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廖恩最近有点儿烦。以前有点儿烦的时候,她就要求范高回家。这次也不例外。通常她先在电话里诉诉苦,等范高百里之外赶回来,眼泪基本上流光了。没有了源泉,那一夜,天下太平。
中午,廖恩等办公室的人走完了,拨电话。
老公……听到范高带鼻音的声音,廖恩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范高说。
什么叫又?
你怎么了?
我心情不好。
今天天气不是挺好吗?
又不是因为天气。
廖恩,你听我说,我这里有个事要处理,等会儿我再打给你。
不行。廖恩断然拒绝。
你吃饭了吗?
我才不要吃饭。我身上又来了。我还感冒,喉咙疼得说不出话来,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多喝开水,好吗?等我回来我们一同去医院做个全方位身体检查。你先吃饭吧。
过了好一阵儿,廖恩没有听到那边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心慢慢凉下来,于是有点儿郁闷,有点儿过意不去,她低声说,好吧,你忙。
整个下午廖恩无精打采。听见那边范高有条不紊、不紧不慢的声音,廖恩就觉得浑身没劲。整整一中午没有范高的电话。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廖恩的手机响起来了。是范高。此后又响了两次,每次她都飞快地摁掉。
那个电话真的扫兴,范高没有给更多的时间让廖恩把事情说完全。来三号、感冒确实是廖恩坏心情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范高的确支付了足够的宽容,和耐心,准备听任她把话说完。可廖恩这种情况下怎么有心情说呢,每次范高都是有事情要处理,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让老婆快乐重要呢。等他回来,病好了,伤口草草愈合,似乎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在他抚摸自己周身的时候,有心思琢磨某块疤痕的来龙去脉、生长过程吗?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莫非廖恩也是他范高要处理的事情之一?这么一想,廖恩的苦诉得索然无味。
廖恩遇上了她走上社会以来最大的麻烦事,这样说,应该不算夸张。廖恩因范高的调动来到吴城市,那年是他们婚后的第一年,正是情浓时,廖恩舍弃了她的公务员公职,在一所私立中学谋了一个代课的事做。好景不长,范高再次调动,这次调到了恒县,虽说由市到县,但职位升为研究院主任。廖恩当时倒是没表现出反对,不反对的原因一是知道范高其实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不想给他增加压力,二是没想到范高一走,这周末夫妻的滋味除了传说中的新鲜外,还有这许多难言的苦涩。廖恩代课代了三年零七个月,还没有转正的意思,这在廖恩来学校之前校长就跟她说明白了,转正是不可能的,在学校永远呆下去却是很可能的,如果她服从学校的各项安排并勤奋工作的话。在这方面,廖恩是个无所谓的人,她觉得做一辈子临时工,也挺好。自由。愿走就走。范高都说过,做得不开心,投奔他去。
是啊,现在的范高是领导了,说话都透着那么一股直冲云霄的自信。廖恩听着觉得心里踏实。当然,也不能随便丢了不干,谁说过,女人一定要经济独立,有份工作,待遇再低,条件再差,总得保证万一哪天在婚姻里下岗的同时,还有个岗位能收容你。所以,廖恩一直风轻云淡地代课,然后在家乖乖等每周的那一天,范高扑开家门的那一刻。
范高像一股龙卷风,门啊,地板啊,沙发啊,都被他的激情卷得失去了平静。两个人总是激动万分地扑作一团,久久地拥抱。范高把廖恩卷在胸口,像一只慈爱的鸵鸟爸爸,喂着饥饿的幼鸟。范高浑身长毛,背又厚又宽,还有点儿驼,接下来他的动作往往惊天动地的,接吻也是,打呼也是。这个时候你根本看不出来范高是理工出身,看不出他满脑子的理性脉络和寒凉天性。这些东西他要等浪潮渐次退去,等疲倦爬满全身,把廖恩一个人丢在浑浊阴冷的穿堂风里,才一点点现形。
范高把这些归罪于遗传。据说他死去的爸爸就是这样一副雷打不动的脾气,不擅长观察和表达,或者忘记观察,或者忘记表达。这个说法死无对证,但范高每次都说得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廖恩只好自认倒霉。但范高又和廖恩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有什么不满一定对他说。因为怕廖恩对别人说。不是有句歌词说,“借个肩膀靠一靠”吗?范高怕廖恩借别人的肩膀,特别是那种比较宽阔、比较经得起靠的肩膀。廖恩是有借贷资本的。当初有那么众多的肩膀排队等她靠,要不是范高奋不顾身杀进重围,廖恩早被别人扛走了。就是现在,范高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每次离家,都要在客厅沙发上、卧室梳妆台边丢上一两件换下的衣服,沾有他浓烈体味的衣服。就像雄性动物找定配偶,一定要在对方周围撒上一圈尿,以示该雌性属于自己,以防别的雄性染指。有时很累地回到家里,看着范高的长裤短裤堂而皇之地摆在哪里,廖恩就忍不住想笑,也不去动它们,范高回来,说不准会检查它们的褶皱呢。
晚上,范高的电话又一次打过来。那时廖恩下晚自习刚回家,把紧绷绷的窝了汗的裙子扯下来,赤足迈进卫生间,水温刚刚调好。廖恩知道是范高。廖恩想为什么范高永远不紧不慢呢,好像自己的难过、不愉快、病痛、麻烦,统统能等到他空闲下来再发作。他永远有条不紊,理直气壮地有条不紊。那也让他等等。等廖恩洗完这个澡。
可是,让范高等了一回之后,仿佛上了瘾,几天来廖恩都不接电话。不接范高的电话成了一种诱惑,廖恩懒洋洋地享受着想象中范高等待的表情。总是她在等,等他回家,等他慰问,等他处理完一切。后来这享受感也消失了,廖恩那种以牙还牙的心理没有维持几天。她并不恨谁,只是心里白茫茫一片,像雪山一望无际,在有人惊叹雪景的静谧之美时,雪底下的地壳运动有谁知道呢。她不知道接了电话面对范高一厢情愿的调侃,自己是否有话可说。是装作领情配合他的努力,对他不着方向的汗水聊表谢意,还是一剑封喉,用想得到的积蓄已久的刻薄话挡回他那些漫不经心的花拳绣腿?这两样都累人,没劲。廖恩不想演绎这样的虚假或真实得可怕的情景剧。前者伤己,后者伤人。
就这样,每天,廖恩等范高的电话响起,然后把它摁掉,或者弄成无声,让它在另一个世界响个不停。有一晚,范高的电话来了十个,似乎发了狠,非要廖恩反应不可。廖恩蹙着眉,在想接了说什么话。等她不知不觉摁了接听键,还没想好。她凝神听着那边,那边没有一点声音。莫非他没有在,拨了电话,没打算她会接听,人又处理事务去了?也可能他在惩罚她。或者他顺手拨了,没放在心上,人正在跟他手下一对一地谈心。他对这类谈心,这类能显示他业务水平、做人风格的谈心是很用脑浆的,搁心上谋划半天,反复推敲,瞻前顾后,然后再天衣无缝地展开。有几分钟,她似乎真听到他那颗略微呲出的上牙,对出入口腔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裁剪而发出的哐兹哐兹声,一会儿,又什么声气也没有,好像她的耳朵贴在了一座古墓上。
古墓的比喻让廖恩感到恐惧。家里静悄悄的,真有点儿墓地的味道。一阵风吹过,廖恩缩了缩肩膀。廖恩赶紧按开电视,让它大声说话。又按手机,约了一伙人,去的厅蹦到夜深。车上察看手机,廖恩发现上面显示范高来电二十九个。廖恩想起,这个数字刚好是自己今年的岁数。
同事刘桂芳过生日,有人清早给她送来一大捧鲜花。是那种红艳艳、俗不可耐的玫瑰。她笑嘻嘻接受一干姐妹的恭维和逼供,大着嗓门说,情人!对,这花跟老公没关系!中午,刘桂芳带着一身喜气来到廖恩桌边,仿佛二婚的新娘,掩饰不住侥幸心理似的,对着廖恩品头论足,哎呀呀廖恩,这么灰扑扑的脸色,你老公真是不人道啊。廖恩抬起脸,仰视那张光彩奕奕的面孔。廖恩说,跟老公有关吗?廖恩又追问了一句,刘桂芳才明白是指玫瑰。她扁扁嘴,伏在廖恩耳边说,跟不久前一场火拼有关。这是战果,代价昂贵。廖恩指指她的包说,里面这个呢?刘桂芳忽然吭哧吭哧笑起来,她伏在廖恩耳边起不来了,浑身软得没一两骨头。刘桂芳包里有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很轻,廖恩猜想是一套同样没有骨头的内衣。花和这盒子,总有一样有问题。目前刘桂芳的形状和态度验证了这一点。刘桂芳光笑还不行,还不住拍打廖恩的肩背,吃吃说着,你,你要死啦你。等她不笑了,就这样说,你这个人精。你看你桌上这盆仙人掌都死掉了,被你的脑电波辐射死的。
刘桂芳绝对是顾左右而言它。她从没有注意过廖恩桌上的任何东西,仙人掌死了跟她有关吗?廖恩注意地看看,心里有些奇怪,仙人掌居然也会干死。伸出手指碰一碰,刺还是硬的,颜色发青。刘桂芳分给廖恩几束玫瑰,还说,把仙人掌换掉,把它插进土里,你就天天看得见花,闻得到香味,多棒的人生啊。刘桂芳自己里外滋润,说出的话明显比往日明亮多了。廖恩把花插在矿泉水瓶子里,和干枯的仙人掌并排摆。
这时廖恩的手机响了。刘桂芳夺过来接了,大声说,哎呀大忙人,你老婆过几天就生日你准备好了吗?告诉你,我老公可是好好表现了一把,有标准在这里摆着,你要想拿高分,晚上私下打我电话啊!她嘻嘻笑着,忽然语气变了,啊,你是……她赶紧把手机递给廖恩,廖恩听到那边正说,廖小姐什么时候生日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廖恩问,我是廖恩,请问您哪位?男人说,我啊,廖小姐。廖恩听他报了一个名字,才说,哦,是朱所长。不好意思,刚才是我一个同事。朱所长笑着说,廖小姐要过生日了吗?是二十二岁生日?廖恩笑说,为什么是二十二岁?我有这么老吗?朱所长说,看来猜错了。你比你的实际年纪老成些。是星期一生日?廖恩说,啊?不是。朱所长说,我再猜,猜中了有奖好不好?廖恩说,别猜了,生日有什么好猜的。您……不忙吗?朱所长说,还好,你忙吗?廖恩说,挺忙的。朱所长就说,那你先忙。再联系。
廖恩听着有些疑惑。怎么有点儿范高的风格。你先怎么怎么,再联系。当点儿小官的男人都是一个腔调吗?范高跟自己谈话的语气不过跟一个陌生人一样。而且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打电话来,他的手机睡着了。他的手机一睡着,她的手机基本上也处于冬眠状态。电话里的朱所长是前天的厅认识的,包厢里有两拨人,他是那拨的,属于她的熟人的熟人。如果这两拨人是两个圆,廖恩的熟人是两圆的交点的话,而廖恩冷眼看到,这个朱所长迅速成为新的交点。他以自己为中心,重新划了一个圆,两拨人都里里外外围绕他,簇拥他。不仅这样,他还时不时地把廖恩往中心牵引,用十分欣赏和尊重的态度。这个朱所长有点儿像个高空洒水壶,细碎的水星子若有若无,让人感觉到清凉可又没有心理负担。如果范高也能像这样重视,这样倾听和询问她的心思,她能跟他无话可说吗?
这天,到了下班时间,廖恩发个短信给范高,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过了好一阵儿,范高回了,说,就是不愿跟我说话对吗?廖恩想,对啊。范高说,这几天我都过得不好,恍恍惚惚的,那天开会都差点忘记了,人跟行尸走肉一般。廖恩想,不开会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她想想,还是回了一个,我要负责任吗?范高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知道自己的威慑力。
廖恩看看窗外,天气真的很好,夕阳还徘徊不去,晚霞不请自到。如果范高出现在楼下,仰面看着这个窗子,该多好啊。她的鼻子甚至闻到一股草香,清蒙蒙的味道。廖恩就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那原谅你吧。其实廖恩早就想结束战斗了,有什么意思呢?她还想他,他也过得不太好,说明两个人还是相爱的。也许那天他是身不由己的,可是,可是难道他不可以先撇下那些工作,跟她温存地说两句吗?他当时可是一个字也没有流露这种意思。他是主任,他有选择先干什么后干什么的自由吧。廖恩曾跟他讲过一个往桶子里装东西的寓言,应该先装大石块,最后装那些细小石头和沙子。就是启发他先捡最重要的事情,然后才是次要的。扩大了说,难道她廖恩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吗?难道还要她廖恩明目张胆地告诉他她就是那块大石头吗?
也许那天他真是身不由己。人在江湖嘛。范高的口头禅。好了,现在廖恩准备把这一页翻过去了。廖恩想到自己如果是一块大石头,压在范高胸口,他承受得住吗?她嗤嗤笑了。于是就顺势下台阶:那原谅你吧。范高发来的这条很搞笑:谢主隆恩。奴才永世不忘大恩大德。廖恩想想,补发了一条:……如果你今天回家。倒过来说就是,如果你今天回家我就原谅你。这句话当然有威胁的意思,可廖恩不把这层意思流露出来,你看,她用了倒装句式,一句话分两次说,还用了女性化十足的省略号,范高感受到的是她在撒娇,不是威胁。是命令,也是恳求。范高会吃她这一套的。廖恩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高兴地想着,女人的主动有时候会为自己的坏心情找到出路。当然,还能找台阶为两性关系打破僵局。她继续发号施令:现在就出发,我等你到六点半。
廖恩一直等到天漆黑。带着好心情,她在办公室听音乐,时不时摘下耳机看窗外,好几次疑心范高在喊她。范高没来,也就是说没人接她。她走下楼梯的时候,范高的短信出现了:对不起,我明早五点得带队到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万分抱歉我回去不了了。廖恩看了半天,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回了两个字:奴才。廖恩关掉手机。
回去的路上,廖恩心里灰暗一片。真正的夜来了,沉甸甸的一片废墟。路上有一辆车子,从背后窜到廖恩身边,司机的粗嗓门硫酸一般泼过来,找死啊你!廖恩想到了行尸走肉的说法,冲司机笑了笑。后来又有一辆车子停在身边,里面探出一个头来,喊着,廖小姐。廖恩看见是朱所长。她笑笑,真的很巧。朱所长说,你没事吧?是要回家吗?送送你吧?廖恩上了车。车子把廖恩送到哪里去她都不会反对的,吃饭,蹦的,喝酒,都可以。可是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到了家门口,朱所长为她打开车门,说,是这里吗?我的记性还不错吧?廖恩说,谢谢你了。她进大门时,朱所长追问了一句,你真的没事吗?
廖恩在沙发上打盹。忽然醒了,望见钟的时针指向“8”。她呆坐着,看秒针嘀格嘀格蠕动。周围忽然漆黑一片,电断掉了。廖恩这才清醒了,是被恐惧搞醒的。她跳起来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微光,找蜡烛和打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打着了火。廖恩把两根短蜡烛都点上,经过卫生间门口时,把脸撇到一边,但还是捕捉到了镜子里那个萤萤火光中女鬼般的脸和长发。她趴到阳台看外面,漆黑,有人声浮在黑暗里。她决定在蜡烛熄灭前跑到外面去,然后她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看。看它一点点矮下去。廖恩其实不想出门,她希望蜡烛坚强一点儿,能捱到来电再灭掉。这是一个很精致的铁艺烛台,是廖恩为庆祝他们的某个周年结婚纪念日买的,当时还赠送了三根彩色蜡烛。把它们点了,整个餐桌笼罩在黄油般的光圈里,那氛围真是好得不得了。记得那晚范高回家的时候,所有的菜都凉了,烛光也跟冻猪油一样,满桌荒凉。廖恩那个时候就有些醒了。半梦半醒的滋味是很有诗意的,很能糊弄人,廖恩一直依赖这状态,不肯睁开双眼。范高不记得这个纪念日,跟他容易忘记廖恩的生日一样。他有的是理由,气壮山河的理由。开会,出差,学术展,公益活动,联谊晚会,科普考察……任何一样,都比她廖恩精彩。这个烛台再没有拿出来过,今天停电,它才在廖恩记忆里复活了,跟着蠢蠢欲动的是以前一些蒙了厚厚灰尘的念头。它们一出手就能把人扔到冰窖里去。
廖恩在的厅疯狂扭动。她需要强劲的鼓点,让她僵了的心脏敲打得用力一些。活着,难道不该用力一些吗?难道不该抱有幻想吗?难道就该任由它们幻灭毫无反应吗?廖恩的身子晕了醉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清醒,它东张西望着左右摇摆着无着无落,直到她身边出现了沈轩贵。沈轩贵先是双臂搂住了她肩膀,然后把脸凑到她面前,夸张地大叫一声。廖恩顺手就给他一拳,然后才看出来这个唇型大张的男人是沈轩贵。看出来后,廖恩不理他,继续舞,而沈轩贵边晃边揉胸口。两人面对面劲舞,直到身子发热腿发软。后来廖恩跟他到包间休息,很多人在里面,唱歌,喝酒,玩骰子,闹得很。沈轩贵给她端来一杯红酒,碰了下杯,廖恩仰脖子干了。廖恩喝到第六杯的时候,开始发笑。她觉得留了胡子的沈轩贵很好笑,揉胸口的动作好笑,故作绅士地邀请她跳慢四的样子更好笑。她在他耳朵里大声说,送我回家!
沈轩贵开着他单位的车停在廖恩面前,跳下来,把她胡乱塞进车里。廖恩睁了下眼,嘟囔着说,这么破的车呀。沈轩贵说,是啊,一直是破车,破自行车,破吉普车,所以没有美女肯光顾啊。他把嘴凑到她耳边,轻轻说,等下你又要消失了。他的嘴巴没有移开,嗅着她耳朵边的头发。车子似乎还在行驶。廖恩说,你要保证我的安全啊,沈轩贵。沈轩贵说,当然,我保护你。我一直想保护你一回,今天机会来了。你怕不怕?廖恩哧地笑了,说,怕你?沈轩贵说,不行吗?我以前怕你,如今我心智成熟,阅人无数,该到你怕我的时候了。廖恩还是笑。沈轩贵说,配合点儿,别乱笑。我会犯错误的。廖恩一侧头,碰到了沈轩贵的鼻尖,她睁开眼,说,这是哪儿?你开错了开错了。沈轩贵坐坐好,说,没错。带你上我家坐坐。坐什么坐,廖恩说,送我回家,掉头。沈轩贵笑笑说,别那么紧张廖恩,想当年我们差点儿好一回,要不是你嫌贫爱富,这就是你的窝了。
廖恩想想,说好吧。上楼的时候,沈轩贵搀了她一把,进门后也没有松开。廖恩打量了一下这个窝,挺小,挺乱,窗帘很有味道,整个房里味道乱乱的。乱得温暖,廖恩想,还真是个窝。窝这个字眼真的不错。这样想的时候沈轩贵又到耳边来了,他咝咝地出气,控制着不出气,但不行。他把廖恩拦腰抱着,狠命吸着她的发香。他光是嗅,用他狗一样的鼻子,把廖恩嗅得春暖花开。廖恩的脑电图出现的是一块草地,绿得不得了,点缀着零星的小黄花。那上面多少年前曾走过一对男孩女孩,现在,他们就要滚到草地上了吗?他们就要把娇嫩的小黄花压出痛苦的汁水来吗?就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春天的画笔,任由涂抹吗?如果当初,进入的是这个乱糟糟的窝里,她还会有那么多幽怨和孤寒的想法吗?
廖恩一把推开他。沈轩贵愣愣的,他乱糟糟的头发也愣愣的。廖恩理着领口说,你有那个吗?什么?沈轩贵问。那个。沈轩贵完全明白了,他有些欣喜,有些不相信,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廖恩讥讽地看着他,然后掉过头看窗外。沈轩贵听见她说,去买。他又愣了一下。现在?
现在。廖恩一字一顿说。
过了好一会儿,沈轩贵还呆在原地。他一脸央求,说,不用不行吗?廖恩回头看他,这张脸有点儿陌生,有多少年没见了?意气风发和孤傲的东西全没有了,只有欲望纵横在上面。廖恩说,行啊,那我们聊聊吧。你现在在哪儿工作?还没找个人管你?沈轩贵发怒了,你这么折磨我算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还是十年前的沈轩贵吗?我还会忍气吞声吗?你过来。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爆发力。说着他把衬衣一扯,露出雪白的胸膛。你过来,照这里再来几拳。你以为你还能打倒我吗?廖恩没动,她看着他,眼里升上了一层温情。她叹气说,沈轩贵,你别这样,我不会怕你的。你胸口再硬,可你心软。你不是心软,当初怎会放走我。
不知过了多久,沈轩贵已经歪在廖恩的怀里,她的手掌盖在他乱糟糟的头顶。蓝条纹布沙发手感很好,颜色也干净,灯光铺下来,她头顶有一小片灼热的感觉。窗帘纹丝不动,世界被关在外面。屋里暖洋洋的。他似乎睡着了。她在说话。草地上的岁月似乎回来了,好得像个童话。她闭上了眼睛,喃喃说,我肚子里这些话无处可说,没人来听,没人能懂,到后来不想说,我真的憋了一肚子话。跟你在一起,有激情,有浪漫,可是总以为这些是腊月的雪花,不长久,只能是一段落,半篇章。我就中途跟他走了,续我们壮丽的人生篇章去了。可是那些东西是多么空洞啊,是给别人看的,让别人啧啧称奇的。多么苍白的日子,流水一样消逝,没有痕迹,而我就在其间毫无意义地老去,死去。早早看到自己的结局,走向它的过程黑暗而漫长,我是多么害怕啊。我真的害怕。所以我要跳舞,要把身上这层如蛆附骨的空壳摆脱,摆脱这个设定好的结局,我要破茧而出。可是,白天,当我醒来,我还是毛毛虫。这种感觉令人绝望。
沈轩贵的嘴巴醒过来了,向她的领口探索。手也在醒。廖恩一巴掌按在他嘴上。让我说完。她喘息着说,因为沈轩贵在舔她手心。沈轩贵小睡了片刻,养足了精力,某些想法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已经像条蛇一般昂起了头,舌芯子一吐一吐。
我还没有说完!廖恩说,双手拍打他的头。听我说完好吗?
我最近心情很糟糕,我遇上了一件烦心事……
沈轩贵不说话,他已经忍耐好久了。他把整个脸拱进她怀里。
你在听我说吗?廖恩猛推他说。沈轩贵把她的头扳下来,堵住她的头发问。廖恩顺手操起茶几上的食品盒,敲他的头。房间里像在唱一出老戏,只是过门过于长。沈轩贵终于拔出了头,眼睛血红地瞪着她。廖恩过了好一会才停手,手脚哆嗦着,她说,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们为什么都不听?
沈轩贵一把夺去铁皮盒,甩到另一个房间去,发出哐啷一声巨响。夜深了,周围特别静。廖恩惊恐地看着沈轩贵,刚要直起身子,突然他向她俯冲下来,双手扣入她双肩,面贴着面,嗓音嘶哑地说,好吧,我去买,我去买!你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你非折磨我不可吗?知道那个店有多远?我在你面前怎么惨到这个地步。
沈轩贵拍拍口袋,拍出一个钱夹的形状,然后他喘着粗气,撞上门不见了。廖恩惊魂未定,她发呆了几分钟,紧接着就跳了起身。她在房间转了一圈,走回来抓起提包,开门就走。楼道漆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楼下。街上看不到的士,风浇得人全身发硬。她走着走着拨了一个电话,声音颤抖地说,喂,你能送我回家吗?
十分钟后朱所长开着车来了。他看见她一副落魄的样子,没有说话,下车给她开了车门。廖恩打起精神说,朱所长,这么晚麻烦你真不好意思。朱所长说,不碍事的。我也在东郊喝酒,正好,你的电话让我得以脱身。廖恩说,真是抱歉。朱所长说,廖小姐你真客气。能做你的司机是我的荣幸。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打电话。廖恩虚弱地笑笑,问,废话也可以吗?朱所长在前视镜里看她一眼,笑了,你有很多废话吗?那我就当废品收购员好了。廖恩说,所长不当了?朱所长说,我当官纯属业余爱好。不过我跟你们教育界领导都熟,包括你们校长也是我家常客。我的心思不在这里。以后你会慢慢了解我。
几句话说得廖恩哑了口。她正好不想说话,一路沉默。
打开家门,电早来了,满室通明,可心却阴沉得往下坠。廖恩往床上一倒,便昏睡过去。梦五彩缤纷,很多个气球在漂浮,廖恩拿梯子,跳着,想抓住气球。最后她掉下了梯子,却落不到地上。
不几日刘桂芳告诉廖恩,她再不付诸行动,就要被安排到生活部去管寝室了。窗外,天气真好。廖恩起身打来了一杯水,往盆里浇水。她做得很认真,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喊她名字也没听见。刘桂芳过来了,诡异地笑着,双手别在后面,突然,一蓬粉红的玫瑰跳出来,凑到她鼻子底下。廖恩不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刘桂芳“哧哧”笑着,拖长柔媚的尖嗓子说,赶紧交代问题。谁送的花?打喷嚏了吧?谁在想你呀?
廖恩扫了花一眼,顺手给它们也浇了点儿水。刘桂芳看她如此淡漠,就搂了她,说,让一个本科生带小孩,不知道领导的脑子怎么长的。再想照顾自家亲戚,也不能让一个连文凭都没有的人来误人子弟呀。这番话让办公室的人纷纷为廖恩鸣不平。廖恩笑笑说,没什么呀,干什么都是工作。我也不喜欢上课,挺累的。刘桂芳说,廖恩你呀,太软了,让人用刺扎着真过瘾。要是我,非闹到校长室去不可。凭什么呀!廖恩说,真的,我不喜欢上课。刘桂芳说,那你干嘛要来教书呀。你又不是没人养活,我老公要是有你家范高那么高薪,我早不干了。干嘛累着自己呀!我给你念条短信:女人谨记,一定要吃好喝好睡好玩好,一旦累死了,就有别的女人花咱的钱住咱的房子,睡咱的老公还打咱的娃!
廖恩微笑。她在想,现在,还算有人养活自己吗?她不是很肯定。范高在她的耳朵边消失有一周了,也许在这之前就已消失了,是她习惯做梦,以为他一直在。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你伸手出去,一摸,没有人。一觉醒来,一摸,还没有人。这样一个长时间触摸不到的人,一个留不住也呼唤不来的人,一个快要忘记他长相的人,能算存在吗?
廖恩用手去够仙人掌的刺,在手指尖上制造着一个个小涡儿。是不是离得开呢?工作,还有范高。还有没有一条别的路途?廖恩抱住了头。那些刺一根根地扎她的脑子,让她喘不过气。
下班回到家,门一打开,廖恩就看见范高向她扑过来。范高还是像龙卷风,激情满怀。风卷残云一般,她被迅速带入风暴的中心。越过范高宽阔的肩膀,廖恩摇晃的视线捕捉到窗边一束玫瑰,在花瓶里探头探脑的。范高没有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范高准备了生日盛宴供她享用。范高要填平她生活里的所有漏洞。在范高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响个不停。在它第三次响起时,范高腾出手,拿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