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博
楚师的青少年时代
楚师出生的1903年,正是满清王朝将要灭亡的时期,八国联军已经攻入了北京,风雨飘摇,战事不断。朝事每况愈下,百姓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就在这种想过个太平日子都困难的年代里,楚师的父亲竟离家去“是非之地”武昌捐了个小官做,以图发展,并且还带着眷属去。因此,楚师就出生在他的官邸里,后来又添了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家境也由此越来越差。1911年11月,举世闻名的辛亥革命爆发了。当时的武昌,用兵荒马乱来形容,也许是远远不够的,况且身为清王朝下属官吏的楚师之父,怎还能待得住,只好带着一家老小,在惊恐与无奈中,像逃难一般回到萧山老家。当时楚师刚刚8岁,这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第一个灾难性的烙印。到了萧山后,家境更是大不如前,可谓十分清苦。楚师父亲的健康状况也一天不如一天,勉强支撑了几年,竟在穷困潦倒的悲苦中去世。这年,楚师才13岁,但这孤儿寡母之家的重担却无可推卸地落在了楚师身上,因为他是长子啊!令人意外的是,“通过他的精打细算、合理安排,日子过得竟比父亲在世时还略好一些”(引自来师母文),这也许是铸成他倔强性格的一个开端吧!遗憾的是,他家居住的是个小村庄,仅有初级小学,要读高小,只有负笈到沧桥小学去住读。小小年纪就外出求学,功课自然是倍加用功,因此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也许是天性使然吧,在读这乡间小学时,他热爱艺术的秉性就开始萌动了。据来师母说,他每逢寒暑假回家,便去摆弄石头。在他的家乡有一种不脆不腻的石头,他时常找来在上面用剔脚刀之类的小刀,刻画乡下常见的狗、水牛、猪、兔子及树丛间天牛、螳螂等小动物,也刻《西游记》中的人物、《水浒》的二十八宿和香烟牌中的人物等,有时还为同学、小伙伴们刻名字,这些少年时期有意无意地游戏刻划,客观上奠定了他日后喜爱篆刻艺术的基础。年过古稀时,楚师还饶有兴趣地刻青蛙、天牛、龟等肖形印,这是理性的艺术创作还是怀旧的思乡情结,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六年后,高小毕业时,他才15岁,凭他清贫的家庭条件,要外出读中学,还是有困难的。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他有一位贤德的堂婶颇具慧眼,非常喜爱并看重这个侄子,觉得他老实聪明,还能时常讲书里的故事给她听,画画给她看,便资助他进入杭州宗文中学读书。
宗文中学是四年制的,当时的美术老师樊羲臣(亦作希成)对楚师的美术才能非常赏识,并且时常教授辅导他书画和篆刻,使他的美术基础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但是这位樊老师或许是鉴于自己并不得意的经历,还是劝他说“艺术这碗饭不好吃,即使出了名,还是穷画家”。
1922年他从宗文中学毕业时年仅19岁,为前途考虑,打算去考北大。不巧的是,他祖母去世,按老规矩必须在家居丧三个月,待事后赶到北京,学校都已开课了,他只好留下来准备次年考春季班。在此期间,他经常到画家金北楼处请教书画、篆刻艺术,并且得到了一定的帮助与提高。到了次年,谁知北大又不招春季班了。当听说上海美专在招生时,楚师毫不犹豫,马上赶回上海考取了上海美专。
他在美专与年轻教授潘天寿先生极为友善,亦师亦友,经常请教和切磋技艺。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潘师母每到上海还必来看望楚师,我也有幸面遇一次。四年(一说三年)的美专生活,使楚师在艺术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路飞奔,不仅打下了牢固的艺术基础,也奠定了终生事业。在他一生中,这是决定他命运的最为关键的四年。毕业这一年,他正好是24岁,回到萧山老家,次年便和同乡临浦镇上的赵芳薇结婚。婚后两人一直相敬相爱,一年后(1930年)生长子士龙,正巧是马年的大年初一。
楚师的婶婶不仅资助他读书,还以“爱继”的方式给了他一部分财产。虽然婚后没有工作,只是每天作画写字,但头几年里还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到了1933年,大概因赵家姐妹都在杭州求学,楚师也就携妻带子随岳母家迁居杭州并住在一起,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由于杭州的经济文化都比较发达,文人雅士也集聚颇多,因此书画有一定的市场,楚师也开始出售自己的艺术作品。现能见到的直接证据,就是1935年10月15日登在《东南日报》副刊上的一则广告:“来楚生绘画篆刻例:绘画整张三尺二十圆,每增一尺递加银四圆。立轴视整张例八折,屏条视整张例六折,卷册每尺方八圆。扇面六圆。篆刻石章每字一圆,牙二圆,铜四圆,晶玉八圆。收件处:杭州王星记扇庄。王一亭、诸闻韵、潘天寿、樊羲臣代讥”这与当时在杭比较知名的艺术家王展如、韩登安等的润格相比,基本上差不多,可间接说明他的艺术水准在当时同道问已被认可。此外他在杭州这段时间里,还参加过一个艺术团体——莼社,据《美术年鉴》记载,莼社首倡者是上虞朱念慈,创于1935年左右,主要社员有:姜丹书、潘天寿、唐云、来楚生、汪庸、韩陶斋、申石伽等二十余人。莼社无严格社章,只以志同道合者相契合,每月雅集一次,由同人轮流更值,每次一或二席,皆尽一日之长,竞作书画,兴尽而散,后常借西泠印社为活动之所。抗战后尚在浙东举行社集,社员更多,并筹款帮助难民。这便是当年莼社的一般概况。郑重在《唐云传》中关于莼社则有不同记录,说每周活动一次,聚餐是每人各出大洋二圆,还提到高野候、丁辅之、陈叔通、陈伏卢等也是社员。来师母也说每周碰头一次作画(以上引自李文)。对几种不同的说法,余则认为均属可能,因为并无严格社章规定,活动就带有一定随意性,某阶段多些,另阶段少些,费用或轮流请客,或直接分摊,都是可能的。在莼社的活动中,诸家随意作画,各施所长,相互交流,这对楚师或其他的与会者,都是一个锻炼提高的好机会。在聚餐中,唐云嗜酒是出了名的,小醉大概也是常有之事,或由于同路或由于友善较深,每次醉了,差不多都是楚师扶送他回家的。所以,1975年楚师过世后,唐云思及当年,还赋挽诗云:“画笔对君难出手,酒兵输我破重围,侵寻四十年前事,烂醉西泠独送归。”这诗多少也反映了当时莼社雅集的盛况。
楚师在杭州的几年里,除了画画刻印增加些收入以贴补家用外,空闲时便教赵家姐妹学习字画,其中数他夫人的四妹赵覆真成绩最好,并考取了杭州艺专。
步入中年的来楚生
从1924年楚师20岁进入上海美专到1931年这几年,也可以算是楚师比较幸福的时期了。虽然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但他总算还能比较安静地从事艺术学习和活动。可是好景不长,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并于8月13日在上海开打,战火很快便弥漫到了杭州,敌机不时轰炸,时时都有生命危险,楚师只好随岳母家逃往乡下。1938年又辗转到了上海,住在麦根路归仁里(后来改为康定东路8号)。
楚师来沪后,生活上则幸得先一步来上海的唐云帮助。在旧社会的大上海,以楚师那种性格内向又不善言辞交际的老实人,要想在上海依靠书画篆刻以维持生计是很困难的,而
唐云先生却能在十里洋场中挥洒自如。在郑重先生的文中是这样形容的:“具有名士风度的唐云,则作画、写诗、参禅、论画、饮酒,真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入。”他对楚师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帮助是竭尽全力的,他主动和楚师合作出售扇面。如果没有唐云的到处奔走介绍,给以鼎力相助,楚师是不能成功举办个人书画展的。然而楚师那时不是名流,其拙朴浑厚的画风,是很难得到一般人赏识的,画卖不好,生活自是清贫。最困难时连会客、访友、开画展,都无法换下身上的旧长衫。妻子想方设法,想为他添件像样点的新衣,都被他阻止了。1942年,更残酷的灾难偏偏又在这困苦的时候向他袭来;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临产时高热不退,竟然不治身亡!过了几天,新生的女儿也追随着母亲去了。本已非常穷困的楚师,在一月不到的时间里丧妻失女,简直是悲痛欲绝。摆在眼前的是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要吃还要穿,他拿笔握刀时灵巧的手,这时却笨拙得束手无策。可不幸的事件还在继续发生,妻子过世才20天,年迈的岳母又在悲痛中去世了。这些痛心的不幸之事,在善良的妻妹赵履真眼里,是既同情又难过,她不仅给楚师以劝慰和照顾,还默默地承担了他家全部的家务和对两个孩子的照料。这样勉强过了些时日,亲友们在旁观中都力劝他和妻妹结合,他也知道没有赵履真的照料,这个家庭是无法维持的,可忠厚老实的楚师说什么也难以启齿。这事一直拖了两年,在亲友们的极力撮合下,他俩才结为夫妻,楚师也因此释去重负重新回到艺术上来。
然而,生活的困境并未因此而得到多大的改善,他对那个社会,大概是愤恨至极,所以才对天呼号责问:“我碰到鬼了吗?”到了1948年前后,他也画过檀香扇,二角钱一张,但能顶什么用?他失业了,只好借债,甚至借家具,无聊时就背临韩愈的《送穷文》……不过,这终是黎明前的黑暗。
20世纪40年代,对楚师来说,虽然苦难重重,但在艺事方面,还是留下了一些值得记载的重要事件:一是到上海后,“曾与同道组织东南书画社,定期雅集,切磋艺事”。(见《近代印人传》)并执教新华艺专的篆刻课,几乎在同时还在上海美专任教,并兼教国画;二是1946@9月13日至19日,在成都路470号中国画苑成功举办了“来楚生书画展”,这是他生平唯一的个展,他的书画篆刻不但得到了肯定而且还有了“三绝”的美誉,同时他还受到母校的赏识,再次回校任教;三是1944年至1949年之间推出了印谱:1944年的《楚生印稿》,1947年的《然犀室印存》和1949年的《然犀室肖形印存》。这时已是解放前夕。
新中国成立后,受尽苦难的楚师由衷地喊出:“党的阳光也照到了我的身上!”强烈的翻身感,使他的创作思想焕然一新,这阶段他刻过一方“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印章,似可代表那时的思想感情。花鸟画如何推陈出新,结合政治?这是许多画家颇伤脑筋的事,他却说:“问题在乎人的思想感情……只要思想新,从生活中来,什么花鸟题材都可以画。”他说到就能做到,如一幅简单的《荷包花》,几颗红色的花瓣格外鲜艳夺目,更妙的是题词:“朵朵荷包颗颗心,心心颗颗向北京。”这就把一幅普通的花卉,赋予了对新中国的深切感情。最具代表性的是1964年画的一幅《美猴王》,一个威风凛凛的美猴王,那一份令妖邪丧胆的气概,体现了他过人的功力,而炽热的思想感情在题词中展露无遗:“爪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我们只要回忆一下1964年的国际形势,便可领会此画的思想性是多么深刻,和形势配合得是多么贴切!从解放到“文化大革命”这十多年里,楚师以满腔的热忱从事他的艺术创作,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满意的年代,上述的这类例子在作品中是举不胜举的。
晚年——走向艺术的巅峰
我认识楚师,大约是在1964年左右。他的老朋友张先生,常到我单位看病。一天,张先生对我说,画家来楚生先生胃不好,劳保单位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要他照X光,可他却怕白粉难咽,又怕就诊排队,就是不愿检查。我说,假如他肯来我处检查,这两个问题保证令他满意。某天,楚师果然来了,他着一袭半旧的蓝布中山装,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比较瘦小,虽只花甲之年,但饱经沧桑的脸上已留下了许多深深的刻痕;他那干瘦的手指,犹如老树的枯枝。除了简单的寒暄,楚师很少言语。走在马路上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检查是我操作的,资深的徐医生在一旁认真观察,整个过程很顺利。楚师除了有胃溃疡,还有他原本不知道的肺结核,性质要重于胃病,怪不得会那么消瘦。几天后,把报告和X光片子一起给了他,让他去六院就诊。由于肺结核不轻,楚师便获得了一张长病假单。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上过班。几年后,肺病倒略有好转,但胃病却处于不好不坏的状态。复查都是在我处做的,每半年一次,每次都按时通知他,基本上由我“承包”了。那几年,楚师病情稳定,太平无事。生病对楚师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反倒有几分高兴:不用外出上班,更不用出去应酬,可以在家随心所欲地作书作画(这一时期刻印相对较少)。有一天,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请柬高兴地说:“这下可以不去赴宴了!”我奇怪地问:“为什么?”“我不是病假吗,当然可以不去喽!”这在别人,是争取不到的事,他却为能找到借口不去而感到高兴。这也是楚师个性的一个侧面。
我一般每周去一次他家,总是看见他在写字台上写字,基本上写的都是行草书。他左侧案头放着一部厚厚的《十八家诗抄》,用毛太纸(一种比毛边纸略薄的手工土纸)抄写,只是有人上门索书求画或是请教他一些问题时,才会停下来。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爱用这种纸写字?他风趣地说:“纸滑流畅,还能省不少墨汁。”他写完一张,总是折好放在左面抽屉里,在他离开写字台时,我就会不失时机地拿出来看,并问他,这些派用处吗?他回答也几乎是同一内容:“当草纸用。”当我说那就给我吧,他会习惯地再检视一番,抽掉几张不太满意的,然后再交给我,笑笑说:“这些都没啥(毛病)。”
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几年,楚师对“文化大革命”并无大的反感,更谈不上愤恨,有时还风趣地说说批斗的情况,平时见面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话语。但到了1970年前后,由于造反派越闹越凶,欺人太甚,老先生就颇有点愤愤然了。首先反映在一枚印章上,刻“横眉冷对千夫指”,这与解放初期那枚“俯首甘为孺子牛”相比,不仅是句子前后错位,思想感情也恰恰相反;另一印“道在菌尿”意思是那时的艺术之道,就如粪尿一样的至贱至秽!痛骂自己最珍爱的事业,那是悲愤至极的逆反心态下的无奈之举,怎么办呢?只有装糊涂。因此,他刻了一方“才会糊涂”这不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而是才学会糊涂,实则假糊涂。还有一次,他说邻家生了个孩子,请他取名,他边说边写,是个“启”字,我想他也会用简化字为人取名了,他接着在右边加上“文”成繁体字的“啓文”,
然后又狠狠地在文上打了叉,口中说道“不要这个”!我这才反应过来,惊道“这可万万不能让他人知道”!他呵呵地笑了,似乎出了一口恶气。有时,楚师也闹一点令人啼笑皆非的趣事。一天,他愁闷地说:“造反派近来常到我家强行索字,这个拿去了,那个又来了,实在不堪应付!能想个什么法子呢?”一会儿,他忽地提高声音说:“他们之所以要我的字,不就看中我写字圆浑厚实吗?如果能写得扁薄一些,也许他们就不要了,……油画笔是扁的,也许能把笔划写扁……”我说:“你想试一试?”他说:“好啊!”于是我就出去买了一枝油画笔给他。等下一个星期去他家时,他见面就说:“事情简直糟透了!那天上午,一个拿了一张油画笔写的回去后,谁知下午带一帮子人来,我开始吓了一跳,还以为写得不好要找我算帐呢,不料他们却说上午写的这张特别好,风格独特,给我们每个人写一张吧。真是弄巧成拙,整整忙了一个下午。实在没有办法!”至今在他书法集里还有一件指名是用油画笔写的,是如何收入的,就不得而知了。
1971年的一天,他写信对我说“最近写字写够了,想刻印章”。在找石头时,结果把我几年前送他的两方石头错当成请他刻的了,便刻好并随信把印蜕寄来。我去取印时,他意犹未尽,要我再弄一些石头,说可为我刻“一批”。此后,楚师便一发不可收拾,越刻越多且越刻越精彩。有人说:“为我刻个八仙吧!”楚师就真的刻了一套八仙给他;另一位见了:“给他刻八仙?能给我刻个十二生肖么?”结果真的就刻了十二生肖组印。到1974年的下半年,虽然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刻章却毫不懈怠。一天,他拿出尚未装订的一叠印谱,说:“这里是一百方,我打算再刻五十方,最后挑选一百方装订成谱,作为我的定型代表作。”我翻看一下,可谓是精彩纷呈,便要带回去复印。楚师说,别急,待选定后的一百方装订几部,总归有你的一部,谁知天不与寿,楚师未能完成心愿。今天,五千元一部的原拓自用印谱,就是以这一百方为主体的。
若不是一件使他伤透了心的事,楚师决不至于那么早就离开人世。这话又说回到1972年,那时文艺界刮起了一阵攻击“黑画”的黑风,差不多名家的字画,很少能逃过这疯狂无理的厄运。记得在延安路某处上海画院的“黑画”展览,也有楚师的一幅,楚师听说了,一下子就气得愤不欲生。楚师曾多次愤慨地说:“这画是骗我硬要去的,怎么可以呢?”沈柔坚同志知道了,立即令人去取,但为时已晚。正在这个时候,楚师复查胃病的时间也到了,我按时请他去复查,检查的结果令人极其担心,那胃溃疡显示要恶变的倾向,我于是劝他及早开刀治疗,他却愤愤地说道:“开刀做什么,这年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点死掉的好!”他从未说过如此绝的话。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天天去劝说,一周过去了,他丝毫没有回心转意。我急了,只好要来师母请来楚师的知己之交唐云。唐云先生也力劝了一个星期,他依然毫不动摇,唐先生只好对来师母说:“我都劝不过来,别人也不用劝了,也只好算了。”以后我虽也每周去,但此事却不敢再提,怕激他生气。谁知道在五个月后的一天,他轻轻地对我说:“我打算开刀了!”我一愣,急问:“怎么了?”他说:“我痛得吃不消了!”我听了不禁心底一阵发冷,心想就怕变了,立即要他去六院检查,果真已早期癌变!手术做了胃的大范围切除,结果癌症还是转移了。但1973年初手术后,楚师自己坚信疾病已割除,身体竟然恢复得很快,到五一节前后,他工作已经超常地多了,书画篆刻创作的质量均为上乘,他这种创作热情甚至超过了1971年,是从来没有过的。据我粗略地部分统计,在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1973年5月至1974年初冬)他治印100余方(自留的),仅1×2尺的画就创作了200幅。书法方面,单是隶书,用笺纸将各种汉碑就通临一次,这些仅是他自定的“晨课”,外来的应酬就无法统计了。直到1974年底的一天午饭后(上午他还在写字的),他随意地对来师母说:“我今天想躺一会,休息休息。”来师母说:“你早该每天午饭后休息一会。”谁知这一躺下,就再也未能起来拿笔和刀。我最后一次去六院看他是1975年2月4日晚9时,病房里只有师母—人,楚师躺在床上,鼻里插着氧气管,眉头紧锁,双目紧闭,样子很痛苦。来师母说:“张医生来了。”他勉强点了一下头,已无力再做其他的表示。我坐在他的床边,拉过他一只手,抚摸着看了看,枯瘦已极,颜色已不正常了。放回他的手,眼泪已在眼眶内打转,我站起身,不敢作声,只是向来师母摇摇头,我不忍再待下去,也怕影响他最后的宁静,便缓步向门口走去。来师母送我到门外,似乎用眼神在询问,我只好哽咽着说:“不行了。”这就是与楚师最后一面的情景。1975年2月5日清晨5时,一代艺术大师来楚生先生含着满腔悲愤和不平溘然长逝了。他在最后两年犹如登山般的最后冲刺,用尽了最后一点能量,终于到达了顶峰,为我们留下了超常之多的艺术财富,他得以永久地长眠休息,不再受到任何折磨了!安息吧,我最敬佩的恩师!
自从为他检查出有胃病、肺结核病以后,因为查病,笔者也有幸介入了他的生活。当我婉转地表示要全部拜在他的门下时,他欣然应允了,不过又认真地叹了口气说:“学这东西,是不会有大出息的,好在你有医生为职业,白相相吧(上海话玩玩的意思)。”自此以后,我每个星期日至少在他家度过半天,开始主要是学画,他开给我一张尺方大小的画稿,让我带回去临摹,下次带去指点讲解。有时也把印章带去让他指正,回去或修改或重刻。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听他讲,他高兴了也会现场示范加以讲解。我体会最深,感到效果最好的还是听讲。楚师虽然平时少言寡语,但一旦打开论艺的话匣子,便滔滔不绝,一个问题讲完了,只要我再提问题,他喝两口茶(他喜欢的茶是六安瓜片)会继续再谈下去。有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干脆把一张藤躺椅搬到天井里,再拿一只可以摆放茶杯、烟盒的方凳,准备促膝长谈。天井里空气清爽宜人,他似乎觉得精神也好得多,呷了一口茶躺下说:“爪天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这一天,我其实也是有备而来的,一共提了十个有关篆刻的问题。他不改变姿势地听完了才“哦哟”一声坐起身来,又呷了口茶说:“还从来没有人如此间过我!重来过,一条一条问,都给您答复!”我记得最后一个问题比较难回答,楚师是这样对我说的:“原则上讲,随便哪方印,朱白都可用,个别情况视朱文易成功或白文便于处理而定,但必须看了印文后,才能作出选择。”这一课足有两个多小时,我带着满意的收获,回到家里,顾不上休息,连忙打开笔记本,做回忆记录。这类原始材料,至今还珍藏着,那本《来楚生篆刻艺术》主要是根据这些材料整理加工而写成的。
责任编辑:梁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