作,它也不可能单独捕获这些家伙。老狼一家的食物来源成了问题。

第四天,雨还下着,公狼连夜出去捕猎。天快亮的时候,公狼叼着一只湿漉漉的羊羔回到洞穴。鲜美的羊血味打开了老狼的记忆,老狼近半年时间没有品尝这种美味了。而小狼则是头一次体验羊羔肉的味道。

天亮了,明晃晃的阳光撒在雨后的草地上,空气澄澈得就像自身拥有了发光的物质,每一根草茎都是亮晶晶的,每一朵野花都像一只发光的灯盏。疯长的蘑菇白亮亮的,有的大如面盆,小的则如一顶顶小人国里的伞,装饰着草原。

公狼难得一回躺在干爽的洞里睡了。老狼准备带着小狼出外散步,凉丝丝的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常气味引起老狼的警觉。老狼抽着鼻息,判断着异常气味的来路。酣睡中的公狼也惊醒了。两只狼不停地嗅闻随着空气飘来的危险气息,人和狗的气味。公狼和老狼对视了片刻,随后,公狼叼起一只小狼爬出了洞穴。

老狼一家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公狼出去的目的是要将接近洞穴的人引开。然而,来者当中有一个草原上有名的猎人乌木尔扎克,他还带着两条聪明绝顶的牧羊犬。老狼对草原上所有的狗都充满了仇恨,它们长着和狼一样的鼻子,却甘心受人的驱使,但老狼又很无奈,因为狗的后面有更加凶残的人类。

转眼间,狗的狂叫声封锁了洞口,接着传来人的说话声,老狼听懂了他们的语言,人在喊:“狼窝,狼窝。”

持续的阴雨天,让老狼和小狼躲过了一劫。尽管来人在洞口外堆了许多柴草,由于无法点燃湿透了的柴草,一群人在洞口外忙了半天,不得不先用石头堵住洞口,匆匆忙忙离开狼窝,回去准备武器,联络帮手。趁着这个空隙,老狼扒开堵在洞口的石头,叼着小狼逃出岩洞,慌不择路向东部丘陵地带逃去。

其他人走远了,猎人乌木尔扎克则骑着马藏进附近的一片灌木丛。老狼还没有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情况,乌木尔扎克的猎枪已经对准了母狼。蓦然间,乌木尔扎克看到了母狼腹部膨胀的乳房,他犹豫了。老狼转身向草原深处狂奔而去。

乌木尔扎克快马加鞭,紧追不舍,追了不到一公里,乌木尔扎克就撵上老狼。对人的恐惧,打乱了老狼的步伐,口中叼着小狼则影响了老狼的呼吸,老狼口中向外喷射着白色的涎水,眼见已经支持不住了。乌木尔扎克端起猎枪,可转念一想,中弹的老狼可能会疼,不小心咬死叼在嘴里的小狼。再看看老狼狼狈逃窜的样子,猎人断定老狼撑不了多久了。他产生了大小狼一起活捉的念头。

又追了几百米,眼见猎人坐骑的前蹄就要踩上老狼的尾巴,老狼“呼”地向前一跳,窜进一块洼地,掉转头来,迎着数米开外的乌木尔扎克停下了。老狼的举动让乌木尔扎克有些不知所措。他勒紧缰绳收住坐骑。老狼口中依然叼着小狼。猎人明白这是一种危险的对峙,尽管老狼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它并没有失去抵抗力。老狼随时可能反戈一击,咬断人的脖子。乌木尔扎克一手扯着马缰绳,一手举起了猎枪。

猛然间老狼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瞄了乌木尔扎克一眼,随后,老狼低下头,向后蹲坐下去。

狼向来不敢与人类对视,老狼这个举动震慑了猎人。他端着枪竟然忘记扣动扳机。

“呼哧、呼哧、呼哧”,老狼剧烈的喘息声撞击着猎人的神经。老狼嘴里含着的小狼完全被它喷出的涎水打湿。乌木尔扎克又看到老狼膨胀的乳房,它们向外淌着白色的奶水,奶水濡湿了老狼的腹部。

几十年间,曾经猎杀过上百只狼的猎人乌木尔扎克,面对蹲坐在洼地中央的老狼,下不了手了。他无法抠动扳机。他不忍心杀死这只为了孩子宁肯放弃生命的母狼。

老狼依旧低头蹲坐在原地,它的身体随着剧烈的喘息不停地颤抖着,似乎连保持坐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老狼却没有趴下,它口中叼着的小狼支撑着它,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举动对抗着眼前的猎人。

此时,淤积在乌木尔扎克心里的昨夜损失六只羊羔子的怒火散了。他调转马头,放过了老狼母子。

2

老狼一家当天即在紧邻国境线的灌木丛中找到新家。这里天高地远,水草丰茂,老狼可以无所顾忌地带着两个孩子在山地草原上散步、狩猎,在凉爽的灌木丛中午睡。不觉间,三个月过去了,两只小狼的身体快赶上老狼了。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国境线一侧的猎物已不能满足这个家庭的需要了。公狼开始冒险穿过国境线上那条宽达数公里植被茂盛的植物带,到另一块草原捕猎。

老狼和公狼很清楚,对面草原上的猎物虽然很多,但是,那里的牧民普遍都有枪。枪是草原上所有野生动物都恐惧的东西。

进入秋天的头一个星期,公狼越过边界捕猎没有回来。老狼在国境线上哭嚎了几个夜晚,凄厉的叫声甚至传到猎人乌木尔扎克的毡房,搅得乌木尔扎克无法安睡。但是,公狼依然毫无音讯。疲惫的老狼,在国境线附近茫然地游荡着,老狼的情绪影响了已经长大却不知道愁滋味的两只小狼。它们从老狼精神的变化上意识到家里发生了变故,它们不再缠着老狼嬉戏打闹了。它们能做的只是无精打采地尾随着心神不定的老狼,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即将降临,老狼时而注视着夕阳染红的草原,时而看看神情抑郁的两只小狼。猛然间,老狼想起那个猎人的声音。它眼里露出一丝凶光,环顾着暗淡的山地草原,最终老狼的目光投向了东南方牛羊集聚的牧场方向。老狼决定再等公狼最后一个夜晚。

太阳升到半空,公狼仍然没有回来。老狼盯着边界对面的草原搜寻了很久,当它确信公狼永远不会回来了,领着小狼毅然决然向牧场方向走去。

它们首先来到那个曾经给这个家庭带来欢乐时光的洞穴。洞口边的木柴被人挪动了。显然老狼和孩子们逃命后,人又来到了这里。望着面目全非的洞穴,两只小狼似乎想起了童年时光,它们露出顽皮的样子,争抢着扑向洞穴。洞口处悬挂着明晃晃的蜘蛛网。它们在洞口四处嗅了嗅,然后,穿过前面的草丛,随着老狼一起登上那座高山。

山的另一面是个新奇的世界,起伏舒缓的塔尔巴哈台山顶夏牧场泛黄的草原上,大群大群的牛羊缓缓移动着。小狼头一次见到了毡房,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牧羊人。

草原上悠闲的羊群,让两只小狼产生了本能的冲动。它们不安地围着老狼来回走动,小母狼甚至用坚硬的利爪在干旱的土地上刨出一道深沟。老狼蹲坐在原地,长时间地盯着草原上的羊群。老狼清楚,草原上还有猎物可以让它们维持下去,现在没有必要带着小狼冒险袭击羊群。

当天夜里,老狼独自出去了,天亮前老狼回到了小狼藏身的灌木丛。随后几天,老狼夜夜如此。小狼不知道老狼冒着生命危险是在寻找那个男人的羊群。经过几个夜晚的寻找,老狼终于锁定了猎人乌木尔扎克的畜群。唯一的障碍就是那几条讨厌的狗,其中两只黑狗最凶悍。在最接近乌木尔扎克畜群的那天夜里,如果不是老狼趁着夜幕跑得快,很可能遭遇不测。老狼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草原上生活,它们的身体不能有丝毫闪失,有时候,一个小小的伤口都会要了一只狼的命。

一场西风过后,天气冷了下来,夜里的气温降到冰点。对于狼而言,这样的温度再惬意不过了。仿佛一夜之间,三只狼身上的皮毛发生了变化。它们褐黄色的背毛泛着健康的油光,腹部的绒毛细密白润。老狼恢复自信,重新变成一只漂亮健康的母狼。小狼完全长大了,它们的身体虽然没有老狼强健,但它们年轻好动,精力充沛,周身散发着挑战世界的青春气息。

夜里,它们栖息的灌木丛边的小溪会结一层亮晶晶的薄冰,太阳一出来,冰又融化了。刚开始,溪水的变化,引起两只小狼的浓厚兴趣,它们用毛茸茸的爪子在冰面上扒,用锋利的牙齿咬。不久,它们对这些冰冷的家伙失去了兴趣。

这段时间,老狼一家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小狼捕猎技能虽然差一些,但充沛的体力弥补了技术的不足。它们有时候乘着夜幕围捕敏捷的黄羊,大多数时间则狩猎野兔等小动物,偶尔还能够猎获草原上落单的绵羊。

进入九月,牧民赶着牲畜下山了,草原上的食草动物变得越来越精明。同样来自生存的压力,让那些年轻的野兔、野猪、北山羊等动物练就了一身躲避天敌的本领,狡猾的黄羊则迁往干旱的阿克赛冬牧场,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食物的匮乏开始考验这个家庭。但是老狼现在还不能离开夏牧场,它们知道羊群目前正在山外的春秋牧场游牧,那里连接着人口稠密的农区,平坦的草原上四处都是人的踪影。它们还需要忍耐一段时间,等到牛羊迁往荒凉遥远的冬牧场,它们才能跟踪而至。它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夜色,偶尔冒险溜进农区以及春秋草场,偷袭成功之后,迅速返回大山之中。

2

猎人乌木尔扎克的羊群十月中旬踏上转向冬季牧场的路途,老狼带着孩子也出发了。乌木尔扎克的羊群一直向东跋涉三百公里就能抵达阿克赛冬牧场。老狼则要沿着塔尔巴台山形成的自然谷地先向南,然后,沿着塔尔巴台山南坡一直向前走,在一个叫西伯渡的地方折向东,迅速跨过塔尔巴哈台山山前辽阔的大平原,横穿217国道,长途跋涉四百多公里,进入阿克赛冬牧场区域。老狼选择这样的迁徙路线,目的只有一个:尽量避开村镇人家。

在通过塔尔巴哈台山山前大平原时,老狼一家遇到了另外两只迁徙途中的同类。它们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前进着,在距217国道十余公里的地方,它们进行了一场集体狩猎活动,战利品是一只满腹油脂的大黄羊。不幸的是小公狼在这次狩猎中,前腿被黄羊角刺开了一道口子。

这一年,阿克赛冬牧场的草势非常好,茂盛的野草为牲畜提供了充足的草料,也给老狼一家及其它狼的狩猎提供了掩护。进入冬牧场,四天之内,老狼带着两个孩子先后干掉了两家牧民的十三只绵羊。它们的行动激怒了牧民,各牧业点上迅速成立了打狼队。

这天下午,老狼选定了新的攻击目标——乌木尔扎克家的羊群。两天没有进食的三只狼,悄悄潜伏在乌木尔扎克家一公里外的芨芨草丛,耐心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此时,乌木尔扎克和另外两个猎人则在野茫茫的草原追踪着另一群狼的踪迹,一路赶到了十几公里外的黑山。他们在狼进出黑山的必经之路上下好了狼夹子。继续向东,进入了卡拉麦里荒漠。卡拉麦里荒漠有成群的石鸡,猎人们在这里活动一两天,收获一些石鸡,返程正好取回狼夹子。能夹上狼当然是好事,夹不上狼,他们还有石鸡。

老狼懒洋洋地卧在暖融融的草丛中。在小狼看来,老狼似乎睡了,只有老狼两只竖着的耳朵时不时抖动几下。两只小狼忍受着饥饿,无所事事地注视着老狼。不久,小狼困了,它们大大咧咧地睡了。这期间,险些发生意外,一头冒失的公牛在它们藏身四十米开外的地方,晃晃悠悠走了过去。还有一次,一条又老又笨的牧羊犬站在对面的山坡上,一直向芨芨草丛张望,并且试图靠近草丛。老狼第一时间向熟睡的小狼发出了危险的信号。此时,小狼才明白老狼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老狼转动的耳朵,始终在倾听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两只小狼以为牧羊犬发现了什么,它们从草丛中悄悄站立起来,但老狼却无所顾忌地继续保持着似睡非睡的姿态。后来,小狼明白了,老狼在牧羊犬刚刚出现时,便从它的神态上判断出这是一只没有任何危险的老狗。

夜色静静地模糊了一切,空气中飘散的肉香味刺激着躲在草丛中饥饿的三只狼。两只小狼忍不住肉香的诱惑,跳出草丛。老狼在原地伸了个懒腰,随即也溜出藏身之地。浓重的夜色中,三只狼悄悄靠近了乌木尔扎克家的羊圈。

乌木尔扎克家的羊圈很简陋,一圈胡乱码放的岩石,高度只有一米上下。羊圈的东面,几根木棒随意地搭在石块上,顶部堆放着一些陈年杂草,形成一个低矮的棚子。羊圈门同样是用几根木棍绑扎而成的。羊圈离乌木尔扎克家的住房有二十米左右。乌木尔扎克留在家里的两只牧羊犬不过是老得不中用的摆设。乌木尔扎克的马群还在草原上游荡着,几头黄牛卧在房屋前的空地上。只要不惊动敏感的黄牛,羊群就是老狼家现成的晚餐。

三只狼像幽灵一般,飘到乌木尔扎克家百米外的丘陵顶部。老狼趴在一块岩石边,观察着即将到来的晚餐。小狼尽管饥肠辘辘,但它们习惯了出击前领会老狼的一举一动。如今老狼已经忘记了公狼。老狼现在很幸福,两个小家伙完全长大了,小公狼胆小谨慎,小母狼生性暴躁,加上老狼的经验,这是一个很好的组合,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

乌木尔扎克家的灯灭了。羊圈里的绵羊偶尔发出几声懒洋洋的叫声,它们似乎有意挑逗着三只狼。老狼看了看饥不可待的小狼,小狼理解老狼的意思——继续等待。不一会儿,黑暗中老狼突然站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三只饿狼窜进了羊群。

睡意朦胧的羊群完全被蓦然出现的情景惊呆了,羊群瘫在地上无力反抗,也发不出声响。不一会儿,温热的血腥气笼罩了整个羊圈,羊群里一向敏捷好动的山羊被夜幕中降临的灾难彻底击垮。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黑暗中除了羊垂死的蹬腿声、狼撕扯进食的声音之外,没有哀叫,没有抗争,羊的懦弱暴露无遗。牛群似乎察觉到夜幕中的异样,喷着粗气不安地躁动起来。当牛群中一头愤怒的公牛气势汹汹地冲向羊圈。三只狼已经填饱了肚子,它们一闪身跳出了羊圈。

3

多年与人类较量,老狼清楚人类的报复是不可避免的。它们必须得迅速离开牧区,走得远远的。老狼步伐稳健地在前面小跑着,它得带着两个孩子在天亮之前,进入黑山以东的荒漠地区,那里既没有牧民,也没有其它可以威胁狼的生存的物种,它们在那里可以充分放松神经,等待下一次出击。

然而,小公狼腿上的伤势打乱了老狼的计划,它们走走停停,直到下午才抵达黑山山口。此时,昨夜美食已经消耗殆尽。小母狼嗅到了肥美的羊肉味,贪婪让小母狼失去了警惕,它径直扑向猎人设置的狼夹子。“嘭”的一声,锯形齿的狼夹死死夹住了小母狼的头颅。其中一个锯齿刺进小母狼的右眼,血水和眼球破裂迸出的黑色液体,喷溅而出。小公狼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哀叫不止。

老狼试图接近小母狼,然而,小母狼欲挣脱狼夹疯狂地扯动狼夹的铁链发出的“嘣嘣”声,把老狼吓坏了。老狼眼睁睁地看着小母狼一次次与铁链较量,一次次地砰然倒地。

老狼匍匐着意欲靠近小母狼,猛然间,山谷内响起牧羊犬撕心裂肺的狂吠,随即四条黑影冲出山谷。接着,三个猎人挥舞着皮鞭嗷嗷叫着,连人带马如箭一般扑了过来。小母狼预感到死亡的降临,又开始挣扎起来。它的身体就像一片黄灰色的破布,猛地从地上弹向空中,随即“砰”的一声被铁链重重地拽落在原地。老狼一闪,跳进右面嶙峋的乱石谷,逃之夭夭。小公狼窜向了西面的草原。

四条猎犬非常聪明,它们抛下在狼夹上挣扎的小母狼,直接冲向了一瘸一拐的小公狼。乌木尔扎克等人抵达山口时,四条狗已经将小公狼赶到了平缓的丘陵地带,接着,没有费什么力气它们就解决了小公狼。它们撕扯着小公狼的尸体,那阵势,乌木尔扎克等人再晚到几分钟,它们就会将小公狼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当天夜里,乌木尔扎克家挤满了闻风而至的牧民,猎人乌木尔扎克等人再次成了草原上的英雄。乌木尔扎克架上大铁锅,准备炖狼肉招待客人。剥狼皮的时候,牧民们悄悄地拔狼牙,剪狼爪子。没有弄到狼牙或狼爪子的牧民,在狼肉煮熟之后,偷偷地往怀里藏着狼骨头,几个小伙子甚至为了一根狼腿骨争抢起来。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乌木尔扎克家对面数十米开外的小山顶上,一对绿色的眼睛暴露着赤裸裸的凶光,在夜幕中闪烁了许久。

老狼在乌木尔扎克家附近的野地游荡了七天,它在空气中捕捉着越来越稀薄的小狼的气息。老狼曾经油光发亮的皮毛几天时间变成脏兮兮的破毡片。黑暗中,老狼瞪着血红的眼睛在乌木尔扎克、库玛、达吾列、都曼、吾玛尔哈孜等牧民家的房前屋后嗅着闻着,白天则在附近沟谷的草丛中乱窜。老狼成了一只孤独、绝望、濒临崩溃的疯狼。

夜里,雪无声地降落在草原上。老狼摸到乌木尔扎克家门前,污秽的雪地上隐隐约约透着小狼身上的气味。在一块冰坨前,来自小狼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冲昏了老狼的头脑,它用爪子扒,用牙齿咬,企图将冻封在冰块里的小狼救出来。老狼分不清冰坨里根本没有小狼,这块冰不过是牧民清洗小狼骨肉的血水冻结而成。老狼弄出的声音惊醒了那两只凶猛的牧羊犬,另外两只又老又笨的家伙也凑了上来。老狼落荒而逃。

饥饿、寒冷以及对小狼的思念击垮了老狼。两只小狼的死亡,却给十二月下旬的阿克赛冬牧场带来了短时间的平静。小狼的血腥气让其它狼意识到危险,它们选择了暂时回避。有些狼窜进二百多公里外的农区,有的狼则跑到卡拉麦里荒漠,但这些回避只是暂时的,饥饿很快会让所有的狼回到阿克塞冬牧场。

人是很容易健忘的。狼群远离了冬牧场,短暂的平静,让人们恢复了常态。喝酒,吃肉,滚烫的奶茶,炉膛里红彤彤的牛粪块火,热得让人流汗的炕头,牧人宁肯相信狼害随着两只狼的死亡永远消失了,也不愿意在雪地上多待一分钟。当又一场大雪降临阿克塞冬窝子,小狼的气息彻底消失了,老狼从这场毁灭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老狼现在需要大量的食物补充体力。漫长的冬季对世间万物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狼是群居动物,集群作战是它们能够顽强生存下来的法宝。一只孤独的狼想要活到来年春天,唯一的希望就是羊群。老狼在乌木尔扎克放牧的山谷找到一个隐蔽的石缝。石缝的位置正好与乌木尔扎克的两个雇工经常待的山梁成死角,站在山梁上根本看不见石缝所在地十几平方米内发生的情况。牧民在谷地内同样很难发觉这个石缝。

天气转晴后,雪地上纷乱的牛羊蹄印掩护了老狼的行踪,老狼开始实施它的计划。老狼选择了午饭后乌木尔扎克察看羊群时发动攻击,它从藏身的石缝斜对着的山梁上冲下山谷,在羊群还没反应,乌木尔扎克等人尚在疑惑之际,老狼迅速扑倒了两只呆立在原地的绵羊,随后老狼顺着谷地,向地势平坦的柳树林方向窜去。老狼的意图很明显,它选择这条线路是要冒险与猎人做一场游戏。

乌木尔扎克和两个雇工果然大呼小叫地追上来了。老狼将自己和乌木尔扎克之间的距离控制在百米左右,绕过柳树林,一路向南狂奔而去。老狼的举动让乌木尔扎克产生了错觉:老狼肯定饿疯了,竟然鬼使神差地逃向平原丘陵区。乌木尔扎克的马快,他担心老狼会斜插着窜进怪石密布的黑山,最终逃脱。乌木尔扎克用鞭子示意紧随其后的一个雇工截断老狼向黑山逃跑的路径,他则和另一个雇工以及两只健壮的牧羊犬不依不饶地盯着老狼,穷追不舍。

大约跑出五公里左右,老狼突然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老狼便消失在准噶尔盆地的沙丘和荒漠植物丛中。老狼甩掉乌木尔扎克等人的追踪,向西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折向北返回了乌木尔扎克的牧场。老狼来到岬角处的石缝,把身体勉强塞进石缝,调整好姿态,隐藏了起来。老狼在石缝中最大的危险是那两只凶猛的牧羊犬,它们一旦嗅到老狼的气味,老狼必死无疑。幸好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不仅耗尽了牧羊犬的体能,也耗尽了它们的警惕性。

4

夜幕像一张阴冷的毯子,一寸一寸覆盖着阿克赛冬牧场。当阴暗成为草原上的主色调,漫长的黑夜突然加快了步伐,眨眼工夫就将世界拽进一个寒风凛冽的冰洞。蜷缩在石缝里的老狼呼出的热气,在老狼的毛皮上结了一层白霜。这个意外的伪装,让老狼完全与石缝融为了一体,现在即使最聪明的猎人也无法察觉岩缝里藏着的老狼了。

太阳很快又跳上了山梁,远处传来人畜活动的响声。没过多久,密集的牲畜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便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凛冽的空气中,散发着的还带着牛羊身体温度的气味,刺激着冻僵的老狼。老狼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它体内涌起的本能的冲动,震撼着老狼。

草原上的早餐,在牛羊咀嚼干草的声音中开始了。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羊径直来到死角处,石缝前一簇一簇干透了的针茅、冰草比雪地上坚硬的芨芨草、狗尾巴草、艾草、苦豆子强百倍。母羊啃草的时候,发现了石缝里的老狼,它迟疑了片刻,有滋有味地啃着干草。母羊大概把石缝里的老狼当作一块被风吹来的破毡片。眨眼间,就是这块破毡片死死地扼住母羊的脖子,僵持了一会儿,母羊瘫软在地。老狼干得很利索,母羊直到咽气也没有发出多大的响声。老狼把母羊拖到石缝边上,尽量把死羊拖进石缝,从外面看母羊就像卧在石缝边,羊头伸进石缝休息一样,殊不知老狼正在里面干着自己的勾当。

老狼就餐的时候,几只羊先后来到死角处,老狼不得不暂时放下美味,以免弄出声音惊动了外面那些胆小的家伙。它们呆头呆脑地盯着挤在石缝中的母羊,一只羊还“咩咩”地叫了几声。这些羊大概吃饱了,也可能感觉有些异常,最终纷纷离开了。

乌木尔扎克及两个雇工做梦也想不到,老狼在他们眼皮底下偷吃了一只即将产羔的母羊。一般情况下,羊群归圈前,牧民会习惯性地点一遍羊的数量。有经验的牧民在羊群里转一圈,就能对羊群的情况了如指掌。事不凑巧,乌木尔扎克从追赶老狼之后,患了重感冒,连续几天躺在炕上休息。两个雇工忽略了每天必须履行的公事,一连几天没有清点羊只。

当天夜里,老狼叼着半个冻成冰块的母羊,钻进距离乌木尔扎克家三公里外的一个山谷。老狼在半山腰一棵匍匐在乱石之上的天山圆柏下面将羊肉埋好,重新回到石缝里潜伏了下来。连续三天得手,老狼完全恢复了体力。第四天傍晚,老狼听着羊群渐渐走远了,紧绷的神经还没有来得及松弛,刚刚恢复寂静的山谷突然又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狗咬声、人的说话声,老狼顾不得吃剩下的半个羊,窜出石缝,向山梁上跑去。

老狼现在有充沛的体力应付任何变故。它奔跑的姿态优美自然,特别是在攀登险峻陡峭的山腰时,老狼连续跳跃向上越过几块岩石障碍的动作,轻盈、潇洒、飘逸,透着一种自信和力量。

老狼登上山梁,转身站着。一幕奇怪的现象出现了,血红的夕阳,将老狼全身染成猩红色,老狼站在山梁上的体形被夕阳着色成一个通体透明的红色怪物。它的两只眼睛忽明忽暗交替地反射着夕阳的血红色,老狼的目光转向哪儿,两道红色的血光柱,便将目光所及之地染成了血红色。

老狼迅速观察清楚四周的情况,凶狠地俯视着谷底目瞪口呆的乌木尔扎克、两个雇工以及雪地上正向山梁上逼近的四只狗。老狼呲着牙齿,发出阵阵低沉的吼声。几只牧羊犬被老狼凶悍之相镇住了。乌木尔扎克的草场变成红色,远处的雪山变成红色,天空也变成红色。

几只牧羊犬在雪地上迟疑了几秒,嚎叫着扑了过来。老狼跳下山梁向黑山方向窜去。老狼并不是真的要躲进黑山,它清楚山梁背面陡峭的岩石山体可以摆脱人的追击。牧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追赶上来,没有主人在场,讨厌的牧羊犬不会多跑一步路,它们至多虚张声势地叫几声,就会悄悄地打道回府。

5

老狼浑然不知,它在山梁上的回眸一瞥,经过夕阳渲染,犹如神灵现身一般震慑住了三个牧民。老狼更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草原上就流传开有关红狼的各种传说:有人说红狼一旦盯上谁家,这个家庭就要倒霉;有人说红狼专门偷吃草原上的小孩,红狼还会魅惑草原上的男人;最夸张的故事说,狡猾的红狼常常掏空牛的腹腔,钻进牛肚子控制牛的行动,红狼饿了,便驱赶着牛走进羊群,拖一只羊在牛肚子里慢慢品尝。

乌木尔扎克一眼就认出了老狼,他不寒而栗地想起有关狼的报复的传说,不过,这些刹那间的想法,转眼之间就被老狼身上发生的神奇现象驱赶得无影无踪。当通体鲜红的老狼眼中红色的光束,射向乌木尔扎克,他如同五雷轰顶般地惊呆了。他感觉冥冥中有个神奇的力量庇护着这只母狼,正是这种神奇的力量降临在老狼身上,老狼才能躲在一个不可能藏身的地方偷袭成功。

乌木尔扎克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以至于他不再憎恨眼前这只狡猾的老狼:狼依靠血腥延续生命,无意间担当了增强游牧群体精神布道者的角色。冬牧场寂寥、孤独、严酷的自然环境,无时不在消磨着人的意志,它们就如同无孔不入的寒冷,穿透你的衣服,深入你的骨髓,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牧民除了等待没有任何方法排遣,狼的出现犹如一剂强心针,扎进冬牧场节奏缓慢、甚至可能因此慢慢变得僵硬的躯体,给平淡无聊的生活带来了活力和激情。

老狼却不会理睬那么多,它窜到山梁背后乱石滚滚的山沟,顺着山沟向黑山方向跑了几公里。一切都像老狼想象的一样,后面没有人也没有狗追上来。老狼不紧不慢地转身向埋藏着食物的那道山沟走去。那条山谷埋藏的食物,足够老狼在未来的一个星期,或者更长时间不再为肚子冒险。

时间尽管缓慢,一月还是准时来到阿克赛冬牧场。老狼储备的食物足够应付随之而来的严寒。正午前后,老狼常常躺在向阳的岩石上面睡大觉,夜里则躲在天山圆柏下面躲避严寒,没有人打搅老狼的生活。偶尔,老狼会想起两只小狼,无聊的时候老狼便在小山谷里转悠,逮一两只兔子或老鼠。山谷南面的乱石堆中住着一家狐狸,它们对老狼很不友好,总是站在家门口对老狼张牙舞爪的,好像老狼占据了它们的地盘一样。

老狼对狐狸毫不感兴趣,也不想招惹这些讨厌的家伙。接下来几天,老狼自顾守着自己的食物,享受冬季难得的清闲。进入一月没几天,老狼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有时候它总想放开喉咙嚎叫几声,但是,它又不敢放肆,因为嚎叫随时可能招惹上人。这天夜里,老狼梦到了公狼,梦里它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遥远的塔尔巴哈台山地,那时两只小狼还小,草原上食物很多,它们不想招惹谁,也不希望谁扰乱它们的平静生活,它们就是塔尔巴哈台山地草原的统治者。

老狼沉醉在美好的回忆当中,喉头发出惬意的哼哼声。突然,老狼听到了小狼的哀嚎。小狼身体里流出的血水染红了大片积雪。老狼惊恐地望着小狼的血液如泉水一般涌流着,雪和血交织在一起,渐渐地,殷红的雪变成黑色的液体,喷涌的泉眼变成小狼空洞的眼眶,一股一股黏稠的黑水从小狼眼睛里滚落下来。

老狼惊醒了。巨大的哀痛攫住老狼的神经。它钻出天山圆柏丛,目光凶狠地巡视着黯然的山谷,和对面坚硬的山体。没有风,没有响声,没有生命的迹象,天是那样高远,严寒是如此漫长,夜幕笼罩的山谷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从未有过的孤独撕扯着老狼的心脏。“噢呜——噢呜——”凄凉、绝望的狼嚎,犹如无数只郁积了千年万年的冰箭,簌簌作响,射向茫茫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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