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晨雨
核恐慌文化
Behind the Nucelear Panic
文/欧阳晨雨
今年3月11日发生在东日本地区的9.0级特大地震,后果是空前惊人的。如果再加上福岛核电站的核泄漏损害,后果更难以估算。
随着时间推移,当这起全球性核风波渐渐平息后,人们对核辐射的深度恐慌也许将趋于平静。然而,核事故这柄无形的利刃,在人们心中刻下的这道深刻伤痕,却无法轻易祛除。
1939年初,德国化学家哈恩和物理化学家斯特拉斯曼发表铀原子核裂变现象的论文;同年丹麦物理学家波尔和惠勒定位了最佳核裂变元素同位素铀235。在无人察觉中,核武器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滚滚硝烟中,美国科学家奥本海默领导的“曼哈顿工程”悄然启动。在注入了数百亿美元的巨额资金后,这场与纳粹德国的核武研制秘密竞赛中,美国人一马当先。1945年8月6日和9日,负隅顽抗的日本遭遇核弹重创,广岛、长崎两地被投放两颗原子弹——“小男孩”和“小胖子”。硕大的蘑菇云升起之后,造成20余万人伤亡。这是人类历史上仅有的一次核武器用于实战。
在历次科学实验以及广岛、长崎的惊天核爆中,人们看到了核武器的惊人威力和严重危害,反战和反对核武的声音开始弥漫。就连奥本海默本人也成为坚定反对派领袖,之后被美国政府宣布为不受国家保护的人。值得庆幸的是,在美苏等发达国家发展核武器的同时,限制核武器的条约也渐渐成熟。1963年,在美苏主导下签订了《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武器试验条约》,1974年的国际条约再度对地下核试验当量进行了限制,1972年5月,美苏再度签订《限制反弹道导弹系统条约》。
然而,对于核武器的认知与限制,并不能散去核辐射事故的重重阴霾。在和平利用核能的同时,人类手中那根束缚烈马的缰绳,也时常滑落,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
1954年6月27日,苏联在奥布宁斯克建成世界第一座电功率5MW试验电厂,这标志着核能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然而,从1957年10月10日的英国坎伯兰郡核反应堆石墨堆芯起火,到1979年3月28日的美国三里岛核电站事故,从1986年4月26日史上最严重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到1999年9月30日东京东北部东海村铀回收处理设施核事故,一起起严重核泄漏事故无不敲响了核安全警钟。与全球范围的反对核武呼吁相比,这些和平利用核能过程中的核泄漏事件,较少得到政府方面的回应。
每一种社会现象,上帝都会为其打开一扇文化之窗。人类与核能利用的纠结关系,通过电影、电视、文学等文化载体,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真实映射。
就多数的官方立场而言,“核能”是一位身姿曼妙、令人心动的舞女。在好莱坞电影《辛普森的一家》中,主人公辛普森便是一位资深的核安全检查员。这位世界上最著名的核安全检查员宣称道:“仁慈而万能的上帝,感谢你赐予我们核能——世界上最清洁的能源,仅次于太阳能。当然了,太阳能只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痴人说梦罢了。”
此言非虚。据2010年《BP世界能源统计》显示,2009年的水电与核能仍然是全球最重要的非化石燃料能源,两者比例占到了12%;而风能、太阳能和地热能仅贡献了1.7%的全球发电量,占一次能源消费量的0.7%。
对于国家利益而言,核能利用的地位极端重要。相对清洁和廉价的经济表现,以及与核武工业千丝万缕的联系,使核能当仁不让地成为国家“宠儿”。上世纪中叶,美国一些核能纪录片,甚至是国家投资的操刀之作。
1950年代创办的美国教育电视台,经常播放美国核能委员会制作的一些核能纪录片,至少有20部之多。1962年的《机会无限》、1966年的《原子与夏娃》、1967年的《今日核能》和《原子卫士》、1969年的《裂变》等,都像是为“核能”利用披上一件件靓丽的面纱。一些为学校孩子们拍摄的影片,甚至这般说教:万一遇到原子弹在身边爆炸,大家只需闭上眼睛、趴在地上就行了,“趴下——隐蔽!”影片中的孩子们则一头扎到课桌底下,仿佛做着一件身心愉快的课外练习。
2011年4月23日,正值切尔诺贝利核事故25周年之际,反核民众在法国弗拉芝维尔欧洲先进压水堆项目前举行抗议活动,反对发展核能。(图/IC)
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几乎所有美国官方影片都把核能说成是廉价的、清洁的、安全的以及不可缺少的能源,但是,这种几乎偏向一方的观点受到一定质疑。在《核能科学家公告》等专业刊物上,一些不无远见的专家们发出严重警告,但影响并不大。
1970年代,以日本摄影师1945年拍摄的记录原子弹爆炸影像为基础,制作了影片《广岛—长崎,1945年8月》。这部影片的问世,在世界电影界引发了一连串反响。此后,美国约翰·安吉尔制作的影片《钚的联结》、罗伯特·里什特制作的影片《布朗·费利事件》,将核泄漏的严重性暴露在公众面前,里面甚至“预言”了某些核电站因工程设计问题和有关人员训练不足而发生核事故。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由全美广播公司出资拍摄,琼·康纳撰写脚本并担任制片的纪录片《危险:放射性废料》,该片记录了美国汉福特核能基地五千五百万加仑的高级废料以及大量被废弃的放射性装置,里面颇为响亮地宣称,国家制造出了“任何笼子都关不住的放射性魔鬼”。
在1979年美国三里岛核泄漏事故发生的前一年,一位名叫赫伯特·英哈伯的加拿大科学家曾发布报告,他坚定宣称,通过严密分析得出学术结论:一个人死于一场核事故的可能性要“小于被陨石砸中的几率”。然而,惊天灾难却很快降临了。
3月28日凌晨4时半,美国三里岛核电站2号反应堆的主给水泵突然停转,按程序辅助水泵开始启动。由于辅助水泵的一个阀门在此前检修中却没有打开,致使辅助回路失灵,减压水槽水满外溢。等到电站的操控人员发现问题症结时,反应堆芯燃料的47%已经融毁并发生泄漏。但是,核泄漏警报被其他警报声淹没,无人觉察。更要命的是,晚上8时二号堆冷却系统恢复正常运转之后,也没有人发现堆芯的融毁和泄漏。直到3月30日,州长疏散核电站5英里范围内的学龄前儿童和孕妇,下令对事故堆芯进行检查,才发现大量的放射性物质堆积在反应堆安全壳内,许多放射性物质已泄漏到周围环境中。
当然,在美国,对于类似赫伯特之类的“科学宣言”,一些民众包括好莱坞并不引以为然。就在三里岛核事故发生前两周,一部名叫《中国综合征》的电影在美国公开上映,该片描述了某座核电站发生核泄漏的故事。女记者金伯利和摄影师亚当斯无意间拍到加利福尼亚一家核电站控制室发生故障的情景,发现这是个严重的事故——中国综合征后,为将真情公之于世,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侥幸逃脱特工暗杀,在电台作了媒体揭露。随后发生的三里岛核电站事故,精准印证了影片的某种“预言”,在美国吹响了民众反核运动的“集结号”。正是从1979年起,美国方兴未艾的核能产业走向了下坡路。
对于美国,三里岛核电站事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梦魇;对前苏联而言,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则是永远的伤痛。1986年4月26日凌晨1时23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堆发生爆炸,8吨多强辐射物质混合着炙热的石墨残片和核燃料碎片喷涌而出。核反应堆泄漏出的大量放射性物质飘散到乌克兰、白俄罗斯、俄罗斯等东欧国家。6个月后,28人因为受到核辐射死去。20多年来,死亡和被辐射的人数,至今没有统一说法。有专家说,该事故产生的放射污染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放射污染的100倍。也有专家指出,核辐射的直接受害者至少为60万人。
这起严重的核泄漏事故之后,人类对于核能的反思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前苏联,一部由弗拉笛米尔·谢弗琴科编导的纪录片《切尔诺贝利:艰难时期的纪事》向世人表明,进入核工厂本身就是一出悲剧,人们只有将自己托付给死神。1989年,玛丽·贝丝·布劳恩、大卫·L.布朗和詹姆斯·海德尔联合制作的影片《无核区》,则将镜头伸展向世界各地,他们发出了建立世界性无核区的强烈呼吁。当这部影片在世界各地放映后,成为全球范围内的建立无核区运动的风向标。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上帝啊,我们干了什么?》、《半生》、《射电比基尼》、《夜与雾》、《无处藏身》、《原子咖啡馆》这些经典纪录片,将人类的核反思推进到一个新深度。除了专业性的纪录片,在美国上座率颇高的灾难影片中,也开始出现大量核泄漏事故题材的影片。比如,1999年,美国电影《核弹快车》中,一辆载有核武器及核废料的火车,突然间在落基山脉下失去控制,离开正常轨道向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市冲去,由此引发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核子浩劫。在2002年的《原子风暴》中,一股强劲的龙卷风忽然袭向主角柯琳工作的核电站,电站设备严重受损。稍后不久,又有两个龙卷风出现,一个正向着核电站厂吹来,另一个则向着柯琳儿子所在小镇进发,形势可谓千钧一发。不能忽视的,还有一部2008年的影片《那些云彩》,这是一部德国灾情片,讲述了核泄漏之后的情感百态。影片以少女主人公与男友的懵懂爱情为主线,铺开了一幅悲情画卷。某日,法兰克福附近的核电站发生泄漏,巨大而危险的放射云层几乎笼罩了整个天空,它仿佛是一个张开大嘴的怪兽,要吞没所有的生物……核电站附近的几座小镇迅速被污染,几天之内导致3.8万人死亡。距核电站较远地区的人们纷纷逃亡,希望能躲过这场灾难。令人同情的是,16岁的少女汉娜与18岁的少年埃尔曼是一对小情侣,他们刚刚确定了感情就被卷入这场灾难中,汉娜感染了核污染,命在旦夕。
纵观上述电影,以“核事故”为“卖点”,展示了普通民众被核辐射伤害后的“脆弱”,从而引起全体观众的强烈共鸣。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在1997年的一部美国纪录片《前线》里,请很多美国人写下了从“核能”联想到的东西。大家给出的答案并不是安全、清洁、便宜以及必需品等词语,灾难、烦恼、厌恶、危险、辐射成为“核能”的代名词。
值得一提的是,1993年香港导演程小东、杜琪峰导演的一部武侠科幻电影——《现代豪侠传》。这部东方三侠的续集片,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核爆之后,面目全非的世界。一场强烈的辐射事故后,各类物种都遭到毁灭,人类所剩无几,或被灼烧成血肉模糊的“怪物”,幸免下来的人则必须适应这个食物短缺、水源污染的核爆世界。人们吃的是霉烂的面包和水果,因为大部分土地寸草不生,根本无法生产粮食。人们也找不到一处干净水源,所有河流都已经被辐射污染了,只能高价从一个净水公司购买。政府虽被保留下来,却也不能提供生活必需品,甚至不能保证人民的生命安全。杀人,抢夺到处都在持续发生。在那部令人印象深刻的科幻影片中,阴霾的天空,晦涩的空气,沮丧的神情,交错编织出一个后核爆时代的悲惨图景。这部影片上映一年后,深圳大亚湾核电站正式运行,之前亦不乏一些港地民众的异议。
1954年3月,美国在位于太平洋的比基尼岛附近试验代号为“布拉沃”的热核武器,爆炸当量比预期结果高了2.5倍。炸弹所产生的巨大的原子尘意外地将一艘名为福龙五号的日本拖渔船笼罩在放射性烟尘下。渔民患上了急性放射病,返回烧津市母港时已浑身发黑、皮肤到处起泡,满船都是受辐射的金枪鱼。事故发生后,裕仁天皇本人亦将海鲜从食谱中删掉了。这年9月底,福龙五号上的报务员久保山爱吉病逝,次月影片《哥斯拉》就出现在电影屏幕上。片中,核辐射产生的变异巨型蜥蜴兽出现东京湾,破坏城市,生灵涂炭。日本观众在观看这部影片时庄严肃穆,影院一片抽泣声。上映首日,《哥斯拉》即打破了东京票房纪录,并成为当年最卖座的电影之一。在日本科幻电影中的哥斯拉、巨鼠、巨型水母、忍者神龟,都是一些核辐射的产物。
上世纪80年代,该国著名电影导演黑泽明曾拍摄了一部电影《梦》。在这部影片中,电影大师用了8个奇异的梦境展现人类在天灾人祸面前的无助与渺小。第6个噩梦描述日本列岛发生了核电站泄漏事故,在清晰的画面中,生灵涂炭伴随着大爆炸的声音,标志性的富士山背后升起了熊熊大火,山下人群拖儿携女,开始大逃亡。令人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在浩瀚的海边,无数行李散落一地,仅剩下中年男子、老年西装男人,以及一个妈妈和她的孩子。满目都是逃难人群,流离失所,衣食无依,只有彷徨、恐惧和饥饿——影片展示的核事故危害,无异于一种另类的强烈抗议。
现实中,日本的核事故“苗头”早已显露。1999年9月30日,日本发生东海村核临界事故。该天上午10点35分,东海村JCO公司的一座铀转换厂工人违反操作程序,把富集度18.8%的铀溶液直接倒入沉淀槽中。由于铀量超过临界质量2.9倍,当即产生蓝白色的闪光,现场产生γ和中子辐射,γ监测器开始报警。此次临界事故发生后,现场93名工作人员受到不同程度的γ外照射和中子照射,其中1人在3个月后死亡。事故发生后1小时,周围γ剂量率为正常值的4倍。为此,日方撤离了厂区周围350米范围内的居民,厂房周围10公里范围内的居民不得出门,学校和医院关闭,农作物和蔬菜停止收割。
日本的精工标准与德国工业标准,在世界上备受赞誉,这是全体日本人的骄傲。这个国家的大多数核电站,也被认为拥有世界上最高安全标准,福岛核电站也不例外。何况,作为日本最大的电力公司,承担着全国40%供电量的巨无霸——东京电力公司,也曾反复向日本公众保证核电站的绝对安全。对于这种来自强权社会的公开承诺,日本民众一如既往给予了充分信任。1996年8月4日,日本新潟的卷町曾为兴建核电站举行过一次全民公投。当时投票率高达88%,有超过六成的当地人明确反对。但直到2004年,电力公司仍未撤销其建站计划。最终结果是,当地居民妥协了。
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曾在名著《菊与刀》里指出,日本人已把对秩序、等级、权威的信赖渗透骨髓,“各安其分”的生活理念可谓根深蒂固。正因为上述因素,尽管有种种预警征兆,一些反对声音在强大经济和政治力量冲击和传统文化的影响下,却显得愈加虚弱了。从深处审视福岛核电站事故的发生,其实也有本土文化一丝阴霾。
眼下,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发生后,引发的争议还在进行中。尽管核事故的妥善处理,还需要冷静观察,再假以一些时日。但可以肯定的是,基于这起波及全人类的重大核灾难,全球各国对于核能利用的反省,也将进入一个新纪元。目前,大多数国家已宣布进行全面检查核设施,停建计划中的核电站项目。
编辑:陈畅鸣 charmingchin@163.com