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比锡“的798”

2011-08-02 08:22刘志敏
艺术评论 2011年10期
关键词:莱比锡霍夫曼作坊

刘志敏

刘志敏:德国莱比锡大学东亚研究所讲师

莱比锡棉纺厂艺术工作坊一角

作为艺术重镇,莱比锡在德国、乃至在欧洲艺术发展史上均享有可算是名至实归的一席之地。古典音乐名家辈出,巴赫在此地的托马斯教堂担任乐师长达27年,亦是他创作的巅峰时期。其后之大名如门德尔松、舒曼夫妇、瓦格纳数不胜数。音乐如此,造型艺术也并不逊色。莱比锡造型艺术博物馆收藏颇丰,藏有罗丹、鲁本斯等大师的作品,兼有两位本地艺术家的大部分作品,一位是象征主义大师马克斯·克林格(1857年出生于莱比锡),另一位是“德国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艺术批评家Heinz Berggruen语)马克斯·贝克曼(1884年出生于莱比锡),此外原东德时期亦有著名的“莱比锡画派”,延续至今,发展成为享誉国际的“新莱比锡画派”。

盛名之下,其实相符,此言用来形容当代莱比锡造型艺术风景,并不为过。今年1月与朋友造访莱比锡当代艺术工作坊“棉纺厂”,盖因其前身为莱比锡棉纺织工厂所在厂区而得其名,颇类北京“798”艺术村得名之由来。然而名字虽相似,旨趣却大异。莱比锡棉纺工业起源于近130年前,直到一战以前一直是欧洲大陆规模最大的棉纺工业基地。厂房占地10余公顷,整个工业区除厂房以外,包括工人居住区、工人休闲菜园、幼儿园、托儿所以及休闲娱乐体育卫生设施等应有尽有,饭馆酒肆商店自然也是题中之意,俨然是城中之城。难能可贵的是,该区朴实的生活原生态至今保存运转完好,相比之下,“798”面貌全非,全然一幅繁华商业图景,令人徒生今夕何夕之叹。

莱比锡棉纺厂于1990年两德统一以后仍然开工了一段时间,起初是由一西德资本家收购,自1992年起生产规模日益萎缩,至1993年8月完全停产。当时,有眼光的艺术家,其中也包括Neo Rauch(“新莱比锡画派”享有国际声誉的当代德国代表画家之一)发现了此地因其高大敞亮、自然光线充足而特别适合于作为画室画廊的特殊价值(一如美国纽约苏霍区令画家与艺术家趋之若鹜的Loft),目前已有超过上百位艺术家在此地拥有画室,十几家艺廊入驻,常年展出旗下艺术家最新作品。同时,同样有眼光的投资商也发现了这块宝地,倾资将厂房内部机械及装备逐渐拆除,改建成适合艺术家进行创作的空间。这样的环境也因而不同于近两年继全然商业化的“798”之后崛起的“草场地”艺术村。“草场地”颇有后起之秀之势,其规划赖艾未未及其他艺术家们匠心独运,新则新矣,一幢幢青砖灰墙的小楼如平头碉堡般平地而起,以迷魂阵形式整齐划一地排列开去,想来是要造出“秦砖汉瓦”的气势,粗看之下虽属厚重,颇令人生压抑之感。况且与周边自然环境完全异化脱离开来,未及离开“草场地”艺术作坊区,城镇化郊区农民的民居扑面而来,生硬地凸显出前者的造作与虚幻。

一、莱比锡棉纺厂艺术工作坊印象

而莱比锡棉纺厂艺术工作坊确是与其周边环境共荣共生的。去的那天,天气相当糟糕,连日阴湿,气温大多仍在零下,年前多日积雪未化,本应是洁白的雪,已经变成了稀脏的乌黑雪堆,东一撮西一团地散布在路旁道边,正是莱比锡典型的令人无比沮丧的一月天气。我与朋友下了有轨电车,在莱比锡Plagwitz区(前工业区)冷清的路上走着,路旁时时有大片废弃的空地出现,有人居住的建筑多为东德时期典型的丑陋板式楼房,许多建筑年久失修,外墙倾颓破败,没有框的门洞、窗洞有如巨大的诡异的眼,时时处处向你乜斜着瞧过来。我们谈到历史建筑维修的问题,朋友认为时间的痕迹是无法人工修复的,承载着东德历史的这些废墟,因而有着无法替代的美。国内许多地方热衷于仿古建筑,以为有了历史的传承,不过是痴人说梦。这番话有如醍醐灌顶,从此令我对莱比锡外城的破旧工业风貌刮目相看。

一个普通的入口,令人依稀联想得出这里以前有过大门,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电影先驱卢米埃尔兄弟1895年最早期的电影《下工》,一分钟的短片,总共只有一个镜头,镜头里的工厂大门实在就是眼前的实景,遥想当年,放工铃响,工人鱼贯而出,或步行或骑车四散离去,一百多年过去,物质实体的存在反而凸显出人的缺席。入口处的时钟指向一点差一分,这样一个时间,暗示了谁或是什么的不在场?接下来在厂区的其他地方还发现了几个时钟,均是停留在令人无法破解的时间,比如十点过十分,难道某一个留驻的具体的时间点也是一种坚决的历史叙事吗?

厂区里十分冷清,没有“798”的熙来攘往,没有“草场地”的威严做派,冷清得近乎孤寂。进门左手是厂区唯一的咖啡馆,然而它不叫咖啡馆,它仍称自己为“食堂”,一种令人感动的粗朴。右边是一个大型的艺术原料商场,里边从画布、颜料、水彩到石膏、木料、各色画纸画笔应有尽有。整个建筑是典型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红砖工业厂房的外观,没有任何附加的建筑或是新添的元素,只是保持了原建筑的整齐清洁(当然内部空间已经过维修)。厂区入口处不远有一座高大的烟囱,还是100多年前所建,原样维持完好,在凛冽的冬寒中直指苍穹。这样的建筑风格在我国青岛随处可见,均为19世纪末至一战前德据殖民时期由德国建筑师承建,建国以后东北地区大部分工业建筑亦循此例,包括“798”,其规划设计正是出自上世纪50年代东德建筑师之手。

莱比锡棉纺厂艺术作坊于2000年前后初具规模。当时因其建筑条件优异,租金异常优惠低廉,已有30来位先驱者入驻,Neo Rauch 至今仍在此地创作。随后,又有众多艺术家及艺廊纷纷进驻,例如享有国际盛誉的德国艺廊“特·艺(Eigen + Art)”,“多根豪斯(Dogenhaus)”,以及以年轻活力著称的“小成就(Kleindienst)”等等,发展相当迅速。2005年5月这些艺术家及画廊举办了第一次联展,引起了国际关注,此后作坊每年定期于春秋两季举办艺展,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千上万的当代艺术家、买家、收藏者及普通艺术爱好者,在国际绘画市场上一时大卖,因而英国《卫报》于2007年2月1日的报道中称其为当代艺术“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方”。

在成功的艺术回响背后,莱比锡棉纺厂艺术作坊奉行了一种别具一格的经营理念,实施的是一种有别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同类的“工业区艺术作坊”的运作方式。其他地方或是纯粹的展览地点,或是封闭的,不对外开放的艺术家工作区域,两选其一,没有结合的先例。即以北京为例,“798”逐渐演变成了纯粹展览区,甚而至于走向了完全商业化,而“草场地”走的是第二条道路,虽有展览,却是精英式的,小众化的,排斥普通艺术爱好者的。而莱比锡棉纺厂艺术作坊区成功地将两者结合了起来。参观者无需付一分钱门票,即可欣赏各艺廊丰富多彩的展览,相当一部分艺术家甚至每周定期开放工作时间,供人随意参观。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新开张的极有意思的陶瓷作坊,作品从薄如蝉翼,宛如纸质,嵌入精美玫瑰花纹的白细瓷透明花瓶到铸入细碎金块,厚实古朴,极具质感的暗绿陶塑,年轻美丽的女艺术家坐在井然有序的工作台后,温婉亲切地与我侃侃而谈,告诉我她的作坊定期为小学生示范整个工艺流程,还告诉我她的陶土原料为“Kaolin”,我则告诉她此种陶土原产自中国江西景德镇高岭山而以此命名,女艺术家听后欣然谢我。这样的交流自然是令人愉快的。

除去构成其主要特色的当代艺术的成分,莱比锡棉纺厂艺术作坊区更兼具了文化中心及创意园区的职能,这也构成了其活力来源的另一重要支柱。上世纪90年代自棉纺厂停业以来,有一部分空间就被贡献给了非商业性文化用途,例如,此地有一个相当有活力的电影院,一个探戈舞中心,还有莱比锡戏剧院的一个剧场,主要供青少年戏剧演员排练演出。除此以外,还有建筑师、音乐家、时装设计师、印刷厂以及相当多的新兴产业小作坊纷纷驻足于此,例如一家按照客户需求自己组装专业自行车的作坊,一家葡萄酒窖,不一而足。难得的是,作坊区入驻率虽高,除去不时有静静的参观者来访,整个区内一片宁静,艺术家们可以安心创作不受干扰。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投资方为艺术作坊区专门整修了一个车间,作为非营利性的公共设施,其中设置了艺术图书馆,一来为参观者提供一般性及即时信息,二来为非营利性文化活动及展览无偿提供场地。所以莱比锡中小学往往组织学生前来此地,一来参观,二来为青少年的创意及艺术尝试提供一个对外的平台。正是这一点,是被国内各级文化机构,无论是国家的还是私营的,迄今为止严重忽视的一个令人揪心的盲区。

漫步莱比锡棉纺厂艺术作坊区,如果不进入一个个看似关闭,实则开放的空间,感受到的只有静谧和孤寂。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出现在某个角落,那一定是抽烟的人趁空出来过一把烟瘾。在此地,在刺骨的冬寒中,在似乎永无倦意的黑雪堆积中默默矗立的红砖厂房,当时骄傲的德国人称其为“永恒”而建。现在,各种各样的永恒成为了历史,仍然骄傲的德国人在红砖的罅隙中栽下了蔓生的艺术的枝叶,预言其中将会开放春天的花朵。莱比锡棉纺厂100多年前的烟囱仍然像一根警示的手指似地指向天空,在灰色的天空中,我已然看到了鲜花的影子。

二、尤里乌斯·霍夫曼与“新莱比锡画派”

今年初德国莱比锡棉纺厂艺术工作坊春季会展期间,尤里乌斯·霍夫曼(Julius Hofmann)的个展《生活的收成》(Die Ernte des Lebens,也许译作《生命的猎获》会更恰切一些?)颇为引人注目。

毫无疑问,年轻艺术家(霍夫曼1983年出生于德国哥廷根)的作品中透露着强烈的德国浪漫主义传统与象征主义的气息。他的故事有一种“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Edle Einfalt, stille Gro β e ,温克尔曼语),一如古典主义大师所传达的信息。黝黝森林中的曲径小路,沉沉暗夜里的沼泽水域,重重高墙后的阴影之地,诡异而令人神往,使人自然而然联想到格林兄弟、E.T.A.霍夫曼和安徒生笔下的神秘王国。尤里乌斯·霍夫曼用丙烯颜料、画笔、纸板、刮刀、电脑立体动画所讲述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其主要角色是一个带着狗面具的人。他遗世独立,栖身于林中水边,活动于暗夜。狗面具既是他的隐身帽,又是他的护身符,借助于此他对抗感受到的威胁与不可知的恶魔,也与高墙后的囚犯一同哭泣悲伤。然而,颇有意味的是,这样一个充满了象征寓意的人却正身处于我们当下的时代。他穿跑鞋,喝听装啤酒,骑着鲜红的电单车或是开着明黄颜色的跑车风驰电掣。他被无边的孤独、怀疑、绝望和寂寞所包围,然而也辛辛苦苦地与怀疑与寂寞搏斗着。他的周遭满是动物,有猪、有牛、有猫,也不时地有女人。他的女人们跟他一样,身体更多的是几何线条和块状肌肉的组合,是桃红柳绿颜色的堆积。在这个意义上,霍夫曼是我们时代泛滥的图像之流的切身体验者(抑或受害者?)与忠实记录者。28岁的他与图像世界一同成长,如今得以间离地反观。他的男主人公有超人(Superman)和拳击手的形体,女人则有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女郎的特征:身体挺拔、肌肉发达而面目模糊以至全然不见。这样近乎疯狂的图像流充斥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我们已习而不见。霍夫曼的人物令我想起在深圳美术馆看到的两位中国当代明星艺术家的作品,周春芽的绿狗桃花系列和张晓刚的人物系列。它们从某些外在的元素来看,也是桃红柳绿、反自然色彩运用的人物与动物形体或是几何而无特征的面部特写,在我的解读中,却因为背景的牵强而显得有些苍白、肤浅、夸张而做作。

不仅如此,霍夫曼的叙事所借助的媒介不止是画笔和颜料。他的故事画面既栖息于画布之上,故事主人公连带他们的座驾也展现于用纸板、木线条与铁丝构架出来的雕塑和模型之中,而整个的故事场景则再现于电脑的三维立体屏幕里。可以说,霍夫曼更多的是一位媒介工作者。他的工具不仅仅是画笔,也有锯子和刮刀,更有鼠标与键盘。在他的动画片中,他是导演,也是演员,他是摄影师,剪辑师,音响师,也是舞台布景师,面具设计师。

霍夫曼作品

难道这不正是霍夫曼自己的故事吗?难道我们不可以说这正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故事吗?不也正是你我的故事吗?如果你是二三十岁,如果你还在四五十岁之间。在这成群结队的城市猪、城市牛、城市羊中,你突兀地出现了。骑着你的电单车,你从你僻远林间的栖身之所来到了这同样荒凉的所在(有人居住的城市和乡村难道不同样是荒僻的丛林吗?)。你来了,是为了从这些无力的、麻木的城市牛羊中攫取一只带回你的老家。经过重重驯服,你们从可爱的奶牛变成被遥控的、没有血色的猫。白天你我蛰伏,夜晚你我出动。换上夜行的装束,化好浓妆,带好面具,穿上五颜六色的行头。眼神迷离空荡,掩藏在深色的镜片之后。冰箱里还有几片奶酪,一罐番茄酱,以及加油站买来的两听啤酒,以备不时之需。为的就是让你我在电视和电脑屏幕前已经成了四边形的眼睛通过啤酒与威士忌的神奇魔力得到放松。第一场雪下来了,下在你的房间里,染成了霓虹的艳红。一月坚硬的寒冷之中,除了车前灯打出的光晕,没有其它的亮点。

这些,所有的这些难道不都是现实吗?难道这些不都是曾几何时在我们时代无处不在的媒体图像中消费过了的现实吗?难道这些不都是我们已经玩得烂熟的游戏与桥段了吗?我们必须孜孜以求找寻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新的,没被玩过、没被消费过的就好。我们忧心忡忡,生怕我们所做的是别人已经做过的。

霍夫曼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这些已然出现了的、已经被消费过的或是正在被消费的,被他辩证地、反讽地(之所以辨证与反讽,是因为他所使用的所有媒体形式正是他要表现的图像世界的源头)记录了下来,它们就在这里,看着我们,等待我们从无意识地经验到有意识地体验,等待我们去重新发明,去重新定义,是的,它们正在等待。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霍夫曼是“新莱比锡画派”忠实的传承者。“新莱比锡画派”的前身“莱比锡画派”,最晚可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其奠基人海热西(Bernhard Heisig)、马特霍耶(Wolfgang Mattheuer)与图布克(Werner Tü bke)同在莱比锡美院学习,后来又都留校担任教授。尽管这三位教授各具风格与特色,总体而言可分为“表现——激情洋溢的现实观”以及“忠于形式、准确、清醒——写实的现实观”两条路线,然而辩证的隐喻、象征以及写实主义的风格可说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他们的许多作品也都可以追溯到德国浪漫主义甚至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传统。无可忽视的还有他们对社会现实的深度批判以及对绘画基本语言与技巧的纯熟掌握以至达到炉火纯青之境,这些都在“莱比锡画派”的第二代代表画家(第一代的学生,也是莱比锡美院的教授)吉勒(Sighard Gille)与任克(Arno Rink)身上完美地继承下来,自2004年起,他们汇集了一批同样承其衣钵的优秀学生(第三代),其中包括目前当红画家劳赫(Neo Rauch),至此,“新莱比锡画派”在当代国际画坛享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无可否认,作为劳赫的学生,霍夫曼在他的创作中将这些特征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除了对当下时代人在媒体图像重重包围之中的孤独与异化这一主题的深刻洞悉与剖析,这也许是霍夫曼的作品作为首次个展(前此均为集体展览)一经推出即获好评的另一重要原因。与目下仍然充斥国际、同样也充斥于我国绘画界的抽象、观念艺术相抗衡,莱比锡的艺术家们坚持形体创作,坚持对象创作。他们画人物,画桌子,画椅子、树木、草地。尽管具体的形体与对象背后有可能表达抽象的观念,然而在我们这样一个新媒体与虚拟图像泛滥的时代,具体的形体与对象不啻为一个引人思考的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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