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风景”是一个古老、诗性而有现时意义的话题,将这一话题放在博格达峰下、天池湖畔去探讨,则有了一点“天山论剑”的意味。7月6日至9日,本刊与新疆天山天池景区管委会、阜康市委宣传部共同主办了“天山天池·西部作家写作营”,举行了“天池与西王母文化”主题演讲、“明月出天山”实景诗歌朗诵会、“沙漠之夜”篝火晚会等一系列文学活动,并在海拔2718米的灯杆山上签署了《中国西部地区作家天山天池宣言》。7月9日上午,作为写作营活动之一的“文学与风景”研讨会在天池黄竹山庄举行。研讨会由《世界文学》副主编、《西部》栏目主持高兴主持,作家们围绕“文学与风景”的主题进行了深入研讨,现场气氛热烈,精彩纷呈。本刊特整理研讨会发言纪要,以飨读者。 ——编者
高兴(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副主编):这两天在天池,我们已经举行了一个别具特色的签名仪式。今天在研讨会开始之前,我们又将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我特别期待这个仪式。我们今天将举办一个什么样的仪式呢?就是将我们昨天在灯杆上签署的那份《中国西部作家天山天池宣言》赠送给天池管委会。特别荣幸,已经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迟文杰先生今天也已到场。迟文杰先生大家都了解,是阜康市委副书记、天池管委会主任。我以后来这儿,特别希望直接给迟主任打个电话,然后免我的门票,我就会非常开心了。好,我们现在举行仪式吧,将这份《中国西部作家天山天池宣言》赠送给迟文杰主任,而且这份宣言将永久地保存在天山天池博物馆,也就是昨天我们到过的博物馆。(《西部》杂志社社长黄永中、总编沈苇向迟文杰主任赠送《宣言》)
其实之前我来过一趟天池,当时是沿着一个旅行线路,就是到了天池湖边上,照几张相,然后下山。这几年我逢人必说,我到过新疆,到过天池。但这几天在这儿深度游览之后,我发现前几年根本就没有来过天池。天池是如此的博大,如此的丰富,每个细节都那么动人,其实三天也是远远不够的,三天我们都难说是深度游览。但是,即便这样,已经比那旅游线路优越很多了。所以呢,现在我觉得今天我们是在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地点,和一些恰当的人物,来谈一个恰当的话题,这就是“文学与风景”——我们今天研讨会的主题。研讨会这个题目太沉重了,我觉得都是老朋友了,包括我们跟迟主任也都是老朋友了。我们是座谈、漫谈、聚谈,这样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在座的各位作家、朋友,有来自西部的作家,有来自遥远的海南的,还有来自内地的特邀作家。所以,我相信,今天大家相聚在一块儿,发言会特别丰富。
开头很重要,那是定一个基调。我觉得占春兄,你应该担当起这个责任来,凭着我们多年的友情,你就先来发一个言。今天所有的人都会有机会讲一讲,大家控制在十分钟左右,好不好?
耿占春(评论家,海南大学教授):风景与文学的关系,应该说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尤其是今天我们坐在天山天池风景区。平时我们可能会经常想到看见过的风景,风景会掠过我们写作时的一些印象和意识,但是真的作为一个话题来谈,好像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研讨。文学与历史、与社会,还有与其他重大问题的关系被讨论得比较多。风景似乎只是度假的一个场所,似乎不值得人们思考它的意义。虽然在个人的生活中,自然风景作为一个不确定的主题会经常掠过我们的心间,并带来某种安慰,但我可能要较为抽象地探讨一下风景,希望能够为思考风景提供一个话语参照。
一个多世纪以来思想史的一个变化是,信仰的消失,“本体论”和确定观念的消散,及其共同体的世界象征的死亡。简单一点说,就是人们曾经奉为永恒真理的一切都不得不被移动到一个变化着的社会历史语境之中,成为境遇性的、修正着自身的“真理”。正因如此,就像梅洛庞蒂所说过的,本体论的瓦解,思想和存在的断裂,视觉和可见性的断裂,并没有像它们所声称的那样把我们置于纯粹的否定性中;因为当人们摆脱掉这一切时,人们就置身于剩下的东西之中,即置身于感觉和意见中;对社会问题,是“意见”或“公众舆论”在继续起作用;在生活意义领域,是“感觉”或“感性”功能在起作用。所剩之物不是乌有,也不是所消除的本体论的另一种,而是受到怀疑的、也受到热爱的这个“实在世界”的片断,这些片断以其他名称复活了其含混的意义——现象、梦、心灵、感知、表象。二十世纪对文学、对人文学科发生过很大影响的一些学科,比如现象学、符号学什么的,讨论的就是谈论世界的表征、表象的问题,就是现象和感知的问题。
那么风景是什么呢?风景在我们的印象中首先是一个表象,一个事物的表象和世界的表面现象。世界的表面,我们用表象或者是现象这个概念描述对风景的认知,可是现在整个哲学思想揭示了一个问题,就是说那些固定的理念已经靠不住了,那些坚持数世纪的信仰已经失落了,还有一些所谓的“事物的本质”已经消失了,没有事物的本质,只有世界的表象和现象。那么,风景就处在这个世界的表象与艺术表现的核心。风景实际上就是世界的表象中最优美的那一部分表象。事物有很多表象,来自西藏的贺中画了很多画,写了很多诗,涉及的都是事物的表象。但是我们不能把一切事物、一切世界的表面都看作风景。只有好的、优美的事物,能从繁杂事物的众多表象中跳进我们的目光,好像有人说过,美是起眼的东西。这意味着风景是唤醒人们的目光的东西。仅仅是目光吗?不是,风景是唤醒人们感知能力的事物,是激起人的感受力和感性力量的东西。
不是所有视线中的东西都能叫做风景。当然了,什么东西能称作风景,或者不能称为风景,也随着我们对事物表象的认知范式而发生变化。比如说农业景观,或者是钢铁生产线这个景观,在原有的生产范畴内它不是风景,可是今天它也能够慢慢地成为值得观赏的风景。如果这种东西能够成为我们欣赏的一个对象的话,就是说能够唤醒某种特殊的感知与感性力量的话,比如荒野、戈壁滩和沙漠等等,也可以称为风景。它们可能不必像天山天池这么优美。
说风景就是一个世界的表面现象,是事物的纯粹表象,一个现象,可是为什么这个表象如此吸引我们呢?我们到这儿来,尽管还参观了寺庙,但其实那些佛、那些神灵已经不能太吸引我们的心智了,最后还是这个世界的表象如此深刻地吸引我们,它还在我们的心里。所以这个世界的表象最终对我们的心灵与感知产生作用,它并不像表面上只是我们视觉的一个现象,最终它会成为我们的印象、梦,成为我们的感知与记忆。诗歌所写的是这些,二十世纪之后的哲学经常讨论的也主要是感知、感性、印象,那么这样一个问题又回到了一个文学与风景的关系上。风景最初看起来只是事物的表象,我们和事物、和世界的联系没有深度,没有本质,只剩下与世界表象之间的一个视觉联系,但是这个视觉的关系,又最终因为我们对它的感知回到了我们的内心。虽然在思想史上很少有哲学家或思想家专门去讨论风景的意识,黑格尔的美学不讨论自然美,康德也只略微提及。我们对风景的认知,及其认知范式,都没有很好地被思考过。但是还是有少数哲人像西美尔这样的敏锐的思想家触及过它,还有一些人通过讨论空间问题来讨论风景和风光这样一些问题。但总的说来,比起风景日益重要的感性(美学)地位,对风景的认知还是初步的。即使仅仅对一个正在兴起的观光社会而言,对日益增多的“观光者”和“旅游者”而言,对风景的思考还远远不够。不要说风景还涉及到日益重要的感性与意义问题,涉及对不同地区的理解,尤其涉及到对不同民族地区、少数民族聚居区的观察与理解问题,及其民族地区的人们自我认知等问题。我感觉我们这样一个天池聚会,《西部》所倡导的这样一个文学与自然的宣言,还有今天这样一个座谈,可能是在中国大陆开了一个先河。就是说把“文学与风景”这样一个问题,看似一个表面的问题,可能通过一个更自觉的方式引入我们的写作和思考,我觉得这个看起来是个临时命题,很可能会拓展我们未来的文学的某些发展空间。文学只不过是一种我们对世界认知、想象与表达的方式,它不应该封闭在文学的圈子里。与抽象思考相比,文学有着一种与自然世界的感性与表象相呼应的感性力量,也许未来的人们将会围绕着风景,围绕着事物的表象,围绕着自然这些概念重新建立起一个更适合人类生活的社会。在新的语境和新的意义上,自然及其风景,不仅是一个可供观赏的感性对象,还可能作为一种与自由并不相悖的规范性的力量与自主要求出现。其中或许蕴含着某种新的、自由的伦理原则,就像已经消失的过去时代的信仰,但它将是一种非强制性的自律的力量,就像美本身那样。今天可能是一个出发点,所以对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能写成一个大文章,今天我也只能就这样概要地提到这样一些概念之间的联系。谢谢大家。
高兴:感谢占春兄。占春兄,你刚才三言两语已经把我们的主题上升到了一个高度,我记住了几个关键词,比如说表象、感知到内心,再到内在,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基调和开端啊。占春老师平时说话不多,他老在沉思,比如说我们在饮酒的时候,在我们观赏风景的时候,他在风景中沉思,这些形象立刻留在了我们的心目中,再次谢谢占春。其实今天我们的这个题目,我觉得是一个很广阔的主题,比如说文学与风景,风景本身也是一个广阔的题材,它可能作为文学的一个主题,它可以作为一种象征,它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它可能作为一种烘托,一种气氛的烘托。所以这个话题是非常广阔的,大家完全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谈。而且我觉得这几天我们游览天池,肯定会有一些内心的感受,也可以谈一谈,另外在我们座谈会的过程中,比如说对天池风景区有什么献言献策的,也特别欢迎。好,我觉得我们应该听听女作家的声音了。请赵荔红说一说。
赵荔红(作家,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其实应该其他老师先说。既然高兴老师点了我的名,我就说几句,不成熟之处请大家批评。看这个主题,“文学与风景”,确实像占春老师说的是一个非常大的主题。这里,我只从两个层面大略谈谈我的想法。首先是风景对文学的影响。风景,我也可以把这个词等同于自然,也就是自然对文学的关系。诺瓦利斯曾说:“自然是一棵树,人,是树上的花蕾。”这就意味着,人既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又独立于自然。那我首先谈自然对文学的影响。有个法国的作家还是哲学家,我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话我记住了,他说“大地是我们最好的老师”。中国古代文人经常是喜欢漫游的,比如谢肛兆,我们经常说“脚踏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还有一句俗语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都说的是自然对我们的文学活动,对我们的作品,影响是极其大的。不同的自然风景,会诞生出风格相当不同的文学作品。比如我到了洞庭湖,看八百里洞庭水波潋滟,感触非常深,我想只有在这种地方,在云梦之地才能诞生屈原那样的作品,他才会写出像“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如弱如弱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样的伟大诗句来。必须生活在那里,必须感知那里神灵和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才会有这种优美诗篇出来。就像里尔克说的话,原话背不出,大致意思是:我们必须非常仔细地听风声,感觉风吹过,看一片叶子落下来,看鸟如何飞过,要非常仔细地观察自然,才会有一句诗诞生。所以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滋养的。现在我到了天山天池,去年我还去了帕米尔高原和喀什,深深感受到新疆自然与文化的丰富博大。它既保存了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自然,同时又拥有这么好的人文,自然和人文都具有多样性,它的魅力真是如此深厚和广大。那天周涛提到一句,他说要弘扬新疆文化的高贵的气质。我觉得我两次到新疆,就深深体会到这种高贵的气质,这种高贵的气质从过去一直影响到现在。比如昨天我看到天池那样的青碧色,就想起一句诗“伤心桥下春波绿”,那种青碧色直透进内心,会不由自主产生很多幻想。看博格达峰就想象它是男子,天池就像女子,有可能王母娘娘是一个早期部族的领袖,穆天子是一个更大部族的首领,他们相会在瑶池边上,甚至相爱着,依依惜别。只有天山天池这样的山水会让你产生很多的联想,于是神话传说、诗词歌赋就诞生了。我想这是自然对文学、对人的生命的意义,以及对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影响。
其次是文学或人类的活动又反过来影响自然。里尔克说:“那些一闻不名的地方是不值得我们记忆的。”就是说,当一个地方有了它的人文色彩之后,有了诗词歌赋,那个地方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李白写下“飞流直下三千尺”后,游人都会去瞻仰那挂瀑布,所有的人都会过去看谢肛兆登临过的地方。一段桥梁、一条河谷,曾经发生过战争、恋情,有某个著名人物走过,它就具有了可记忆的东西,这又赋予自然更深的意义。它是可抒写的,它是直接进入到你心灵表现出来的。它作用于我们主观认知的世界,它又成为了内心的风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外在的风景,内心的风景,并没有间隔。有个电影叫《里斯本的故事》,讲一个导演,想到里斯本的大街小巷寻找到一个真实世界,想用镜头表现一个真实的世界,可是最后他发现,直接录音,直接拍下来的影像,并不一定能够抵达真实,而只有通过他的眼睛,通过他的作品的演绎,也就是通过我们的主观世界表现出来的风景,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我讲的就是这两个体会。我在流连山水之时,如果触发到别的一些想法,回去过后经过沉淀,才能慢慢反应出来。感谢天山天池管委会给我们这个机会,感谢《西部》杂志给我们这个机会,让我能够来到新疆天山天池,很高兴和大家在一起。
高兴:谢谢荔红女士,实际上荔红最近身体不是特别好,但是当她听说《西部》杂志和天池管委会要举办这么一个活动的时候,她说:“新疆我肯定要去。”去年我们曾经一同到过喀什,同行者中,唯有她留下一个特别好的文本——《新疆日记》,三万多字,扬扬洒洒。当时我看到这个文本的时候,特别感动。而且刚才她把自然和文学中两层关系讲得多么清楚。她刚才的发言一字不差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出色的散文。赵荔红女士确实是非常优秀的散文家。荔红,我对你是有期待的,这次回去不说是三万字吧,也要有一个好的文本。
我看到我的老朋友赵钧海先生了。这两天,其实我们一直努力地和新疆的朋友多交流、沟通。他们长期生活在此,能给我们提供许多新鲜的感受和体悟。如果我在这里整天和内地作家扎在一起,肯定没有意义。所以现在就有请赵主席讲一讲话。
赵钧海(作家,新疆克拉玛依文联主席):既然高兴老师点名了,我就谈一点感想。首先一个意思,就是非常感谢《西部》杂志社和阜康市委、天池管委会举办了这个活动,给我们天南海北的,尤其是西部的这些作家在天池深度感悟的机会。
我是新疆人,在新疆出生,天池我来过四次,却是第一次上灯杆山。过去来的时候,在湖边转一下就觉得天池看过了。每次来,都看到湖边那棵榆树(定海神针),对它记得非常清楚,所以我觉得天池基本上就那样。实际上昨天这样一深入才发现,天池的风景远远不是我以前感觉到的那一点。我走过新疆很多地方,尤其是天山北坡这一带的风光基本上都看过了,也就是从天池开始一直到伊犁,包括沙湾啊、石河子啊都去过,都感受过,这一带风光都看过后,却把天池最后给了我,这次新的感觉就是让我非常激动。我说天池不亚于天山其他的风光,她是尤为精彩的。当然这是题外的话,是感谢的话。
关于文学与风景的话题,我想我理论上没有更深的东西。我的第一个感受是文学与风景是离不开的。平常好像把两个东西放在一起,会觉得风景带有一定的虚假的宣传,我们的文字好像变成了一种简单的叙述的风景,实际上很多风景如果描述得好了,进入人的内心了,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了,会给我们留下更深的记忆,会让我们心灵更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或者叫最敏感的部分记忆下来。我想这是第一个感受。
第二个意思是,作为一个新疆人,我对于文学与风景的另一些想法。这个问题的出现,是因为我这些年生活在风景不太如画的地方。比如说大漠,大漠也是风景。所以我在想,看了天池这样的美景之后,我们的大漠风光又如何评价?我生活在克拉玛依,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基本上我的大量时间都在克拉玛依度过。我们的克拉玛依有大漠风光,有戈壁风光,作为一个以石油开发为生存形式的这样一批人,在克拉玛依扎根下来,他们也是渴望天池一样美好的风景。跟我们大漠比,天池是美女,我们大漠是野兽,把我们的魔鬼城再联系到一块儿,这两个风景如果碰撞一下,再深入一下,可能会给我们更多的联想。实际上我们和阜康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我们的一个单位就在阜康,我们的一个公司就在昌吉的地域里,整个盆地都属于我们开发的一个范围。再一个就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琢磨,油田的开发、建设,它会经常破坏风景,会破坏大自然,一个地方被开发了,包括我们魔鬼城,前后折腾了几次,开发过程中就觉得把这个风景破坏了,有些磕头机放在那就觉得很不美,我们最后拆了一些,但是那个地方又有油,这成了开发与保护的一个矛盾。现在开采水平越来越高,可以打水平井,十几个磕头机把它们放在一起,可以延伸到很远。但是石油作为一种资源,是人类生存需要的。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发展,我们需要这些石油。这的确是一种矛盾。
还有第三个想法,就是第二届写作营能不能到我们克拉玛依办,或者我们天池和克拉玛依联手办,这样做起来就是美女与野兽联手。大家不要光看美好的风景,要感受新疆是丰富多彩的。
我经常到内地去,一去的时候就会有人问:“你们是不是还在骑马上班啊?”这句话被问了无数次,我就纳闷,新疆怎么会给内地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可能大家老记住新疆是高山、牧场、绿洲,但是它真正的这种沙漠里的生存状态,人想的是什么,他们心灵深处的孤独感,或者是痛苦,或者是一些美好的东西,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生存状态,大家还是缺乏了解的。刚才耿老师也说了,钢铁也是一种风景。我就觉得我们石油作为一种大工业,如果跟天池或新疆的风光结合到一起,有一些更深入的采访,譬如我们的写作营深入到一个沙漠油田,大家再住上几天,可能会感受一下更新鲜的东西,然后再来到有绿色的、空气新鲜的地方,再释放一下这种美好的心理感觉,我们可能会对文学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或者是一些更美好、更准确的把握。所以我觉得这些都属于自然,都是风景。今天谈文学与风景,我就有这么一点小小的想法,谢谢各位。
高兴:好,非常感谢钧海。实际上,对他刚才的讲话,我有一份特别的兴趣。以后有时间我还会找他深入地聊聊,也就是说当风景中出现工业的时候,风景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另外,作家在那样的情形中,又会产生怎样微妙的心理波动。风景中出现工业,很可能会出现某种悖谬。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在谈到布拉格的时候,觉得布拉格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悖谬,所以文学如果能够体现出这种悖谬的话,也许会更有魅力。这是我刚才想到的一个问题。这两天有一个朋友给我的印象很深,我觉得他有一颗童心,看见一头牛,他会模仿牛的口气说:“喂,你们来这儿干吗?”这种话,我觉得从一个作家的口中说出来太可爱了。他就是我们的郭文斌先生。下面我们就请文斌发言。
郭文斌(作家,宁夏银川文联主席、《黄河文学》主编):非常感谢这次的主办方。我是第一次来新疆,所以这两天经受了可以说是惊心动魄的感动。看到任何一个进入到我视线的景物,就像是一种前世有缘的感觉。可能这次西部作家写作营的《宣言》我是看到最早的一个,在天津举行的国际写作营上,大家晚上都在喝酒啊、玩儿啊,沈苇却在房间里起草《宣言》,完了之后他让我看,问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一看,说他的刊物办得好,在全国非常有影响,但我没想到他能提出这样一个可能在文学史上都有里程碑意义的宣言和倡导。完了以后,我们两人还说,把写作营定为低碳文学、低碳写作。后来又一想,要在新疆开这个会,低碳可能不行,因为大家到新疆来首先可能要吃大盘鸡呀,吃一些我们内地吃不到的东西。他说,如果我感兴趣,明年把写作营的活动放在银川搞,我们不坐飞机,甚至不坐火车,我们坐马车到银川,在这次会上不吃肉,我们都吃素,就搞一次彻底低碳的会议,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就算了,说这样子会更有意义。那次在天津滨海,我俩聊得很兴奋。所以这次参加写作营,从我内心来讲,有一种特别的激动。
这一次参加这个会,各位老师也都看到了,我昨天在灯杆山的顶峰鞠了三个躬,应该说是由衷的,因为面对这片土地,我就是要表达。今天在这个会上,我突然把我以前想说的话取消了,我不想说了,可我想说一个什么话题呢?刚才耿占春、荔红、钧海的发言,特别是高兴老师的总结,让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是风景。我看过一本书对我启发很大,叫《水知道答案》。日本有一个科学家,他做了这么一个实验:他从世界各地采集水样,然后装在两个玻璃杯里,对其中的一杯水说:“亲爱的,我很爱你,我特别感谢你”,对另一杯水说:“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然后,他把这两杯水拿到冰箱结晶、拍照,发现说“我感谢你、我爱你”的这杯水的水分子特别漂亮,特别好看,说“我讨厌你”的那杯水的水分子特别丑陋,特别杂乱。他实验了无数次,结果是一样的。于是他就得出一个结论:水是有感知的。我看完这本书,形成了一个想法,就是每一滴水,它都有一颗心。这本书对我的教育太大了。它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世界是怎么回事?用我们今天这个文学与风景的话题来讲,就是什么是风景?
我个人认为,风景可能就是一种祝福的结果。我们的博格达也好,天池也好,灯杆山也好,还有我们走过的世界上的任何一片风景也好,那就是祝福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如果我们把风景看作是一棵大树,那么它的根是什么?它的根可能就是我们心中的祝福——深深的祝福。从这个角度我又在想,我们如何才能保护风景?我们如何才能算真正开发我们的风景?我觉得可能首先要从保护我们的心灵开始。那么,我从这里又在想,文学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功能?比如说,我们通常说文学有教育的功能、娱乐的功能、审美的功能,但是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就是文学还有可能会有一种祝福的功能。我想当大地上的所有心灵都给这个世界、给大地、给山川河流发出一种爱的气息,给它深深的祝福,那么我们脚下的每一片土地可能都是博格达,都是天池,都是灯杆山,都是最美的那一杯水。反过来,我们每天都在饮用水,当我们都在饮用非常漂亮的水的时候,可能我们的心灵也会变得漂亮,所以它又是一个给予我们的祝福。这样的话,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祝福的世界,我们大地上就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对抗,那可能就是天堂,就是最美的风景。这是我的一点理解。
最后,我还想借这个机会插入一个广告,那就是给《黄河文学》约稿,它也是以风景命名的,以我们的母亲河命名的。希望各位老师支持我们。
高兴:非常感谢。刚才我其实一直在倾听,关于两杯水,关于祝福,关于文学,我们又有了一个定义:文学是一种祝福,而风景是祝福的结果。多好!刚开始他提到一个创意,就是明年不坐飞机、不坐火车,要坐马车,我想这可能是为了节约成本,但最后我相信他是出于一种心灵的需要,出于一种祝福的需要,谢谢文斌。下面我们听听娜夜的声音。
娜夜(诗人,甘肃作协副主席):我觉得高兴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持,是我参加的会议里遇到的一个非常卓越的主持。本来我是不怎么会讲话的,特别是看见有命题的讨论会,会很紧张,但是现在,在他的启发下我有了一点感受,我说一说。非常感谢《西部》对我们的邀请。我是第二次来新疆,尽管我没有写出关于新疆的诗歌,也很惭愧,但是这次来我还是有一点感觉的,回去写写看。
作为风景与文学的命题,风景会被我们利用在平时的写作中,有很多优秀的作家,或者是利用,或者是植入我们的写作,都做得非常好。我就是属于做得不太好的诗人。可能我们当中,有的人注重的是心灵的风景、心灵的地理,从眼睛看到的,然后从眼睛进入到我们心灵,又从心灵变成我们思考的东西,作为文学表达出来,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是说,只是眼睛里看还不能写作,还要进入心灵,就是感性与理性的这种关系的转换吧。我觉得只有自然才是人类永恒的教堂,我们每个人在自然里都会非常愉悦,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还有,大自然能一次次使我们诞生,一次次让我们用初来乍到人世间的那种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这也许就是我们对大自然或者所谓的风景不知疲倦地喜欢和热爱的原因吧。我就说这么多,我就想到这么一点点,谢谢。
高兴:刚才女诗人娜夜讲得特别用心。她是位注重心灵力量的诗人。我读过她的许多爱情诗,极为动人,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呢,有机会的话我还可以背诵几首她的作品。她刚才还表扬了我一番。原本我是想轻松主持的,娜夜一表扬,我反而有压力了,呵呵。不过,我也会带着一颗虔诚的心来当好主持的。好,谢谢娜夜。我看到了陈漠,陈漠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总是在微微笑着,其实这是一种致命的具有杀伤力的笑。我曾在谈论诗人树才的文章中说过:“一个女孩子若是不喜欢树才的话,肯定是这个女孩子有毛病。”此刻,我要把这句话用在陈漠身上。现在听听陈漠将发出怎样的感言。
陈漠(作家,新疆人民出版社编辑):我总认为好多时候人和人的相遇是注定的,人和地方的相遇也是注定的。这次,我在这儿住了四天,我喝了四晚上的酒,而且每次都喝得特别好。可能我不是一个酒鬼,但我愿用酒的方式来面对每一位老师和同仁。我很高兴能够在这个秋天,在如此美丽的风景里和各位老师在这里相遇,所以这几天我每天都特别高兴。高老师说我老笑,可能是我确实很高兴,就是每天和大家一起交流,一起感受,一起来喝酒,我觉得特别好。
我想说一些我的感受。就我自己来说,我和天池景区的相遇也是很偶然。它很美,大家都知道,它的那种美和好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风景,我总觉得真正的风景可能在内心,或者能够进入内心的风景才是真正的风景。我认为新疆有天池这样的地方存在,是我们很幸运的一件事情,因为它不仅仅是风景。迟文杰主任到了天池以后最大的贡献是,呈现天池的不仅仅是风景,不仅仅是天池的那一池水,他提出了五大文化,最核心的就是“人文天池”。实际上,我认为能有天池这种综合的景观存在,可能是我们新疆人或是天下游客的一种幸事。有个细节我特别感动,昨天我很荣幸地主持了《宣言》的签字仪式,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当每个作家来说一句话,作为内心的祝福的时候,大家都表达了对于西王母和博格达雪峰的敬意。实际上,在清代的时候,历届的主政官员都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带领文武官员,在乌鲁木齐最有地理标志的地方——红山,也就是边城最高的地方,来拜祭博格达雪峰,其目的就是祈求它保佑百姓的平安,保佑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为老百姓祈福,这是每一年新年第一天早晨必须做的一件事情。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我们为什么要在灯杆山顶上来签署西部的这个《宣言》,实际上灯杆山为什么叫灯杆山,可能大家都注意到山顶的旁边有三个小山峰,靠近西边的山峰就是在清代以前每天晚上道士要上到山头给山顶上挂一个油灯的地方,它也是在做一件事,就是给乌鲁木齐百姓、给阜康百姓、给昌吉百姓、给天下百姓,点一盏保佑平安的天灯。有一盏天灯在天山顶上悬挂着,每一个人生活得都很安宁,每一天晚上睡得都很踏实、都很幸福,我觉得这种东西我们要怀念它,不能遗忘。我昨天在敬酒的时候也给大家说了感受。我觉得它不仅仅是一盏灯,它是每个人内心的一种愿望、一种期盼,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向往、一种愿望。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我曾经给刘力坤女士说过,就是我策划这套“人文天池”丛书的时候,就一直有一个愿望,把清代天山天池的八大寺庙逐个列出来、做出来,我不知道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如果能把它们呈现出来,会非常有意义。可惜这些寺庙后来被全部破坏掉了。目前,咱们的景区只恢复了两个,一个是我们那天去的西王母祖庙,还有一个就是铁瓦寺。当年铁瓦寺修建时,用了很多山羊,每块砖和每片瓦,烧好后钻一个眼,是用山羊驮着砖瓦上山去修建的,后来乾隆赐名叫福寿观,但我觉得还是铁瓦寺这个名字好,更有一种亲近的感觉,更有一种穿透力。所以我觉得我们天池的美景,池在天上,天在池中,这可能是一种外在的风景,真正的风景是一种内在的风景,是一种我们内心的愿望。比如说西王母,我们将要把她打造成“东方第一女神”。如果有一天我们把这种东西做出来,把我们内心的这种尊敬做出来,可能这才是我们真正期待的一种风景。真正的风景是对良心的呼唤,是爱的回归。我说得很乱,随便就说这么多吧,谢谢。
高兴:谢谢陈漠,他讲话的时候不断地用到“好”、“特别好”,这是他最高的一种表达方式。刚才他还提到一个问题,就是当风景中融入人文的时候,也就是风景人文化之后,风景所得到的提升。谢谢陈漠。坐在我身边的徐大隆老师,是《上海文学》的资深编辑,他和新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我所知他在新疆是有房产的。这很重要。我来过新疆三回,刚开始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喜欢上了新疆,现在可以说热爱新疆了,而且已在考虑扎根新疆的问题。但扎根是需要物质前提的,所以我很羡慕徐老师。好,现在听徐老师说一下。
徐大隆(小说家,《上海文学》编审):高兴说我在新疆有套房子,是真的。那是2005年我到布尔津去,发现那里的房子很有特色,也很便宜,就买了一套。我去办手续付钱时,居委会的人说:“哎呀,你是上海人吗?”我说是上海人。他说:“上海人在我们这里买房子,你是唯一一个。”我作为一个来自西部省区之外的,来自上海的一个文学同仁,来参加这个会,真的是感到非常高兴。西部十二个省区市的作家们,这么整齐的一个作家阵容,能搞这么一个写作营,在这么美丽的天池搞这么一个宣言,对我来说是非常震撼人心的一个经历。
今天要讲的文学与风景,这个话题主要是相对于作家来说的。如果文学就是创作、就是作品,风景就是生活、就是素材。我想说,我来之前大概一个星期,我在上海大学给同学们讲了一课,就是讲生活怎么变成故事。我想说,文学跟风景,倒过来风景就是一个素材,文学就是作家的一个创意。今天来到这里的都是文学同仁,是诗人、作家、编辑,还有媒体的朋友,就这个话题来谈一谈很有必要,作为一名作家,还是要多花点时间走进风景。所谓风景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文学创作一个基本的素材的来源。刚才郭文斌在为《黄河文学》约稿,我粗看了一下,在座的好几位作家都是在我们《上海文学》发过作品的。这些作家都生活在当地,走进当地风景里面,立足生活,收集素材,通过他们的笔把风景变成他们小说里面的人物。像卢一萍,他在帕米尔高原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写出了一部非常好的中篇小说《二傻》。郭文斌在黄河流域,在贺兰山下,写出了《剪刀》。还有黄土路,他在广西这么美的风景中写出了《今夜谁戴着墨镜》,他的小说给翻译到了德国。还有萨娜,在内蒙古大草原的风景里面写出了《鼠疫》。所以我想说,其实文学与风景是一个对子,是谁都离不开谁的,没有风景,作家就写不出好的作品。这次我们签署了《天山天池宣言》,西部十二省市的作家代表来参加这个活动,除了要坚持我们的文学信仰之外,还是要多写小说,多写作品,多写风景。让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小说家、我们的评论家,在美好的风景里面,特别是通过天池这样美好风景的体验,写出更好的作品。
高兴:好,谢谢大隆老师。大隆老师刚才的讲话,我的理解就是说要不断走进风景,因为风景就是写作的素材。我觉得今天特别好,因为风景本身是具有丰富内涵的,而且到现在为止已有不同的作家对风景作出了不同的定义,这是特别好的。风景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有无限个定义,每个人可能都有他自己的定义。而且生活在风景中,很有可能有些人对风景视而不见,就是说你必须具有一定的诗意、一定的敏感才能去感受风景。而且走进风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刚才大隆老师在讲话过程中,提到了黄土路先生,黄土路先生是《红豆》杂志的副主编,这两天他给我的最深印象是他带有乡音的普通话。在我看来,普通话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话若是带点乡音,就会不同寻常。我听土路讲话特有感觉,土路你现在说一说,好吧?
黄土路(小说家,《红豆》副主编):我从小开始就是说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的,所以以后我出门应该带着翻译。我觉得我是嘴巴比较笨的那种人,然后还有点内向。所以我的生活方式里面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断地行走,用行走来填补我不会说话的缺陷。我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主要是西部,我去上海去了几次,徐老师说了我好话,但是我决定不说上海的好话。我去上海几次都没有去过东方明珠塔,我觉得东方明珠塔对我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有一次在穿过巷子的时候,我在一个破败的巷口突然看到对面很远的地方是东方明珠塔,然后我就在那里拍了一张我个人认为非常满意的照片。我心目中的上海就是破败的巷子的剪影,还有巷子里面很混乱的一些缆线,在这个黑色的剪影下面的左下角,混乱中有一个小小的东方明珠塔,这是我心目中的上海。
这些年主要是往西部走,我觉得只有西部能够保留一些让我内心很安静的东西。现代化进程会带走我们很多东西,一方面来自生活中的这种风景在消失,就消失的原因,一种是风景本身在消失,第二是一些风景,因为旅游的方便而线路化了,使我们在走进风景的时候就看到很多走马观灯式的看风景的人。昨天去灯杆山的时候,我还是比较兴奋的,当我们在那里吃完午餐,当我们脱离原来的线路往上走的时候,当我们体力越来越不支的时候,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拍一朵花的时候,我觉得这跟我内心的风景是比较接近的。所以到山顶上,我就很兴奋地喝了那杯酒,然后有朋友问:“为什么会那么兴奋地喝下那杯酒呢?”其实我的酒量不行,经过这几天的检验大家都知道。我高兴的是在那个角度看了一下博格达,看了一下天池,真得感觉很棒。我希望有一天我带来一只七十到二百的镜头,我把博格达峰拉过来拍摄,然后能发现博格达峰在放大的时候,在中间的位置有一张比较严肃的脸。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更近距离地靠近博格达峰。还有一点,就是我觉得文学中风景的消失。这也是现代化这种快节奏带来的,因此文学就有了一种挽留的意义,就像刚才陈漠说的那种,希望通过文字来挽留几个寺庙,就像挽留我们这种越来越趋同化的时代里面少数民族性格里沉淀下来的那种东西。我觉得文学和风景的意义其实就是让你停下来看一朵小花,让你停下来看看我们身边那些还挂着鼻涕的小孩,或者一个不为人注意的破败屋子。我觉得风景应该是细节化的。我觉得风景的消失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看风景的人的内心越来越麻木了,就是大家去青海湖边的时候,是为了找到湖边那块石头,在“青海湖”几个字那里,拍一张照片。其实你可以脱离这个人群,背着包,因为青海湖有几百公里的路程,好的东西都在线路之外。我希望我们的文字能够唤醒那些匆匆赶路的人,最好能停下来,就像我们让一个绕着天池行走的人看到一朵干净的、单纯的、美好的花,或者更刺激的就是让荨麻蛰你一下。谢谢。
高兴:非常好,讲得非常好。他涉及到了风景消失的问题。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包括作家、诗人内心都是倾向于农业文明的。在全球化趋势日益严重的今天,农业文明怎样保持住风景,这确实是十分严峻的话题。我这几天和新疆伊犁的亚楠先生一起喝过酒,我们之间还有一个约定,这其实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约定,我说出来都有些难为情,是“薰衣草之约”。这本该是我跟一个姑娘之间的约定。呵呵。我们已经约好了,明年一起去看薰衣草。好,现在就请亚楠先生讲一讲。
亚楠(作家,《伊犁晚报》总编):咱们《西部》上个月在博尔塔拉也有一次座谈,叫做“区域文学写作”,我觉得里头谈的很多东西与今天谈的风景的话题也是相关的。刚才说到我们伊犁的薰衣草,其实伊犁的风景在新疆是比较多彩的,山、水、植物都应该说在全疆有它的特色。今年我们报社也搞了几个活动,四月初先看的是杏花,然后四月下旬看桃花,五月初看的是草原上漫山遍野的野花、山花,到五月中旬的时候,是大片大片火红的像火一样燃烧的莱丽花,然后就是野罂粟,再后面就是野苹果花、薰衣草花、野油菜花……我觉得伊犁的风景很值得一看,我本人这些年的写作都和风景有关。
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我们所生活的这块土地,它与风景是一种很紧密的关系。和这片土地和这片风景相处好了,有了某种默契,可能就会产生某种感觉。如果关系没有处理好,可能你对这个地方就会视而不见,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我对我们伊犁的草原还是非常喜欢的,也有很多次机会离开,很多人也想从伊犁调走,我们很多地州的人调到了乌鲁木齐,但我们最终还是坚守在自己那个地方,这源于对这块土地的热爱。我最后想说的一点就是,非常欢迎大家到我们伊犁看草原、看花,谢谢大家。
高兴:谢谢亚楠先生。刚才他在历数花的时候我就非常羡慕,我的心愿是想提前一点去伊犁。谈到人和文学、文学和风景的关系,我就想到法国作家加缪的一句话,他说:“当一个作家同风景相遇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同风景相遇那一刻所产生的宁静和和谐。”刚才从亚楠先生的发言中,我听出了这个意思。现在,我们把目光转到这一排,我看到我们的萨娜老师了。萨娜老师是来自内蒙古的著名小说家,我们请萨娜老师谈一谈。
萨娜(小说家,内蒙古作协副主席):新疆是我倾慕已久的地域圣地,我没想到我这一生中还真的能有这么一个来新疆的机会。来到新疆之前我是在广东省作家协会赶着写长篇小说,我到广州没几天,就把手弄骨折了,然后一个月之后腹泻了,腹泻得非常严重,那个时候已经昏睡了两三天,我当时就在想我不能死在这个地方,这是个城市,我要死的话应该回到我大兴安岭去死。我被送到了空军医院去,那些军医特别同情我,有一个军医每天都拍着我的肩膀,意思就是说:“你别怕,有我们呢。”他们检查我的身体以后就感觉我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啊,有点像新出炉的面包一样,像我这个年龄这么新鲜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我为什么这样腹泻?我原来的体重是一百四十二斤,到现在是一百三十斤,我想那十多斤到哪儿去了?医生说:“你真是少数民族身体,要是我们汉族人的话早就给拉死了。”那时,沈苇跟我通电话的时候,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到新疆去,那个时候知道什么叫死,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他就想活。所以新疆的朋友在机场把我接回来的时候,一路我看着新疆的风景,我就说了这么一句我自己知道是什么意味的话,就是:“看了新疆我想再活一次。”
《天涯》副主编王燕翎是我的好朋友,她很同情地跟我说:“你是自然中走出来的人,你是森林和草原的女儿,你到城市里来肯定是这个样子。”然后艾云也说:“你身体太干净了,睡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不行。”我觉得我在城市里边什么都不行,空气简直是要整死人,那个水我觉得也有危险,吃的所有东西我都想象那里边肯定有腐蚀剂、添加剂,跟我在自然中吃的东西不一样,抗生素我吃完就拉。我就想今后我要注意一点,我不要死在城市的空气里,不要死在抗生素里面。奇怪的是我在那个地方拉个不停,医生说:“恐怕你的新疆之行不行啊!”结果我到新疆以后,我不吃药就好了。所以我特别感谢新疆的是,它让我知道了我终于停止了一次灾难。来到新疆之后,因为体力实在不行,我就跟大家上不了山了,但每天夜晚,我在屋子里看到你们下来的时候特别激动,有点像一条忠实的狗在等着我的所有的主人们,然后这些主人们回来的时候,给我描述一下他们在山上的胜景,说实话我觉得你们每个人带回来的都是一种神的东西,你们可能自己不太知道。
我再利用两三分钟的时间,谈一下文学与风景的关系。因为我已花了两年的时间行走在整个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深处,我主要跟踪的是两个少数民族,一个是我们中国很稀少的少数民族,它叫鄂伦春族,目前来讲它有七千多人,解放初期的时候它的人口是七百一十八人,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真的是流泪了,然后我一直在跟踪着他们,追随着在大兴安岭深处的这样一个民族。还有一个民族就是鄂温克族的一个部落,它是在敖鲁古雅里边,人口才两百多,我之所以跟踪他们是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这个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也就是在我小说里边想要竭尽自己力量所要完成的一个表述,那就是说我们人类还有没有希望?就是我们人类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达斡尔族,想把三个少数民族目前的这种生活状态和民族发展的历程表达出来。鄂伦春和鄂温克这两个民族生活在自然之中,那边冬天的温度是零下四五十度,所以那个地方的人很忧郁,不多说什么,有点像俄罗斯这个民族。在漫长的冬季中,我们听音乐,我们绘画,我们就在内心的自我独白里边熬过漫长的岁月。可能我们对自然非常敏感,比如说我在森林里自己走的时候,一片落叶的声音我都听得是非常清晰的,一滴水的声音我也听得非常清晰。有时你在河流边走过的时候,或者静静地坐在河流边的时候,你真的会感到你是个不流泪的人,但在自然中你会热泪长流的,而且那样的一种和自然的身心的交往,只有你自己知道,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神力,它是始终在支撑着你走向世界每一个角落,感觉到你从来都是一个有根的人。三个少数民族里让我最震撼的一点,也是让我再活一次的是,我每次回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一个最重要的力量就是,无论他们怎么艰难,他们的人死的频率有多快,因为我的小说里面的人一直在死,就跟闫连科的小说里面似的,他的小说里面的人就一直在去死,我们那个少数民族就是在死,我看到过很多的人经历亲人死去的那种悲痛,是无法用语言述说的,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艰难,无论他们的生命怎样短暂,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我走到城市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的令人震撼的东西,那就是他们身上的神性和诗性,他们永远保持着一种孩子般的人类最本质的东西,所以这个才是我之所以能够在继续写小说的内在的一种力量。还有一点,我顺便再补充一下,我要感谢高兴老师,因为我在深山老林里边生活,我们那边也不通火车,除了最近我出来开了一些会,2001年我才会开汽车的车门,但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一个就是森林里的少数民族和自然对我的影响,还有一个是《世界文学》。《世界文学》我是从十九岁开始读它的,一直读到现在,我订阅《世界文学》已经近二十年了,所以高兴老师,我是很崇敬你的,谢谢你,谢谢《世界文学》。
高兴:听了萨娜老师的讲话,我也很感动,而且刚才她有几句话已经深深地进入了我的心灵了,她说“看了新疆就想再活一次”,多好的话,多么有震撼力的话。我们今天已从不同的角度给风景作了定义,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好几种定义,刚才从萨娜老师的讲话中我又得到一个定义,她说风景还是对身心的某种疗伤。你看,从广州一来到新疆,所有的毛病都好了,所以我们有时间的话,多到新疆来。我非常想介绍一下坐在我斜对面的黄梵先生,黄梵有多种身份,他是诗人、小说家,还是大学教授,所以他一定能从多重角度来分析一个问题。下面,就听听黄梵先生的见解。
黄梵(诗人、小说家,南京理工大学副教授):我是一个细节主义者,就是说比较关注细节。这次来新疆,确实感受到了很多非常美好动人的细节,像这次《西部》杂志和天池管委会接待我们的过程中,看到了许多考虑周到的细节,我跟高兴也做过一个交流。因为在我看来没有细节就没有文学,也不可能有文明,有敬畏与祝福,正是细节让我们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富有个性。那么,我想从一个事例谈一下文学与风景这个话题,我觉得这个话题非常大。我记得我在看纳博科夫传记的时候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就是那本《说吧,记忆》,他是用英文写这本书的,书出版后获得了众多赞誉,但是当时想出俄文本的时候,纳博科夫就和他的夫人把英文版的《说吧,记忆》翻成俄文,但是翻译完以后就发现,俄文的《说吧,记忆》如果仅仅是翻译过去非常糟糕,所以纳博科夫就不能忍受这么一个俄文版,后来只好重写。也就是说,他面对自己的记忆,当他用不同的语言进行表达的时候,不得不采取不同的方式,他不能仅仅是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这里面其实涉及到了面对共同记忆的时候,我们不同的语言应该做出什么样的不同的反应,才能够真正抓住所谓共同记忆中间的灵魂。我觉得涉及到我们谈论的风景问题的时候,它和文学之间的关系我认为也同样呈现出来这样一种尴尬和窘境。比方说,我在昨天的爬山过程中跟朱又可先生还探讨了爬山中间对一些细节的体验,譬如瀑布的那种感觉,然后还有声音,刚才萨娜女士也谈到落叶的声音。我记得马悦然曾经写过一篇散文,给我印象特别深,他说他到中国的乡村里边去,有一天在一个村口看见一个老汉,那个时候是秋天,地上铺满了落叶,这个老汉从村子里边出来的时候,一边脚踩着落叶一边说:“这声音真好听、真好听。”当时马跃然听到这个话以后觉得这个老汉真的是一个诗人,因为我们平时经常脚踩着落叶但并没有听出这个声音的美妙,但是这个老汉发现了,他觉得脚踩落叶的声音非常美妙。实际上我在爬山的过程中间,有众多动人的细节,那真的是给我一个很大的震撼,但是这里面就面对一个问题,就是当我们在爬山过程中间那种强烈的激动,这种感慨,这种身体轻微的震颤,甚至我们对千百公里之外的世俗生活发出讥讽,发出长叹的时候,我们这样一些感官上的感受,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记忆,因为我们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不得不用文字来面对这个记忆了,这里面就开始变成文学与风景的关系了。也就是说,当我们用文字想去传达那种感觉的时候,我们就碰到了纳博科夫的那样一种困境,因为我们使用的汉语,或者使用不同的语言来面对这样一个风景的记忆的时候,我们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所以在这样一个地方,我觉得文学和风景的关系是一个很不直接的关系,是非常间接的一个关系,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不得不像纳博科夫那样,用我们的语言重新创造一个新的风景,但这个新风景的来源一定是我们眼睛所见的风景,所以我们眼睛所见的风景实际上是我们想象力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这个非常重要。因为过去我们很多人在进行风景文学创作的时候,往往是把眼见的风景当做想象力的终点,其实我觉得纳博科夫的这个做法是对的,它应该是我们想象力的一个起点。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间我们每个人的文学个性恰恰就跟风景的个性一样,要有一个很好的融合。即便在座的各位共同爬了灯杆山,但是我们写出来的关于灯杆山的回忆,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文学个性和我们每个人对灯杆山的细节或敏感度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是我们形成自己文学个性的一个基础。从这一点讲,我觉得我们眼睛中的风景和文学中的风景,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从这个角度讲,我们的想象力在天池受到激发以后,不是落幕而是开幕。我就讲这些。
高兴:好,谢谢,谢谢黄梵。黄梵首先讲到了细节的力量,我刚才就想到日本有一个画家和作家东山魁夷,他每次接待一些尊贵的客人的时候,会在门前的小路上撒满一些樱花花瓣,这就是细节的力量。黄梵也讲到了面对风景我们该用怎样的语言。我甚至觉得该用怎样的词汇来面对风景,这是一个特别重要又很微妙的问题,涉及到个性的融入和独特的声音。
这次我来新疆见到小说家卢一萍,感到非常亲切,因为我跟卢一萍是老朋友。第一次来新疆的时候,我们每天在乌鲁木齐饮酒、颂诗、唱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最近在唱红歌,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排练,最后,我只会唱最后一句。其他人在唱那些低音、高音的时候,我就特别期待“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呐”那一句,因为我只会唱“神呐”这两个字,唱完“神呐”我就觉得松了口气。可当时在新疆,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唱,都敢放开嗓门高唱,每天都有一种畅快的感觉,真是神呐。那是西域的力量,还是友情的力量?兴许两者都有。一萍,我现在很想请你从新疆生活的角度来讲一讲。
卢一萍(小说家,新疆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其实我跟土路一样,也是非常不善言谈,因为一说话就紧张。我在新疆已经二十一年了,从四川来到新疆之前,在我想象中西北最远的地方是西宁,因为我在高中的时候写过一篇小说,可以说是我的处女作,当时闯西北的话,最远的地方就是我想象中的极限——西宁。最后,因为一种非常好的缘分来到新疆,我就谈一下我来到新疆后对风景的认识。
其实,风景在我的写作中一直是一个非常困惑的问题,因为现在的小说里面,已经很少有对风景的描述,好不容易有一点对风景的描述,也是一种像景点介绍式的,我觉得那个不是风景,就像李白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作家所看到的风景,应该转化成这种表述,这才是我们真正要表现的风景。我在新疆呆了大概四年后,考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当很多的朋友问我新疆是什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头脑里是一片茫然,我回答不出来。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了很多介绍新疆的书,但是临到让我来回答新疆是什么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印象,它没有任何东西进入我的内心,它只是一种知识和一种常识,那不是我所理解的风景。所以,我一从北京回到新疆,在帕米尔高原呆了三年之后,其实我只是认识了新疆的一个皮肤,作为一个作家我要以新疆为写作的背景的话,我认为我必须对这片土地有一种敬意,有一些准确或者稍微深入的理解。所以在1998年,我当时就沿着整个新疆边防,最后到西藏阿里,大概有七千多公里的边防线,走了半年,我第一次知道新疆是什么,第一次感觉到古人所说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所以我最近有一个访谈,我说真正的书房在路上,对我来说它是由风景,由当地的人,由我所看到的风景和各种细节所组成的。我写帕米尔高原,一开始我对帕米尔高原非常震惊,可以说我走遍了帕米尔高原的每一条沟谷,但是很长时间我写不出一个文字,就是转化不了一个虚构,转化不成一种像李白所写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种表达。当我到上海读研究生班的时候,当我拉开一种距离,再回忆那种风景,我的体验才得到了转化,通过时间的转化才进入了一种表述。风景有时候构成一种对作家的激励,比如俄罗斯作家,他们描述的风景就构成了俄罗斯的辽阔感,一种大气。所以我写帕米尔高原这个短篇小说集,基本上就是因为慕士塔格峰和它下面的塔合曼草原激励了我,我觉得像生活在那样一个风景下的人,他的状态、他的心理、他的语言表述,肯定是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那种表述很少有人用文字来表达过。对我来说,风景还有一种警惕作用,就是说,风景有一种功能,可以提醒我们对世俗生活、对庸俗生活保持警惕,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从我内心来讲,到现在这种困惑都没有完全解决掉,但是我希望我在文学写作里能够融入风景,我对萨娜的小说为什么那么印象深刻,因为她的小说里所表述的地域,把自己和现代的很多小说区别开了,那就是她的一个特点。
这次到天池来,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到天池来旅行的人很少有愁眉苦脸的,当时周涛也发现了,他说你看一看到天池来旅行的人相对来说都长得比较漂亮。凭我自己的观察,他说的那种漂亮不是表面上的,而是从内心流露出来的东西。风景与人的确息息相关,包括萨娜刚才说她的经历和感受,我都有点流泪的感觉。你看,我们现在对人的疗养都是设在风景区的,我觉得要疗养,更多的是内心的疗养,而不是治疗疾病本身。所以,总的来讲,我觉得如果文学中没有风景的话,就像我们的大地上没有风景一样,所以我很喜欢在自己的写作里比较注重风景和人的关系的描述。
高兴:谢谢一萍。刚才一萍讲到的这个问题,我还是挺感兴趣的,也就是说一看见风景后就把它变成文字,那是风景吗?是文学吗?不一定,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学,也就是说这里边有一个真正的内在转化的问题,怎样去把风景转化成真正的文学。而且我特别羡慕一萍在帕米尔呆了那么长时间。我是去过帕米尔的,石头城就曾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我们去只住了两天,我很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一萍约定,再到帕米尔多呆几天。我觉得这几天在天池游览,大家都已经成为朋友了,大家互相已经有印象,或者已经有所了解了,我这两天印象很深的另一位老师就是甘肃省作协主席邵振国先生,下面就请邵主席讲一讲。
邵振国(小说家,甘肃作协主席):各位女士、先生们,朋友们,大家好。我随便说一点没有准备的话。我就谈一谈咱们《宣言》的第六条,就是“请将标签化的西部作家还原为鲜活的个体,还原为此在的写作者”,我就在这个上面呀罗嗦两句,说错了请大家原谅。
如果,就像刚才黄梵教授说的,他是一个细节主义者,倘若我要是借用、套用这个话的形式的话,那么邵振国是一个理性主义者。请大家原谅,我之所以挑这句话来深挖一下我的意思,谈一谈风景,就是因为我是个理性主义者的缘故。风景是美的,这个不用质疑,但是存在一个问题,是什么使之美?这个“景”在王维先生那里它之所以美,它是跟情结合的,情景交融的意境才为美。那么,用宗白华先生的解释,就是说它是怎样为美的呢?就通过这种意境化的方法使人的灵魂具体化、肉身化。那么,这就存在各个有个性的作家们、诗人们、散文家们,你们的美、你们的风景是怎样为美的呢?这是第一个,就是说我在形而上的意义上谈风景,我也希望大家在这个层面上思考风景。第二点我要说西部的风景。我个人的不成熟的见解,我认为它有两大特征,西部的风景一个是,也就是王国维先生说的“气象”,它是一种大气象。第二个我要说,之所以《西部》能够草拟出这样的宣言来,我觉得他主张的是王维先生说的这种气象之美、思想之美。我简单地做一点解释,风景它美,刚才我们依据第一原理的话,我们是这样理解的,它有了情,有了你认为的那种美,它才美了,所以王维是这样来看的,就是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样的境界,有了那样的胸襟,有他的个性存在于景之中,它才美了,否则它不是美的对象。屈原亦如此,他也把风景紧紧地跟他的个人的悲剧命运联系在一起,他的忠贞,他对民族的情怀,在被放逐之后,他才有了这种风景的情怀。比方他说:“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这个“扶桑”是神话中的一棵树,而咸池是太阳沐浴的地方,太阳神洗澡的地方。你看,这种风景它也是一种风景,跟我们普通抒写的景和照相机下的风景是截然两样的。这个思想,也就是我们要阐释的“还原为此在的写作者”,这句话我深悟了,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于时间中的“此在”,它是一个上升到一定哲学层面思考的一个存在,这个耿教授是研究过的。海德格尔曾在他的《存在与时间》中这样说:“此在的存在意义不是一个漂浮无据的他无物在他本身之外的东西,而是领会着自己的此在本身,什么东西使此在成为可能并从而使它的实际自下而上成为可能。”这才是此在。我们的作家们就要成为这样一个写作者,这正是我们的《宣言》赋予他的深刻的哲学理念。好了,谢谢大家。
高兴:邵振国老师说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但我听了他的讲话后,我觉得他是一个激情澎湃的感性的诗人。而且他的讲话中还有一种吟诵的韵律,好,再次谢谢邵老师。现在我看到了我的朋友,尊敬的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敬文东先生。在北京关于敬文东先生是有传说的,说有一回,他去上课的时候,竟然迟到了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在东欧,那些有名望的教授授课时,可以迟到一刻种,人们称之为“教授一刻钟。”文东教授更厉害,比“教授一刻钟”还多了好几分钟。当然这可能只是一个传说。现在我们听听敬文东先生怎样来谈论这个话题。
敬文东(评论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我在民族大学的课太多,所以除了上课的时候,出来确实不想说话,除了跟一些哥们儿在一块儿胡说八道的时候有快感,在这样一个很严肃的场合下确实说不出什么东西。刚才听了各位朋友讲到的这些东西,我觉得都挺好,就是说得我没有说的余地了。但我想了一点点,就是刚才一开始提到的日本人为水照相的故事,它其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用意,就是我们的思维如何切中物质,就是说我们何以相信我们所表达的物质是事物本身的样子的。这个地方的风景让我想到,我在来之前跟我的一个学生讨论他的毕业论文,他的题目我特别感兴趣,就是我们的现代诗歌如何处理我们的事物,如何真正地把握。说到风景,风景可以说是一个复合概念,比如说天地、山水,尤其是地方上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树、野兽等等,我们可以把风景分解成这样一种东西,不管它是我们通俗理解的美的风景,还是普通的风景,都可以分解下来。而且我们的古人在山水诗中已经出现了一些很好的作品,把山水事物带入到我们的诗歌里面来。但是我们的现代诗在处理事物的过程中间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机制,我个人非常想知道这个机制究竟是什么,可我自己到今天为止还不知道,所以我给我的学生布置了这个课题,当然提出这个课题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课题的时候,我也有其他许多的困惑,因为我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写出这样一个写天山天池的《天山景物记》,我肯定写不出来。看到这个风景我很感动,也很震撼,我真想融入其中,但是我自己没有把握写这么一个跟我的内心很契合的这么一篇文章,也就是黄梵刚才说到的,跟特定的景物,通过特定的渠道,相对应的一套思维感觉,我还没有。另外一个就是走到天山天池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以前写过一篇关于少数民族的文章,我从来没有写过少数民族的东西,这就让我想到一个东西,就是说一个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诗人,他肯定和一个纯正血统的用汉语写作的汉族诗人是不一样的,我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他们如何给我们的汉语写作带来不同的东西,来补充我们的老迈的或者板正的汉语文学的写作。也就是说我们在边疆,比如在新疆这个比较神奇的地方,写这个边疆史,写这些表面的风光,好像就是给内地的人看的猎奇,实际上还没有深入到风景的骨子里面去。如果我们慢慢地了解了新疆,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我们再去写表面上看起来仍然还是猎奇、新奇,甚至带有异域情调的东西,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何补充、修改,甚至转换我们今天的那种汉语写作,也许这里边有一些可能性。说到这,我就想起尼赫鲁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打牌如何拿牌这是定的,没办法,但是如何出牌我们可以自己来定。”他把前者当做宿命论,也就是天定的,把后者当做我们的唯意志论。所以我们在面对风景的时候,考虑的是面对某一片风景,考虑的是宿命,就是我们注定会到某一个地方,会在某个地方生活,这是神安排的。另外一个就是,我们在面对风景时有怎样的内在反应?这可能与我们个人有关系。这个我要说一句话,引用亚里士多德的,他说“只有进入肉体的观念最终才能进入我们的心灵和我们的记忆”,我想我们面对风景也是这样。谢谢。
高兴:好,谢谢敬文东先生。其实他刚才讲话中在不断地提出问题,这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认为,文学其实不在于解决问题和回答问题,解决问题和回答问题是哲学该完成的使命,文学的最大功能就在于提出问题。刚才敬文东提出了好几个问题,而且都是关键的问题,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比如说风景如何进入骨髓、进入血液,这确实是我们应该警惕的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看到好多风景,风景描述是否就一定是真正的风景文学?这又是一个问题。会开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感到有点疲惫,但这几天我感到非常钦佩和感动,因为天池管委会、《西部》杂志,他们在那么多细节上下了不少功夫,所以我还是坚持不休息了。我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我们的感动和感谢。冉冉是重庆作协副主席,而且是我们西部写作营的副营长。这其实还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位有宁静气息的女诗人,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诗人。宁静而美好,有时又有豪放的气概。这次我觉得安排得很好,也就是说在有限的副营长名额中有冉冉这样的女诗人。好,现在请冉冉说几句话。
冉冉(诗人、小说家,重庆作协副主席):谢谢。本来我是想恭维一下主持人,你先表扬我,我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觉得恭维是要讲究技巧的,它还是有高下之分的。那天我们在天池,高兴给我照相,他真的照得很好,然后他拿来给我看,我说很好。一两次过后,他说你怎么都说好啊,他说我都没看清楚。娜夜刚才就恭维他,我也想恭维他。而且我一直在想,高兴今天为什么没有请我先讲话呢?因为昨天是喝酒喝多了。那天不是我恭维你,就是说像照得好,确实好。后来我看了好几张,有的我没看清楚,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阳光,因为我没有戴老花镜。我对风景的赞美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从到那个地方起,这个也跟我昨天晚上执意要喝白酒,到后来就不知道有关系。我是跟萨娜一起睡的,昨天晚上比较难受,然后我就睡在萨娜身边。我本来想今天早点让我讲,我就回去睡觉了。刚才看大家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因为我们还沉浸在风景中,但是我一直都在讲好,是发自内心地在讲好。我坐在这个地方听大家讲,我跟娜夜的感受有点一样,尤其是在不太清醒的时候,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特别怕开那种研讨会,实际上我没有在杂志社工作,我在作协做服务性的工作,大多数的时候是在开研讨会,举办活动这一类的。但是我觉得在这么好的风景里边,到现在我还没有从这个里边剥离出来,我理解的文学实际就是我们心里想讲的话,不管这些话是有声的还是无声的,但真的是我们内心想讲的话,它就是文学的。因为最近我们在发现一些作者,一些小小的作者,他(她)是写诗的,实际上他(她)那个诗非常好,实际上他(她)没有技巧,但他(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她)要讲的话。讲到风景,我理解应该是心灵的风景,大家都讲到了。我们看到的,没有被我们感知到的风景,基本上是“零风景”。我说不出来其他的。第一点,我们在看风景同时也是在干预风景,同样的风景,我们看的方式不一样,结果也是不一样的。天山的风景,要单独分解来看,我从南方来,看天池的水、高山,我们那里除了没有雪山,其他的都是有的,为什么这里的风景特别迷人呢?我觉得这里的风景是流动的,是变幻不定的,看的人不一样,附加的心灵的东西不一样,出来的东西是不同的。所以我觉得看见和没有看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其实我们在看的时候,既是在向外看也是在对视,如果没有类似的一部分,我们的风景就没有进入心灵。上次我到塞尔维亚去,当时有一个鸡尾酒会,是一个国际作家的聚会,我还是有点害怕的,担心语言不好,又担心举止不得体,好多担心,但一到那个地方,周围的人非常好,与大家有心灵的交流就很高兴。当走到要看的地方去之后,看到那个有异域情调的风景之后,还是非常激动人的,但是我觉得那个时候最让我在意的不是外在的,那个时候没有语言,没有身份,面对一个赤裸的自己,我觉得那样一个风景也是特别打动人的,有个机会重新认识自己。我觉得在天池,就是专题片里出来的那个风景,这次跟这么多的朋友在这里一起看就感到特别愉快,那种感觉非常奇妙。看的过程非常有意思,看的时机也非常重要。这是我的第二点想法,就是风景是我们内在景象的外化。第三点感受,就是没有被看到的风景就是“零风景”,就是没有被我们感知的那种,其实到处都有这个。在我现在做的服务工作里面,就有些地方希望花很大的成本请诗人、作家来揭示没有被看到的风景。所以,在这里感谢我们的主人,在这么好的地方,跟我的新老朋友一起来看这么好的风景,让我自己有机会能关注一下我内心的景象。另外我也邀请大家到我们那里去。刚才我跟娜夜讲,看风景的时候也是翻译风景的时候。我们那里的风景也很美,我们那里的风景也是大山大水的,非常好看。谢谢。
高兴:谢谢。冉冉刚才又在讲我拍照拍得好,不是我拍得好,是她怎么拍都好看,都漂亮。底子摆在那里呢。我对她刚才讲的一点比较敏感,就是她说风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翻译,多好的一个说法。有时你也可以说,音乐也是一种翻译,摄影也是一种翻译,绘画也是一种翻译,所有的艺术都是一种翻译。而且怎样的一种翻译最后才算是真正的风景,这确实是很好的话题。谢谢冉冉。坐在我对面的是姚辉先生,著名的诗人,其实那天见到姚辉的时候,他的另外一个身份引起了大家极度的兴奋,也就是茅台酒厂办公室主任。我们如果到贵州去,要喝真正的茅台就去找姚辉,凭着我们这几天的友情,姚辉还是可以做到的。现在请姚辉谈一谈。
姚辉(诗人,贵州遵义作协副主席):首先感谢《西部》杂志和天池管委会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沉醉风景和谈论风景的机会。我觉得大家都有这样一种感触,就是在这样一种时候谈论文学与风景,的确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话题。但是对我们每一个写作者来说,它又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本分,而且刚才很多朋友很多老师的谈论,对我来说还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示。我们在喧闹的生活中,的确是麻木得太久了,的确是需要这样的一些时刻,这样的一些人,这样一种声音来提示我们:要以另外一种方式,要以另外的一种状态来审视我们的生活和灵魂。刚才敬文东的发言,高兴说他提出了一些问题,我听了他谈的,我也给自己提了一些问题,我觉得风景或者说广义的自然在我们中国文化,或者传统的中国文学中,它是一个重要的血脉,但是刚才许多老师都谈到了我们的文学在躲避风景,我们的《诗经》、唐诗宋词里面能看到许多现在消失的东西。我们现在的诗人对风景有些不屑,在躲避它,好像要从风景里逃出来,换了一种方式,更追求实在一些,实际上是丢掉了好东西。对我自己来说,听了各位老师的谈论,我觉得这是我自己应该警醒的一个方面。另外,人是存在于自然中的,风景也好自然也好,作为我们生存的一种基本依据,和我们应该遵循的一种基本法则,现在却遭到了很多方面的漠视或背叛。这几天在天池景区我很感动,我和在座的迟文杰先生虽然接触不多,但听过他的演讲,而且通过看到这些风景,我们可以感触到天池这里的人对风景的这种敬畏,对风景的这种呵护,他们对风景的这种认识和他们在风景中寻找到的思想,是值得我们敬佩的。迟文杰先生是一个行政官员,但他和一般的行政官员是有区别的,他本身就是一种风景,非常让人敬重的。另外一个,风景自然也是一个人延伸自己、提升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方式,但是我们往往在这个方面举手无措,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事情来。我们现在很多人,包括我们写作者在面对风景时,很多人说风景是我们内在灵魂的一种外化,但我们实际在面对风景的时候却心手无力,想不出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换句话说,至少我自己是愧对风景的。所以昨天在灯杆山上,在签字的宣言里有一个提法我非常赞同,我们要“热爱风景并请教大自然”。当我们要成为一片风景的时候,我们的确要向自然学习。当然,我也赞同大家的说法,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也要向人学习,向在座的各位学习。最后,非常欢迎各位到茅台去,我的酒量太差,但是茅台酒的品质不在量在质,你们去了之后我一定陪好大家。谢谢。
高兴:感谢姚辉先生。他刚才其实把风景的话题又提升到了一种高度,他把它比喻成一种责任、担当,他还提到了一个词,那是我们面对所有的自然和风景都应该有的一种姿态,就是敬畏。面对风景我们应该敬畏,面对文学我们同样应该敬畏。好,谢谢姚辉先生。我看到了陈予先生,其实到乌鲁木齐那天中午我就和他在没有任何预约的情形下相遇了,相遇本身就是一种缘分,我们聊得很好。他是《伊犁河》杂志的主编,现在请陈予主编谈一谈。
陈予(小说家,《伊犁河》主编):今天我感觉太奇妙了,和平时的感觉大不相同,坐在这里因为没戴眼镜,所以我就发现会场上所有的人都成了风景了。我觉得今天谈的文学和风景的话题,在咱们新疆特别有意义,因为我经常在想,这些年为什么我们新疆对内地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魅力?我在新疆也去过很多地方,也有一些感受。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随笔叫《对立的风景》,就是在新疆走,在新疆转,把我的感受写出来。我觉得风景对人确实有很大影响,新疆风景的特点就是对立,我们全国海拔最低的风景在我们新疆艾丁湖,但是海拔八千米的山峰新疆也是很多的。再说温度,全国最热的地方在我们新疆,全国最冷的地方差不多也在我们新疆,前几年阿勒泰地区最低的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多度。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们感到新疆的天空特别巨大,同时也有暴风骤雨的时候,这种对立和反差,在新疆表现得特别明显。你看那么辽阔的沙漠戈壁,绿洲又郁郁葱葱,这些东西对人的感受造成的刺激强度,应该比反差小的地方强一些,所以很多人就愿意到新疆来,这些东西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震撼、一种惊奇。茫茫沙漠几百公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大戈壁滩一望无际,所以空间上的巨大产生了一种震撼,可能艺术就需要这样一种东西。天池也是这样,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存在,像天池这样的景观在其他地方可能也有,但是在穿过辽阔的戈壁后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景观,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因为反差太大了,戈壁沙漠都是灰黄的单一色彩,突然一下又是雪峰,又是天池湖水的颜色,我觉得都是一种非常强烈的视觉刺激,其他很多地方见不到这种色彩的湖水。所以这些东西作为审美来讲,对人是有震撼的。在写作之前,这些东西是一种资源,一种感官的资源,包括沙漠、戈壁,都是我们感觉体验的一种资源,当我们把它变成文学的时候,它又变成我们的一种作品,一种财富。我想,这是天池管委会请大家来的一个目的吧。风景和文学这个话题,有很多东西可以挖掘。有时候我也在想,在天池工作的人,天天在这个地方,当他们作为工作人员的时候,这个风景的意义可能就淡化了,因为这风景和人们的生活、工作没有多大关系,但当它作为审美对象的时候,风景的意义就强化了。别人工作和生活的场景,当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时候,就觉得成了风景了。天上的月亮,抬头仰望的天空,这些都是巨大的风景,而且这些风景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不像一般的风景一样会产生审美疲劳,它永远不会产生审美疲劳。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总是感觉那么新鲜,你抬头看星空的时候永远不会产生疲劳。所以,我觉得风景作为一个话题,是很值得我们去讨论的。我就随便说上这几句吧。
高兴:好,谢谢陈予主编。我刚开始听一萍说来看风景的人都是美的,我发现沉浸在风景中的人就更美,我发现西域的好多作家说话用的词汇都特别美,给我的印象都特别深,而且刚才陈予主编谈到“对立的风景”,这个词用得特别准确,对立、反差然后形成一股巨大的张力,于是魅力就产生出来了。我刚才视线一直看前方,看我的对面,但是现在看到了我的老朋友班果先生。班果先生是青海省文联主席,又是著名诗人,而且他也是从风景中走出来的人,我想班果先生作为诗人肯定有很多内心的话要跟大家分享。
班果(诗人,青海文联主席):特别高兴,因为今天我们把共同签署的《宣言》郑重地交给了天池管委会,是非常沉甸甸的。因为它不一定是一个纲领性的文献,甚至不一定是一个标准的文件,所以它的表述中的词和字不一定非常准确,但是其中所表达的一些价值观我们大家都应该是赞同的,即便不一定赞同但肯定不会反对。因此,我就觉得昨天大家郑重其事的这种仪式,它就不是一种荒谬的行为,起码对当下我们认为的一些社会当中的问题是有针对性的,起码是对我们的写作是有积极的现实性的意义。昨天我就说,我们为了践行这样一种低碳,或者说为了给我们今天这个文学与风景的研讨会打下一个基础,《西部》杂志社和天池管委会非常“残暴”地或者非常“不人道”地让我们接受了一个拉练式的考验,我们原来最抱有期望的刚刚评选出的副营长、我们当中最魁梧的壮汉贺中先生,居然在第一台阶就已经轰然倒下,这是出乎我意料的。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当中年事最高的、看起来稍微虚弱一些的邵振国先生,却最终登顶成功。这个过程,给我们展示了文学与风景研讨会的一些基本素材,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新疆。无论是这些朋友们,还是管委会的领导,以及做具体工作的杂志社的同志们,对写作营进行了细心周到的安排,所以我在此要向他们表示感谢,也代表全体营员向他们表示感谢。
高兴:朱又可是这两天我们新认识的朋友,而且他有新疆背景,但是现在却在广州从事着自己的新闻事业,我们现在请又可先生谈一下。
朱又可(《南方周末》编辑、记者):我呢,提两点建议吧。一个是昨天看到一个叫博山书院的石碑,我想是否可以由阜康市政府来恢复重建。这些年来,我们国家恢复了一些书院,比如说岳麓书院,还有山东张炜搞的松浦书院,搞得都非常好。要用现代文化来建设我们新疆的文化,建书院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它不用花太多成本,它本来有历史,可能就是盖几间房子,或者已经就有房子了,名字就沿袭过去的,就叫博山书院。然后呢,这个书院里可以不光邀请作家,还可以邀请学者来讲学,讲学的演讲集可以出成书。还有呢,我倒是建议“中国西部作家写作营”可以搞成国际写作营,除了西部作家还可以邀请全国的作家,还可以邀请全世界的作家。比如说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略萨到中国来了,下次可以把他请到天池来修改他的作品,他不一定写新疆写天山,他修改任何一个长篇小说,就像萨娜老师在广州修改长篇小说,如果放在天池修改,作品自然署名的修改地点是天池。假如说《红楼梦》或者《西游记》是作者在这个地方写完或者修改完的,就可以了,不一定要他们写新疆。我说的两点,一个是用现代文化重建我们的文化,恢复传统。光恢复是不够的,要用现代的手段,现代的运营。还有昨天跟《新京报》的张宏聊,他的建议很好,说可以把这种邀请制变成申请制,就是说谁愿意到这里来写作,他可以提出申请,然后我们的基金会运作给他一定的费用,不用轰轰烈烈来接待,他悄悄地来写,将来留下作品就可以了。还有一个就是“去自我”。我们在新疆生活这么多年的人,当然说新疆好了,走到哪里都会说新疆好,但是我们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能不能“去自我”?唯有去掉自我,我们才会更博大,而新疆没有丢失,新疆会变成一个内在的气质。这是我的两点建议。谢谢。
高兴:好,谢谢又可。其实我们今天的话题中有献计献策这个环节,终于听到了建议,并且是很好的建议。至少我想有一点建议我可以尽点绵薄之力,就是国际写作营,因为我们现在和班果先生正在一起举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已经办到第三届了,已有相当大的影响。我们的写作营中有一个人,他虽然是江南背景,离我的家乡特别近,然而现在又来到新疆的阿克苏援疆,这两天其实他是挺讨大家欢喜的,他扮演了朗诵会上一个重要角色,就是摇橹的艄公。我经常看到他带着一群女孩子,有时也有一两个小伙子在那儿划船。这就是我们的舒航先生。请舒航先生用他带有江南口音的普通话来给我们说几句,好吧?
舒航(诗人,浙江援疆干部):首先不好意思啊,其他的朋友也许划船划得更好,我却担当了艄公这样一个角色。今天早上高兴跟我约,要坐船,我失约了,他说七点半,我听成八点钟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家都很辛苦,大家也没有休息,说明我们大家都很虔诚,很敬畏地来讨论文学与风景。今天我们快要离开天山天池了,早上我特意起来到下面静坐了一会儿,倾听了一下风声,因为我很喜欢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那句话:“贫穷而倾听风声也是好的。”因为面对风景,人类是渺小的,面对风景我认为真正孤独的是我们人类,所以我们只有用文学来表达我们内心的感受,才能真正抵达风景那巨大无比的内心,才能最后让我们的文学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谢谢。
高兴:我很荣幸地被邀请来参加写作营,而且今天很荣幸地主持了这个座谈会,这么丰富这么高品质的一个讨论会,让我几乎忘记了时间,而且在这个讨论会上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角度。刚才的发言已经代表了我们所有营员的心里话,也表达了我们对天池管委会和《西部》的感谢之情,想到明天就要结束我们的写作营,我内心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我想,这次沈苇作为写作营主要的组织者之一,他还有几句话要说,沈苇请。
沈苇(诗人,《西部》杂志总编):今天的这个研讨会,毫不夸张地说,是我在新疆二十三年参加的最具水准的一个文学讨论会。每个人的发言都那么生动、精彩,主持人也是才华横溢,倾听是一种享受,我自己受益匪浅,就像天池的美景一样,好多话已经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这个发言我们会整理出来,因为活动完了以后,我们要出《天山天池·西部作家写作营》专刊,每个人的发言和活动照片会出现在专刊中。还有两位朋友,一个是闫安,一个是贺中,不知跑哪儿去了,还没有发言。刚才看到贺中在低头画漫画,到时候我们要记得向他要。十几天前,我跟刘力坤处长、张映姝副总编、东海、小林姑娘还有老孟师傅,沿这次写作营的活动线路进行踩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从开营仪式的会场一直走到今天晚上篝火晚会的举办地,当我们从沙漠出来时已是黄昏,突然看到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那道彩虹气势非凡,一端从天山天池的方向升起,横跨天空,另一端扎进了沙漠。我在新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彩虹,而且彩虹的线路正是我们写作营的线路。刘力坤说彩虹是一个吉兆、一种祝福,是在祝福我们的写作营能够成功、圆满。所以在这里,我要感谢天池管委会的支持和周到安排,刚才大家已经感谢了,我还要再次表示感谢,特别要感谢迟文杰主任的文化情怀和鼎力相助。《西部》去年改版后,提倡要做有品质的文学活动,“西部作家写作营”是我们今年最主要的一个活动。刚才文斌兄和钧海兄已提到有意做第二届写作营,按照又可兄的建议,可以重修博山书院,设立一个固定的写作营基地,这些都是未来发展的一个方向,有待进一步沟通、讨论和落实。我们的想法是,要把“西部作家写作营”做成一项可持续性发展的文学活动,争取每年举办一次,逐渐将它做成一个既有浓郁西部特点又有一定国际色彩的写作营。感谢各位的到来,每个人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快乐,也给写作营留下了难忘时光。
阎安(诗人,陕西作协副主席、《延河》主编):我是第一次来新疆,这几天下来,我一直在一种无言的震撼中,可能我给朋友们造成了我有点内向、沉默和喜欢边缘的印象,其实我是要给自己留出多一点的余地,一个人在内心中面对这种震撼。首先是沈苇他们新改版的《西部》杂志给了我一种震撼,我觉得这本杂志从视觉美学到语言立场,是把西部特有的文化气质,那种跟地质史直接相关的历史感和一种今天这个时代必须具备的现代那种整体的人类意识,很坚决地结合起来了。这样一本杂志,让新疆不仅仅是在版图上、而且从灵魂上也真正地大起来了。文学是一个人的起义,文学刊物是几个人的起义,都是少数,但这个少数能够以少胜多,自成一个世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把新疆视作边疆,在很宽泛的意义上,传统理论上的这个边疆由于个别具有核心意义事件的崛起已经不存在了,譬如《西部》杂志凸现的这种世界眼光和人类意识,使得边疆正在成为一个中心,一个文学的中心和一个时代精神自觉的中心,或许这正是未来中国式现代精神实现其必然性成长的路径。
“文学与风景”这个命题的设置很大胆,很有意味,从追溯中国古典文化和古典文学那个最激烈、也最隐秘的潜在机制,把我们时代的全部现代性困境直接引申到主体自省的当下情境现场,一语破的,咄咄逼人。我想到很多年中,中国的两个地方,就是西藏和新疆,我犹犹豫豫错过了很多机会,一直想去但一直没有去,根本原因是出于一种天命般的、与生俱来的敬畏。有些地方人是不能轻易到达的,这是几天来我在天山、天池游历过程中特别强烈的一个感受。世界是从一个词汇开始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老是想到“幸存者”这个词。我想天山风景就是由于遥远荒凉所隔而在人文不及之地幸存着的风景,我不想这样想,但又一直这样想。像天山这样美得极端的东西,仿佛神赐,没有人文染指才是最大的人文。今天早上有朋友在北京打电话问我在新疆干什么呢,我说就是看一看,漫无目的而又时时发呆地看,看祖国的那种辽阔、荒凉和很多情况下其实是无用的大。幸存的风景,濒临绝境的自然景象,这样的大自然是一个终极性的界限,在这个界限上,人的局限性,甚至整个文明的局限性,你一下子就感受到了,看得明明白白。对人的任何意义上的关怀,包括文学的关怀,你能否经受得住这个根本界限的观照和考量,今天的文学和文明必须给出自己的综合与回应。可以这样说,从终极意义上而言,人始终是一个需要救赎的存在,这个救赎永无休止,正所谓人文日新是也。而每一次,当救赎的历史机遇已然来临,这个救赎总要从人自己开始,从语言作品面向历史的深度转型和价值调整开始。在一种深远的生命关系和人文关系制约中,风景总是率先向我们宣示救赎的启示。
如果要对天山天池的旅游文化建设提点建议,我只能在这个意义上说,一定要轻开发利用,重保护维持,尊重大自然,保持大自然的绝对性。天山是人类的,是地球的,它的存在就是要引导我们人类认识时间中的另一个自己,人文太盛,必遭变故。(书面发言)
贺中(诗人,《西藏旅游》主编):回到人类的母体,回到我们双重之故乡,这才是诗意的栖居。文学进入风景,更能直接表达持续不断的美的繁衍;风景走入文学,更能释放灵性的价值。当然,我反对一切庸俗肤浅的垃圾侵入文学与自然,那些没有绿意的文字,应该一律被视为污染大地和天空的疤痕。(书面发言)
迟文杰(阜康市委副书记、天池管委会主任):我说两句。第一说感受,第二说感谢和表态的话。说感受呢,今天参加这个座谈会,确实感受良多,我觉得通过你们从不同侧面的眼光和你们的思想火花,碰撞出来的或者是激情的语言或者是理性的语言,或者是带着那种绵绵爱意的语言,使我们对风景名胜有了一种更深、更新的认识。我刚才在听,听了二十一位作家的发言,感觉到我们管理风景的人,保护风景的人,身上的担子更加重大。特别是像天山天池这样一个处于乌鲁木齐都市圈,离乌鲁木齐最近的东部神山,它是一个文化山、文化湖,沈苇曾说它是“山水首府”。下午大家要去看的是离首府最近的一块沙漠,通过下午再看,大家就会感觉到刚才陈予所说的“对立的风景”,我觉得这种感觉他说得非常好。我要说的是,中国人的风景为什么不像美国人那样把它叫成国家公园什么的,而把它叫做风景名胜,我觉得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中国人对山水的情感自古就很深,所以老祖先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是乐山的,智者是乐水的,所以我们的古人又说“上善若水”。我们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的时候,可能更喜欢山,到我们年过半百的时候,五十知天命的时候,可能更喜欢绿水。所以我觉得风景,刚才听大家讲的,第一个感受就是风景它是具有美学价值的大地,假如它没有美学价值,我们心灵当中就不会产生美感,我们眼前就可能没有风景。这是我的第一个感受和体会。
第二个感受,我觉得听了大家刚才的发言很受启发。可能没有风景我们就没有生活,也就没有文学。无论我们从小学、高中,刚开始牙牙学语,背一些儿歌式的诗词,一直到上大学,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包括当代文学,能够给予人以心灵美感的这种景物,就是风景。
第三个感受呢,我觉得听了大家所说的,特别是咱们冉冉所说的那个“零风景”,其实可能“零风景”永远不存在,风景需要我们去发现去传播,有些我们发现了以后并没有去传播,就有了冉冉所说的“零风景”。所以,我的第三个感受,就是风景无处不在,美也无处不在,关键是我们大家有没有感受美的心灵,关键在于去发现、去记录。假如去发现了,去记录了,可能美的文学就产生了,而且我们的心灵也经受了这样一种洗礼。我曾在“人文天池”丛书的序言里写到“再造一个天山天池”,我和沈苇、陈漠谈到此事,他们觉得我要坚持用“再造一个天山天池”这样一个标题。我在里面写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我没来天池前,经常陪人上天池,给我的感觉就是陪人上来,看一盆水。没有别的办法,转一下,把我们的客人赶快领到毡房里头,一顿酒肉,把客人放翻,我们也就高兴了,自己也跟着翻了。刚到天池那阵,我经常讲不喜欢它,觉得它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让我得罪了好多人。到以后喜欢上它,到现在可以说是深深地眷恋着它,我觉得这是一种风景的魅力,同时我们身上有了更大的责任和担当。
今天听了大家的这些想法,很有感触,非常感谢。沈苇他们打算做“西部作家写作营”,这个想法是去年年底提出来的。他们把我请到乌鲁木齐,我和沈苇、陈漠和黄永中社长见了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咱们黄社长,提出来这么一个想法,当时我就觉得很好,也刚好和援疆工作切合。我觉得我们这种研讨,这种大的局势,中华民族多元一体,通过我们对风景的赞美,对风景的感受,包括刚才咱们中央民族大学敬文东老师讲的那样,就是我们不能忽视自古以来汉族与各个少数民族的融合,我们不能拘泥于狭隘的民族意识和地方意识,不能拘泥于中心和边远的简单区分。有一次我在飞机上看到贾平凹写的一篇文章,他造访郎酒的故乡,有一个老汉他原来就是郎酒厂的职工,以后自己造酒,一年中不多造,就造上那么一两缸酒,自己喝。贾平凹一尝他那郎酒,觉得这个郎酒要比那个红花郎好得多得多。老汉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北京,女儿也在发达地区,贾平凹问他,你怎么不到儿女的地方去呢?他回答说,那个地方太偏僻。就是说在这个老爷子心目中,他居住的那个地方就是中心。老汉的观念是很有意思的,我们每个人所呆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心。就说萨娜作家,你呆的大兴安岭就是你的中心。感谢你对天池的赞美,来到天池,使你的身体康复了。所以我说要感谢大家,再一个感谢大家三天来的辛苦。我代表咱们阜康市委、市政府和天池管委会,希望你们年年过来,来天山天池,为“再造一个天山天池’增加一道亮丽的色彩。
那天我在欢迎晚宴的致辞当中,抛开他们给我写的讲话稿,特意拿碧野的《天山景物记》来给你们讲,我就希望来给你们点压力,就希望在天池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的基础上,在现代文化为引领的一个基础上,能用你们的生花妙笔来写出新的诗篇和文章,而且能写出来千古绝唱。我刚才听了朱又可先生的建议,觉得非常好,办一个活动容易,怎么能使这个事情以后常态化,能建立一个长效机制,这个不容易。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这两天我们也在想,我经常说我们应该有博大的胸怀,新疆本身就很博大,我们不拘泥于像过去打仗那样,占得一城一地,也不拘泥于我们永久地占有和拥有,我们在意的是提供这样一个场地,使大家能舒心,在这儿创造出来无愧于这个时代,也无愧于中华民族的伟大作品,这样,就是我们把责任尽到了,把绵薄之力尽到了。假如在这儿修改作品的作家、诗人,在国内能得鲁迅文学奖,最后能拿诺贝尔文学奖,我们就觉得我们这件事就做好了做对了。最后借西王母的吉言来祝福大家:祝君长寿,愿君再来。谢谢各位。
高兴:我想我们应该感谢迟文杰主任。写作营活动期间,他尽最大的努力陪伴着我们,还为我们大家营造了如此温馨的气氛,创造了如此优美的条件。我们应该感谢《西部》杂志社,用那么多精致的细节一次次地让我们感动。在风景如画的天山天池,谈论文学和风景这一话题,美好得都有点奢侈了。各位的发言十分精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一个美好、丰富而又难忘的上午。我衷心地希望,西部写作营仅仅是一个美好的开端,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开端。她将在时空中蔓延、拓展。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