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桑德鲁·乌尤尤
子苏译
“人生就是一连串幸福的事件!干杯!”
“一生可做不了多少事情:一个孩子,一样能在你身后留下的东西……一张照片,一个钢坯,一副杠杆……”阿林一边说,一边戴正手上的戒指,显然,面对美好生活,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忱,不像另一位,激动得都快要窒息了。
与阿林同饮的是三楼的邻居。他俩在酒馆已泡了足足个把钟头了。邻居满脸喜气洋洋,一个月前,老婆为他生了个孩子,这让他心花怒放,他拿出所有的积蓄,请那些与他同甘共苦的朋友、同事和邻居喝罗姆酒和啤酒。所有人都理解并尊重他的这种情感表达,因为,他们相信伟大的生育秘密,对上帝多多少少还怀有敬畏之感,但对幸福两字,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共鸣,因为这两个字在我们罗马尼亚人的公共谈话中更多地只会让人感到尴尬。
就这样,阿林抚摩着他自己制作的戒指,沉浸在个人的思绪中,时不时地喝上一口,照顾一下邻居的情绪。他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一晃,他已年过半百,正如俗话所说,越过山陵,对身后事物一目了然:在单位里,他工龄很长,手艺精湛,深受尊重,工资外,时不时地还能捞点儿外快,除去钳工和铁工,还会做机械工。生活能教会你一切:需要修缝纫机时,阿林就能修;需要装电锯时,阿林就会装;有人想要刷墙,又不愿花太多钱时,阿林就去给他刷。他还知道如何凭着肉眼来调颜色,因为,业余时间他经常画画。有时画山溪边的一座木屋,附近两只马鹿正在嬉戏;有时画湖上落日,染红的湖水,两只天鹅正在亲热;有时画一座海岛,船系在岛边,一对恋人相依相偎,坐在棕榈树下……他还会画手捧鲜花的茨冈女、裸女和林中景色……他也能临摹巴黎或特纳丽菲群岛的明信片……总之,顾客想要什么,他就画什么。而他本人,出于爱好,临摹得更多的是《劫持宫殿图》。他已临摹了二十来幅,常常送给熟人和同事,作为答谢和回报。有人帮了他一个忙时,有人为他做了件事时,领取几瓶黏合剂时,借个工具时,得到一瓶罗姆酒时,有人过生日时,他都会送上一幅。就是这样的……他也为自己保留了一幅,但对那幅临摹不太满意,马腿怎么看都不顺眼,宫女的面纱不该这样,应该如他期望的那样,有风中飘动的感觉,日落的色彩也不合适。他将这幅《劫持宫殿图》拿到地窖,搁在椅子的上头。在地窖干活时,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
公寓地下室,每家住户都有个地窖可以倒腾。实际上,就是那么一个小隔间,里面可以存放包装盒、废弃物品,或腌菜桶。阿林用保温板在热水管周围隔出一块地方,捣鼓成一个机械车间。他有一个微型车床,特别好使,还有各式各样的其他工具,可以让他随心所欲地制作任何铁器。他做螺丝、螺栓、角铁、鱼漂、扳机、耶鲁锁头、骰子、按纽、瞄准器,等等等等。那些边角料呢,他索性将它们加工成刨花,做洋娃娃。
有时,喝得半醉,从城里回来,或者生老婆闷气,他就睡在地窖里,睡在那个隔间里,睡在一张铺着毯子的简易木板床上。他蜷缩在那里,安静地入睡,谁也不用搭理。
那个车间同时成为一个特别秘密的所在:有一阵子,想到二十年来,只做有用、实惠的东西,阿林感到十分厌倦,忽然心血来潮,在微型车床上做起了一些毫无用处的铁器。此事他没告诉任何人,生怕别人会以为他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十三点,或者神经错乱。他做的那些小玩意儿,磨得锃光发亮,精美绝伦,但它们究竟有什么用处,他一无所知。他喜欢做这些东西,这能让他放松身心,甚至有种降临到一片深远土地的感觉,一片无人知晓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他就是万事万物绝对的主宰。
阿林喝了口罗姆酒,又兑了口啤酒,对他的邻居,也就是那位新爸爸说,他极为尊重他的新身份,然后,打道回府。又一次沉入他自己的生活,仿佛沉入一片秋天沙沙作响的树林,一天天、一年年,任由叶子的浪涛将他席卷而去。
上班,会友,时不时地在生日酒席上喝上一口,时不时地装一根链条,修一个车门,时不时地与同事或邻居一醉方休,时不时地出去踏青、垂钓……一生可做不了多少事情:一个钢坯,一根管子,一副杠杆,一只弹簧,一张照片,一个孩子……你还能做什么?!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有一天,他如同往常,下楼来到地窖,取出铁皮箱,里面放着那些毫无用处的玩意儿,那些他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玩意儿。这时,一种奇特的完成的感觉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已年过古稀。望着那些小小的铁玩意儿,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足够。”那声音紧紧拽住他的心灵,一刻都不停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表的感受让他清理掉工作台上的所有工具,将铁皮箱里的物品倒在了台子中间。他望着这堆物品在微弱的电灯光下闪烁着,随后用手将它们摊开,一件挨着一件,码放得整整齐齐。接着,他又将它们一一捧在手里,仔细打量,用砂纸擦去一些旧物件上的灰尘,忽然,他摆弄起其中的两件来,发觉它们相互搭配,相互联结。他将它们放在一起,开始寻找另一件带接头的玩意儿,刚好可以拧进第二件的连接管里。他找到了,并接着往下做。
仿佛神奇的游戏,那些物品,就在他的眼前,一件套上另一件,一件拧上另一件,最后竟变成一样新东西。俄顷,他手中已握着一把手枪,崭新、闪亮、完美无瑕。而在他面前的台子上,铁皮箱倒出的物品,只剩下一件,毫厘不差,正好装入枪膛:一颗子弹。
阿林惊讶万分,将枪管伸进嘴里,扣动了扳机。他听见一声轰鸣。随着面前爆发的一片巨光,他倒在了工作台边的椅子上,缩成一团。一个弹片从时间的钻石中飞了出来。
在他身后,子弹穿过颅骨所喷溅出的血,在画布上扩散,让日落显得那么完美,让宫女的面纱显得那么生动。那是一幅最最出色、最最美丽的《劫持宫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