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蘑菇气时代

2011-08-15 00:49阿成
西部 2011年19期
关键词:老贾阿成蘑菇

阿成

我和老玄乘坐的的士刚进入富区(富拉尔基),早已等在旅店的老邱就打来电话,问,大哥,到哪儿了,是不是该到了?

我开玩笑说,还得半小时吧。

他说,不可能啊。

我随口说,路上有匹马疯了,挡住了去路。

他说,这事儿闹的。

开的士的大林(也是老邱派来接我们的一个哥儿们)听了直乐。

结果,弄巧成拙了,我们到了招待所,老邱和老贾已经走了,他们真相信马疯了,俩人又去了菜市场,打算再买点儿啥。我只好打电话把他们再叫回来。

大林说,邱哥的优点是实在,缺点是太实在。

这次重走蘑菇气,是老邱发起的。老邱和老贾住在北京(两位都是东北人)。老邱打长途电话跟我说,这一阵子老贾心里挺闷的,想出来散散心,我就想到了蘑菇气。

我们这次活动是自费的,所以,老邱选择了一家便宜的小旅店,卫生条件凑合。

我们几个进了客房,撂下行囊,三把屁股两把脸,三两分钟就安顿完了。然后,吃饭!

老邱跟我说,这顿饭是区里安排的,在温州饭店。走吧。你讲话了,人一辈子也甭想摆脱领导。

我说,我没说过这话!

……

本不想见任何官员,但老邱已经安排了,那就节烦顺变罢。

老贾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没意思。

老邱对我和老玄告状说,老贾一到富区,就一口一个没意思没意思的。大哥,不行咱们把他做了算了。

我说,再考察几天,再考察几天。

老邱给这次活动起了个题目,叫“后蘑菇气时代”。

老贾却在一旁说,什么“后蘑菇气时代”,博士论文哪?没意思。

老邱继续说道,这次咱们重返蘑菇气(还不能让老贾感到我们是拉他出来散散心。这家伙敏感,据说,打针的时候,针尖儿还没碰到他皮肤呢,他就开始疼了),就三件事:捕鱼,套兔,插秧。

老贾头依然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没意思。

老邱不理他,继续说,就是选择一个大家曾经来过的地方再聚一聚。十五年没见了,听听各位在这十五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阿成大哥讲话啦,人生就是不断伸展的故事嘛。

我说,我没说过这话!

老贾说,没意思。

我说,咋的老贾,活动还没正式开始就没意思啦?

我和老玄从哈尔滨上火车来齐齐哈尔的时候,曾接到先期到达富区的老贾给我发来的短信,当时他还没“没意思”呢,他在短信中说:我就不去接你了,正在富区帮着老邱准备钓竿、草帽、拖鞋、烤炉、水桶、尿盆、豆角、圆葱、茄子、各种调料,等等。此外,我们还准备了床单、被套和枕套、擦脚巾、帐篷,等等。你们打的士过来。

啰啰嗦嗦,说得挺娘儿们的,转眼工夫,没意思了。

没意思。

田野的故事

在温州饭店我们见到了田野。他事先在那里等我们了,人呢,依旧是牛皮哄哄的样子。

十五年前,我们一块儿去蘑菇气的时候,田野才二十多岁,还没结婚呢,现在已经四十大几了。虽然状态还是早年的状态,但是,恕我直言,眼神儿里已有沧桑感了。看来,这十五年每个人的日子过得都不是那么顺哪。

这些年,田野一直漂在深圳。他这次回富区也是疗伤。他极粗俗地解释说,屁眼子出了毛病,回来做个小手术。

另一个回来的原因,是他的媳妇得了个什么病(没记住),也要做手术。唉,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呢。

在去温州饭店路上,老邱就对我说过,大哥,田野这家伙在外面漂泊了十三年哪,你讲话啦,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哪?他先是在浙江的链条厂干,后来又跑到深圳去闯。到处面试呀,人送外号“面霸”。不过,现在行啦,路子趟出来了。

当年,我们几个从蘑菇气分手之后,不知道田野为什么去了浙江,我琢磨,肯定是大环境的诱惑。后来,我和老邱一块儿去过那个链条厂。链条厂的厂长希望找人写一篇介绍他们厂的报告文学,一想到能去浙江见到田野,我就应承下来了。当时,田野在这家链条厂当厂报编辑。所谓的厂报,不过是一张大传单而已。但是一见面,我就感到田野在这儿过得很艰难,北人南居,又是孤家寡人,个中种种的不自在,不说也罢。不久,己经去央视打工的老邱把他又弄到了北京,希望田野在他的剧组干点儿什么,万一时来运转,铁也生光啊。但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田野又回富区了。在富区推个手推车,咚咚咚,敲一破鼓,走街串巷,收了一年多的破烂儿。最后不但没挣钱,反而赔进去三千多块钱。于是,二返脚又去了深圳。

路上,老邱说,田野跟我说,这次回家在床上已经睡不了啦,半夜他又搬到沙发上去睡,在沙发上蜷着腿就睡着了。他老婆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了,哭啦。看来这小子在外面漂泊这十几年,一直没睡过床啊。

我说,你不说他现在混得挺好的吗?

老邱说,是,但也落下病了。

在一旁跟着走的老贾说,没意思,没意思。

老教的故事

这次重返蘑菇气,老教没有来,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儿意外。十五年前去蘑菇气的一帮人当中有老教。老教是个在家呆不住的人,属躁动者,东北人称:脚飘。这次居然没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老贾说,大哥,现在的老教已不是十五年前的老教了,变啦,玩独行客了,挺大的个子,不和别人一起走啦。我曾经和他走过一次,他嫌我麻烦,我也嫌他到哪儿都要吃豆腐,一没豆腐就说,没有挡口菜,没劲儿。

我说,我也喜欢吃豆腐啊。

老贾说,你和他不一样,豆腐是他的精神鸦片,没豆腐他活不了。

我说,一般的,男人再婚后就不大吃豆腐了,老教不是已经告别光棍的日子了吗?

老邱接过来说,那年拍片儿,我去他家,那老教装的。我一进门儿,老教就吆五喝六地对他媳妇嚷,咱哥儿们来了,沏茶,沏好茶。然后,又对他媳妇嚷,炒几个菜,他妈的,我说话你听见没有?这是咱最好的哥儿们。他媳妇在厨房里懒洋洋地说,听见啦!

老贾说,完蛋。

我就乐,心想这就是老教。

老邱说,我就对老教说,兄弟,你是不是有点儿夸张啊,怕媳妇吧?当我面表演哪?老教一听也乐了,说,咱哥儿们来了,咋也得装一装。

老邱说,不过他们两口子感情挺好的,就是互相讽刺着玩儿。你讲话了,逗闷子。

十几年前,我从北京回哈尔滨,中途到D市去看老教,在老教教书的那所大学的宿舍里睡了一宿。老教见我来了,像变戏法似的,迅速地用破桌给我拼了一张床,一边铺一边说,这不挺好吗?我说,好个屁!他折腾完了,我出去买酒和酒饵。回来时,由于有人偷电,把大楼给弄停电了,一推电闸就鼓,一推电闸就鼓,走廊和宿舍里一片漆黑。于是我们两人便在窗前的月光下面,俩幽灵似地边喝边聊,感觉像《聊斋志异》里的一个场景。老教是诗人性格,喝了酒之后,人就狂了,刹不住车了,兴奋地在走廊里连着摔了两个啤酒瓶子,并高声朗诵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奇怪的是,楼下的宿舍管理员根本没有上来,估计对他这种做法早已司空见惯了。于是,伪诗人的我也跟着高声朗诵起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句话,就是年轻。

老贾的故事

我和老贾认识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文联的食堂吃过午饭,刎着牙回到编辑室。这个禁闭室似的编辑室里就我一个人,我一边喝茶一边看闲书。这当口,编辑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先探进一个戴眼镜的脑袋。当年老贾的脑袋可比现在的年轻多了。接着,老贾的整个身子也进来了。进来之后,老贾就用浓重的沈阳口音客气地问,咱这是编辑部吧?我木然地点点头。老贾手里提着一个黑底红格的大旅行箱。那时候,江浙一带来东北推销证件外塑料皮的人很多,我以为这位也是。他虾着身子汉奸似地问,咱找阿成老师,他在吗?我说,你请坐。老贾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虚虚地坐下来,并轻轻把旅行箱放在一边。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旅行箱里没什么东西,基本是空的。老贾说,咱是来找阿成老师组稿的。我说,我就是。他好像有点儿意外,竟一时语塞了。我问,你吃饭了吗?他诚实地说,咱还没吃呢(沈阳人说话都“咱、咱”的,咱哥,咱爸、咱妈,咱儿,可亲切了。就是到了媳妇,他不说咱媳妇,说我媳妇)。我说,老师,你先把箱子放在这儿,走,我领你吃饭去。他说,哎。我把老贾领到了离文联门口不远的那个小馆子,给他要了两个菜,弄了一瓶啤酒,一大碗米饭。我问他,够不够,老师?老贾说,够了够了。我说,那你就先吃着,我到编辑部等你,慢慢吃,别着急。

老贾吃完之后回到编辑部,非常坦率地对我说,阿成老师,咱是第一次当编辑,没经验。我问,你以前干什么工作?他说,在大学里教书。我痛心地说,白瞎啦,白瞎啦,跑编辑部这儿来干吗呀?在大学里多好。他解释说,编辑部要咱好几年啦。我说,哦。那老师你这次组稿,除了找我还找什么人?老贾说,咱还没啥别的目标。我想了想说,我明天要去齐齐哈尔组稿,你要是愿意去,就跟我一块儿走吧。老贾立刻激动起来,说,咱愿意去,咱愿意去。不过,你别叫咱老师,叫咱老弟就成。

就这样,我们一块儿乘火车去了齐齐哈尔。一路上,我就教他怎么当编辑,怎么对作者。老贾听得非常认真,就差拿本记了,搞得我像个教唆犯。几年后,我到D市出差,自然去一眼老贾。一进他们编辑部,看见老贾坐在桌子上,一派大将军的派头,正给那几个年轻的小编辑白话呢。我心里连说,出徒啦,出徒啦。

前不久我从老邱那儿得知,这几年的文化体制改革也改到老贾那儿了,掂量来掂量去,老贾决定提前退养,提前退养还有工资可保,再说,到了他这个年岁基本上没有再向上冲刺的机会了。不料,老贾退养之后,枯木逢春,古怪地迷上考古了,还对老邱说,看透了死,才能看透生。我心想,交朋友怎么交啊?就是要理解对方的缺点。不过,业余考古那才真叫没意思呢。

……

老玄的故事

有人说,戏剧就在生活当中。我和老玄相识就颇具戏剧性。早年,老玄是黑龙江某县工厂的一名工人,喜欢写散文,跟我就认识了,但彼此不是太熟。秋日的一个上午,老玄到省城来了,一进门,迅速地转过身去把门关上,推严。当时我已经是头了(正股级),横竖是个领导,单给隔出一个小办公室。老玄的样子很神秘,像特务秘密接头似地,低声地对我说,阿成老师,求您件事呗。我伏过身去示意他说。老玄说,您能不能到我们厂给我开个作品讨论会?我笑了,坐直了身子说,你还是先把作品写好吧,作品写好了,就自然有人主动给你开讨论会了。老玄说,不是不是,阿成老师,事情是这样的,您要是能到我们厂给我开个作品讨论会,厂领导说了,能分给我一套房子。

那个时代职工们还是福利分房。我疑惑地问,真的假的?他说,真的。我说,我合计合计,这个这个,开个讨论会就能给我们的作者一套房子,妈的,这事儿得去呀。我说,不过,你可要整准喽,别开完了会领导变卦了。我见他没听懂,说,不适应领导变卦的下属是没有前途的下属,知道不?老玄说,嘻,不能不能,指定的,我们领导不变卦,在工厂说一不二。

于是,我带了两个编辑一块儿去了。路上,我嘱咐编辑说,就按照巴尔扎克的作品评论这家伙。编辑说,明白,就是暴吹呗。瞧好吧,您哪。我说,不过,咱都要点儿脸,别整得太过了。

几个人到了县上。县工厂把老玄研讨会的会场整得和春节联欢晚会似的,拉着拧花的五彩纸条,就差播放广东音乐《步步高》了。接着,我们就开始吹,这家伙把老玄吹的,连县厂党委的马书记都听糊涂了,他没有想到他的厂子里还有这么一位人才。

开完会吃饭的时候,我便伺机跟马书记说,老玄是我省很有前途的重点作家,听说他现在还没有房子住?马书记立刻说,我们一定解决好,特殊人才特殊安排。我一听,心里踏实了。几位回到宾馆,没事儿,打扑克吧,三缺一,就把老玄留下了,说,咱们挂彩的,一二三块的。老玄说,老师,我不会玩啊。我说,没事儿,我们教你。我就告诉他除了大小王之外2也是主。老玄像前苏联电影《十月革命》中那个卫队长的样子,天真地问,老师,3算主吗?我们几个城里的编辑都居高临下地笑了起来,我说,3怎么能算主呢。于是,我们开始玩儿,一个多小时之后,老玄赢了我们七十多块钱走了。

后来,老玄不仅分到了房子,厂子还安排他当了厂报主编。不久,他又到哈尔滨来找我,带来了一篇文章,跟我说,阿成老师,我们厂的马书记要评高级政工师,还差一篇论文,您看看能不能把他这篇论文找个地方给发表了。我感慨起来,心想,领导就是领导,技高一筹哇。我说,我试试看吧。

只是,我一看文章,这哪里是什么论文哪,就是领导讲话稿。那也得弄啊。我就找了省里的一个当主编的朋友,此人是一个谦谦君子,就把稿子转给了他。过了两天,人家打电话来了,说,阿成老师,这篇论文写得挺好的。您看能不能这样,我这儿还有一个作者写的现成的论文,可不可以把您那个朋友的名字加到这个作者的后面?我心想,倒是机关的干部,素质高,会讲话。我说,行啊,太感谢了。不久,作品成功地发表了,厂党委的马书记也顺利地评上高级政工师。

马书记决定请我吃饭,去了当年哈尔滨最贵的大酒楼。进门一看,最低消费八百八,这在当时就是本城的天价了。我看到马书记额头的小细汗都渗出来了。我立刻说,不吃不吃,这地方不能吃,太他妈的贵。我知道个地方,菜也不错,咱们去那儿。

我又找了一家小馆,点了炒干豆腐之类,喝了点儿小酒,也挺好的。就这样,我和老玄认识了。后来,老玄从县里出来了,到哈尔滨漂,前后应聘好几家刊物,在省城还买了房子。但是对城里人,有仇。骨子里的。

去温州饭店路上

十五年前我们去蘑菇气,也是出自老邱的策划。当年,老邱在齐市的富区文化馆当文学创作辅导员。之前当过工人,在《鹤城晚报》干过几年编辑、记者,后来,又干“原始图腾园”,主持旅游项目的策划,还当过一年多泊和尚,在北京帮人玩过会议(帮地方组织各种推介会,然后顺点钱),干过某电视剧的剧务,国家级文学刊物的函授编辑、辅导员,直到央视某频道的导演。但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区文化馆的一名创作辅导员,所谓蘑菇气,就在他的辖区之内。

去饭店的路上,老邱回忆说,大哥,还记得蘑菇气的那个纪老师不?当年他不是在蘑菇气开了小卖部嘛,我正好给化肥厂写过一个报告文学,纪老师不知怎么知道了,就托我帮他整点儿化肥……

老贾在一旁揭发说,你不是说给他整了一船红砖吗?

老邱争辩地说,不是一船红砖,是一船化肥。那时候化肥还是国家调拨呢。我这一船化肥让他挣了不少钱,他感动了,含着泪花花跟我说,老邱,你不是爱吃狗肉吗?说完,操刀就要把狗杀了。我说,先别杀,先别杀,狗你先给我留着,过几天我把阿成老师他们都整来,咱们一块儿吃。你记得不,咱们几个到了蘑菇气,狗没了,纪老师说,狗让孩子领跑了,说孩子舍不得狗,搂着狗脖子直哭。我就跟他急眼了。这事儿你记得吧?

我甜蜜地说,记得记得。

老贾不屑地说,纪老师让你整没招了,跑到嫩江边,都给打渔船跪下了,喊,我爹死了,要办丧事,买点儿鱼。人家这才把船划过来……

老邱笑着说,对对对,老贾记性可以呀。

我说,太残忍。

老玄和大林都羡慕地说,你们那次挺有意思啊。

老贾果断地说,没意思!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温州饭店里的故事

到了温州饭店,田野领我们去了饭店的那个单间。里面两位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早已候在那里了,见我们几位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很干部地样子表示欢迎。

老邱情绪高涨,一副很有面子的样子,依次向我们介绍宣传部的赵部和那位什么局的郭局,再反过来,把我们几位依次介绍给对方。

在彼此倒茶点烟、嘘寒问暖之际,菜就上来了。

老邱对赵部说,赵部,你是东家,你代表宣传部说几句吧。

赵部并不推辞,说,这次我属于私方,不代表宣传部。今天阿成老师、贾老师、玄老师一起到富区来,我真是喜出望外。我的感觉,今天,天蓝水碧,花红柳绿;今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我的心情非常好。最感谢的,就是邱大哥,他让我们结识了各位老师,让我们受益非浅。同时哪,这个这个,我也非常感谢郭局,郭局和我是十多年的哥儿们、朋友,他跟我说,作为地主咱们得接待好。有了他这句话,我的心里就有底了。好,长话短说,咱们先喝一个欢迎老师、感谢老师的酒吧。

大家喝过酒之后,老邱站了起来,说,阿成,老贾,我们是多少年的哥儿们,老玄是新交的哥儿们,大林就不说了,司级干部,哥儿们。这次我们到富拉尔基来,就是放松放松,聚聚会,聊聊天。我记得,当年区文化馆规定,对来的客人只出一顿饭。我就自己掏钱招待。所以,大家到现在还非常怀念我。完了,喝吧。

赵部对郭局说,郭局,一个地方得有邱哥这么个张罗人呀。

郭局则不断地点头。

老邱接过话茬儿说,是吧?我得张罗呀,把这些写东西的人张罗在一起,前前后后,吃、住、行,一大堆事啊,你不张罗谁张罗?可我一张罗就没时间写东西啦。哈哈。

大家一律频频地点头,装出很感慨的样子。

老邱说,昨天我还和赵部说,虽说富区的原始图腾园我干得秃噜反丈的,可这件事却被收入到《共和国之最》一书了,世界各地的外文报纸都发表消息了,还带动了世界旅游的回归热。当年别人搞的都是什么过山车,豪华游乐,我突然来了个180度,文化回归,整这个。凌峰带着《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到富区来拍我这个原始图腾园。

赵部说,邱哥是富拉尔基的骄子,他对富区这块土地非常眷恋,几乎每年他都回来,回来之后,我们富区的哥儿们就聚一聚。我和邱哥是二十多年的感情了,他是先驱,当年他为了富区,为了这些兄弟付出了很多心血。我再一次感谢各位老师到咱富区来,研究这片土地,研究富区现象,并用文学的方法给我们发扬光大。

郭局也举起了酒杯说,昨天,赵部长说各位老师要到富拉尔基来,而且都是大家,都是泰斗,我非常兴奋。在座的都是文学界的名人,又培养了那么多的学子,这条路走得非常成功。我概括了一下,一个是,眼界决定境界。可以说,各位老师了解情况非常好,这就决定了境界。一个是,思路决定出路。老邱的出路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再一个是,定位决定地位。各位老师定位定得非常好,这辈子不折不扣地定位在文学上,所以都成了大家。最后一个是,脑袋决定口袋。在今后的工作中头脑里的思路好,才能发展得好。最后,祝愿各位老师身体健康。我先喝一半,然后再单敬各位老师。今天咱们定位就定成哥儿们了。

大家鼓掌。

只有老贾在下面小声嘀咕着什么。

老邱对我说,大哥说两句吧。

我说,我说两句。大家边吃边喝。记得十五年前我和老贾、老教来富区的时候,富区的业余作者有三百多,早上五点,业余作者就上我们的房间来了,到晚上十一二点都不走啊,没办法,我只能中途借着上厕所尿尿的工夫,休息一会儿。

大家就笑。

我接着说,我发现富区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古来这里是流放地,而现在呢,富区的人都往外闯,往全国走。有的人走了一圈儿之后又回来了,可是呀,这一圈儿丰富了自己,长了见识,长了本事。你说,当年的田野就是一个小孩儿呀……

老邱捅了一下田野说,说你呢。

田野边吃边说,阿成老师,你说。

我说,那次我和老邱到江南去,在上海的一家宾馆的电梯那儿和田野分手,电梯关上之前,田野眼泪吧嚓的,没想到十五年之后,他还能写出长篇。我觉得应当好好研究富区的文化现象,研究研究这个地方的文脉。还有,顶重要的,我发现二位年轻的领导都有不可限量的前途。说起来,文化的繁荣,一个是靠作家,另一个呢,这个这个,就是靠文化工作者,缺谁都走不好。好!我提一杯,表示感谢。

老贾又在下面小声嘀咕着什么。

郭局说,阿成老师提议,咱们都得干了,掀一个高潮。

老邱对我说,大哥,郭局他们最早都是团干部。

我说,是啊是啊,团干部就是不一样。团干部,一个是工作扎实,一个是有思想,再一个就是有开拓精神。正是这些年轻人支撑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支撑着老百姓的理想、追求。他们是中国的未来。老百姓生活质量提高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文化发展也得靠你们啦。

在一旁的老贾竟是一副十分不屑的样子了,大概正心里说没意思哪。老玄则吃惊地,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我,似乎在问,这是阿成大哥吗?

我笑着问,老贾,我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呀?

老贾说,是是是,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太好啦。

我说,既然说得好,老贾你就给二位领导敬杯酒吧。

老贾想了想,终于站了起来,说,我这么多年,不大善于在这种场合说话。

我说,我先拦老贾一句,我再介绍一下这几位,老贾原来是在大学里教书,教这个这个……

老贾说,当代文学。

我说,对,是一个做学问的人,现在他的文章里也充满了学问。再说老邱,老邱的作品本土意识最强,剽悍,有杀气,是闯进京城大干一场的人物,这个人物已经是东北人的楷模了,他的名字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

老邱说,别人介绍我都说,这是阿成小说《蘑菇气》里的那个老邱。

老玄假模假式地说,现在老邱老厉害了,我去中央台办事,门口卖冰棍的,把门的,一提老邱都认识……

老贾说,阿成,你先等一等,我先敬完酒你再说。我简单,就一个字:干。

大家都干了。

老邱说,现在该老玄敬酒了吧。

老玄说,二位领导刚才讲的那番话,真是当代优秀的领导,说得都非常有哲理。今天随着阿成老师到这儿来,给大家添麻烦了。谢谢啊。

开出租的大林是主动站起来敬酒的,他说,见到阿成老师,一种亲人的感觉。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阿成老师来到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啊,好像春雷响四方……

大家就乐。

老邱说,大林人实在。

大家喝了之后,田野又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说,先汇报。这些年在文学路上走,感谢阿成老师和各位大哥。我在浙江流浪的时候,阿成老师他们来找我。阿成老师他们一走,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后来司机把我搀起来,扔到了床上。前几天接到电话,说老师们要来,正赶上我回家乡疗伤。唉,这些年我一直活得很艰难,但也活过来了,我想再写两本小说。不说了,喝。

说罢,田野独自一饮而尽。

老邱端起酒杯对我说,阿成大哥,咱俩喝一个吧,咱俩可是难兄难弟呀。我开车把车给弄翻了,差点儿没把你们两口子给弄死。

我笑着说,车就翻在十三陵附近,那次老邱差点没把我们两口子送进皇家墓地去。

在开心的气氛中,我们哥儿俩使劲地把酒杯一碰,干了。

女居士的故事

老邱从他出家当和尚,到还俗,这一段经历我是清楚的。

老邱曾对我讲过,当年他被赶出二不寺,逐出了山门,一个外号叫小樱桃的女居士始终跟着他,无论老邱快走,慢走,都甩不掉她。正是晚秋时节,你讲话了:秋风肃杀,遍地黄花。我脚上还是那双和尚专用的大傻鞋,趟得落叶哗啦哗啦地作响。

途中,老邱对尾随他的居士小樱桃非常非常诚恳地说,樱桃哇,我是出家人,不能再动凡念啦,你就请便吧。可小樱桃固执得很,也不说话,就那么跟着老邱,怎么甩也甩不掉。呜呜的秋风把路边的树吹得一个劲儿地大鞠躬,路上尘土飞扬,落叶奔逃,直眯人的眼啊。老邱回头一看,小樱桃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呢。老邱说,大哥讲话了:仰天长叹哪。

老邱说,我上郊区车,小樱桃也跟着上。车到了中途的一站,我说,樱桃,我上趟厕所。这么的,我才溜掉了。

我笑着说,看来,佛俗两界尽是些痴情男女呀。

老邱说,前几年,我回二不寺,就是看看,对寺院有感情啊。到了寺院,师傅问我,亲正(老邱的法号),你见到樱桃居士没有?我说,没有哇。师傅说,樱桃年年都来找你,人已经疯啦,说,亲正师上厕所也该回来啦。你说,这不就是疯了吗?

说完,老邱的眼睛蒙上了泪水。

二哥的故事

老邱无端替人受过,糊涂的方丈将老邱逐出山门,家没了(出家前老婆就走了),单位也没了,没地方去,思来想去,就去了蘑菇气的那个二哥家。

十五年前,我曾在小说《蘑菇气》中写过二哥几笔:

“(我们的)马车赶到二哥的院子前,正看见一条黄狗被吊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在做垂死挣扎。一位一脸杀气,满脸黑胡茬子的人,手握着一把尖刀,像伟大的画家一样,瘸着腿斜站在狗的面前欣赏着,等候着。老邱自豪地对哥几个说:“你看,这才是老铁呢!”……二哥有五十多岁,眼睛剜我时也杀气腾腾的,似乎杀心一起,停不下来了,叫人胆颤……

(那只)被吊的狗终于不动了。只见二哥执了尖刀,在狗的四爪上方各抹了一刀,于是,狗的鲜血淋淋漓漓地流了下来,流到接血的盆子里。二哥站起了身子,接过老邱替他点燃的一支香烟叼在嘴上。脸上仍旧恶恶的。

老邱说:“我看行啦。”二哥过去用尖刀左右拨了拨“听话”的狗头,笑了笑,又用刀在狗鼻子处横着抹了一圈儿,然后,极熟练的,像揭开蒙面人的包头布一样,把鼻子以上的狗皮扯了下来。这时,狗的眼睛猛然地,活活地一亮,一束杀气直射哥几个的心,但很快就被掀起的狗皮遮了过去。二哥连刀带手,扒衣服一样,只一两分钟,就把狗皮“脱”了下来。然后……把狗递给老邱,说:“邱掌柜的,你剁吧,用斧子。”

老邱就去了这个人的家。

老邱哀怜地解释说,他之所以去二哥的家,是因为他和二哥的交情好。当年他曾借给过二哥三千多块钱。三千多块钱,当年在乡下可以盖一幢“一担挑”的一面青的房子。老邱一直没催着要。他知道二哥家的东屋一直空着,没人住,就想在二哥家住下来,安静地写电影文学剧本《风雨不二寺》。老邱到了蘑菇气二哥家之后,跟二哥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即自己的第1号妻子和第2号妻子都跟走掉了,干原始图腾园分分心吧,又遭到某些管理部门的挤压,某领导又排挤他,练他,走投无路才决定辞职。自己是被迫出的家,可当了和尚不久,又遭人诬陷,被主持逐出了山门。老邱对二哥说,嗨,这回真的是走投无路啦。于是俩人抱头痛哭。二哥说,兄弟,你就在这儿住吧,过两天我就把东屋给你倒出来!老邱说,大哥,这样,我住在这儿呢,晚上写作,白天,我就出去给人家修表。今后你就是我亲哥,嫂子就是我亲嫂子!老邱有修表的手艺。他说,我一个礼拜就出去两次,我估计挣的钱就够咱们兄弟全家日常开销的了。

老邱住下来之后,立刻着手去买修表的工具。可是过了半个月,二哥的东屋一直没有给他倒。老邱就有点儿着急上火,因为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再这么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但正值走投无路,脸皮儿又薄,转了几圈儿,老邱还是不好意思问。

某一天晚上,月上柳梢头,二哥整了点酒,让老伴儿弄了几个有荤有素的下酒菜儿,哥儿俩喝了起来。二哥语重心长地对老邱说,老邱哇,你可是个人才呀,你不像我,妈了个巴子的啥也不是,打娘胎出来就是个种地的农民,再就是杀狗。你不同啊,你可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哪。兄弟,你不能再在我这儿呆了,你得出去闯去啊。这么说吧,你现在就是想住在二哥这儿,二哥也不能留你!二哥不能耽误了你呀。

老邱一听,明白了,苦笑了一声,心想,老邱我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啦。

翌日凌晨,老邱悄悄地提着行李从二哥的家走了。其实二哥根本没睡,老两口子正趴在窗户那儿偷偷地看着老邱出了柴门,又转过身来悄悄地把柴门关上。老邱也没往西屋的那个窗户那儿瞅,他何尝不知道二哥正在那儿偷看呢!他没心思看这些人间扯淡的风景。

老邱坐的是第一趟早船。坐在船上,顺着嫩江,继续他的流亡之路。

老邱曾很文学地对我讲,他离开二哥家那天早上的情景:东方刚放鱼肚白,等船的时候,他看到嫩江边上有一匹白马在那里吃草,月亮淡淡的,圆圆的。后来船来了,他坐在船舱里,江水在船底下划出潺潺的声音。船上就他一个乘客。他说,当时眼泪哗哗的。

……

“浪漫”的故事

老邱从二哥家出来,坐在船上,他想起了北京有他认识的一个东北文友。

我说,你先等等,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想起来去当和尚的呢?你先说这一段儿。

老邱说,这不,从单位辞职出来之后,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反正得离开富区。到了火车站,我也还没想好去哪儿,鲁迅讲话啦,正彷徨呢,突然看到一个下火车的和尚,心里一动,对呀,出家当和尚啊。这才决定了自己的去处。

决定出家后,老邱想,既然要出家当和尚了,老婆也没有了,寺庙别的戒律不大清楚,但是色戒是知道的。心想,在出家之前自己怎么也得找个女人做最后一次啊。那个年代,在各个火车站附近这样的女人还是比较多的。

老邱说,在火车站广场我还真碰上了几个“野鸡”,但是,没有一个过来跟我搭讪的。后来一观察,我明白了,这样的女人找的都是夹着小皮包的男人。我就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个小包,夹上。果然,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儿们过来找我了。两人一搭话,我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实话实说呗,我为什么这么做,有哪些遭遇,单位的,家庭的,我之所以找女人,因为我马上就要出家当和尚啦。那老娘儿们一听,“扑嗤”一声乐啦,说,死鬼,你是我遇到编瞎话儿编得最好的。老邱说,她一句话把我弄不会了。老邱接着问,那,咱们上哪儿呀?那个老娘儿们说,上旅社呗。老邱心想,绝对不能上旅社,我在报社干过,那地方公安局一逮一个准儿。那上哪儿呢?老邱说,我想起了明月岛公园,虽然节假日那里人多,但平常日子基本没人。我就跟她说去那儿。老娘儿们说,不去,要去的话,得给她买件衣服。我说,中。就领她到一个卖服装的摊子,让她自己挑。她挑了一件粉红色大白飞边儿的衣服,要多屯有多屯。不过是她自己挑的,无所谓了。然后打了一辆“岗田”,突突突,把她拉到明月岛公园。

老邱说,真他妈活见鬼了,没想到那天的游人特别多,一问,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情人节。你说这日子让我赶的,跟“野鸡”过上情人节了。干这种事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啊,你说是不是?大哥。

我说,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老邱瞪起了眼睛,说,我也没有哇。

我说,你接着说。

老邱说,我四处一看,前面不远有一片芦苇荡,一人多高,浩瀚无边。我就让那个老娘儿们在原地等着,我去芦苇荡里面看看,先探探路。走进芦苇荡没几步,我就后悔了,心想,扯这个干吗呀,我老邱也是堂堂的男子汉哪。想到这儿,我就从里面出来了。

我说,那老娘儿们还在那儿等着呢?

老邱说,应该是。小城市的女人实在。我就悄悄地溜了。

北京的故事

老邱从二哥家出来,到了人口稠密的北京,吉人天相,居然顺利地找到了那个东北文友。这伙计在北京是玩会议的,老邱来投奔他的时候,正赶上他缺人手,为某市代筹一个商品展销会,忙得一塌糊涂,装份儿的领带都不扎了,一看老邱来了,立马把老邱留下,劈头就说,靠!玩什么和尚啊!能化来几个钱呀?亏你想得出。赶快脱了和尚服,马上开始干活儿。老邱说,我先跟你说说我的事儿。朋友说,别的事儿有空再唠,先干活儿。老邱说,我住哪儿呀?朋友说,晚上你就住在公司里,有折叠床。一日三餐,吃住免费。

老邱干得不错,卖力不说,还出了不少好点子,那东北哥儿们特别欣赏他。一次,下晚黑两人喝小酒的时候,那个东北哥儿们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老邱啊,如果哥儿们你想要在北京扎根儿,那你就得在北京安家。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你就在这儿成个家,成了家你就是真正的北京人了。不然,你总有一种在外地漂的感觉。老家你又不想回去,是不是?所以,你得有一个长远打算。人家挺诚恳的,老邱听了,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这之后,那个东北哥儿们几次给老邱介绍对象,都被老邱吱吱唔唔地搪塞过去了。老邱心想,我毕竟是出家人哪,自己已经受了戒了,怎么能近女色呢?只是,人家是一片好心,又是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收留了咱,无论如何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呀。捱到最后,老邱只好答应去看看。

老邱跟我说,我心里事先设计好了,见了女方,先把自己说成坏人,所有的缺点都和她说透,女方一听,吓也吓跑了。见到女方之后,我就哇哇哇,一顿白话,把自己说成了一个一塌糊涂的人。白话完之后,女方眼睛直冒着亮光,她心里想,这人可真实诚呀。老邱说,结果呢,非要嫁给我不可。不但没吓跑,反倒弄成了。

女方是北京的一个导游,年龄也不小了,三十多岁,人特贤惠,和老爹住在一起,且有三间平房一个大院,就姐俩儿,家里没有男孩子。老邱一来,妥了,多了一个顶梁柱。总之,人、房、爹,姐,一切都是现成的,老邱人过去就行了。结婚那天,老邱兴奋哪,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酒醒之后,才知道已经过了新婚之夜了。现在,夫妻俩非常恩爱,经常通电话,说些让外人起鸡皮疙瘩的小资话。

……

回过头来说,在温州饭店里,大家聊得挺好,喝得也非常尽兴。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才惺惺相惜,抱拳的抱拳,拥抱的拥抱,然后,散着脚,分头踏月而归。

1号对象的故事

我问,老邱,你这次回来还见到谁了?

老邱说,我最早搞的第一个对象也见到了。我心里始终有个谜呀,当年她为什么跟我黄了呢?

我说,当年?说说,怎么回事?

老邱说,当年,富区正好要拼一台解放车,都是买零件现拼。我就跟师傅学,开车是“四大香”嘛,听诊器、方向盘嘛。我这个对象长得还真可以。

我用手指头点着他的头说,你有点像姿三四郎,净是漂亮女孩儿往上贴。

老邱说,一次她来找我,让我陪她去看电影,我说,亲爱的貂蝉,我管她叫貂蝉,今天不能陪你啦,我得在这儿跟师傅学技术呀。当时我和师傅正从早到晚地干,我还得把师傅侍候好,把手艺得学到手,将来得吃饭啊。

我说,我看,你还是不太爱貂蝉。

老邱说,之后,貂蝉又来找了我几次,我都说不行。貂蝉说,你要不陪我,咱俩就黄。我说,你咋这么不懂事呢?黄就黄!可是,拼装完车了,咱还得软哪,我就上她家去了。一去,变了,她爸妈也不热情了,貂蝉也见不着了。

我说,貂蝉也不太爱你。

老邱说,后来别人告诉我,貂蝉又找了个对象,是部队的文书。阿成大哥,你说文书算个啥呀?

我说,比司机强。

老邱说,我就没弄明白,当初貂蝉为啥跟我黄啊?这次不是见着了吗?在菜市场。我就问貂蝉,貂蝉就笑。后来她终于说了,老邱,你长得太白了。我妈说,小白脸儿,没有好心眼儿。

老邱说,这不扯吗?不说了不说了,伤心。睡觉。

古怪邻居的故事

翌日一早,一干人出发去蘑菇气。

因老邱提前到的富区,事先就雇好了一条船,准备走嫩江去蘑菇气用。他又和田野一块儿采购了各种青菜。眼下蘑菇气那里的蔬菜尚未成熟。之后,老邱找到了他前先的那个古怪的邻居,让他帮拴拴鱼钩。去蘑菇气是要钓鱼的,这是闲人的硬道理。

关于这个古怪的邻居,据老邱讲,是他去年从北京回来办老保时,租的那间私人房的邻居,人称“苞米牙”,也是客户。

老邱说,这家伙长了一口苞米牙,长相也古怪。见新邻居来了,一本正经地要找我谈谈。我说,那就谈谈吧。苞米牙跟我严肃地说,我呢,是个文化人。我心想,这他妈的才扯呢。苞米牙说,第一,你住在隔壁,咱们两户的电费共摊,水费共摊,煤气费共摊。我说,还有什么?苞米牙说,晚上你看电视的时候小点儿声,我还得创作。我心想,这可活见了鬼了,从前我是这儿文化馆的创作辅导员,我咋不知道这么一位呢。我就问他,兄弟,你都搞啥创作呀?苞米牙立刻从床底下拖出个大纸箱子,打开之后,从里面找出一张《鹤城晚报》递给我。我一看,这不是十几年前的“百叶窗征文”吗?娘亲哎,这个栏目还是我在报社当副刊编辑的时候搞的呢。这家伙发表的这个小狗屁文章也应该是我给他发的呀。我问,兄弟,你知道这个编辑是谁吗?苞米牙说,老邱。我说,老邱就是我。这家伙妥了,我们俩成朋友了,那苞米牙把我佩服的,就像我佩服大哥似的。

不二寺的故事

晚上吃完饭没事,我和老邱、老贾几个人闲聊。

我问老邱,你还俗之后回过二不寺没有?

老邱说,大前年回去过。全都变啦,师傅也被我师弟控制起来了,谁都不让见,门上锁着大锁。我和师弟说,我要见师傅,我是师傅的大徒弟呀。师弟说,师傅不见。我说,不能啊,你就说亲正回来了,他不可能不见我。我和师弟说,我还要在这住几天。师弟说,不行,庙里正在维修,没地方。

老贾在一旁说,没意思。

我问老邱,为什么?

老邱说,唉,怕我来争夺庙产呗。按辈份,我毕竟比他的辈份大。既然来了,我就要见师傅,否则我不走。师弟一看没招了,就带我去看师傅。师弟打开师傅禅房的大门锁,我推开门进去一看,师傅正躺在那里。老和尚见我第一眼就流泪了,说,亲正来了。我说,师傅。

说完,老邱开始擦眼泪。

这工夫我也只有叹气的份儿了。

老邱说,记得那年的四月初八,我师傅整了好几箱子鱼放生,没想到往河里一放,全翻白儿了,毒死了。旁边有个造纸厂啊。师傅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劲儿地说,罪过罪过。赶忙念往生咒。

老贾这一次没说没意思,反倒有些动容了,这让我略感意外。

老邱接着说,反正师徒二人见面挺凄惨的。那个师弟就坐在我们旁边,师傅也不敢说啥。后来我就走了,唉……

我叹道,这就是命啊。

老玄气愤地说,揍他!打出他屎黄子来。

老贾说,没意思,没意思。

老邱语重心长地说,老贾啊,这一天到晚的,没意思,没意思的,有意思吗?咋的,吃不上喝不上啦?啥事儿没有,你老没意思啥呀?大哥讲话了,给你整到砖场去烧砖,你就有意思了。

老贾说,你们说这些都没意思。

我立刻说,行了!到此结束。睡觉。

嫩江的故事

老邱、老贾、老玄和我,把烤炉、蔬菜、啤酒、白酒、帐篷,等等,弄到船上,然后和前来送行的田野、老靳还有大林挥手告别。田野因谷道尚未愈合,大林还得拉客挣钱,故不能同行了。

开船的那位,绰号叫鱼生子,个子不高,老山楂脸,是老邱的旧友,一说是校友(不像),达斡尔人。鱼生子驾驶着机动船,突突突,冲开平静的嫩江水面,载着我们顺着嫩江直奔蘑菇气去了。

嫩江非常之辽阔,景色也好看,爽人的眼,让人的心情不错。沿江一途能看到不少马群、牛群和羊群,衬着天空大团的白云。

老玄说,真是富饶的嫩江啊。

老贾冷冷地说,没意思。

老邱说,年轻的时候,我和鱼生子他爸经常偷着到嫩江打鱼。那时候鱼也多,大野鲤子好几斤沉,太牛B啦。

老玄问,你跟生子不是校友吗?

老邱说,对,一个学校,我毕业的时候他刚上小学一年级。

老贾说,再往前数就民国了。

老邱说,那时候不是计划经济时代嘛,不让私人捕鱼,抓。渔政的机帆船一来,我和鱼生子他爸赶紧把船拖到岸上,然后,再到附近的屯子找马车,把船拉回来。

开船的鱼生子边听边乐。

老邱说,鱼生子他爸和我关系好,当年我用电木给他钻的尜儿,他爸玩完了,鱼生子玩,鱼生子玩完了,他儿子玩儿,听说前年才丢。

老贾问,鱼生子,你多大岁数啦?

老邱说,你看他至少有七十多岁吧?好像从收租院出来的穷苦佃户,其实他刚三十二,是咱们的晚辈儿,正常得管咱们叫叔叔大爷。

鱼生子就笑,也不言语,好像心里另外有什么鬼道道似的。

一路上,有水鸟不断地从江面上掠过。早年我在《蘑菇气》中曾描写过嫩江:“嫩江,从北向南,垂直下来,汇了纳文河、布库尔河、奎泰河和诺敏河、阿伦河,过了梅里斯、富拉尔基,然后拐一个大弯儿,向东流去了。汽船是从嫩江上岔开,向西,在雅鲁河面上走。正赶上发大水,此刻的雅鲁河没了边了,浓浓的水气与大片的走水直去了地平线。波浩兮粼粼,果然是一片汪洋了。船长告诉我们哥几个:咱们这船是在成吉思汗大草甸子上走呢,你们是不是寻思这是主航道哇……老贾推了推眼镜,阔阔地望了一遍江面,说,这儿很像我家乡的乌拉盖郭勒河……”

今年倒是没发大水。

老邱说,过去我们打鱼哪有机动船哪,就是有风张帆,无风拉纤。全是人工的。

老玄问,是光腚拉纤吗?三峡可有。

老邱说,三峡可以,咱这儿太冷。而且拉纤的时候不能走沙滩,那叫一脚一个塌呀,得走土棱子,脚能蹬住。大弯腰哇,不容易。打头的唱了:天上那个啥最热乎/(众合)火蛋蛋/地上那个啥最好吃/娘咂咂/岸上那个啥最享眼/小媳妇/家里那个啥最舒坦/知不道哇知不道/哈哈……

老贾说,没意思。

我问,那时候去蘑菇气船得走几天?

老邱说,有两天差不多了。

老玄突然指着河滩沙崖上的一个个小洞洞问,老邱,那是什么洞?

老邱说,沙雁窝。

鱼生子听了咧嘴直笑。

老邱说,1980年代的时候,我带了几个文化馆的诗人,先是坐卡车去呼玛河,大卡车一直把我们拉到十八站,然后,我们带着三个桦皮船,一个铁皮船,桦皮船一个人就可以扛起来,轻飘的,棉花糖似的。由那个鄂伦春老猎人带着我们,在嫩江上顺流而下。

老贾说,没意思。

老玄说,咋没意思,我做梦都想去体验体验。

老邱说,晚上,我们就在河边露营。在河滩边上找一块有鹅卵石的地方,点上篝火,篝火烧完了,把灰扒拉一边儿去,铺上草,再钻进睡袋里,那家伙,跟小火炕似的,贼热乎。

老玄说,邱哥,有女的没有?

我说,指定有。

老邱说,有也白有。那个时代,这个这个,算是半封建吧,还个个酸溜溜的,贼敏感。大哥讲话了:一写就是,鸿雁归乡费眼力,就是家巨变啦,大家都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净他妈的扯。

我说,我没说过这话,我相当尊敬那个时代了。

老贾说,无聊。

老玄问,邱哥,反正你们人多,晚上睡觉也不害怕是吧?

老邱说,晚上贼啦啦地黑,伸手不见五指,特别是林子里头。我们一个写古体诗的诗人,整天背屈原的《招魂》:“魂啊回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层层冰封,高如山峰,大雪飘飞千里,密密稠稠。回来吧,不能够耽搁得太久。”正背着呢,突然要屙屎,我说,你冲着江屙不就完了吗?不的,要个脸儿,非提着裤子跑到里林子去屙,结果,没一会儿就蹿出来了,连腚都没开,看见绿眼睛的野猪啦。

老玄说,这下把魂儿给招来啦。

老邱说,鄂伦春老猎人一听野猪,操枪就追了进去,仔细一瞅,野猪蹄子印儿还是湿的呢。下晚黑森林里什么叫声都有,恐怖。

老贾说,没意思。

鱼生子在船尾笑得直抽气儿。

老邱说,河旁边有不少倒木,就是大树倒了以后被河水冲下来的。河水能自己把这些倒木归整,而且归得挺高。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听见倒木那边吱吱喳喳地叫,我开始以为是小鸟儿吧。鄂伦春老猎人告诉我,是土鼠子,圆耳朵,没有尾巴。旁边的那个外号叫大白鹅的女诗人躺在睡袋里,手支着头,大哥讲话了:像天使似地看着我。我靠,我立刻拿起半自动冲着倒木跺,“叭”的一枪,真打下来一个。鄂伦春老猎人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东西好,用刀从中间劈开,带着血,趁热贴在脖子上,可以让大脖子病去根儿。

老贾酸着脸说,有这样的好事儿,你怎么不叫着我们一块儿去呀?

老邱说,这还是咱们去蘑菇气之前的事呢,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们呢。

鱼生子笑得更厉害了。

老邱说,躺在河边儿看天上的那些云,我靠,相当好看。傍黄昏要吃饭的时候,太阳还没落,鄂伦春老猎人问我,老邱,想吃野鸭子吗?我说,想吃呀。鄂伦春人背着枪,把桦子船往水里一放,坐在上面,就是划单划艇那种桨,一个浆两边儿倒着划,看见惊飞的野鸭子,“砰、砰”两枪,干下来两只。然后,我们烤野鸭子吃。那个鄂伦春人还给我们钓了好几条山鲶鱼,煮的时候放辣椒、盐炖,贼好吃。我整鱼锅子的技术都是和这个鄂伦春老猎人学的。

说完,老邱不尽感慨地说,现在嫩江的水污染了,不能喝了,鱼也不能吃了,过去没问题。

老贾不屑地说,要不咋叫后蘑菇气时代呢。

船上的故事

船行驶到了中午,大家饿了,开吃!老邱事先准备了面包、红肠、啤酒,几个人边吃,边聊,边唱,边回忆过去的一些趣事。

老邱还唱起俄罗斯民歌: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完之后,老邱问,老玄,你有情人没有?

老玄乐了,说,没有哇。

老玄又问,阿成老师,要是去国外玩儿,你打算去哪个国家?

我说,西班牙,马德里。

老玄说,马德里?为什么?

我说,西班牙的首都就在马德里。西班牙广场上有塞万提斯纪念碑,纪念碑的这一面是西班牙开国女王伊莎贝尔的塑像,另一面就是堂吉诃德和桑丘主仆铜像。然后再去看一场斗牛。

老邱说,看着没有,大哥开始幻想了。

老玄问,女人呢?

我说,这个这个,看女人,那就得去马德里的“他怕死”小酒馆。

鱼生子听得一脸的困惑。

老贾不咸不淡地说,没意思。

我说,在“他怕死”小酒馆里就能欣赏女人跳弗拉门戈舞。

老邱问,等等,弗什么舞?

老贾不屑地说,就是肚皮舞。没意思。

老玄说,老贾,你老没意思,没意思的,啥有意思?我看整个西班牙女人就挺有意思。

老邱说,老贾这小身板儿可驾驭不了。

老玄问,西班牙是不是所说的奥斯曼帝国?

老贾说,奥斯曼帝国是土耳其。没知识。

老邱又唱了起来,几个人也跟着唱(唯独老贾不唱):美丽的西班牙女郎……/西班牙美丽的花/她那双迷人的眼睛/抓住了每一颗心/啊!每日每夜我愿在你身旁/啊!我多情的女郎啊/我要热烈向你歌唱……

唱过之后,老邱感慨地说,这真是到后蘑菇气时代了,都琢磨上西班牙女郎啦,这先前,咱们的长辈也顶多惦记惦记,“水上漂”哇,“小白鞋”呀,“江上一枝花”,“小贱人”啥的。

鱼生子突然唱了句:走起来,好像水上漂……

老玄回头说,妈的,你冷丁一嗓子,吓我一跳。

老邱说,听见没有,生子都会唱。跟他爸学的。他爸当年是嫩江地区有名的浪歌篓子。

……

说话间,船到了蘑菇气,鱼生子得马上返回,不然他就得夜行船,那可就要遭大罪了,蚊子能把他活活咬死。

我把东西从船上搬下来,放船回去了。

老邱和老玄先进屯子找车。没车指定不行,咱毕竟不是敌后武工队。

蘑菇气的故事

眼前的蘑菇气已物是人非。那年嫩江发大水,村子里的房子一律被冲毁了,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后盖的新砖房。砖房自然好了,但是,还是缺少土坯房的那种韵味。

我指着前面大堤的某处对老贾说,十五年前,就在那个地方,小王穿着一双粉色的拖鞋等着接我们。

老贾揶揄地说,粉色的拖鞋。记忆力不错呀。

我解释说,当年不是咱们对农民有偏见嘛,所以才有粉色拖鞋的记忆。

老贾说,没意思。

正说着,老邱和老玄带车过来了,是一台灰色的轿车,七八万块钱一台的那种。

一干人上了车。在去蘑菇气新村的途中,老邱说,记得不,那个朝鲜族的女作者不就在这个屯子吗?外号金志气,就是金顺子,有印象没?

我说,这个这个……

老贾鄙夷地提示说,粉色拖鞋。

老邱说,什么粉色拖鞋。当时咱们正在蘑菇气的小王家喝酒,她骑着一匹白马过来的,长发飘飘的,瓜子脸儿,丹凤眼儿,吊吊着。大哥讲话了,正经不错的一个小女子呢。

我问,她也写东西吗?

老邱说,她写的东西谁都不让看,就自己那么闷不出地写。干完家务活儿,插秧、剁猪食、腌辣白菜,一有空就是写作、看书,大哥,还有你的书。

我说,我靠。

老邱说,顺子自己还写了一付对联:刻苦识遍天下字,发奋读完天下书。

我问,横批是?

老邱说,横批好像是“定能成功”什么的。挺有意思吧?

老贾说,没意思。

我问,人还在这儿吗?

老邱说,出国了。韩国。现在老牛B啦,捐了一所朝鲜族希望小学。

老玄问,对你有意思吧?

老邱说,当初好像有吧?说不准。

我问,对了老邱,你是怎么找到开车师傅的?

老邱说,纪老师的媳妇给找的呀。

我吃惊地说,你刚才去找纪老师的媳妇啦?

老邱说,对呀,那能找谁呀?

老贾鄙薄地说,当年老邱不是给人家整了一船红砖嘛。

老邱说,不是一船砖,是一船化肥。再说,现在农村有车的人多。

老玄咬牙切齿地说,对,一进城就想找碴儿揍城里人。

我问,纪老师家的小卖店还开着吗?

老邱说,现在已经是小超市啦,还雇了个伙计。纪老师整个一个董事长了。

我问开车师傅,师傅,你认识纪老师吗?

师傅说,我们一个学校的。

我问,都教书?

师傅说,对。他教政治,我教外语。

老邱说,看着没有,教政治的先富起来了。

老贾问,老邱,你这是带我们上谁家住去呀?

老邱说,蘑菇气的老小家。

老贾问,你和老小关系铁呀?

老邱说,我和他爹是朋友。就是今年的节气晚了二十来天儿,都在抢着种水稻呢,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一过了这个季节就来不及了。

老玄说,这么说,咱们只能自己去钓鱼了呗。

老贾说,那还不如去养鱼池钓呢。

老玄问,钓了鱼谁做呀?人家都抢着种水稻呢。

老邱说,我做,江水炖江鱼呀,简单。

老玄说,我想吃烤的。

老邱说,要是烤的话,用蒿子杆儿从鱼嘴穿进去,撒点儿盐,直接在火上烤。把外面肉吃了以后,里面的肠子、鱼刺儿,一包,扔了。跟你们说吧,我做得最好的是爱斯基摩烤鱼,那是最牛B的事儿。

老玄问,爱斯基摩烤鱼?

老邱说,用木墩呀,打个七十五度斜角,“喀嚓”一下干去,打个木楔眼儿,鱼鳞整完,膛破开,一翻,平放到小木墩上,用小木楔钉进去,这不就平铺在上面了嘛,上火一烤,放上作料,盐、辣椒末,妥了。

老玄说,那木头不烤坏了吗?

老邱说,我告诉你,那木头的香味都渗进鱼肉里去了,才香呢。

开车的师傅搭腔说,爱斯基摩烤鱼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过去我们在乡下,在河里抓了鱼,用枯枝子一烤就完了,再喝点儿小酒。

老贾揶揄地说,阿成小说里净是吃,包括怎么做,先怎么整,后怎么整……有意思吗?没意思。

老邱说,大哥讲话了:食性男女,民以食为天嘛!

我就甜蜜地笑。

开车的师傅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老贾直恼火,喝道,笑什么笑?!

老邱问,你跟着笑什么呀!你懂文学呀?

师傅笑得更厉害了。

我说,没事儿,他笑我呢,笑我烟火味儿太重了。

老贾白了我一眼说,没意思。

老小家的故事

二十分钟后,车开了到了蘑菇气的老小家。一问,这里已经改成蘑菇气后村了。

老玄说,正好,后蘑菇气时代。

老邱不胜感慨地说,老一茬人都死喽,妈了个巴子的,忙乎了大半辈子,又是乡里提留,又是交公粮,破鞋破鞋不敢搞,旅游旅游没钱游,馆子馆子不敢下,干部干部不敢顶,逼急了,只能自己抽自己嘴巴子,最后,只弄了个六七分饱就下世啦,啥也别说了,好日子没赶上噢。大哥讲话了:这就是他妈的命啊。

老贾说,没意思。

老邱终于有些火了,说,老贾,你再说没意思,我就用兔子套把你活活勒死!

老玄笑看说,千万别勒死,还留着他说怪话呢,后蘑菇气时代嘛,主要是由说怪话的人组成。

今年的节气的确比往年晚了二十多天,蘑菇气后村的大人孩子齐上阵,都在日夜抢栽稻秧呢。一进蘑菇气村,我们明显地感到来得不是时候。

院子里,老小两口子正带着两个女雇工选秧苗呢。

寒暄过后,老小说,邱叔,这两天你们先自己玩儿,晚上我再带你们去打鱼、下兔套儿。中不?白天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撒谎是狗。

老邱失落地说,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老小的女人说,你瞅瞅,正赶上这两天活儿忙,要不,大半年都没啥事儿,现在都机械化啦。

老小说,可不是,种上了稻秧,再和了和了水儿,撒上除草剂、化肥,一夏天都没事儿干,闲得整天扯犊子。就这两天不行,村里一个闲人也没有,听说这两天还有雨,家家都着急弄呢。嗨,这事儿赶的,老天爷这是成心哪。

老小两口子已事先把西屋给我们倒出来了。除了火炕,两口子怕人多睡不下,还特地拽来了一张铁床。老贾鬼道,一眼就看到里面的火炕不错,没事人儿似地把背包扔到了火炕上,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也本能地把行李放到火炕上。这就算占上了。

地上的那个铁床是张二胰子床,说双人床不是,说单人床又比单人床大,上面铺着临时凑的木板子。既然火炕被我和老贾占了,老邱和老玄俩人只好睡在外面的铁床上。

老邱用手按了按床板,说,老教讲话了:狼啊,千万可别堕落成人哪。

我和老贾就丑陋地笑。随后,老邱从行囊里掏出被套、枕头套、尿桶,又将柿子、大葱、黄瓜、茄子倒了一地。

老小一看,乐了,说,邱叔,你这是过日子来啦。

老邱说,这是我事先买好的被套,一个是睡在农村,咱嫌人家,人家也嫌咱。咱用完这些被套,就不要了。

老贾说,费用大家均摊嘛。

老玄说,AA制。

老邱说,咱不差钱儿。

老邱带的床单巨大,铺三张床都够了,指定是小摊上的货。于是,老邱用剪子撕开,看得老小媳妇直心疼。她心里一定在说,城里人可真败家。

晌午了。大家取出熟食,干豆腐、粉肠、烧鸡、鹅掌、猪爪子等等。至于蘸酱菜、辣椒、大葱、大蒜、干豆腐、大馒头之类,老小家里现成的。弄妥了之后,老小家两口子和那两个帮工的女人,一块儿围坐在桌子吃。我们还带了一塑料桶白酒、一箱啤酒。把酒都满上,农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客气话,开造(吃)!

可能都饿了的缘故,个个吃得挺猛。

老邱说,狼啊,千万可别堕落成人哪。

两个帮工的女人一边吃吃笑,一边交换着眼色。

老邱对她们说,你们把头巾摘了呗。

俩女人拧着身子说,不摘。

老玄说,有个性,那就啃个猪爪吧。

接过猪爪,两个女人还偷偷地笑。

老小不客气,男人嘛,他一个人的饭量等于我们三个人的饭量。

落空的故事

饱餐之后,打鱼去。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准备烤鱼的木炭让粗心的田野给落在富区了。

老贾却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跟我说,大哥,你说这有意思吗?我看咱们在这儿住一两天就行了。

我说,按原定计划,咱们在蘑菇气待一个礼拜呀。

老贾说,一个礼拜可不行,我非疯了不可。

我说,那你的意思?

老贾说,待一天,就是那么个意思呗,算我们来了。

我说,那我跟老邱和老玄他们说说?

老玄也凑了过来,小声地说,老贾说得对,待个一天半天的就行啦。咱也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来啦!

我说,亏你还是农民出身。立场呢?

没办法,我只好过去跟老邱说,老邱啊,老贾和老玄他们俩的意思是,咱们在这儿住一宿就走……

老玄对老贾说,看着没有,这么快就把咱俩出卖了。

老邱说,一宿不住也行啊。

我问,有情绪?

老邱两手一摊说,我没情绪。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老邱,又看了看那个木板床,确信,老邱是没情绪。

老玄说,这里晚上蚊子相当多了,我是农民我知道。

老贾恶狠狠地说,咬死你!

老邱说,那咱就走呗。

我说,只是,就这么走了也挺丢人的,怎么也得找个好听的理由啊。

于是,几个人开始琢磨理由。

老邱说,这样,咱们就赖田野没拿炭,没有炭咱们还烤什么鱼呀?是吧?我给他发短信。

说着,老邱给田野发个短信,说没有炭如何如何。

田野立刻回了短信,就三个字:扯犊子。

老邱问我,这咋办?

我突然想起来,说,刚才老小不是说这两天要下雨吗?

老邱说,对呀。一旦大雨,咱们可出不去了,车走不了啦。

于是,老邱马上又给田野发短信,让他问问富区气象台有没有雨?

十分钟后田野回信了:问了,有小雨。

老邱说,小雨也不行啊。

恰巧老小要骑摩托车出去取工具。

老邱拦住他问,老小,是不是明天有雨啊?

老小说,中雨。

老邱对我说,听见没有,中雨。

老小说,这地方一下雨,你们五天内都走不出屯子,连小胶轮拖拉机都开不出去,非得那种高轮的。去年,刘大嘞嘞得了脑溢血,正赶上下雨,没办法,只好用高轮拖拉机往外运,半道就给颠死了。

老邱说,是啊,老贾的心脏就不太好,再给颠死了。

老贾说,我啥时候心脏不好了?你他妈的就丧我吧。

老小笑着说,邱叔,那我先过去了,地里正忙着呢。

老邱说,走吧走吧。

然后,老邱又给田野发短信:明天蘑菇气有中雨,你看咋办吧?据说汽车五天出不了屯子。

田野立刻回了短信:可以找妇女队长聊聊天儿嘛。

老邱让我看手机,说,你看,田野这小子进步多快。

老贾说,老邱,那就赶快打电话给纪老师呀,让他再帮咱们租个车吧。

……

在蘑菇气租车非常好租。后蘑菇气时代,乡下有车的农户很多,也都愿意挣点儿外快。只是,这车得等到晚上插完秧之后才能走。

纪老师的媳妇在电话里说,不算过桥费,人家要八十元。

老邱说,妥。

老玄瞅着带去的那些东西说,这些东西咋办?

老邱说,不要了呗。

老贾说,就算支农了。

我笑着说,没待两个小时,还搞了个小型支农活动。

老小媳妇一看我们要走,有点儿慌,说,这扯不扯……

老邱说,这些东西都给你们了。

老小媳妇说,你们再晚来几天,老小就能陪陪你们,我还能给你们做饭吃。

老贾说,肯定得走啦,一下雨,五六天出不了屯子。

老小媳妇一看我们去意已决,便跑出了院子。我们以为她给老小报信儿去了,结果她却买回来四根冰糕,说,吃点儿冰糕吧,也没啥招待你们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老邱突然想起来他还给老小的儿子整了件T恤,是他在外地做节目时人家送的。他不认识是啥牌子,就问我。

我说,我哪儿知道。

他说,那咋也有个牌呀,要不咋跟人家说呀。

我说,就叫暴风雨吧。

老邱说,我看行。

老邱拿给老小媳妇。

老小媳妇说,这衣服挺好啊,是不是名牌啊?

老邱说,暴风雨,你说是不是名牌吧?

四个人靠到黄昏,车来了,便提上行囊挥手与老小媳妇告别。

一路上,哥几个和这个农民司机聊得挺好,没想到了地方,司机变卦了,要一百八。

我们说,明明是八十,怎么要一百八呢?

司机说,那是你们听错了。

这时候来接我们的田野过来了,背个手,往车跟前一站,对司机说,怎么的,你不想出富区了?

司机心虚地说,我也不是不认识人。

田野说,那你就打个电话,招呼人过来吧。

司机没吱声。

老邱说,行了行了,给他一百块钱吧。

田野指着司机的鼻子说,我告诉你,这是我大哥说了,要是我一分钱也不给你。

老邱说,别介别介,还有老小媳妇的面子,都是乡里乡亲的。

尾声

按照行程,我们四个人应当坐火车一块儿到哈尔滨站下车,在那里住一宿,再吃顿饭,就散伙了。可是,上了火车之后,老贾却跟我说,大哥,我不在哈尔滨下车了。

我一愣。

他说,我想搭另一趟火车去另外一个地方看看……

我感觉到老贾说的不是真话,或者他是想先离开我们吧。我虽然有点儿担心,但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哈尔滨,我们三个人下了火车,老贾没下。他象征地把我们送到车门口,就转身回车厢了。

我们往出站口走的时候,老玄哼起《三套车》: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别唱了,我们哥几个都好好检讨一下吧,老贾毕竟是我们的好兄弟呀。

老邱说,大哥讲话了,我们还是聚得少哇,陌生啦——

我疑惑地说,我说过这话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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