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玲
今夜,人都入睡,我悄悄拉开门,走到客厅,半靠在沙发上,然后定定地看着门,盼望你会悄然走进来,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脸,拽拽我的衣说:“妮儿,你咋不睡?”于是,我就安然在你怀中睡去。
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等了二十年。妈,你是不是有点狠心?二十年,你让一个女孩等成一个女人,可你还不回来!
二十年前你离家出走,你亲眼看见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狂奔,我边奔边呼喊:“妈妈……妈妈……妈妈……”荒野被我歇斯底里的哭喊吓呆了,野兽被我歇斯底里的哭喊吓懵了,我沿着呼芳公路跑,沿着二道沟沿跑,在红柳丛中跑,跑进一大片坟地,我愤怒地对那些坟墓大喊:“起来,都起来,跟我一起跑,干吗都睡在这里?”一个坟头绊倒了我,我就软在上面一声声抽泣……黎明的寒露催醒了我,我看到四野是青青的草,即使最难看的骆驼刺也是碧绿的。碧绿是什么?是蓬勃的生命啊!扯起一把草,我又哭了,跌跌撞撞哭着继续向前跑,我要撵上你的脚步!
我盼望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绳晾晒的衣服,一地悠闲啄食的小鸡;看到你在灶台上给我做香喷喷的手擀面;看到你把针在头上优雅地生篦一下,在灯下飞针走线给我们做鞋做衣;看到我们沙漠边上的家,虽然低矮、寒酸,可里面是那么干净、温暖,炕上的破席和绒毯即使补丁连补丁,却总是那么干净、软和,从没扎着、硌着我们的小屁股,什么时候睡在上面我都要多赖几分钟,要等你温暖的手在我背上胡撸一把:“妮儿,快起来吧,妈给你藏着两个甜窝窝头,在笼屉底下呢!”我才满怀甜蜜地爬起来。
我揣了一肚子期望撞进家,“妈、妈、妈……”我的眼在迅速旋转,嘴在不停呼喊。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在忙,顾不上理我?我跑进羊圈,没有你,跑到猪圈也没有你,跑到屋后菜地的豆角架下还是不见你的踪影。我跌坐在地上抓着土无望地哭着,弟弟过来拉我的衣襟,我发现他的裤子开叉了,又发现家里的母鸡瘦了,灶台上是一摞油污的碗,地上是鸡鸭粪便、破鞋烂袜,我明白了,是我们把家搞乱了,妈才离开我们。我挽起袖子,像妈一样头上蒙个帕子,扫地洗碗,抹桌做饭,拿起针线给弟弟补裤裆,我竭力回忆妈所做的一切,竭力照妈的样子做着一切,我期望我做好一切,妈满意了就会回来。
大年三十,我慌慌地背着大包小包赶回来,照妈的样子做一大桌好吃的,照妈的样子给弟弟们一人一元压岁钱,把买回的布在他们身上比划着,告诉他们,三天后让你们全穿上新衣。等大家都睡了,我一个人在灯下可劲地包饺子,要乘着除夕夜的寒冷多冻些饺子,让爸爸和弟弟们在正月里多吃几顿。爸爸说年三十门要关好,门缝插把刀,防止叫“年”的怪物到家来,可我怕妈妈突然回来,那个刀会划着妈妈的手,趁爸爸在里屋抽闷烟,偷偷又把刀拿下来。我捏呀捏呀,一边捏饺子一边眼泪巴巴望着门,盼妈回来陪我一起包饺子。
清晨的爆竹把我从疲惫中唤起,我喜笑颜开地给大家煮饺子、烧糖茶。等弟弟们出去拜年,爸爸无精打采地吸着烟看着电视时,我便翻出爸爸和弟弟已经破得不能穿的衣服,一片片拆开,比量在布料上一剪剪裁开。这些都是妈妈曾经亲手剪裁缝制的,用它们做模板就象妈在身边指导一样。到此时才后悔,妈在家时怎么那么不听话,每回让我看看衣服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总是捧着书就跑。
正月初五,新衣服整整齐齐穿在了爸爸和弟弟身上,虽然如此,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妈总是早早给我们准备下新衣服,年三十我们都会迫不急待地穿上。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我没能照妈的样子做好,所以妈不回来,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下回一定让妈满意。
我把一个月的工资一百零八元全部买了礼物,乐颠颠跑到未来嫂子家,对叔叔婶子说:“我妈不在了,我爸不识字,弟弟们小,我就来了,你们别生气。我哥一级棒,人帅,有学问,知书达理,工作出色,他是我们家的骄傲,嫂子的眼光真好!”没人教我,我觉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妈走时哥在上大学,她还不曾看到儿子出人头地的模样,不知道未来的儿媳长啥样,我要快快把嫂子迎进家,给妈一个惊喜。
妈,你一直不回来,嫂子进家,弟媳进家,弟弟们进城,哥哥走了,土房塌了,爸爸老了,我等不到你回来,一步一回头也离开了那块曾让我刻骨铭心的黄土地。老房没拆,我在家里给你留了纸条。
好多年呀,好多事呀,有让你满意的,也有让你不满意的,可不管怎样,你总该回来对我说一声你再走,那怕是回来痛打我一顿也好啊!
妈,我等了你五年,你不回来,我放弃了学业,放弃了梦想,回家等你。我想告诉你,我再不闹着要上学,再不跟你顶嘴,再不说你把我生在这样一个鬼都不来的地方。原来你一个人担的事儿,现在我都会做了,我可以为你分担一切,你咋还不回来啊?
妈,我等了你十年,你不回来,我有点累了,我把自己嫁了。嫁衣是我自己做的,嫁被是我自己缝的。我回忆你给姐姐准备嫁妆的情景,也给自己的被里装上枣儿、花生,给自己买双红袜子。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门一直开着,我定定地看着门,好盼呀,盼你会突然回来摸摸我的脸,告诉我女儿出嫁的礼数,盼你也能像送姐姐出嫁时一样,给我做一件红碎花、缎子面的小棉袄,缎面我早就悄悄备下了,就在箱子底下压着呢。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迎娶的新车来也没见到你的踪影。
妈,我等你十五年,你不回来,我做了母亲,我不知道肚子里的小生命是什么样子,我每天担心他(她)会不会少一个指头,会不会是个兔唇,会不会长得比我还难看,生孩子时我会不会死掉,所有疑问我都想问问你。
女儿生出来是那么小,五斤。抱着她,我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她便是我,我便是你。
给她洗澡时,我感觉是你在给我洗澡;给她喂奶时,我清晰地感到我在吸吮你的乳汁。夜深人静时,我大敞了门,对着空洞洞的黑夜说:“妈,你不来看看我的女儿吗?我还不会给她做你做的那种软底鞋,我的腰痛得不行,孩子总是哭,我该怎么办?”
妈,我等你二十年,你不回来,我绝望地晕倒在地,当我醒来时,人们说我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昏迷中我唯一呼唤的就是你——妈妈。
是的,我什么都不记得,唯独记得你。我不记得一个农村小姑娘独自到乌鲁木齐这个大城市工作时遭遇嘲讽和捉弄,不记得来到天山南面那个陌生的地方求生时寄人篱下的日子,不记得日子窘迫得连包卫生纸也买不起的生活,不记得女人混迹于仕途的尴尬与屈辱,只记得你。
二十年,我以为我早就把你忘了,可是,那天深夜,疼痛又一次袭来,朦胧中我急切地大喊了一声“妈”,喊声把自己惊醒,我忽然发现已经二十年不曾开口叫过妈,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叫的一个字:妈!可我却那么久那么久不曾享有,那么久那么久不曾使用。
二十年,因为你不回来,我的心一直在四处流浪,我不知道把心放在哪儿才能安生。心是要有底座才能放稳,我的底座被你带走了,你不回来,你让我的心往哪放呢?
二十年,从你走的那一天,我就想写一点与你有关的文字,在日记、在札记、在工作手册……只要能写字的地方我都写过,可是每次只开个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
农历七月初七,人家说这是中国的情人节,我不这样认为,这个日子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就是在这一天弃我而去的。
一周前我就想起了这个日子,我每天晚上大敞了门等你回来,我对着空洞洞的门讲着二十年来你不知道的所有事,等到晨曦仍不见你来,我就趴到电脑前,扯条毛巾边打字边流泪,然后擦净脸,化好妆,装作高高兴兴去上班。我用了三个早晨断断续续写下这些字,今晚我依然把门开着,我把这些字一行一行撕下来烧在家门口,我怕等你等乏了睡着了,你回来若不忍心唤醒我,就看看这些字吧。
门,一直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