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风
那天晚上我又业务需要去了,练嗓子的地方全称叫国会娱乐,是本埠最奢华、高档的娱乐场所,美女如云。午夜时分,当我们一帮人从歌舞厅的KTV包厢出来时,一个老头的脑袋像悬挂在城楼上的首级一样挂在我的面前,那张脸像蛇蜕皮一样有白乎乎的死皮飘着,手里一只破烂的搪瓷碗就推到我的胸前。碗底的几个硬币像鲤鱼坚硬的鳞片一样,在我的眼前刺目地晃动。
老板行行好,给我点钱!他卑微地说。
我晃晃手中的小车钥匙,钥匙发出叮咚叮咚的脆声,乞丐突然兴奋起来,抖索着手把那只搪瓷碗直接送到我的下巴前。我一般看到老年乞丐都会习惯性地给他们一枚一元的硬币,兴情好时给两枚或更多,但我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一个硬币也没有。我突然想起,刚才在包厢给陪我们唱歌跳舞喝酒的小姐们发放当晚的四百元工资时,一个送热毛巾的相公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没有挪动他的长腿。当时,妈妈桑高琴用手拧了拧我的胳膊,她一直喜欢拧我的胳膊,不疼不痒的那种拧,拧得让人想入非非。高琴是从小姐的位置上提拔起来的,比开放的小姐们开放度更高并更具技术含量,她用黑眼仁盯着我说,相公殷情地给你们送毛巾,你不给他一百元吗?我对她翻了翻白眼仁,送送毛巾也要一百元钱,这个职业真能赚钱。高琴又伸过手来,只是这次她拧的地方接近我的敏感部位,我说你别公开调情好吗,我给他不就完啦。我掏出一把零钱,包括十来个硬币,估计总额超过一百元,塞给笔挺站着的相公,他立即向我行了个日式的哈腰礼,接着又像党卫军一样把手举在头顶向我挥挥,然后颠着屁股渐行渐远。
我对乞丐说,先生,对不起你,我身上没有一个硬币。但乞丐依然缠着我,那只斑驳的搪瓷碗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晃悠。我像碰到挥之不去又紧黏着身体的影子,不得不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对他说,你找我九十九元!乞丐的嘴马上鲶鱼吞食一样兴奋地搅动起来,还发出类似刀劈竹子时竹节顺着刀势纷纷开裂的啪啪声。这时,和尚走上前来,用燃着的烟头作势往乞丐脸上戳了过去,乞丐立马发出老鼠触电似的嗤嗤声,迅速把脸撇开。叮咚一声,和尚变魔术一样把一枚硬币丢在搪瓷碗里,乞丐的脸上挤出一丝干涩的笑。
我成了老板后,和尚就喊我班长,意思是指我是一个带班请客的人。我一直对和尚感激不尽,他要我今天带班我绝对不会说明天。和尚还对我说过,不要再去《我能百里挑一》那档没心没肺的烂节目里折磨自己了,只要时机成熟,我给你创造一个机会。
和尚这家伙的名字怪怪的,叫雨僧,而且姓赖。我经常想,他父亲什么名字都可以给他取,偏要给他取名雨僧,像一个落魂和尚的法号。他也对我说,你父亲什么名字都可以给你取,怎么给你取名叔雅,你这人一点都不雅,想效仿一代名家?雨僧的身体像一根油条一样斜斜地戳在我的面前,脸上有点卖弄的傲慢和偏见,那双白皙丰腴如女人一样的手朝我脸一挥说,你知道吗,叔雅是连蒋介石都敢骂、学贯中西的名教授刘文典的字。我真佩服和尚,这家伙居然还和名教授有往来。我使劲地拽住他的手问,那个叫叔雅的刘文典现在在哪所大学任教,你陪我去认认他,我带班请客。雨僧听了我的话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腰都直不起来,哈哈哈的笑声又像一串串泡沫,直往我的脸上冒。他说,那个刘文典啊,早成了故人,你要找他,就去他的坟墓找吧!
几天后,我在家里捻着下巴那撮还没有成形的胡须时,突然开窍,雨僧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材生,又是市里主持政法工作的副市长秘书,当然要比我懂得多,而且必须要懂得多,否则怎么能起草各类文稿。
我以前是港务局原油码头驾驶运输车的专职司机,后来第一把手给我下了一个命令:运输车不用开时去开吊车。第一把手在我的面前晃着那张獐头鼠目的脸,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答应考虑给我加奖金。我说白经理你当然要给加我奖金,我身兼两职,我这人思想觉悟低,又不是你们讲奉献精神的共产党员。小儿科,行啊!白经理点了点头。
白经理手上有权,请他吃饭的人很多,有乡镇油品加工厂的厂长,有经营原油的公司经理和个体户,白经理就点名让我替他开车。在饭店包厢里,我永远悄无声息地坐在最下面的位置,然后用锋利的牙瓷实地食用上至深山下至深海的山珍海味,鱼翅或鲍鱼餐餐都能吃到,还能餐餐拿到一盒高档烟,可鱼翅鲍鱼吃来吃去,我觉得还是开在高塘路上那家门面灰头灰脑的点心店卖的大碗牛肉粉丝有味道。这说明我这个人很犯贱,我不需要美食,我需要钱,需要钱来娶老婆买房子。白经理有自己的驾驶员不用,用我这个运输车司机或吊车司机,等于让我当起了他的生活司机。我披星戴月地给他开车,送酒足饭饱的他去歌厅泡小姐或去洗浴中心接受异性按摩,还阿谀奉承地说,白经理,您去,您去,我在外面等!我的心里有一个念想,盼着他给我加奖金。但当了他的生活司机一年多后,白经理给我加奖金的动静一点也没有。我心里时常不快,碰到和尚雨僧,我就向他发牢骚,和尚总是默默地听着不作评论,偶尔用略带艳羡的口吻说,我这个市长秘书也不能吃到鱼翅鲍鱼拿好烟,你还不满足?
后来,我们原油码头发生了一起被网上热炒成监守自盗的帖子,更有意思的是发帖的人还发了一组仓鼠照,仓鼠的小脑袋确似第一把手白经理,两边的腮巴鼓鼓的。雨僧曾多次给我讲过仓鼠的故事,他说仓鼠善于把找来的粮食藏在两边的腮巴里,然后躲到安全的地方去消化。从那时开始,我就萌生了买一对仓鼠养养的愿望。我还查了查百度,百度上有关于仓鼠的解释:仓鼠两颊皆有颊囊,从臼齿侧延伸到肩部,可以用来临时储存或搬运食物回洞储藏,故名仓鼠,又称腮鼠、搬仓鼠。
仓鼠照的帖子引起了经常光顾网络论坛的市委毛书记的高度重视,他指示市纪委、市监察局的人协助港务局开展反腐倡廉工作。后来白经理被带进检察院,港务局的两位副局长和数家油品加工厂的厂长经理也都落网。白经理被抓的那天傍晚,我一点也不知情,坐在他的车上准备送他去香格里拉大酒店二十四楼的紫光阁品赏鲍鱼宴。就在我舒舒服服地靠在驾驶椅上听费玉清唱《一剪梅》时,两个自称是警察的便衣在港务局纪委书记的陪同下,一脸蛮硬地把我从驾驶室里拉了下来,还一前一后把我夹在当中。我看到其中一个衣服邋遢的便衣腰边还晃着两个锃亮的圆环,像两只嗜血的牛眼,我知道这是手铐,铐手腕用的。我第一个念头是想溜,两个便衣不问青红皂白地抓住我的手,一把夺走我攥在手心的车钥匙。一个便衣绷着脸唬我:滚到一边去!当我往后退时,我的眼睛晕眩了,呼吸也停止了,只见两个便衣打开轿车的后备箱,端出两大纸箱百元大钞,毛估就有四五百万元。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严重失眠了,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赚到这么多钱,白经理来钱真容易,几百万的钞票还不怕贼偷,扔在小车的后备箱里,当官真好啊!我也埋怨自己的脑子被酒精烧坏了,业余担任白经理生活司机一年多,居然没有去查看过他的后备箱,顺手牵羊拿个五万十万的,他白经理肯定不会知道。
白经理和两位副局长被捉拿后,熟知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港务局局长开始了大清洗,原油码头的每一个人都被调离。那段日子,我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总有人无事找事地和我聊天,弄得我很烦,我对这些人说,你们何必这样费尽心机旁敲侧击哩,直接把我抓去不就一了百了。后来,这些人大概想到我还不具备这样的高智商使坏,把我调离原油码头到煤码头给装卸工开吊车。煤码头干活的都是民工,个个蓬头垢面像患了咳嗽的乞丐。我不想这样碌碌无为地吊死在吊车上,冲动之下我就炒了港务局的鱿鱼,人模狗样地自封越达贸易公司总经理,我不认港务局这盘菜了,下海淘金去。
冲动真是魔鬼,冲动的结果像滚滚的坠体一样毁了我。由于我没有经商经验又没有背景,下海淘金的每一天都过得灰暗无比。那时,我深深地怀念起给白经理开车时锦衣玉食的日子,虽说每月的工资不多,但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一个月还能抽上十多盒高档香烟。现在我当了这个狗屁老板,要钱没钱,还打肿脸充胖子,怀里藏着两盒烟,自己抽二元五角一盒的红双喜,给客户抽八十元一盒的软中华。那段日子里,身心疲惫的我竟爱上看电视台直播的《我能百里挑一》那档节目,对节目里一个自称“非主流”的美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一次,我突发奇想,上电视台报了名,想找个机会接近这个美眉,既轻松自己又娱乐大众,说不定凭着我的挺拔俊逸还能交上桃花运哩。
参加《我能百里挑一》节目前,我曾请教过和尚雨僧。他说你以为台上坐的美眉真的想通过这个节目找到意中人?屁!那些漂亮美眉全是电视台一帮无耻编导出钱聘请来的,属于标准的钉子户,她们笑容可掬地钉在每期节目上,扮演着殷切等待男生挑选的角色,其实是在为电视台扩大收视率,拉广告赚钱!这种低级趣味不靠谱的节目你也去参加,我晕!我对雨僧说我一定要去试试,“非主流”已造成我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万一我成功了呢!雨僧嘿嘿地干笑着说,愿你心想事成!
我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年收入逾百万的老板,我的宣言是忙于生意场上奔波,误了个人大事。主持人给了我一次抓阄的机会,我口中念着祖宗大人保佑,保佑让我挑上“非主流”的词,心一横闭着双眼抓了一阄。谢天谢地谢祖宗,果然抓到了和“非主流”合作完成猪八戒背媳妇的活动的阄。我背着美女,双手触摸着她丰腴的大腿,环场一周时,感觉她两个用脂肪堆积起来的球体既坚硬又柔软地磨擦着我的脊梁,麻酥酥的。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娶她!当我把这个念头告诉雨僧时,这次他没有嘿嘿地干笑,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没发热吧?
我的生意终于有了转机。雨僧侍候的副市长担任了分管口岸块的领导并兼任港务局局长。雨僧以前对我说过,领导们离家在外的事情可能领导的家人一无所知,但秘书能够全掌握,秘书是升级版、潜力股。
港务局那些掌控油轮供油实权的官僚知道我是雨僧的同学后,纷纷给我抛来橄榄枝。我真想笑,这些人以前我送茅台酒中华烟燕窝虫草都不领情,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经商这档事真要靠背景啊。我成了一个有背景的商人后,开始走向繁荣富强。
经商一年多后,我的财富已近千万,一天晚上闲来无聊,我打电话给雨僧,我说和尚你在哪里,今晚我又想带班请客。哎呀,我刚要给班长打电话,你就自投罗网,好啊,我就在老外滩的非主流酒吧A8包厢,你快打的过来。雨僧一说非主流酒吧,我突然想起《我能百里挑一》的美眉“非主流”,这个让我心仪的美眉,至今仍在那档节目里笑容可掬地正襟危坐。
非主流酒吧内有露着白晃晃大腿如白桦树一样性感的俄罗斯吧女已不是传说,据说洋妞们该丰满的地方绝不含糊,不该丰满的地方也绝不马虎,而我一直心存和洋妞喝酒开洋荤的念想,酒可以壮色胆。雨僧的邀请正中下怀,我跳上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快送我去老外滩的非主流酒吧。
猴急啥!出租车司机暧昧地望着我,虚肿的双眼像两颗即将爆裂的麦穗,刷刷地往我的脸上落下刺一样的麦芒,你急啥啊,现在才九点,酒吧要到午夜才是黄金时间,我开夜车的人比你知道那里面的行情。
出租车司机并不隐瞒拉客可以让他从酒吧领取回扣的内情。他说,现在是啥社会,男人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更痒了。
非主流酒吧内的甬道并不像它的门面那样富丽堂皇,狭窄得只能勉强容纳两个身体并排行走。掀起裙裾露出大腿和半裸酥胸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更大胆、更暴露地和我擦肩而过,我的双手有点控制不住,感觉来到这里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摸她们一把,我的手一颤一颤地多次想出击一下。出租车司机说过,男人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要钱不成问题,反正我携带巨款五万,但我环顾四周,却不敢了,几个臂上纹有张牙舞爪小青龙的青皮小伙眼睛贼亮地瞪着我。
A8包厢内晕红的灯光像炭火一样持久地亮着,把人映得像从火堆里跑出来一样赤红,身体裸露的部分丰腴、鲜亮、性感,冲击眼球,而海浪一样喧哗的音乐又让人无比亢奋起来。我看到了一个穿红色紧身裤、黑色紧身衣的女人,她把两条修长的腿翘在透明的玻璃茶几上,她的大腿挺拔健美,上身一耸一耸的。我不敢拿正眼瞧她,我的手却想自由和放纵起来。
叔雅,你才来带班啊,你再不来就有辜负美女的嫌疑啦!雨僧扯着刚练完歌的喉咙大喊我,并把我推到黑裤红衣的美女面前。确切地说,刚才小姐带着我推开A8包厢门时,我并不关注美女的脸,我不看美女的脸是因为我要保持必要的矜持,无奈男人的生理本能出卖了我的双眼,当我一眼瞅见她含苞欲放一捏就能消魂的胸时,目光就如蚊子看到血一样不愿离开。当雨僧把我推到美女跟前时,我的双眼像电灯泡突然短路瞬间爆发出耀眼的亮光一样,美女让人惊艳,黑眼睛白皮肤层次分明,小巧挺拔的鼻和稍厚的唇充盈着东西方美女的风韵。
叔雅,绅士些,向斐美女问个好,人家一直在等你哩!雨僧兴风作浪地用手捅捅我的脊梁。我抓耳挠腮,鼓励自己勇敢起来。我觉得这个美女很面熟,只是想不起在那里碰到过,但可以肯定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面。我的思路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深挖在脑细胞的深层。雨僧又在旁怂恿,叔雅你怎么啦,短路啦?
说啊!我能感觉到美女吐在我鼻尖上的轻柔气息。她说,说啊!
斐美女你搞错了,他的名字叫叔雅,不是说啊!雨僧说。
我是要他说话啊,领导你把酒拿来,帅哥名叫叔雅我早就知道了。美女的声音像甜滋滋的牛奶一样泼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脸颊,感到手心有点潮,像洇过牛奶。我惊讶美女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她有先见之明?
良久,我终于从脑细胞里拖曳出一丝忆记,她就是《我能百里挑一》节目中的美女“非主流”。她让我从无数的春梦中惊醒,现在竟现身我的面前,我的双手痉挛起来。
啤酒上来了,我早已做好了猛饮的心理准备。喝!我把一扎啤酒灌入喉中,抿了一下白花花带着啤酒泡沫的嘴,对雨僧说,兄弟,我们不喝啤酒,喝啤酒长肚皮容易废大家的光辉形象,我们喝红酒,红酒美容又健胃。雨僧大喝一声好。我对服务小姐说,快上温婉柔顺的Lafite。
让我深感憋屈的是那个服务小姐,看上去把苗条的身材弄得很潮很酷,其实很奶奶的out,她竟对我说,先生,我们这里的拉菲红酒要卖三千元一瓶。
我白了这个很职业化的时髦小姐一眼,感谢她还能听懂Lafite。我喝道,酒吧是我家,致富靠大家,钱就不劳驾你替我操心了,先送四瓶上来。
雨僧在旁幽幽地说,真不愧是班长,大手笔!
托你的福!我对雨僧说,然后端着红酒去敬他,雨僧用杯角轻轻地碰了我一下,说,你还要敬斐美女哩,她一直等着你的光临。雨僧一杯酒下肚,略显兴奋,对我补充,人家小斐可是真正的美女,真正的百里挑一,以后你再也不用碰破额头去《我能百里挑一》那档子节目了。我嗯哈嗯哈地应着。
后来,又来了一个叫汪映的美女,她是雨僧电话呼来的。二十五岁的汪映美女是国税局的文员,酒量像税务官的税单一样让人弄不明白,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红酒。我为表现自己,也连饮三杯红酒,汪映美女夸我是性情中人,她这一声娇滴滴的吹捧,让我又对自己一番狂灌。百里挑一的美女坐在我身边,她对雨僧说,领导,你和汪映一组,我和帅哥班长一组,比赛,不醉不休!
我竖起双手表示投降,我说我不能再喝酒了,再喝下去非死即醉,惹出人命你们今后就痛苦地失去了一个带班吃饭喝酒的班长了。谁知这话一出口,汪映晃着瘦腰身一颠一颠地走到我面前,伸手刮了我一个鼻子,大声说,帅哥不喝酒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把你的短裤扯出来当白旗竖,我们就饶你!雨僧望着我嘿嘿地笑,汪映这个主意可得创新奖,委屈班长先去卫生间热身一下,不要胆小如鼠!雨僧的话惊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马上奔到厕所间,把门关得贼死,然后用手指抠自己的喉咙,喉咙里的肉很嫩,嫩得像粉红色的瓜蒂,根本经不起爪子的摧残,恶心立马涌了,我哇地一声,血一样的红酒哗哗地往小便槽里吐。
我从卫生间出来时,雨僧的手指正在蹂躏茶几玻璃,我踮起脚跟走近一看,和尚竟把价格不菲的红酒当成廉价的臭墨汁,蘸着在茶几的玻璃板上画了一只仓鼠,仓鼠的脑袋神似我的脑袋,旁边还写着四个字:胆小如鼠。我歪着脑袋看着渐渐被空气吹干的画,突然想起以前网上有关原油码头白经理的仓鼠画,他监守自盗,看来我也有监守自盗的机会了。我兴奋异常,对百里挑一的美女和汪映说,喝酒,我们喝酒!
那天晚上我们狂喝了十瓶Lafite,个个喝得头重脚轻走路不稳,百里挑一的美女完全没有《我能百里挑一》那档子节目里的矜持,带着红酒芳香的身体像软绵、黏稠的面条一样依偎在我的身上,而汪映白皙的双臂像蟒蛇一样缠着雨僧。
我朦朦胧胧地醒来时,伸手就触摸到一堆火热润滑光溜溜的身体,我还以为我在洗浴中心和一个桑拿小姐睡觉哩,斜视身旁,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紧挨着我躺着。她是谁?我突然跳了起来,问自己:我在哪里?我走错房睡错床了吗?日光透过金丝绒窗帘的细缝,慵懒地洒在柔软的地毯上。我终于想了起来,凌晨四点钟从酒吧出来时,我心怀鬼胎地对百里挑一的美女说,天快亮了,你回家不方便,我们去找一家宾馆休息。我这是投石问路,紧接着又补充,你尽管放心,我们可以划一道不可逾越的三八线,谁跨越了三八线谁就禽兽不如。美女和雨僧,还有汪映听了我的话,都嘿嘿地笑得很有意思。后来我找了一家五星级酒店,要了一间仅次于总统套房的套房,果真还用枕头堆起了一道三八线。美女进盥洗间冲洗完,我也去冲洗,我出来时,美女目光温柔地望着我嗔怪地说,你这人还真是禽兽不如!
当我倒下去时,那种无比的润泽和被折裂的快感在身体内蔓延开来。美女还在酣睡,红酒的芳香从她轻柔的鼾声中缓缓散发出来。我亲吻着她丰盈的嘴唇。用雨僧对我说的话,再也不用碰破额头去《我能百里挑一》那档子节目里费舌头了。
她慢慢地醒了,我正准备着她骂我打我时,她矫情地伸出双臂把我揽在她的怀中。她对我说,你不会失忆吧。我说,我没有失忆,我很得意得到了一样绝品!
我的手机响了,是雨僧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窃窃地对我说,还顺利吧,兄亲你尽管放心,美女对你很满意,只要你满意,她的烦心事都可能解决。我想问雨僧美女还有什么烦心事时,雨僧紧接着的话让我插不上嘴。他说,你爱她的话,绝不要做攀援的凌霄花,也不要借自己的高枝炫耀,不要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的思路转到了雨僧诗一样的语言中了,突然觉得雨僧的话篡改了某个著名诗人一首著名的朦胧爱情诗。他说话总是文绉绉有水平,我回答他,我是住在天堂隔壁的,是从地狱里打拼出来的人,是懂事的大男孩,和尚你就放心吧,我会一生一世感谢你!
雨僧又关照我,低调一些,有钱也要花得低调,女人喜欢有钱人,但有钱人不能把钱不当钱,你做油品生意好几年了,别去买别墅,也别去买奔驰宝马,不露声色才是真正的赢家。我说是是是,我会努力塑造新一代商人勤勉务实的形象的,不会让你为难。
我和美女的关系如胶如漆,我做梦也想她,走路也想她,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叹。我还多次悄悄地去了4S店,订了一辆迷你型的宝马车,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那天深夜三位行踪诡秘的男人在宾馆找到我之前,我拨打了雨僧的电话,我说和尚,我买了一辆迷你型宝马,打算送给美女,给她一个惊喜,我不愿看到她像招摇过市的产品一样展览在一辆人高马大的电动车上,否则我就太残忍了。雨僧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模模糊糊地说了两个字:也好。
那晚,我在一家叫波特曼的五星级酒店开了客房后,就和斐美女在附近的美宴时尚餐馆要了两份鲍汁鹅掌和一份铺在冰雪上的澳洲龙虾。温热丰腴的鹅掌卧在浓浓的鲍汁中,痉挛着爪的龙虾匍匐在冰雪之上,包厢里还流淌着舒缓的情歌,气氛完全贵族化了。我开了一瓶卡斯特红酒,我们浅斟慢酌到外面的天色变成黑色的羽毛时,我说,我们去波特曼吧!她酡红的脸一阵莞尔,捉住我的手直接把我带到停车场,我说我还没有结账,吃霸王餐吗?她浅浅地一笑,掏出了我放在裤袋里的钥匙,打开车门就把奥迪给发动了。她驾驶这辆奥迪A8很多次了,每次驾驶都脸露兴奋,看得出她喜欢驾车,我也喜欢她开车的样子,美女驾驶靓车,绝对是一道风景,是艳阳天。但是,我猛地把她从驾驶位上拽了下来,假装愤怒地说,你不能开我的车。她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睫毛上沁出亮晶晶的泪水。我一把抱住了她,她使劲扳开我的胳膊,眸子里还露出一丝委屈。我讪笑起来,是嬉皮笑脸的那种,笑得她睁大双眼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我拉住她的手,从口袋时掏出了一只挂在铂金圈里的钥匙,对她说,这才是你的车钥匙!
她惊愕了,一瞬间脸就灿烂起来。我说,前面那辆迷你宝马才是你的!
其实,在美宴喝酒时,我已拨打了公司业务员的电话,要他把下午刚取来的车停在美宴的停车场。你的玩笑开得太大了!美女的嘴在夜色中像盛开的花瓣一样优雅,一头长长的秀发大雨一样瓢泼在我的脸上。这是给你的一个惊喜,我说完,她的热吻就在我的脸上雨珠一样响起。当天晚上,路上有大批交警检查酒驾醉驾,美女说她一直梦想拥有这款迷你型的宝马车,她一定要亲自驾驶这辆车去波特曼,就是被交警查到醉驾进拘留室也心甘情愿。我说,你有个性,佩服。
美女准备发动汽车时,我又拽住了她。她说,你是出尔反尔还是想再给我一份惊喜?我拧了拧她的脸蛋,不说话,把她拉到小车的后备箱旁。我以前一直不在后备箱放东西,我觉得后备箱放东西容易遭盗,报纸的社会新闻版经常刊登这种新闻的。几年前,白经理就因为在后备箱藏钱被人抓住了把柄,但雨僧好像对后备箱情有独钟,他有一次找我坐白经理的轿车时,就往后备箱里放过雨伞。他说车厢等于卧室,后备箱就是杂货间,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放在那里。
我打开后备箱,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蓬勃地亮相,我捧起鲜花,塞到美女手中,她在鲜花丛中笑得很甜美。
我和美女在波特曼大酒店巨大的床上颠鸾倒凤享受肌肤之亲时,客房的门铃响了,然后是几根手指同时叩击房门的声音,一下,二下……声音不紧不慢又沉着坚定,好像是几十根手指在轮流叩击。我光着上身对着猫眼往外张望,外面有三个戴着淡黄色旅行帽的男子,旅行帽的帽舌刨刀一样扁长,遮掩着他们的双眼。这时,其中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地说,你是刘叔雅吧,我们有事找你,请你开门,就打扰你几分钟时间。我一头雾水,想起了便衣警察什么的,但转念一想,我怕什么,贪污腐败八辈子轮不上我。等到美女穿上衣服后,我才慢悠悠地把门打开。
进来的三个男人身材魁梧,形象不算端正,也不能说猥琐,很平常的模样。他们把帽舌压得低低的,整个脸庞要看清楚是很困难的,但是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那个和我说过话的男人看了一眼小斐,又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叔雅先生,能否劳驾请你的女友回避一下。我作了几秒钟的沉思状,把小斐拉到盥洗间,对她耳语,你暂时回避一下,若我有不测,你马上拨打110报警。
男人看着小斐走进盥洗间,然后又看看周边,我说先生这里除了我,都是你的人,你不用怀疑我会把人藏在里面偷听偷看。男人的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说,我们是给你送银行卡来的,还有一张身份证也给你,但你要等到十二个小时后才能去建设银行兑现或转账,不能早也不能迟,必须等到十二个小时。
我从男人的手中接过了银行卡和身份证,银行卡是建行的,身份证是一个姓时名五一的黑龙江人的。刘叔雅先生你可能会问我,这银行卡是谁送来的,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我们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问人家姓名,完事后也不对任何人说。关于此银行卡的密码,你的银行卡密码多少,这张银行卡的密码就是多少。
这个男人和我说话时,陪他来的另外两个男人始终一言不发。男人离开前又对我说,你拿到银行卡里的钱两小时内,有一个女人会给你打电话,但你要一生一世保护好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事情办好后,务必将银行卡和身份证毁掉,这事你千万千万不能和别人讲。男人铁青着脸,用鲎一样古铜色的手压了压帽舌,他还把嘴往盥洗间一努,轻声地说,也包括她!
我觉得这事十分蹊跷,谁给我送银行卡?自古只有老百姓给当官的送银行卡,我算什么人?三个男人走后,美女神色紧张地从盥洗间出来,她问我刚才来的几个男人有什么事,我说他们受人之托给我送来了一张消费卡,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波特曼的。
弄得神秘兮兮的。美女一边说,一边向我伸手。好在我手脚做得早,把一张银泰百货的二万元消费卡递给她。这张卡我昨天刚买,是准备送给她的。我顺势说,你去买件喜欢的衣服吧,估计卡里有二万元钱。
十二个小时还差三十分钟时,我就准备往建设银行奔。开车前,我站在车门旁把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一样,观察四周,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对我跟踪。到了建设银行,我先走进ATM机房,把银行卡插入机器里查看。我震惊得要晕倒,发大财了,这张卡里足足有二千万元。我怀疑机器出了问题,又去窗口办理,银行服务员一刷卡,立马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恭维地对我说,先生您是大客户,我陪你到贵宾室办理。您是取现还是转账?看来这卡里的二千万元钱是真实的,这么多的钱我拿也拿不动,怎么拿?我回答服务员,转账!
我一下子得了二千万元巨款,这钱是谁给我的呢?我独自回到公司,把办公室的门锁得贼死。我拿出银行卡和时五一的身份证,看啊看,像要看出线索一样细细地用眼光捕捉,看着看着,我觉得照片上的时五一有点眼熟,拘谨的脸容虽然有点困顿,但是张熟脸。可我想不起这个叫时五一的人是谁,我想可能我对时五一的照片多看了,看出了熟眼,其实我根本不可能认识时五一这个黑龙江人的。
我把银行卡和身份证插入粉碎机中,看着齿轮把它们吞噬成粉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真正体会到一分一秒就像一生一世一样漫长。突然,我惊跳起来,手机传出的声音气浪一样强大,把我从椅子上震了起来。我顾不上查看来电显示就忙不迭地接听。但是,电话却是美女小斐打来的,她温存地对我说,亲爱的,你想我吗?我想你啊!美女还告诉我,她在E咖啡订了一个临窗的包厢,要我五时前报到!我说好,马上就把电话搁下了,因为桌上的台钟告诉我两小时快到了。两小时终于到了,电话确实是准时响起的,我喘着气把乱跳的心平息下来,可我的心像冒到口腔里一样,怎么也平息不了。这时,电话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钝刀割肉一样悲恸的哭声中还夹杂着尖锐的喊叫,叔雅,我是雨僧的妻子,雨僧十分钟前从天安大厦十八楼跳楼自杀了,他只有你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好兄弟,你快来……
雨僧跳楼了,我像坠入无比黑暗的深渊一样,天旋地转。
我赶到天安大厦时,警察已在现场拉起了黄黄的警戒线,一块雪白的布单上渗着梅花状的血滴,殷红得发黑和凝重,雨僧扭曲变形的肢体露在布单一角。雨僧的妻子好像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她双眼泛白,四肢抽搐。雨僧的儿子西莹劝也劝不住地往覆盖着雨僧遗体的白布单上蹿,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中,忍受着内心的巨大痛苦对他耐心地说,西莹西莹你别哭,叔叔就是你的亲人!说这话时,我已是泪流满脸,双脚像踩在棉絮上一样轻飘、失重。
雨僧死了。他是什么原因自杀,警方、官方没有定论,但传说有很多种。
雨僧死后,我担心生意会受影响,我把日子过得很低调,一心一意地筹备起和小斐结婚的事。五一节前的一天,小斐突然没有预兆地来到我的公司,她根本不注意自己在公司十多个员工面前的形象,一把抱住我狂吻。我说,你疯啦,这里不是两人世界,快放开我。小斐丝毫没有理睬我,缠着我说,亲爱的,我疯了,你知道我疯的原因吗?我说我哪能知道。她说,我的转正手续办妥了,是雨僧生前侍候的副市长亲自批的,我在电视台有了正式编制。
她说完这话,又对着我一阵狂吻。这时我才想起,那位市长不久前升为市委常委、市委书记了。
我对小斐说,感谢雨僧。小斐懵懂地望着我,我把目光移开,我害怕她刨根问底。我对她说,这是大喜事,晚上我们一起去国会KTV唱歌,你赶快通知汪映,再邀请几个朋友,让我当一回班长。
那天晚上我们男男女女十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国会KTV,我又看到了徘徊在门口拿着搪瓷破碗的那个乞丐,多年前他在这里乞讨,现在他还在这里做这营生,不过他现在脸色比以前润泽多了,脸上的皱纹也好像少了许多。我看着他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脱口而出喊了一声时五一。他突然回过头来,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听到口令一样迅速反应,还响亮地应了一声,并问我,老板你知道我的名字?
挽着我胳膊的小斐疑惑地抬起头望着我,柔柔地说,亲爱的,你连他的姓名也知道,大善人一个啊。我说,明天是五一节,我是想起明天是五一节,你知道吗?明天还是雨僧的百天忌日!
我一直想去一趟花鸟市场,买一对仓鼠养养,但不知忙些啥事,总抽不出身。当我把自己所谓的苦恼说给手下那个言听计从的业务员听时,他用手抠着扁塌鼻子笑着说,经理你少去一趟歌舞厅练嗓子,买一对老虎的时间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